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張凡夫是抱病前來看望宋梓南的。他乘坐的那輛轎車緩慢地駛到新園賓館宋梓南住的那幢小樓前停了下來。張凡夫下車時,都顯得有一點艱難。宋梓南忙上前去攙扶,兩名醫護人員也隨即上前攙扶。


  把疲憊不堪的張凡夫攙扶到床上躺下,護士立即把氧氣瓶推了過來,準備給他吸氧。大夫打開醫藥箱,準備給張凡夫量血壓,做心電圖。張凡夫忙掙紮著要從床上坐起:“你們幹嗎?我又不是上這兒來瞧病的。”等其他人都走了,房間裏隻剩了宋梓南和張凡夫兩人。張凡夫說:“咱們開門見山談談?”


  宋梓南笑了笑道:“咱倆,當然開門見山。”


  張凡夫沉默了一會兒,說:“聽說,最近你們派人去北京找有關部門解決深圳的電話問題了?”


  宋梓南又笑道:“你從哪兒得到這個消息的?”


  張凡夫瞟了一眼宋梓南,問:“那就是說確有其事?”


  宋梓南點點頭:“確有其事。”


  張凡夫問:“你們真想讓香港方麵插手我們深圳的電信建設和管理?”


  宋梓南更正道:“是建設,但不是管理……”


  張凡夫問:“你覺得這二者能分得開嗎?”


  宋梓南說:“我們在做試驗,試圖讓它們分開。”


  張凡夫問:“如果分不開,再加上任何一點疏忽,最終在電信通訊領域裏,讓敵人鑽了空子,威脅到國家安全,你知道你這個書記兼市長對此要承擔什麽樣的責任嗎?”


  宋梓南沉默了一會兒,直直地看著張凡夫,問:“有人派你來教訓我?”


  張凡夫絲毫不回避地問:“你覺得不應該嗎?”


  宋梓南再問:“他是誰?”


  張凡夫說:“國務院一位正部級的退休老領導。”


  宋梓南問:“他怎麽會找上您的?”


  張凡夫說:“他不光是我的一位老領導,也是你的一位老領導。你當年在江西吉安市當副市長時,他就是你的一個老領導。”


  宋梓南恍然大悟地說:“哦,他就是郵電部那位退休的老領導啊?!他對你說了些啥?”


  張凡夫說:“老人家在電話裏整整數落了一個多小時,歸結起來也就是這麽一句話,我們那一撥人剛把帝國主義趕出中國沒多久,你們這撥人又覥著臉,把帝國主義請了回來,讓他們插手我們的郵電通訊事業。當年這些帝國主義者用飛機大炮沒辦到的事,我們成千上萬革命先烈用鮮血和生命不許他們辦,也沒讓他們辦到的事,你宋梓南替他們辦到了。他讓我問問你,你還算不算一個共產黨員,還要不要這個黨籍,還想不想當共產黨的市委書記了?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市委書記!”


  宋梓南不說話了。


  張凡夫很激動地說:“小宋啊!這些老領導、老同誌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再不能無動於衷了!”


  宋梓南沉默了一會兒:“如果我有別的辦法,能更快更好改變深圳地區的落後麵貌,我當然不會去做這種交易。可是我們不能再等了,老百姓不能再等了。大家要過好日子……中國要盡快地發展起來!”


  張凡夫斷然說道:“當年李鴻章和慈禧太後也是這麽為自己辯護的……我想袁世凱在跟日本人簽訂二十一條賣國條約時,心情也不會是很輕鬆的。據史書記載,李鴻章每次跟洋人做完交易,回到他自己府中,都要大病一場,吐血不止,最後他是為此而抑鬱而亡的。他內心的痛苦要比你宋梓南嚴重得多!但所有這一切能避免得了曆史最後給他的裁決嗎?”


  話說得很重啊!


  宋梓南一下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張凡夫。他無論如何也沒法接受這位老戰友的這一番話,一時間渾身的血都往頭部湧來,但他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必須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此時此刻自己任何的失態言行,都會傳到北京的高層,並在很高的政治圈子裏產生嚴重的負麵影響,甚至有可能影響高層對深圳這一級組織的看法,而給深圳市委市政府下一步的工作帶來更多的阻力和困難。宋梓南的呼吸變得粗重了,他臉部的肌肉微微地抽搐起來,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他感到委屈、不平,同時又感到極度的憤怒和無奈。他一下站了起來,直直地盯著張凡夫,就像在逼視一個正威脅著自己人身安全的陌生人似的。


  幾秒鍾以後,他終於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說道:“好吧……好吧……你先休息……休息……我們一會兒再談……”說著,他轉身走了出去。


  走出房間,宋梓南在夜空下呆呆地站了好大一會兒。然後驅車回辦公室,一路上都沒再說話,臉色鐵青。在機關大樓長長的走廊裏遇到一些工作人員,他們照例向他打招呼。他就像沒瞧見似的,直直地從他們身旁走了過去。


  工作人員都有些驚愕,不明白平時挺隨和的書記,今天怎麽了,但又不敢說什麽。


  走到辦公室外間,小馬忙站起來:“您回來了?張老那邊沒什麽情況吧?”


  宋梓南根本沒搭理小馬,隻是板著臉,照直向裏間走去。


  小馬感覺到出了什麽事,但又不敢問,想跟到裏間去再相機行事。但剛走到通往裏間的門前,已經進了裏間的宋梓南“砰”的一聲,很用力地把門給關上了。小馬自然不敢再去敲門了,隻是呆呆地在門外站著了。


  這時,有幾個部門的秘書或辦事員,拿著文件或批件來呈請宋梓南閱示。一進門,小馬立即對他們做了個嚴厲的手勢,讓他們不要出聲。不明底細的他們既不敢走又不敢進,就這樣也在那兒呆站著了。


  一時間,四下裏變得異常的寂靜。


  不一會兒,突然從裏間傳出“咣啷”一聲脆響,酷似什麽瓷器被砸碎了的聲音。這聲音在夜晚的這一刻聽起來,特別的驚心動魄。外間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他們中所有的人都向小馬投去疑詢的一瞥。小馬的心也怦怦地跳起來。因為這是他跟隨宋梓南工作以來,從來沒發生過,更沒遭遇過的。能肯定的是,在裏間的宋書記肯定做了什麽大的動作。


  小馬先讓自己鎮靜下來,然後趕緊對在場的人做了一個“請平靜”的手勢,並讓他們趕緊離開這兒,然後才走到通往裏間的門前,輕輕地敲了兩下。不等裏間有反應,他就用力推門走了進去。他看到的,真讓他大吃了一驚。


  隻見宋梓南呆呆地站在他那張辦公桌前,一隻手掌還按在一個被他拍碎了的玻璃杯上。手掌上的鮮血已經染紅了那些碎玻璃碴子,並順著茶水從桌麵上流淌了下來。


  小馬大為震驚,為了不讓在外間還沒來得及離開的那些同事看到,他趕緊關上了門,然後從一個鐵皮櫃子裏取出一個醫藥急救箱,然後走到宋梓南身邊。他輕輕抬起宋梓南的那隻手掌,不很熟練地替宋梓南包紮了起來。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小馬趕緊拿起電話:“你好。宋書記辦公室。好的……好的……”然後捂住送話器,低聲對宋梓南說道:“北京長途。郵電部的長途。”


  宋梓南稍稍猶豫了一下,趕緊去接過電話。


  電話是郵電部某局的趙局長打來的。他說道:“是宋書記嗎?您好。文部長本來要親自給您打這個電話的。因為要去給國務院領導匯報這件事,他讓我盡快地轉告您,關於你們和香港大亞公司合作改造深圳電話通信設施這個項目,郵電黨組態度不變,一定會給予你們堅決的支持。近期內如果你們聽到了一些什麽議論,請不必在意。如果有什麽問題,這方麵的工作由我們黨組出麵去溝通和解決。”


  宋梓南的心一熱,忙說道:“謝謝文部長,謝謝郵電部的同誌,謝謝……”


  趙局長又說道:“文部長說,現在有兩種方案供你們選擇。一種是重新進口設備。拿到設備,完全由我們自己來安裝調試,並由我們自己來管理經營。這是一個比較穩妥的方案,無論從哪個方麵講,都不會有什麽風險。但實施起來,需要一點時間。另一種就是你們報送上來的那個方案,和香港大亞電報公司合作經營,用它們的技術和設備,馬上就可以投入使用,但存在一定的風險。”


  宋梓南問:“聽說重新進口設備最快也得三年以後才能到貨?”


  趙局長說道:“是的,一般情況下,三年。部裏幫著爭取一下,可以提前到一年半到兩年。”


  宋梓南立即回答道:“深圳沒法再等了。”


  趙局長略略一怔後,又稍稍遲疑了一下說道:“請你們再慎重地考慮一下……”


  宋梓南斬釘截鐵回答道:“不。我們不等了。”


  說話間,鮮血又一次從那白色的繃帶裏滲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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