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第二天一早,宋梓南坐車去上班,剛走出宿舍樓的門洞,就看到有個人影在宿舍樓門前的林帶裏晃動。那段時間社會治安不太好,連續出了幾件搶劫殺人的惡性刑事案,也出過一些上訪群眾半道攔車喊冤的事。辦公廳對此,曾專門召集專車司機開會,要求他們在接送首長的過程中,特別要加強警惕性。這時,天色陰沉,林帶裏霧霾濃重。因為時間還早,院子裏基本沒什麽人走動,顯得格外的清靜。司機不敢大意,忙下車來,趕過去保護宋梓南。
沒料想,那個“人影”卻大大方方地走出林帶,並照直向宋梓南走了過來。司機剛想上前攔截,宋梓南卻認出了這個人,忙叫住司機,自己笑著向這個人走了過去:“唐大記者啊?一早在這兒轉悠啥呢?”原來宋梓南認出這個“不速之客”竟然是《人民日報》駐廣州記者站的大記者唐惠年。兩人握過手,唐惠年歉然說道:“這麽早就來打擾您……很不好意思啊!”
宋梓南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吧?”
唐惠年笑著調侃道:“領導英明。”
宋梓南便問:“我正要去辦公室哩。咱們上辦公室談?”
唐惠年猶豫了一下:“能在這兒給我幾分鍾時間嗎?我這件事,還不能上辦公室談。”
宋梓南笑道:“嘿,這麽神秘?”
唐惠年臉上的笑容頓時收斂了起來。他說道:“其實也不神秘,但的確不宜在您辦公室談。”
回到宋家的客廳裏,宋梓南就對唐惠年說:“有啥事你得趕快說。一會兒我還得去機場……”
唐惠年說:“我知道您今天要趕到北京去,所以才會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這一大早的來騷擾您哩。”
宋梓南粗大的眉毛一聳:“哦?你知道我要去北京?消息好靈通啊!”
唐惠年嘿嘿一笑:“啥靈通嘛,如果連這點消息都拿不到,我這個‘大記者’還幹個什麽勁兒?!”
宋梓南大笑:“哦,哦,名不虛傳,大記者果然牛氣衝天!有事要托我帶到北京去辦?”
唐惠年說道:“差不多吧。”
宋梓南笑道:“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這個‘差不多’是什麽意思?”
唐惠年沉吟了一下,沒有立即正麵回答宋梓南的“責問”,反而反問了一句:“宋書記,您知道上頭這回緊急召您進京,是為什麽嗎?”
宋梓南答道:“不知道啊。鍾書記是前天去北京的。他昨天打電話來,通知我今天上午務必趕到北京。也沒說是為了什麽,隻說到了北京才能詳細跟我交代具體任務,隻說軍委辦公廳已經和軍區空軍聯係好了,由他們派飛機把我直接送北京。看來這任務是夠急夠重大的。你們記者站通天,得到什麽消息了?”
唐惠年謹慎地答道:“關於緊急召您進京的原因,我倒是聽說了一些……”
宋梓南問:“中央最近一直在緊鑼密鼓地研究全黨工作重點轉移的問題,是不是和這件事有關?”
唐惠年微微地一笑:“還是宋書記英明。”
這時,宋梓南的愛人顧亭雲端著兩碗餛飩走進客廳來。
唐惠年忙笑道:“還有早點款待呢?大姐,真不好意思。”
顧亭雲也笑道:“上這兒來,就跟自己家裏一樣嘛。還有啥不好意思的?再說,像你唐大記者這樣的貴客、稀客,咱們平時請還請不到哩!”
唐惠年忙做出一個誇張的表情說道:“大姐,您這是在批評我呢?”
宋梓南對唐惠年做了個“有請”的手勢,然後自己先去端起一碗餛飩說道:“來來來,咱們邊吃邊說。剛才你說到這回緊急召我進京,可能和中央正在‘決策全國性的戰略轉移’這檔子事情有關?有那麽重大?”
唐惠年一邊去端餛飩,一邊說道:“用民間一些知識分子的說法來說,眼下中央正在下大力氣解決下一步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用官方的說法就是要尋找和探索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
宋梓南問:“這跟緊急召我進京有何關係?”
唐惠年應道:“我們得到的消息是,中央正在組織一些省部級以上的高級幹部出國考察,目的在於拓展眼界,了解當下世界一些發達國家和地區的發展現狀,以便我們在製訂戰略轉移方針時有所參考和借鑒。”
宋梓南說道:“這個不新鮮啊。我們省裏的秦書記跟著中央考察團都上歐洲轉了一大圈回來了。”
唐惠年笑道:“這一回可能輪到您了。”
宋梓南忙應道:“你的意思是說,今天中央緊急召我進京,是為了讓我出國考察?”
唐惠年點點頭道:“很可能。”
宋梓南沉吟了一下道:“你唐大記者一大早來堵我的門,不會隻是來告訴我這麽一檔事吧?”
唐惠年默默地笑了笑:“薑還是老的辣啊!”
宋梓南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電子鍾:“有事就快說,別再磨蹭了。否則,我們真沒時間聊了。”
唐惠年忙放下碗說道:“好,那就進入正題。最近我秘密到深圳寶安走了一圈,還秘密去了一次香港。”
“秘密去了次香港?嘿!幹嗎呢?”
“對曆年來邊民逃港事件做了一次深入調查。”
“誰給的任務?”
“對不起,暫時還不能向您透露這張底牌。”
“還挺鬼呢?那麽,對於你的這次任務,我可以問些什麽?你想告訴我一些什麽?”
“除了這張底牌外,您什麽都可以問,比如為什麽這麽些年會有這麽多人往香港跑?通過調查,我究竟得出了什麽樣的結論?等等,等等。”
“這個問題,鄧副主席前不久來我們省視察時,已經說得非常明確了,大批邊民外逃就是因為我們的政策有問題,是我們的工作有問題。”
“但有些地方有些部門的有些領導對這個說法,不一定買賬啊。不少人還是堅持認為,這件事,外部是由美蔣特務策劃的,內部有地富反壞右策應,是這些人聯合起來製造的惡性反革命政治事件。”
“所以有人就讓你這位中央黨報記者站軍事組的大記者親自去做一次秘密調查,企圖拿到一些過硬的第一手材料來反駁鄧副主席的結論?”
“我們說好不談論是誰、為什麽要派我去做這次調查研究的。”
“好,我們不談這個。那你調查後得出什麽結論來了?”
唐惠年很鄭重地從隨身帶著的一個公文包裏取出一份書麵報告遞給宋梓南。
“這會兒工夫,我哪有時間看你這洋洋萬言的大部頭著作?抽筋扒皮、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說你的結論!”
“我隻說兩個數字,一個情況。這兩個數字是,我們寶安縣一個農民一個勞動日,少則隻值七毛錢,最多,也隻到一元二毛錢左右,而一河之隔的香港農民一個勞動日的收入是六十到七十港幣。深圳羅芳村的年人均收入是一百三十四元,而一河之隔的香港羅芳村的年人均收入是一萬三千元,兩者均相差一百倍。一個情況是,香港那邊原本沒有什麽羅芳村。它那邊的羅芳村的居民全部是我們深圳羅芳村跑過去的。換句話說,這些農民,在跑到香港去以後,收入比沒跑過去以前整整提高了一百倍。”
“你的結論是……”
“在這樣的數字麵前,還用得著下什麽結論嗎?一河之隔,收入相差一百倍。在這樣的情況下,還用得著美蔣特務和地富反壞右分子來煽動策劃邊民外逃嗎?”
“這就是說,你經過調查,反而證明,鄧副主席的說法是完全有道理的,是符合生活實際情況的?證明,外逃是有理的?”
“是啊……是啊……我們有什麽理由強迫人家隻拿百分之一的錢繼續待在這邊建設一個隻給他們帶來貧窮生活的社會主義?”說到這裏,這位唐大記者激動地站了起來,並且大聲喊叫了起來。
宋梓南不說話了。等唐大記者也稍稍冷靜了下來後,宋梓南才問:“你想讓我替你做什麽?”唐惠年說:“我第一次去了香港,第一次了解到香港實際上主要也是許多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人在那兒管理著,但是,那兒的經濟高速發展、法律健全、社會秩序井然、多數人安居樂業,並非像我們宣傳的那樣,香港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宋梓南立即打斷了對方的話:“別在我麵前為資本主義唱讚歌!快說,到底要我為你做些什麽?”唐惠年臉上立即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失望:“如果您認為,我說的這些都是在為資本主義唱讚歌,那我就無話可說了。也沒什麽可求您的了。”宋梓南一笑道:“唐大記者有那麽脆弱嗎?快談實質性問題,你到底要我替你做什麽?”唐惠年再一次指指放在茶幾上的那份書麵材料,說道:“能替我把這份調查報告遞給中央主要領導嗎?”宋梓南忙說:“大記者,你可以通過內參往上遞啊。那不比托我往上送,來得更快更直接?!”唐惠年解釋道:“我就是想通過內參往上報。但內參隻有新華社有。我知道,新華社內參組的組長是您的老戰友。”
宋梓南哈哈大笑起來:“嘿嘿,是想讓我替你走後門?你讓你們記者站的同誌看了你這篇調查報告沒有?”
唐惠年應道:“隻給個別領導看了。”
宋梓南問:“為什麽隻給個別領導看?”
唐惠年應道:“我覺得這份調查報告涉及的一些情況,政治上相當敏感,也相當的重大,不宜大範圍擴散……”
宋梓南又問:“難道你們記者站的人還不知道這些內情?”
唐惠年說:“別以為我們記者站的同誌什麽都清楚。許多情況,多數同誌並不了解。他們也隻是根據上邊製定的宣傳要求,到下邊去找相應的材料。隻有少數同誌知道一點實際情況,但往往也隻是道聽途說一點皮毛。所以,他們聽說鄧副主席把逃港的根源歸結為我們的政策有問題,也像許多做具體工作的同誌那樣,感到特別的意外和震驚。個別同誌甚至都不怎麽能接受這個看法。再說,我在報告的結尾部分還向中央提了一個建議……”
宋梓南立即敏感地反問道:“什麽建議?”
唐惠年說:“香港的經濟能搞得那麽好,總是有原因的。我們為什麽不能借鑒他們的一些做法。”
宋梓南的眉毛突然一聳,臉部的肌肉頓時也微微地抽搐了一下,目光特別關注地盯在了唐惠年的臉上,反問道:“借鑒香港的做法?”
唐惠年說道:“可以搞一兩個試驗區,再讓中央給一些特別優惠政策。”說到這裏,他突然不說了,因為看到宋梓南此刻的神情已經變得非常嚴峻了。
宋梓南忙問:“什麽優惠政策?讓你說的那個試驗區也沿用香港的體製和做法?”
唐惠年解釋道:“要借鑒的,當然不是他們的體製,但可以試用他們部分的做法。”
宋梓南直直地看著唐惠年,好大一會兒都不說話。作為在地方上擔任領導工作這麽多年的一個老同誌,他當然馬上就掂量出了這位唐大記者所說的這一切,在政治上所具有的“反叛性”。在沉吟了一會兒後,他突然抬頭看了看電子鍾,說道:“好啦,沒時間再扯了。報告先放在我這兒。我得先看了才能決定有沒有必要替你開這個後門。”應該說,他這個表態,是任何一個有領導工作經驗的人在這個時候都會做的。
唐惠年希望聽到更明確的表態,猶豫了一下後說道:“宋書記……”
宋梓南淡然一笑道:“難道你要我連看都不看你這份調查報告,就替你去捅這個馬蜂窩?你知道你剛才說了些什麽嗎?別說更早一些,就是在一年前,就憑你剛才說的這些話,就可以把你打成個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判你十年二十年刑都不為過,你信嗎?”
唐惠年怔怔地沒作聲。
宋梓南拍了拍唐大記者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當然得看了你的報告後才能做決定!你們記者站的領導,能不看原稿就簽發你的稿子嗎?不會吧?”
聽宋梓南這麽說,唐惠年隻能點頭稱是了:“那是那是。您應該看。當然要看,我隻是怕您……”
宋梓南笑了笑:“怕?啊,你老弟也知道怕啊……跟你這麽說吧,前些日子,我也想過親自到深圳寶安一帶對這個逃港問題做一點實地調查……”
唐惠年忙說:“能問你一個也許不該問的問題嗎?”
宋梓南應道:“說。”
唐惠年問道:“您也想去實地調查,是不是因為在你們省委、省政府高層領導內部,有人對小平同誌的說法也存在著不同的看法?”
老到的宋梓南立即站了起來,用毫不含糊的口氣打斷了唐惠年的話:“唐大記者,你的確提了一個根本就不該由你來提的問題。好了,今天的談話到此結束!”
宋梓南送唐惠年出門。宋梓南對唐惠年說:“跟你提個建議。在我看完你這個調查報告,給你明確答複前,你能不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嗎?”
唐惠年問:“提起什麽事?不跟任何人說我來找過您?”
宋梓南點點頭:“是的,不跟任何人說起你來找過我,也不跟任何人說你在調查報告裏提到的那些建議。你明白你提的這個建議在許多人看來,有多出格嗎?你,中國共產黨中央機關報的一個大記者在向自己的黨中央提出要求,希望他們去向資本主義的香港學習。”
唐惠年:“可是……”
宋梓南:“你如果不答應我的要求,你現在就把你的報告拿回去。我不看了。”
唐惠年不作聲了。
等宋梓南回到自己家,神情顯得相當的沉重,好像已經忘了自己還得趕緊去飛機場似的,在客廳的大玻璃窗前呆站著了。大約有一兩分鍾的時間,家裏沒有人敢去打擾他。後來,夫人顧亭雲實在忍不住了,上前問道:“怎麽了?剛才在門口唐大記者又跟你說了些什麽?”
宋梓南驚醒似的,回過頭來應道:“沒什麽……”
顧亭雲問:“沒什麽,怎麽這一會兒工夫情緒就變得不對頭了?”
宋梓南忙答非所問地說道:“行了行了……我該走了……”一邊說一邊拿起公文包翻找起什麽。
這時,秘書小馬走了進來:“宋書記,再不走就晚了。”
宋梓南還是在埋頭尋找著什麽。
顧亭雲問:“你又找啥呢?”
宋梓南應道:“剛才老唐給我的那份調查報告。你把它擱哪兒了?”
顧亭雲說:“老唐的報告?你啥時候給過我?!”
宋梓南愣住了:“它剛剛還在這茶幾上放著哪!”
顧亭雲忙著在茶幾上下翻找了一下:“沒有啊!”
小馬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會不會是您自己拿到臥室裏去了?”
宋梓南:“瞎扯淡!唐記者走以後,我就沒離開過這兒。”
顧亭雲:“那……怎麽會不見了呢?”說著,顧亭雲還是上臥室裏去找了一下。還是沒有。翻遍了整個客廳,仍然沒有。這麽一大本稿件,而且是十六開開本的大稿本,足有五六十頁厚,怎麽就一轉眼間不見了呢?而且就在省委副書記的家裏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
宋梓南呆住了。
這時,一直在外頭門廳裏尋找的小馬突然跑回了客廳:“找到一張紙條。”
宋梓南忙接過紙條。紙條是唐大記者留的。隻見紙條上寫著:“宋書記,真的非常抱歉。我如此唐突地拿這麽一檔敏感的事情來為難您,實在太過分了。那份調查報告我帶走了。請允許我拿回去再斟酌斟酌。什麽時候危急了,需要您幫我走一下後門來救急時,再來麻煩您。祝您出國考察順利、愉快。唐惠年敬上。”
宋梓南無奈地笑了笑:“這個唐大記者!”然後吩咐小馬:“你馬上讓省委辦公廳派人去找這個唐惠年,一定要拿到那份調查報告,來得及的話,立即給我送到機場;來不及的話,隨後派專人給我送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