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宋梓南是第二天上午接到省委辦公廳打來的電話的。辦公廳的秘書告訴他,他們已經找到唐惠年的下落了,並了解到,唐惠年已經動身去北京了,隨身還帶著那份調查報告的打印件。他準點到達北京的時間為後天下午三點四十五分。


  宋梓南忙問:“他到北京幹啥來了?”


  省委辦公廳的秘書答道:“由於沒有見到唐惠年本人,所以所掌握的情況都還不夠精細。但是從他們記者站領導提供的一些情況來,唐惠年之所以帶著那份調查報告的打印件去北京,是想去找找關係,把這份調查所得情況,發到新華社的內參上去。”


  這個判斷是準確的。


  唐惠年一到北京,就直接去了坐落在象來街上的新華社總部,找到了內參組的組長老白,並且把那份打印件遞了給他。老白習慣性地翻了翻那一摞還散發油墨香味兒的打印件,讓唐惠年大略地講了講內容概要,然後就悶下頭,沉思了一會兒,隻說了一句話:“我先拿回去看一看。我會很快看的。看完了就會給你一個答複。不過,你別太急。”


  當天晚上,唐惠年沒有等到答複。第二天上午一直等到十點左右,還是沒答複。唐惠年有點沉不住氣了。剛要打電話過去詢問,白組長的電話打到他住的招待所裏來了。昨天分手時,唐惠年留了個電話號碼給白組長。


  “你住的是哪個招待所?那裏說話方便嗎?電話是你房間專用的,還是放在走廊裏公用的那種?”白組長非常謹慎地詢問著。


  唐惠年報了自己住的這招待所的名字,然後又告訴白組長:“電話是放在走廊裏公用的那種。”


  白組長立刻說:“你們也夠儉省的,出差到北京來,就住那樣的招待所?那在電話裏啥也別說了。你馬上到社裏來,我們當麵談。”


  等唐惠年趕到新華社內參組,白組長卻啥話也沒跟唐惠年說,隻是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跟他往外走。離開辦公室前,他從辦公桌裏取出一個牛皮紙大信封,估計那信封裏裝就是唐惠年交給他的那份調查報告。


  白組長徑直把唐惠年帶到了著名的牛街,一家清真館子裏。這兒離新華社本部說遠也不算太遠,說近,也不近。十一點鍾光景,館子裏還沒什麽顧客,特別清靜。


  內參組組長低聲對唐惠年說:“這兒說話方便。”


  老白顯然是這兒的老主顧,經常帶人上這兒來談事。餐館的老主任一見他,忙迎上前來:“喲喲喲,白科長,來了?”立刻把他倆帶到裏頭一個小間裏,安頓他倆坐下,沏上茶,問了聲:“怎麽著,還是那老三樣?”


  白組長笑著點了點頭應道:“我這位是南方來的客人。口味清淡,還忌辛辣蔥蒜,跟後頭大師傅遞個話,今兒個掌勺時手下留點情。”


  老主任笑著應了聲:“好嘞!”便帶上門走了。


  唐惠年笑著問道:“他怎麽叫你白科長?”


  老白笑道:“客氣嘛。也是他們的一種習慣,為了表示對你的尊重,隻要見有點身份的,他都管人叫‘科長’。也許在他們眼裏,‘科長’是很大的官了。這和監獄裏的犯人管政府方麵的人都叫‘隊長’一樣。”


  唐惠年環顧了一下左右:“這倒是說話談事的好地方。看樣子您是這兒的常客。”


  白組長笑笑:“大飯店,北京有的是。咱們不講究那些。這兒店麵雖不大,但有幾樣菜肴非常有特色,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唐惠年忙說道:“沒事。店大店小,在我都無所謂。隻要您覺得說話方便就行。”


  白組長收斂起笑容說道:“你的調查報告我反複看了……”


  唐惠雲忙問:“怎麽樣?”


  白組長從牛皮紙信袋裏取出調查報告,翻到一個事先折了頁的地方,低聲地朗讀起來:“你聽聽這一段:‘應該在深圳邊境一帶,也就是東起大鵬灣,西至蛇口,南起深圳河,北到樟木頭這一區域裏,設立一個特別政策優惠區。在這個優惠區裏,取消統購統銷,取消一切票證,解散人民公社,退回到互助組,免除一切賦稅,給農民以自主權,自由買賣,自謀生路,爭取能夠推行和香港相接近的一些經濟政策。’”他放下報告,定定地打量了一會兒唐惠年,然後慢慢地問:“你要黨中央解散人民公社,取消統購統銷,免除農民的一切賦稅,實行自由買賣,你清楚自己到底在說啥嗎?”


  唐惠年沉著地應道:“清楚。”


  白組長:“你,唐惠年,還要中央推行和香港接近的一些經濟政策?”


  唐惠年:“是的。”


  白組長定定地看了唐惠年一會兒:“你覺得你這些想法會和中央的想法一致嗎?”


  唐惠年固執地:“我隻想反映情況……”


  白組長:“反映情況就可以不考慮後果?不考慮政治影響?不考慮和黨中央保持一致?你是一個老記者了。”


  唐惠年:“正因為多年來,我有太多正反兩麵的經驗教訓……”


  白組長:“所以你想孤注一擲?”


  唐惠年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問:“老白,能允許我做點解釋嗎?”


  白組長:“把你叫到這兒來,就是想聽你做解釋的。”


  唐惠年:“那好。我說說我的真實想法。這些年你們這些人在上頭待的時間太長了。如果你們真正沉到下邊,不帶任何框框去看看老百姓過的日子,你們就會跟我一樣明白,我們這些人如果仍然閉著眼睛對現有的一切唱讚歌,就是對我們這個黨最大的不忠。”


  白組長忙提醒道:“說話放輕點!”


  唐惠年又不作聲了。


  白組長:“願意聽我說兩句嗎?”


  唐惠年:“當然。”


  白組長:“我沒有否定你這份報告的真實性。但你是個老記者了,應該懂得,真實性是要服從黨性的。否則我們就要犯大錯誤。”


  唐惠年:“但是……”


  白組長:“我們在這兒不要辯論。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們不辯論。現在重要的是找到一個結合點,能兼顧到真實性和黨性原則。有一個比較穩妥的辦法,那就是咱們再等一等。很快就要開三中全會了。這次全會將對現行的政治、經濟方針做出一些非常重要的調整。我們等一等全會的精神,到那時候再報,是否就更穩妥一些?”


  唐惠年心有不甘:“可是……”


  白組長從牛皮紙信封裏掏出一些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拍攝的是:一些淹死的偷渡者屍首漂浮在海麵上。一個老村民悲哀地在挖坑掩埋這些屍首。空空蕩蕩的村子裏,一個瘦弱幹癟的老婦人悲哀地仰望著陰沉沉的遠方……)。他把照片放在唐惠年麵前:“你再看看你拍的這些照片……我都替你感到害怕……你知道嗎?如果我們把這份調查報告和這些照片發在內參上,隻要有一位中央領導看了這份內參以後說上這樣一句話:這個《人民日報》記者到底想控訴誰?在替誰說話?你的下場就很難預料。不光是你,可能還會包括我這個發你這個材料的內參組長的下場也就……”


  唐惠年默默地呆坐了一會兒,拿起那些照片:“可是……可是我覺得現在太需要讓中央的領導知道這些底層的情況了。”


  白組長:“十六七年前,你們《人民日報》也有一個記者,叫連雲山的,你認識不認識?他同樣對當時的逃港問題做了一次秘密調查,同樣提了你提的這些建議,希望能在深圳寶安一帶建立一個特別優惠區,實行適度的開放政策,同樣找到我,要求通過內參把這個情況報給中央主要領導。當時我也這麽勸他來著。但這個連雲山跟你一樣固執頑強,堅持要我把他的調查報告發在內參上。那時候,他還沒有拍這樣的照片,更沒有要求我把這樣的照片也發在內參上……”


  唐惠年:“後來你發了嗎?”


  白組長:“發了。”


  唐惠年:“他受處分了嗎?”


  白組長:“當時我們特別謹慎,想了一些預防措施,就沒發在內參上,隻是以清樣的形式報呈個別政治局領導。”


  唐惠年:“清樣?”


  白組長:“對。這是我們內參的一種特殊的形式。對於一些特別重大,需要特別控製呈閱範圍的稿件,我們以‘清樣’的形式印出來,隻報呈相關的中央領導。當時連雲山這份報告就送給一位政治局委員。先看看他的反應怎麽樣,再決定送不送其他的政治局委員。清樣送上去以後,這個連雲山的心情可想而知,簡直可以說是度日如年,完全是忐忑不安。一直等了半年,沒有一點反應。後來才知道,是政治局的一個領導,也是當時你們廣東省委的一位領導……”


  唐惠年:“陶鑄同誌?”


  白組長點了點頭:“對,是陶鑄同誌替他說了一句話,說這個記者的建議雖然是荒唐的,但他反映的情況還是符合實際的,算是保了他一下。否則的話,連雲山的下場,真的也是很難設想的。”


  唐惠年一下激動起來:“那好啊,以當時那個政治情況,他都沒受處分,今天,打倒了‘四人幫’,中央要改革的願望又非常強烈,就更不會把我這樣的人做什麽處理了……”


  白組長:“但是……”說到這裏,小店的服務員進門來送菜,白組長馬上閉上了嘴,不再往下說了。等服務員走了以後,他才接著說道:“但是,在一係列重大問題上,比如:中國到底需要什麽樣的改革、這場改革究竟要往哪個方向改、怎麽改、改到什麽程度為止……在認識上是不是已經都很一致了?或者像你說的那樣,都很強烈了?是不是所有的領導都能接受你的那些建議和你的這些照片所反映的事實?你再聽聽你自己在這裏所寫的:設立一個特別政策優惠區、取消統購統銷政策、取消一切票證、解散人民公社、免除一切賦稅、給農民以自主權、自由買賣、自謀生路……還有這個‘推行和香港相接近的一些經濟政策’。你簡直就是在顛覆社會主義政權嘛。我的老唐同誌,給你戴這頂帽子是一點都不過分的啊!”


  唐惠年呆呆地不作聲了。他呆坐著,慢慢低下頭去注視自己那些黑白照片。


  聽了白組長這樣一番話以後,再看看自己拍的這些照片,唐惠年此刻似乎也覺得有一點“觸目驚心”了。


  凝固的海麵,陰沉沉的天空,海麵上漂浮著幾百具屍首。


  海岸上,幾個中年村幹部拉著兩輛破舊的膠皮軲轆架子車,在收拾那些被海浪送上岸來的屍首,往不遠處的墳地拉運。當其中一個中年人從架子車上抱起一個年輕女子的屍首時,他忍不住地仰頭大號起來。


  空空蕩蕩的村子裏。一隻野狗在遊蕩。一個老年婦女領著幼小的孫兒,在田野裏撿拾沒人收割的莊稼。當她背起已經裝滿了的破口袋時,突然踉蹌了一下,差一點摔倒在地,掙紮著艱難地站穩身子後,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背起那個破口袋了。她隻得黯然神傷地低下頭去看看孫子,又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遠方邊境線外那林立的高樓。


  商店裏,貸架上空空蕩蕩。營業員無所事事地在聊著天。


  而在另一個菜市場門前則排著很長很長的隊。人們在爭購一堆大白菜……


  一些工廠的煙囪孤高地聳立在陰沉的天空上,噴吐著濃濃的黑煙。而有的煙囪則孤獨地聳立在天空上,完全無煙可噴,和那冷清破敗空無一人的廠區做著絕配般的映襯……


  有一瞬間,唐惠年甚至懷疑這些照片是不是自己拍的。他問自己:你這個受黨教育培養多年的老記者,到基層去,怎麽隻看到了這些陰暗麵?作為中央黨報的記者,怎麽能隻關注這些陰暗麵?但是,故意回避這些陰暗麵,能不能說就盡到了“喉舌和耳目”的職責了呢?當相當數量的人民受難於這些“陰暗麵”之中時,作為“喉舌和耳目”是不是應該突出地把它們呈送到中央領導跟前呢?我畢竟不是要將它們公之於眾去左右和影響輿論的導向啊。我隻不過是想把它們呈報給中央領導。如果連這樣的呈報都不允許,都不必要,那中央各大媒體隻要留兩個歌唱家,見天對著天安門、中南海唱唱《唱支山歌給黨聽》和《社會主義好》就行了,還要養那麽多的記者幹什麽?

  白組長最後又說了一句:“老唐啊,你再慎重考慮考慮,再把你的決定通知我。行不?”說完他就走了。於是在北京這條著名的牛街上的一家不知名的清真小飯館的小包間裏,隻剩下唐惠年一個人。桌上杯盤狼藉,放著兩瓶喝光了的二鍋頭空瓶。唐惠年顯然有點喝多了,眼神恍惚,神色沮喪,手頭放著那個牛皮紙大信封。我們可以看到,連同那個打印的調查報告副本,還有那些照片,全都在桌上放著。他略有些搖晃地站了起來向包間外走去。走到門口了,才想起,忘了拿那個打印的報告副本和照片,便又折回來把它們一一裝進那個牛皮紙大信封裏,苦笑了一下,帶著它,又搖搖晃晃地向門口走去。


  唐惠年帶著那個牛皮紙大信封,向西衝著北京站的方向走了一會兒,走到一扇很大的櫥窗前站住了。櫥窗裏布置著非常醒目的批判四人幫的宣傳板。還懸掛著華國鋒的大幅彩色照片。他在那些宣傳板跟前,怔怔地打量了好大一會兒,突然轉身走進大門。


  大門裏有個挺敞亮的大廳。大廳裏排著兩條很長的隊伍。


  他覺得這就是火車站了,便啥也不說地走到一個隊伍的末尾排起了隊。不一會兒,在他身後,又有不少人排上了隊。他木木地四下裏打量了一下,努力地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問清楚了再繼續排下去更為可靠,便轉過身來問排在他身後的一位女同誌:“這……這裏……這裏賣火車票吧……”


  那女同誌笑了。隊伍裏許多人都笑了。


  有一個排在前邊的年輕人回過頭來揶揄道:“哥兒們,您太英明了。這兒也不賣飛機票,更不賣輪船票。”


  那女同誌則善意地告訴他:“這兒是郵局。我們排隊等著打長途電話哩。您要買火車票,得上北京站,出了這門,上馬路對麵去坐六路公交車。”


  出了郵局的大門,唐惠年在街旁的槐樹下呆呆地站了一會兒,酒勁兒依然還沒有過去的他,步伐仍有些不穩,卻略有些蹣跚地向馬路對麵走去。馬路上汽車不算多,但也不算少。最多的當然還是自行車。那時候,北京的自行車流,可以算得上是世界一景,尤其是上下班時分,不說是鋪天蓋地,也往往如洪水、如沙塵暴一般湧來。


  剛走到馬路中間,一輛反向馳來的汽車快速從他身旁掠過。由於感覺和反應都比較遲鈍,他差一點被車撞倒,踉蹌了兩下,總算站住了身子,手裏的那個牛皮紙信封卻掉在了馬路上。


  好幾張照片都從信封裏掉了出來。


  那輛車的司機丟下句話:“兔崽子,活膩歪了?!”一加油門,揚長而去。


  也許經這麽一驚嚇,唐惠年的頭腦反而給激得清醒了一點。他再次打量了一下四周,趕緊去撿拾起信封、文稿和照片,躲過來往的車輛,向馬路對麵的公共汽車站快步走去。馬路對麵果然是個公交車站。在一根鏽跡斑斑的圓鐵柱上,掛著不少的公交路牌。因為頭仍然有點暈,便用手扶住那鐵柱,抬起頭,仔細找了一會兒,卻沒找到那個女同誌說的“六路公交車”。正要開口打聽,卻見一輛加長的六路公交車搖搖晃晃地開了過來,並在前方五六十米處停了下來。原來六路車站還在那邊。唐惠年便趕緊跑了過去。


  白組長回到辦公室,組裏當值的一個同誌告訴他:“有人找你。好像挺急的。已經打了不止一個電話來找了。一再說,請您回來後,務必給他回個電話。”


  白組長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涼茶,問:“誰啊?留回電號碼了沒有?”


  值班的同誌答道:“他也沒說名字,隻說是廣東省委的。從留下的電話號碼看,是從京西賓館打出來的。說不定還是參加中央工作會議的同誌。”


  白組長一震,忙放下茶缸,去撥電話。


  給白組長打電話的是宋梓南的秘書小馬。從白組長那兒得到唐惠年的下落後,宋梓南馬上趕到鍾靈的房間裏,向書記報告道:“找到那個唐大記者的下落了。據新華社內參組的同誌說,他已經到北京了,也找過他們內參組。但後來,好像發生了某種誤會或者是變故,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準備帶著所有的文稿和照片,要回廣州去。”


  鍾靈放下手裏正在批閱的文件,問:“哦?走了嗎?”


  宋梓南說道:“估計還沒走掉。我已經讓省駐京辦趕緊派人去火車站和機場去截他了。”


  駐京辦的同誌兵分三路,一路去首都機場,一路去北京站,第三路則去那個招待所再核實一下,唐記者是否已經退房離去。去機場和車站的兩路人馬都帶著寫有唐惠年名字的木牌牌,準備在候車和候機大廳裏周詳地展示一下。但不管他們怎麽地舉著牌牌走動,始終也沒有找到這個唐大記者。去火車站的同誌查找到了當天開往廣州的那趟車次,進了站台找,也沒找到。其實當時唐惠年確實在火車站,而且也上了趟開往廣州的火車。駐京辦的同誌之所以沒能找到他,是因為,他躺在某節臥鋪車廂的一個中鋪上,悶悶不樂地翻看一本《紅旗》雜誌。當駐京辦的那兩個女同誌舉著木牌走到這一節車廂的車窗前,踮起腳尖,向車廂裏張望的時候,唐惠年用雜誌蓋住自己的臉,已經暈暈地睡著了。雙方都不可能看到對方。


  最後一遍開車鈴響起後,列車員紛紛關門收梯。省駐京辦的那兩個女工作人員焦急萬分地衝到一節臥鋪車廂前,懇求列車員:“能讓我們上車去找一找嗎?”


  那個年齡已經不算小的女列車員板著臉:“那怎麽可以?火車是你們家的?隨便進出?”


  女工作人員忙解釋:“我們是廣東省駐京辦的,要找一位重要客人。”


  那個女列車員斜瞪了那女工作人員一眼:“駐京辦?北京的駐京辦多了去了!都這麽來找人,鐵路不成了遊樂園了?有市公安局和公安部開的特殊證明嗎?沒有?對不起!”說著,把這兩位女同誌推下車,“咣”的一聲,車廂門就關上了。


  到機場去“攔截”唐惠年的同誌遭遇到的情況似乎也不比她們好到哪兒。他們先是請機場的同誌幫著在旅客名單裏查找有沒有一個叫唐惠年的人。查找下來,沒有。駐京辦的同誌還是不死心,請他們再查一下有沒有《人民日報》駐廣州記者站開出的購票證明。民航的工作人員就已經有點不耐煩了。那個年代,乘飛機的和管理飛機的似乎都是具有特殊身份的“高等華人”,再加上機票十分緊俏,所以民航方麵的工作人員自我感覺特別好,尤其是他們中窗口行業的工作人員,對待一般來辦事的平民百姓,常常持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態度。當駐京辦的同誌第二遍求他們再查找一下名單時,他們已經表現得非常不耐煩了,“今天從北京飛廣州,一共就這一個航班。全部旅客名單都在這兒。你們還要我們怎麽查?”


  省駐京辦的同誌謙和地說道:“能讓我們自己來查看一下嗎?”


  民航票務處的工作人員冷冷一笑道:“你們自己查?那不行!你們應該知道,目前允許乘坐我們民航班機的都是各方麵擔負重要任務的工作同誌或領導幹部。因此,航班旅客名單和他們的去向,是絕對保密的。你們有公安局或其他內衛部門開的特許證明嗎?”


  省駐京辦的同誌:“沒有……”


  對方立即站了起來,一邊合上了旅客名冊,一邊做了個送客的手勢,說了句:“那隻能對不起了。”就要讓駐京辦的同誌走人了。


  後來還是去火車站“攔截”的同誌,情急之下,找到列車長,說明事情的重要性,搬出“參加中央工作會議的廣東省委和省政府主要領導需要找到這個記者”這樣的理由,列車長才覺得事情不像他們想象的那麽簡單,便立刻親自到列車廣播室,讓播音員播出了這樣一條通知:“現在廣播緊急尋人,現在廣播緊急尋人。哪位叫唐惠年的旅客注意了,哪位叫唐惠年的旅客注意了,請你聽到廣播後,立即到七號車廂列車廣播室來;聽到廣播後,請你立即到七號車廂列車廣播室來。”這才驚起了昏昏沉沉睡著的唐惠年。


  根據中央的安排,由率領中共黨政高級幹部出國考察訪問的穀牧等同誌,在中南海懷仁堂向參加中央工作會議的同誌介紹他們在西歐五國和港澳地區、南斯拉夫、羅馬尼亞等地的所見所聞。宋梓南饒有興趣地趕了去。但沒聽多大一會兒,他便發現,鍾靈和省裏好幾位一起來參加中央工作會議的領導卻都沒在會堂裏。以前也出現過這樣一種情況,省裏有個別領導同誌要去中央某個部委商談某個項目,或者他分管的某個工作口裏突然出了什麽緊急事要他馬上去處置,有可能缺席在一次小組會,或者是全體大會,但是像今天這樣,省裏所有與會的領導全體都缺席——當然是除了宋梓南,還是絕無僅有的。“一定是出了什麽事了……”宋梓南猜測道,“什麽事,會跟其他所有的省領導有關,偏偏跟我沒有關係呢?”稍稍往深處想一想,宋梓南有點不安起來。正為此感到疑惑時,鍾書記的秘書老夏稍稍走進會場,走到宋梓南的身旁,低聲對他說:“鍾書記請您馬上到他那兒去一下。”宋梓南反問了一下:“現在?”老夏點點頭:“現在。”看來,省裏的確出了什麽重大的事。宋梓南沒有再多問,立即起身跟著老夏,悄悄往外走去了。


  走出懷仁堂,一輛紅旗車已經在不遠處的鬆樹下等著了。


  汽車直接把宋梓南拉到京西賓館。宋梓南隨夏秘書匆匆走進鍾靈的大套間。果不其然,省裏所有來京參加中央工作會議的領導全都在這兒。


  鍾靈笑著對宋梓南說:“就缺你一個人了。快請坐。剛得到通知,中央主要領導,包括小平同誌和葉帥,對我們省委那個‘全國改革,讓廣東先行一步’的想法很感興趣,讓我們馬上到他們那兒去做一次詳細匯報。那個唐記者找到沒有?”


  宋梓南應道:“還在找。”


  從來遇事總是很從容不迫的鍾靈,這時也表現出一點急迫的情緒來了:“趕快找到他,並且一定要盡快拿到他那份調查報告。深圳寶安和香港兩地緊臨,但人民生活水準存在如此大的差距,這個實際情況有助於中央下決心同意我們實施這個‘廣東先行一步’的想法。”


  宋梓南忙應道:“行。我馬上再給省駐京辦打個電話,讓他們趕快再想想辦法。”


  然後,鍾靈就帶著省裏參加中央工作會議的全體人馬,趕往西山,去見葉帥。


  一見麵,葉帥就問:“‘廣東先行一步’的理由和條件是什麽?”


  鍾靈:“理由就是一個,我們的家鄉實在是太窮了。必須趕快把經濟搞上去。”


  葉帥笑了:“這個話挺耳熟啊!”


  鍾靈:“是啊,這是您葉帥說的嘛。您這句話說出了我們廣東大多數同誌多年來積攢在心底的願望,也可以說非常準確地表達了我們全黨的共同願望。說到條件,全國各省有的,我們都有,但是我們這兒有一條得天獨厚的地緣條件,那就是我們緊臨香港和澳門。我們隻要開開窗,南風就吹進來了。”


  葉劍英默默笑了一下道:“你們這扇‘南風窗’也不是可以隨意開得的哦。它也是一把雙刃劍哦!”


  鍾靈應道:“我們省委有針對性地研究了一下,計劃先在深圳、珠海、汕頭劃出一塊地方來做試驗,用各種優惠的條件吸引外資,把國外先進的東西吸引到這幾個地方來。再說,這幾個地方地處粵南粵東,偏於一隅,萬一事情沒辦好失敗了,對全省全國影響也不會太大。”


  宋梓南:“如果中央同意,我願意回汕頭去搞試驗。我是汕頭人嘛。將來要殺頭,就先殺我的頭!”


  葉劍英頷首笑道:“你這個話,我已經聽你說過不止一次了。古話雲:‘軍中無戲言’哦!”


  宋梓南:“今天鍾書記也在場。我表這個態,當然不是戲言。廣東自然資源如此豐富,地理人文環境又那麽優越,廣東人自古以來就敢想、敢幹、敢闖,有不甘於現狀的好傳統。有這麽多有利條件,我們廣東的許多地方,居然還那麽窮,我們這些在廣東手握生殺大權的‘封疆大吏’可以說無顏見江東父老。拿自己的腦袋博廣東的明天,是我們的職責所在,也是一個共產黨的黨性所在。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心願,也是我們省委省政府所有成員的決心。請葉帥無論如何也要替我們到中央去爭取這個優惠條件。說起來,您也是我們廣東老鄉哦!”


  葉劍英大笑道:“宋梓南,你要在中央工作會議上拉一個廣東幫出來,那可不行啊!”然後他又轉過身來問鍾靈,“你們辦這樣一個試驗區,叫什麽好呢?你們想過沒有?”


  鍾靈答道:“我們正為這犯愁哩。想了好幾個名字,覺得都不怎麽妥當。”


  一個省委領導補充道:“我們也設想過,叫它‘自由貿易區’,怕別人會誤會我們就是衝著資本主義去的。叫‘出口加工區’吧,又讓人覺得是跟台灣學的。叫‘貿易出口區’吧,還是不很確切,因為我們的試驗肯定不能僅僅局限於外貿。研究來研究去,勉強定下一個‘貿易合作區’,好像也不是很理想……”


  葉劍英想了想:“叫‘貿易合作區’,不理想。中央不是一直讓進出口委員會在過問這件事嗎?你們可以找穀牧嘛,找找具體負責的江澤民,讓他們給出出主意。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要盡快直接給小平同誌做一個匯報。聽聽他在這方麵的想法。”


  宋梓南忙問:“這些枝節問題上,我們能去打擾小平同誌嗎?”


  葉劍英笑道:“這怎麽算是枝節問題?改革開放搞試驗,任何小事都是大事。當然要聽聽小平同誌的看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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