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兩輛紅旗牌轎車把宋梓南等人從南苑軍用機場接到京西賓館,鍾靈的秘書老夏早就在那兒等候著了。老夏立刻把宋梓南帶到鍾靈住的那個大套間裏。
大套間的外間是一個相當寬敞的會客室。笨重的沙發和樸素莊重的基調讓人一走進這個專門接待高級首長的會客室,就感受到了一種穩重、肅穆和大度的氣氛。
夏秘書請宋梓南在外間坐下,然後低聲對宋梓南說:“您稍等一會兒,鍾書記那兒有個客人——鄧大姐的秘書。”
宋梓南忙點了點頭。
等了不大一會兒,裏間的門開了,鍾靈神色莊重地送一個中年女同誌出來,看到宋梓南,略略跟他打了個招呼,繼續把那女同誌送到套間門外,這才回過身來,正式招呼宋梓南。
鍾靈一邊和宋梓南握手,一邊問夏秘書:“安排宋書記住下了嗎?”
夏秘書略有點為難地看看鍾靈,又看看宋梓南。
宋梓南忙向鍾靈解釋:“剛才夏秘書說要先帶我去住的房間看看。我說還是先來見您,把下一步的活動安排妥了,再去房間也不遲。”
鍾靈隨即問夏秘書:“宋書記隨身帶的東西都放到他房間裏去了嗎?”夏秘書回答道:“已經讓小馬秘書送到宋書記住的房間去了。”鍾靈才做了個手勢,請宋梓南重新在那個大沙發上坐了下來,自己坐在了大沙發另一端的一個單人沙發上。
鍾靈一坐下就告訴宋梓南:“情況有點變化。本來安排你參加的那個去西歐考察訪問的活動,暫時推後了。”
宋梓南笑道:“哦,有點可惜嘛!”
鍾靈也笑了笑:“還是要去的,隻是推遲一下。”
宋梓南笑道:“不會這麽一推遲,就沒影了吧?”
鍾靈忙擺了擺手:“放心吧,派黨的高級幹部去國外考察,這是中央為了盡快推動全黨思想解放而製定的一項重要措施,是經華主席、鄧副主席、葉帥,先念同誌畫了圈點了頭的,絕對變不了。暫時不去,當然還是有好事在等著你。”
宋梓南笑著問:“是嗎?還有更好的事等著我?”
鍾靈微微一笑:“中央已經決定要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要在這次全會上,對黨和國家實現戰略轉移的問題,統一認識,並做出重大決定。為了開好這次全會,這兩天中央正在舉行一個工作會議。這次緊急召你進京,就是為了讓你參加這個工作會議的。”
宋梓南振奮地應道:“哦?”
鍾靈笑了笑:“今天你先休息一下。”
宋梓南立即站了起來:“還休息什麽嘛?”
鍾靈笑道:“不會讓你純休息的。用半天時間,一邊休息,一邊看看前兩天的會議簡報,熟悉一下情況。”
宋梓南忙點點頭:“這倒是必要的。”
鍾靈稍稍停頓了一下:“你要有一點思想準備啊,這次工作會議不會像我們過去習慣的那樣平靜和按部就班。”
宋梓南略有些意外:“是嗎?中央召開的工作會議還能出什麽意外?”
鍾靈笑著搖了搖頭:“太不是那麽一回子事了。昨天我們在會上提出,鑒於這些年國民經濟發展嚴重失調,又鑒於經濟體製改革問題已經引起了全黨的關注,建議中央成立一個體製改革領導小組,可以吸收地方的一些同誌參加,花半年時間認真深入地做一點調查研究,提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改革方案來。當時,鄧大姐也在我們這個組,她就此問題也講了話。”
宋梓南關切地問:“鄧大姐?鄧穎超同誌?她到我們廣東組來了?”
鍾靈點點頭:“是的。結果昨天晚上我們發現,我們的發言,連同鄧大姐的發言全都被扣下了,一個都沒能上簡報。鄧大姐有意見了。剛才鄧大姐派秘書來告訴我們,今天鄧大姐一早就去找會務組‘興師問罪’了。意見很快匯報到中央主要領導那兒。中央領導非常重視,立即決定,從今天開始,隻要發言者本人簽字,言責自負,就可以登簡報。”
宋梓南笑道:“塞翁失馬?”
鍾靈也笑道:“是呀,‘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一下,反而給與會者爭取到更多的民主權利了。但這件事,從另一個側麵也可以看出,對於全黨要不要進行戰略大轉移,要進行什麽樣的戰略大轉移,起碼到目前為止,在相當高的一個層麵上,看法並不是完全一致的,甚至還可以說,在某些方麵還存在著嚴重的分歧。所以,對這一點,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去房間休息一會兒吧,一會兒我就讓老夏把這兩天的簡報送到你房間裏去。”
宋梓南看完那些簡報,心裏很不平靜,相當地興奮。他參加過很多次中央召開的類似高級別的工作會議,但是從來沒有感覺到哪次會議像這次會議這樣,充滿了要說真話和可以說真話的氣氛。他急著想跟鍾書記說說唐惠年的那檔子事,便立即吩咐秘書小馬:“你給夏秘書那兒打個電話,問一下,鍾書記這會兒有沒有時間,我想去跟他匯報個事。”
回話馬上就來了:“夏秘書說,鍾書記說,如果您方便,現在就請過去。”
宋梓南讓小馬趕快把他上一回到汕頭、東莞一帶調研回來給省委寫的匯報提綱拿出來。另外,把他在飛機上追記的唐大記者說的那些情況也找出來,他要帶給鍾書記。
平時做事特別爽快利索的小馬這一刻卻傻愣愣地呆站在那裏,有些憂慮地看著宋梓南,不作聲。宋梓南疑惑了:“哎,你發啥愣呢?”
馬秘書遲疑地問:“您……您要把那些材料原封不動地呈送給鍾書記?”
宋梓南問:“怎麽的了?”
小馬勉強地笑了笑:“我有點害怕……”
宋梓南笑道:“你怕啥?”
小馬說:“您那份匯報提綱本來隻是在省裏匯報用的,許多問題說得特別直接,也特別尖銳。還有那個唐記者從香港帶回來的那些情況就更帶有暴露性了……您自己也說,尤其是他最後的那個建議,充滿了顛覆性,簡直就是對當前政治和基本路線和方針政策徹底的否定……”
宋梓南:“那又怎麽了?”
小馬吞吞吐吐地說:“現……現在咱們是在北京,又是在中央召開的工作會議上。”
宋梓南:“在北京又怎麽了?在中央召開的工作會議上,又怎麽了?!”
小馬:“如果是在省裏,鍾書記和您互相之間都特別了解,甚至還應該說非常默契,就算把話說過頭了,也不會出什麽大紕漏……可現在,這環境這氣氛……”
宋梓南:“這環境這氣氛,你害怕什麽?”
馬秘書:“您剛才沒聽鍾書記說嗎?連鄧大姐的發言,都有人敢扣壓。說明有人不希望在這個會上聽到他們不想聽到的聲音……”
宋梓南:“如果我們隻挑別人想聽的話說,還用得著來開這樣的會嗎?還要我們這些人幹什麽?即將召開的中央全會,要對中國到底要不要實行戰略轉移,要實行什麽樣的戰略轉移做出決定。這牽涉十億中國人的未來。必須得說真話啊。這時候不說真話,什麽時候再說?當著中央的麵不說,還要等什麽時候說?你這個小馬!”
小馬不作聲了。
宋梓南感慨萬分地說:“年輕人,你們趕上了個好時代,啥也不缺,可就缺一樣東西——真正的黨性!”
小馬委屈地說:“我就是怕您……您……萬一……萬一被抓起來呢……”
宋梓南仰頭大笑了幾聲,然後突然不笑了,久久地看著小馬,臉色沉重起來,輕輕地歎了口氣:“唉,年輕人啊年輕人,這是在北京,已經粉碎‘四人幫’了,又是在我們新的黨中央召開的工作會議上,你想到哪兒去了?!不會再發生‘四人幫’時期那種無法無天的事了。快去替我找材料吧。”
因為要去參加小組召集人會議,鍾靈沒有仔細閱讀宋梓南遞給他的書麵材料,隻能大略地翻看了一下:“這個唐記者的有些想法很大膽啊。你覺得呢?”
宋梓南應道:“是的。他覺得應該充分利用深圳鄰近香港的這個地緣條件,在邊境一帶,確切點講,就是東從大鵬灣到西邊的蛇口,南從深圳河到北邊的樟木頭這麽一個區域裏,設立一個特別政策優惠區,取消統購統銷,取消一切票證,解散人民公社,退回到互助組,免除一切賦稅,給農民以自主權,讓他們自由買賣,自謀生路,爭取能夠推行和香港相接近的一些經濟政策……他的這些想法和我們省委有一些設想很接近……”
鍾靈點點頭:“我記得,當年陶鑄同誌也有過類似的想法。隻是沒有那麽具體……”
宋梓南說:“那個時候的大氣候也不允許大家想得更具體。”
鍾靈問:“那個唐記者調查報告的原文什麽時候能拿到?”
宋梓南說:“應該就在這一兩天吧。”
鍾靈想了想,說道:“在這次工作會議上,我們向中央提出,全國改革,廣東先走一步的請求。既然要先走一步,總得有向哪兒走和怎麽走的具體設想。勾畫未來的藍圖,一定要大膽解放思想,但又要穩妥慎重。拿到這個唐記者的調查報告後,你先看一下,覺得有必要,我再看,然後咱們再來決定,要不要送中央領導。”
回到自己住的房間裏,宋梓南馬上給省委辦公廳打了個電話,追問向唐惠年索要那份調查報告的事,讓他意外的是,一直到今天上午為止,辦公廳派出兩三批同誌去尋找,居然連這位唐記者的人都還沒找到,更別說拿到那份調查報告了。
宋梓南疑惑了:“怎麽會找不到他的呢?”
“能找的地方我們都去找了……他家裏、記者站,還有他常去的軍區宣傳部新聞科。”辦公廳的孫秘書在電話裏答道。
“他沒出差嗎?”宋梓南追問道。
“沒有。記者站的領導告訴我們,這兩天就沒安排他外出采訪。他自己也沒請假外出。應該就在廣州的。”孫秘書答道。
“既然在廣州,怎麽會找不到的呢?”宋梓南有點著急了。
孫秘書也無法回答這個“難題”了。過了一會兒,孫秘書又補充道:“我們還到民航售票處去查過,那兒也沒有發現他購買機票外出的任何證據。”
“這麽說,這麽個記者突然失蹤了?他怎麽可能失蹤了呢?”宋梓南有一點幹著急地問道。
孫秘書沒法再回答,過了一小會兒,隻能說道:“我馬上去向我們辦公廳的領導匯報,我們一定盡量想辦法,盡快找到這位大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