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唐惠年當然沒離開廣州。這時候,他在街頭一家很小的打字文印社裏正忙活著哩。多年的中央黨報記者生涯,多年的高層政治生活磨煉,他當然很清楚,自己此次去香港做的這個調查研究所得出的一係列結論和有感而發的建議,帶有多大的爆炸性和顛覆性。他想直接通過新華社的內參,把這些所見所聞和思考結果,“直達天庭”。這樣做的原因,一方麵固然是希望能早一點讓中央得知他這個“小記者”的調查所得;另一方麵,也是不想連累走正常程序的過程中必然要牽扯的其他同誌。正因為有這樣的考慮,在宋梓南家,一旦感覺到這位平時充滿激情、又敢想敢做的省委副書記多次對他的那些思考顯露出要謹慎從事的跡象,他立刻改變了原先那個要請他幫忙的想法。他真的不想連累任何人,更不想勉強別人。而經驗告訴他,這份報告是有可能連累別人的。丟官、“雙開”(開除黨籍、開除公職)、坐牢,都不是不可能的。所以,在離開宋家的時候,他悄悄地取走了報告,然後又做出了個大膽的安排:他要找個地方,秘密地把這份調查報告一式三份地打印出來。一份留在家裏存底,萬一出事了,也可據此向曆史有個交代;一份按組織手續,呈報記者站領導;最後一份,他要帶到北京去,直接找新華社內參組,還是要爭取讓它“直達天庭”,以求一逞……


  這一家街頭文印社實在是小得可憐,總共隻有兩台老式的檢字式的打字機,兩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兒埋頭在昏暗的燈光下,“啪嗒啪嗒”地打著字。另外兩個人在使用一架同樣老舊的推筒式油印機,在油印。為了保密,應唐惠年的要求,窗戶上蒙上了一層很厚的窗簾。在場所有的人都顯得很疲倦,應該是連續工作了一個晚上了。


  那兩個打字的女孩兒終於打完了最後一頁,幾乎要癱在椅子上了。一個文印社負責人模樣的男人忙接過這一頁蠟紙,把它夾到油印機上。唐惠年則開始去收集那些印過了的蠟紙和印廢了的紙頁,把它們一一放進一個舊鐵桶裏,點燃後燒了。他不能留下任何痕跡,讓人知道,他在這兒打印過這樣一份東西。


  回到記者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的三點多鍾了。最後裝訂還花了一個來小時。唐惠年是細心的人。他寫的稿子上,沒有一個墨坨坨。他裝訂的文本,總是非常整齊漂亮。他挾著那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一走進記者站,記者站站長就趕緊迎了上去,急問:“你沒上月亮上去?老天爺,省委辦公廳的人一個勁兒地在找你哩!出啥事了?”


  唐惠年疲倦地拿起桌上一杯剩茶,咕嘟咕嘟一口喝了,然後拉著站長進了裏邊那個辦公室。然後他就從包裏取出一份打印稿放到站長麵前。


  “我要親自去一趟北京。”唐惠年一邊說,一邊從站長倒扣著的飯碗裏取出一塊吃剩下的饅頭,狠狠地啃了一口。


  “老唐,你考慮過後果嗎?”站長一邊說,一邊從身後的書櫃下邊取出一小包四川榨菜遞給唐惠年。唐惠年挑出兩片,夾在剩下的饅頭裏,接著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


  “我誰也不連累,自己去找新華社內參組的同誌。”他答道。


  “你還是先去找一下宋書記的秘書,看看那邊有什麽新的動態。宋書記到北京以後,一直派人來找你。他這麽急於找你,肯定是到北京後得到了什麽新的消息,想對你說些什麽。”站長有經驗地替唐惠年分析道。


  “這份調查報告,我一共隻打印了三份。給您一份,證明我唐惠年不是在搞陰謀。一份給新華社內參組——當然,前提是他們願意接受這篇稿子。另外一份,留在我老婆那兒,萬一將來出事了,我得據此告訴後來人,唐惠年是因為什麽出事的。我得像卡斯特羅當年那樣,在法庭上大叫一聲:曆史將宣判我無罪!”


  “你為什麽不先去找找宋書記,先聽聽他說些什麽,然後再決定你下一步的行動?”


  “如果他說北京的情況不好,我是不是就不要去了呢?”


  “老唐,你是一個老同誌,老記者了,政治上比較成熟……”


  “站長同誌,如果早兩個月,聽您這麽誇獎我,我會十分得意。但今天,再聽到您說我政治上成熟,我真的覺得是在批評和挖苦我。這次我秘密去深圳寶安和香港調查,內心受到極大的震撼。我才覺悟到,我們過去的那種成熟,實際上是一種不成熟的表現,是一種無法麵對曆史真實、麵對人民心願的自私行為。作為一個記者,我有責任把這種震撼傳達給同樣應該受到這種震撼的人。我沒有違犯我們的工作紀律,擅自向外公布調查結果。我隻是想讓我們的中央領導、我們的黨,知道這些真實情況。無論是作為一個記者,還是作為一個公民,還是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我都應該對他們說一點真話了。”


  回到家裏,唐惠年把那份手稿交給妻子:“這是我那份調查報告的底稿。你一定要替我保管好。”


  妻子:“你想幹啥?”


  唐惠年:“我不想幹啥。”


  妻子:“你不想幹啥,為什麽要搞得那麽緊張和神秘?”


  唐惠年:“其他的話都別說了,你一定要記住我一句話:我去北京後,不管發生什麽情況,你都要保管好這份手稿。這是今後能向世人證明我唐惠年心跡的唯一證據,也是說明當前中國真實情況的一份原始記錄。它可以成為一份見證中國當代曆史的一份重要文檔。”


  妻子愣了一下,訥訥地問道:“‘四人幫’已經打倒了,還不讓人說真話?”


  唐惠年苦笑一下:“要讓春風真正綠遍大江南北,是需要一個過程和另一番努力的。”


  妻子說道:“既然知道還需要一個過程,你為什麽還要出頭去瞎管這些不該你管的事?”


  唐惠年有點激動了:“瞎管?過程是需要有人來推動的。你不管,我不管,都不管,那麽,這個中國交給誰來管?”


  妻子:“誰當官誰掌權,誰來管!誰在其位,誰謀其政嘛!”


  唐惠年:“當官的也需要情況。沒有情況他們就兩眼一抹黑……就不可能管好這個中國。給當官的提供真實情況,這是我們做記者,尤其是中央黨報記者應該承擔、必須承擔的一份責任。什麽是中央黨報?那就是中央的耳目和喉舌!”


  妻子一下也激動起來:“但不是所有當官的都喜歡聽你說真話的,也不是所有當官的都需要你向他們提供這一類真實情況。你已經當了這麽多年記者了,還不清楚?!真是的,何必呢?!”


  唐惠年愣怔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著妻子,然後提高了聲調,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反問道:“何必?!何必?!何必……”最後,他一下頹然坐倒在椅子上,眼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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