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傍晚。南方某三等小火車站。


  一列軍用悶罐子列車,悄無聲息地慢慢進站,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一個值勤軍官,掏出哨子,用力吹了一下,大聲發布命令道:“停車休息二十五分鍾。各連司務長到餐車領取晚飯。營連以上幹部到指揮部開碰頭會。”這時,從進站口匆匆走來兩個中年漢子。其中一位問那個值勤軍官:“你們是基建工程兵×××師轉業去深圳的部隊嗎?”


  值勤軍官警惕地打量了那兩人一眼:“幹什麽?”


  那個中年漢子閃爍地答道:“哦……沒事沒事。”說著,那兩人便匆匆向某一節車廂走去。


  這時,在作為臨時指揮部的那節悶罐車廂裏,在一塊用床單布隔開的小空間裏,石長辛席地而睡。而在這節車廂下麵,奉命前來開會的營連幹部陸陸續續都到了。他們知道石副師長還在休息,便都隻是在車廂下邊等著。又等了一會兒,一個參謀躡手躡腳走進那個用白布床單隔出的空間,蹲下身子,輕輕地叫醒石長辛。石長辛忙坐起,朦朦朧朧地問:“到……到……到哪兒了……”他的嗓子幾乎全啞了,基本發不出聲音。他用力咳了兩下,又問:“到哪了?”聲音聽起來還是極其低沉和嘶啞。參謀忙遞給他一大缸茶水,他仰起頭,咕嘟咕嘟地一氣喝了下去,又清了清嗓子,聲音這才稍稍有點好轉,便站了起來,對那個參謀說:“營連幹部都來了?走,開會去。”但那個參謀告訴他,應該來開會的營連幹部中,有兩個人沒到。這兩個沒到的人是二五六團四營副營長和九連連長。


  石長辛:“他們兩個呢?”


  值勤軍官沒作聲。


  石長辛看看在場的其他人。其他人也不作聲。


  石長辛忙叫道:“四營長!”


  四營長立即應道:“到!”


  石長辛厲聲問:“怎麽回事?”


  四營長應道:“地方上有兩個包工頭,跟我們的營副和九連長是老鄉,剛才找來了,這會兒可能跟他兩個在商量啥事哩。”


  石長辛問:“商量啥事?”


  四營長很為難,欲言又止。


  石長辛再問:“商量啥事?”


  四營長隻得說道:“這兩個包工頭想讓營副和九連連長跟他們回老家去幹哩。他倆可能都不想跟部隊去深圳了。”


  石長辛忿忿然:“半道上要當逃兵?啊?!”


  不一會兒,石長辛讓四營長把他那個營副和九連連長叫了來。為了便於談話,他沒把他們叫到車廂裏來,而是叫到離站台不遠的一片荒地上。


  石長辛問那兩個人:“包工頭給你倆出了多大的價,你們就不想跟部隊去深圳,想半路脫逃了?”


  九連連長冷笑了一下:“如果這算半路脫逃,那我們也不是頭一個。還有當師領導的都自己找了退路去找自家的安逸去了。你石副師長怎麽不去教訓教訓他們?”


  四營長一聲吼:“九連長!你還有點樣子嗎?”


  九連長不作聲了。


  那個副營長卻說道:“再說,我們已經不是軍人了……”


  四營長又要去訓斥,卻被石長辛攔住了。石長辛沉吟了一下,抬頭對四營長說:“通知你們營,全體集合!”


  四營長忙低聲應道:“停車休息隻有二十五分鍾時間。”


  石長辛說:“快去集合部隊。我隻要五分鍾。”


  四營全體人馬很快都到了那片荒地上。


  石長辛清了清嗓子說:“你們的這位副營長說,我們已經不是軍人了……”他的嗓子非常嘶啞,再加上這突發性的事件下一氣一急一上火,這時基本都發不出聲來了,即便拚命地喊叫,發出來的那種啞啞的聲音,在這曠野中,也無法讓整個隊伍都聽得清楚。由於聽不到他到底在說什麽,隊伍不免有些騷動不安起來。石長辛忙對站在一旁的四營長使了個眼色,讓他為他“傳聲”,他說一句,再由四營長大聲傳達給站在暮色中的戰士們。


  “你們的這位副營長說,我們已經不是軍人了。他想甩掉你們,跟他老家的包工頭去掙大錢。他還想煽動你們中的一些人,跟他一起走,但是……我們都在軍旗下宣過誓。”說完這句話,嗓子裏突發一陣刺疼,使忍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四營長忙想勸阻他別再說下去了。石長辛對他擺了擺手,意思是讓他趕緊“傳聲”。


  趁四營長大聲複述話的時候,石長辛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嘴。他覺得,嗓子眼兒在剛才那一陣刺疼後,又熱熱地湧動些什麽出來。擦過以後,低頭一看,看到手帕上沾上了一絲鮮血。


  四營長複述完最後那句話,也看到石長辛手帕上的那一點鮮紅顏色了,暗自一驚,剛想再上前勸說他兩句什麽,石長辛趕緊把沾血的手帕塞進口袋裏,並對四營長做了個嚴厲的手勢,讓他不要多嘴。然後又麵對四營的隊伍極其嘶啞地說道:“你們,現在可以做出選擇,是跟著這位副營長回老家去掙現錢,還是隨著大部隊繼續執行軍委、總部的命令,轉業到深圳去闖天下!”說完後,又一陣窒息般的咳嗽猛烈襲來,使他都無法站直了說話,隻能重新掏出手帕,彎下腰,捂住嘴,等這一陣咳嗽過去。


  所有的戰士都怔怔地看著他,四營營長也怔怔地看著他。就連一直有點心驚膽戰的那位副營長和九連連長,這時也在轉過頭來怔怔地看著他。


  那一陣猛烈的咳嗆終於過去了。他慢慢地直起腰,從嘴上拿起那塊手帕,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那塊手帕上已經又沾上了一大塊鮮血。


  戰士們離得遠,天色又暗,雖然看不到手帕上的血跡,但從石長辛嘶啞的聲音和連連咳嗆到無法站立的模樣,都意識到,這位新提拔起來的副師長一定是生病了,也一定是強撐著在給他們講話的。於是都非常安靜地,也都有些擔心地注視著石長辛。


  石長辛擦去嘴邊最後一點血跡,等喘息稍稍平息下去,對全體戰士說道:“現在,聽我口令,不願意隨大部隊繼續前進的,請上前一步走!”


  四營長想不到,石副師長會讓戰士們自己做抉擇。他知道,近來,關於大裁軍,關於撤銷基建工程兵兵種,關於整建製退伍到深圳,尤其是關於深圳目前基本上還是個“一無所有的農村”,部隊裏議論紛紛,說什麽的都有,過去潛伏在心底的各種想法,這些時日以來都跟雷雨前池塘裏的魚秧子似的,七湊八合地浮到水麵上來了。這時候,讓他們自由選擇去向,萬一大部分人都不想跟著大部隊去深圳,這個局麵怎麽收拾?他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替副師長把這句緊要的話複述給全營的指戰員。但石長辛卻容不得他繼續猶豫,做了個強硬的手勢,隻要他趕快複述。這是命令。他得服從。尤其是,師部的領導現在隻剩下政委和這位新提起來的副師長了。而政委在把部隊送達深圳,大致安頓下來,也就要到北京履他的新職去了。四營長和所有的幹部戰士心裏都明白,今後,真正和他們一起在深圳打拚新生活的師領導,也就是這位石副師長了,對他的命令當然更不能有所違抗。四營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鎮定下自己的不安的心,大聲複述道:“現在,聽我的命令,不願意隨大部隊繼續前進的,請上前一步走!”


  動令發出後,整個場地裏鴉雀無聲。隻聽到野外的風在“嗖嗖”地穿梭。不遠處小樹林裏烏鴉在哇哇地叫喚。過了一小會兒,沒料想,副營長卻叫了一聲道:“回老家掙錢也是幹社會主義!怕啥?!”他說著帶頭向前跨了一步,然後九連連長也跟著跨了一步。緊接著有三四個戰士猶猶豫豫地向前走了一步。又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兩個戰士向前跨了一步。


  然後,再沒人向前跨步了。會場再一次陷入了極度的寂靜中。這就是絕大多數中的極大多數,不管心裏對未來,對那個“深圳”存著多少的忐忑和疑慮,他們還是忠實於軍人的天職的。如果不是內部已經正式傳達了軍委關於撤銷基建工程兵兵種的命令,石長辛這時一定會下令把那個副營長和九連連長送軍事法庭嚴懲。但是,現在他不能這樣做了,因為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從軍委下達撤銷基建工程兵兵種的命令那一刻起,他們已經不是軍人了。雖然還戴著領章、帽徽,那也隻是在等著舉行一場正式向軍旗告別儀式而已……


  石長辛又下了第二道命令:“上車,出發!”然後他轉身向臨時指揮部所在的那節車廂走去。決心繼續隨大部隊走的那些戰士也紛紛爬上悶罐子車廂。荒地上隻剩下那幾個不想去深圳的戰士和副營長,還有那個九連連長。緊接著,有人把他們的行李從車廂裏扔了下來。一個個悶罐子車的車廂門隨即關了起來。


  列車緩緩啟動了。


  這時,從樹林的黑暗處,走出那兩個包工頭,從地上撿起那些戰士的行李,替他們背著,招呼了一下那些戰士,讓他們跟他倆走。副營長和九連連長先跟著他倆走了,但是,等他們走出好長一段路了,那些戰士卻仍然怔怔地看著遠去的列車,一動不動地呆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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