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深夜,蛇口,一家高級歌舞廳包間裏。金德昌正在那兒燈紅酒綠地應酬著。一個助理匆匆走到金德昌身旁,低聲對他說了點什麽。金德昌馬上顯得有點不太高興,但還是勉強起身,跟他走到歌舞廳包間外的走廊裏,甕聲甕氣地問:“什麽了不起的事?”


  那個助理說:“工會方麵的,還有共青團方麵的人打電話來,想約見您。”


  金德昌不高興地說:“他們要見我,你不會隨便說個由頭回絕了算了,用得著這時候來打擾我嗎?你不知道我這會兒正陪的那幾個客人都是什麽身份的人嗎?”


  那個助理說:“他們……他們非常著急,希望明天上午就能見到您。”


  金德昌依然沒好氣地說:“讓經理辦派個人出麵去跟他們談。不就是那個女孩兒的事嗎?”


  那個助理忙點頭:“是的。他們想直接跟您麵談。”


  金德昌淡然一笑道:“讓經理辦的人告訴他們,我們這是企業,員工就得好好幹活兒。完不成訂單,一切都玩兒完。這件事,沒什麽可談的,假如這個小妞一定要去參加什麽團代會,可以呀,她完全可以離開我這個工廠。我廠子的大門是開著的。進來不容易,出去非常方便。”說完,他就轉過身向KTV裏走去了。但那個助理麵露難色,還是呆站在那裏沒有離去。


  金德昌走到包房門口,又回過頭來問:“怎麽回事?還不明白?”


  那個助理吞吞吐吐地說:“那樣……”


  金德昌氣勢洶洶地問:“那樣什麽?”


  那個助理說:“那樣他們會到法院去起訴我們侵犯員工合法權益。”


  金德昌笑了:“笑話!起訴?他們起訴我?你以為這是在香港?”


  那個助理說:“可這件事已經驚動了蛇口的餘董事長和深圳的宋書記。”


  金德昌這才有點認真起來:“哦?”


  那個助理說:“您……您……還是再考慮考慮……我覺得沒有那個必要為這樣一件事去打一場官司,去當一回反麵典型……這兒的政府是很會抓典型的……而且有些話,也不隻是大麵上說說而已,可能會動真格的。”


  金德昌不作聲了,稍加沉思後,問:“那個女孩兒叫什麽來著?”


  那個助理說:“陶怡。”


  金德昌決然地說:“找到她。”


  那個助理問:“找她幹什麽?”


  金德昌訓斥道:“笨蛋。假如她本人能提出不參加什麽團代會,那些什麽工會什麽團的人,包括餘濤和宋梓南還有什麽話可說?”


  那個助理遲疑道:“可……可是……那女孩兒政治上比較親政府。”


  金德昌:“你們不是了解過她的情況,說她還曾經逃過港嗎?”


  那個助理立即把一份書麵材料呈遞給金德昌:“這是我們了解她的情況後,寫的一份文字材料。”


  金德昌接過去看了一眼:“才十七八歲……還逃過港,很可能還有親戚逗留在香港……連這麽一個小女孩兒你們都拿不住,你們還想在我這兒混飯吃?!”


  那個助理紅著臉說道:“是……是……”


  金德昌說:“今天晚上就去找她談。讓她明天自己去跟什麽工會什麽團的人說,她不去參加什麽團代會了。隻要她肯這麽說,什麽條件都可以答應下來!”


  深夜時分,那個助理開著一輛本田車,帶著兩個助手,“直闖”高士達玩具廠的女工宿舍區。


  女工宿舍管理員忙出來攔住:“哎,這是女工宿舍!你們幹啥呢?”


  那個助理沒搭理她,照直向裏走去。跟在他身後的那兩個助手對那個管理員丟下一句話:“我們是廠部總經理辦公室的。”繼續向裏走去。


  女工宿舍管理員是個中年婦女,有點倔。她說:“你是天王老子也得跟我們打個招呼啊。這是總經理親自訂的規矩。”


  助手橫了她一眼:“少廢話。總經理有急事,讓我們來找陶怡。”


  女工宿舍管理員忙說:“陶怡出去了。”


  那個助理一下站住了,轉過身來:“出去了?你看見了?”


  女工宿舍管理員說:“當然看到了。”


  那個助理問:“上哪兒了?”


  女工宿舍管理員幸災樂禍地笑了笑:“那我管不著!”


  這時,那個助理的一個助手從女工宿舍快步走出,低聲對助理說:“找到下落了。”


  助理忙問:“她去哪兒了?”


  助手說:“跟我走吧。”


  那個年輕助手常來女工宿舍“閑逛”,認識了不少年輕妹子。剛才他溜進宿舍去,找那些妹子打聽,才知道,陶怡最近結識了一個開辦求職中介所的女孩兒,經常下了班以後上那中介所去,有時也帶一些打工妹去,問問職場的行情。她們還告訴了他這個中介所的地址。


  那個助理駕駛著那輛本田車,駛進一條彎彎曲曲的窄巷子。巷子兩旁聳立著深圳特有的那種“握手樓”。隨著深圳的“開埠”,外來人員越來越多,需要租房的人也越來越多,當地農民便在自家的包產地上蓋起了一幢幢簡陋的水泥樓房。為了在有限的土地上盡可能建起更多的樓房出租,樓房與樓房之間的空隙往往小到不能再小的地步,稍稍誇張一點說,兩座相鄰樓房裏的住戶都能握到對方伸出的手。這在深圳,被人們戲謔地稱之為“握手樓”。雖然時間已經很晚了,但巷子裏仍然顯得很熱鬧。一些小店仍然在營業。還有人聚集在巷子裏,圍坐在小方桌旁打麻將。還有些人則聚集在有彩色電視機的店家門前,目不轉睛地收看港台的電視劇。


  那個助理帶著兩個助手走到這樣一幢“握手樓”裏。他們走到一個單元門前。單元門上掛著一個“職業中介所”的牌子。


  一個助手上前按了一下門鈴。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有人來開門了。這個人我們認識,是尤妮。尤妮被新竹賓館除名後,她並不想離開深圳。這不僅是這個倔強女孩兒的天性使然。在深圳生活了這麽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回到原先那個怎麽看都覺得封閉和滯重的生活環境裏去了。雖然不能在那個五星級賓館裏做領班,但深圳的天地還大得很。被除名的當天下午,周副市長就派自己的秘書找她談了一次話。如果她願意留在深圳,周副市長負責再為她找一個落腳的單位。她說:“我當然要留在深圳,但我不想給你們增加負擔。我想我還能為自己找到一個更好的飯碗的。到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我再來求你們。”她就是這麽回絕了周副市長,然後就辦起了這麽個職業中介所。


  聽到敲門聲,尤妮很不願意張開眼。外人是很難理解那時候深圳職業介紹所的繁忙和勞累的。她總是感到睡不夠,在床上掙紮了好大一會兒,才睡眼惺忪地操著廣東方言問道:“什麽事啊,都半夜了!”


  那個助手在門外問:“你認識一個叫陶怡的女孩兒嗎?”


  尤妮揉揉眼睛:“來找人也用不著那麽厲害嘛。”說著,便打開門,讓他們三人進了單元門。那幾個人走進這個單元房一看,多少都有些吃驚:門廳裏和過道裏躺滿了年輕女孩兒。她們都枕著自己的行李,也不脫衣服,就那樣席地躺在臨時鋪的草席或舊床單上,還有的半躺半靠在牆根處在打著盹兒。


  尤妮低聲地說:“別吵醒她們。她們大多剛下火車,有的都好幾個晚上沒睡過覺了。”


  尤妮帶著那三個人躡手躡腳地走進一個當作辦公室用的小房間,關上門後才拉亮燈,問:“幹嗎上我這兒來找陶怡?”


  那個助理問:“有人說你是陶怡的好朋友?”


  尤妮說:“那又怎麽樣?”


  經常在女孩兒堆裏占便宜的那個助理笑嘻嘻地說:“漂亮妹妹,說話別那麽厲害。”


  尤妮板起臉:“誰是你漂亮妹妹?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那個助理知道遇上厲害的主兒了,禮貌地問:“陶怡是從你這兒介紹到我們廠子裏去的?”


  尤妮馬上敏感地問:“你們是高士達的?”


  那個助理說:“那還有假。”


  尤妮遲疑了一下,便說:“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到我這兒來了。”


  那個助理說:“別跟我們打哈哈。我們有好事找她。”


  尤妮老練地說道:“是不是好事,我管不著。但她沒在我這兒,這是真事。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還有事嗎?對不起,我要睡覺了。”說著,就把他們推出了門去。


  雖然陶怡並不像尤妮說的那樣,“很長時間沒上她這兒來了”,但當天晚上,陶怡出了廠門,確實沒上尤妮這兒來。這時候,陶怡正在一輛馳往“關”外的公交車上。她要去找馮寧。深圳一直有關外關裏之外。正對著香港的關口,俗稱一線關;而對著內地的,叫二線關。劃歸深圳治下的地盤,一部分在關裏,那是真正的市區,還有一部分也是深圳的地盤,但卻在關外,那就是深圳的郊區或者說是農村了。這個二線關的檢查在當時還是相當嚴格的。尤其是進關的人和車,如果沒有深圳當地的居住證和行駛證,那所要接受的檢查,絕不次於海關民航或國境線上那個一線關的嚴格程度。那時候,內地居民和工作人員如果要去深圳,要進這二線“關”,也是要手持當地公安機關發放的《邊境通行證》方可進入。


  順利出關以後,行人車輛驟然減少。公路兩旁也開始變得“荒野”,就像是真的進了農村一樣。很快,公交車行駛到一個鐵路道岔前停了下來。陶怡跳下車,公交車繼續向前開去。陶怡則順著鐵路,向叢林深處走去。鐵路兩旁的灌木叢越來越密,周圍的景象也越來越偏僻。


  陶怡越走越快。


  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大鳥從樹叢中飛出,把陶怡嚇了一跳。


  又走了一會兒,鐵道路軌分岔越來越多了。出現了一個火車貨運編集站。眼前的景象也變得熱鬧起來。岔道上停放著不少火車頭和一些滿載了的正在等待編集的貨車車皮,還有一些廢棄了的客車車廂,同時又出現了一些住人的工房。當然,重要的是,車廂車皮前後,工房工棚裏外,不時出現了一些來往的人影,還有那些閃爍的信號燈和不時在鳴叫的汽笛聲……都讓陶怡覺得又回到了“人間”似的。她加快了腳步,走到一個工房前,心情十分興奮的她,似乎都等不及敲門,一邊叫著:“馮哥……馮哥……”一邊就推門走了進去。


  馮寧隻穿了個短褲衩,脫光了上身,彎著腰,正在一個臉盆架跟前,稀裏嘩啦地擦洗著。陶怡一看,大叫了一聲:“哎呀……對不起……”忙退了出去。馮寧隻聽見那叫聲了,卻沒看清楚闖進門來喊叫的人是誰,便直起腰,一邊用濕毛巾擦著上身,一邊踱出門去問:“誰呀?吱吱哇哇鬼叫喚的?”陶怡臉大紅,用力推了他一把,嗔責道:“快去穿上衣服!討厭!”


  等馮寧穿戴整齊,倒掉髒水,坐定下來,聽陶怡說了來找他的事由,他答道:“參加團代會?好事呀!這還有啥猶豫的?”


  陶怡憂鬱地問:“要是老板不想讓我參加呢?”


  馮寧用力在空中扇了一下巴掌說道:“抽他!”


  陶怡笑了:“你要是我老板就好了。”


  馮寧也嘿嘿一笑:“會有那一天的。”


  這時,有人突然撞開門,跑了進來。那個人大聲叫喊著:“馮寧,還在這兒磨蹭啥呢?你的貨全到了!”


  馮寧一聽,忙拉著陶怡就往外跑。他跑到貨站的月台上。那兒果然已經停著一列貨車。他衝動地爬上一節敞口的車廂上。車廂裏堆滿了一袋袋的玉米。馮寧拿刀劃開一個麻袋。從劃開的口子裏,立刻流出金黃的玉米粒來。馮寧抓起一把玉米,喜不自禁地仰天大叫:“玉米……我的玉米啊……黃金寶貝啊……”


  陶怡站在車下,呆呆地看著在車廂頂上興奮得近似瘋了似的馮寧。


  不一會兒,馮寧從車廂頂上跳了下來,對一幫搬運工大叫了一聲:“快卸車。”


  陶怡問:“這麽些玉米都是你的?”


  馮寧用力地點點頭:“啊!”


  陶怡又問:“你買那麽多玉米幹啥?”


  馮寧笑道:“這麽多?還有兩車皮哩!”


  陶怡問:“還有兩車皮?你幹啥使?”


  馮寧得意地答道:“幹啥使?你就瞧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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