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結束匯報,離開珠島賓館,宋梓南是和省委組織部部長坐一輛車走的。兩人顯然都心事重重,車走了好大一會兒,他倆都沒作聲。過了一會兒,組織部長終於忍不住了,打量了宋梓南一眼,謹慎地、試探性地問:“小平同誌認為,大批邊民外逃是因為我們的政策有問題,你覺得他老人家這麽說……我們……是不是應該理解為,這是小平同誌對我們廣東省工作的一個批評,完全是因為我們省裏的工作沒做好,所以才造成了大批邊民外逃?!”


  宋梓南略略沉默了一下:“逃港事件頻頻出現在我們廣東,當然說明我們廣東的工作還存在比較大的差距。小平同誌怎麽批評我們,批評得再重,我們也應該心悅誠服地接受。但我覺得,今天小平同誌所說的,好像還不隻是針對我們廣東的工作,好像還不能把它僅僅理解成對廣東工作的批評……”


  組織部長繼續試探道:“難道小平同誌這句話的意思是在說,前些年我們整個黨的工作方針和政策都有問題……”


  也許涉及了一個十分敏感和過於重大的話題,宋梓南沒再接這位部長的話茬兒,他回避了,把身子往車後座的角落裏深深地靠過去,隻是把目光轉向了潮濕幽暗的車窗外,不再說話了。那位部長當然能明白,也能理解宋梓南此刻的謹慎,於是也就沒再議論下去。


  一時間,車裏變得越發安靜。這種安靜令人窒息,也讓人每個關節都變得僵直。


  按慣例,車先送宋副書記回家。夫人顧亭雲和女兒塊塊都還沒睡。顧亭雲正在燈下輔導女兒塊塊做功課。聽到門鈴響,塊塊忙跳起,一邊叫著:“是爸爸!爸爸!”一邊趕緊丟下手裏的筆,衝過去開門。顧亭雲也忙走過去,從宋梓南手裏接過公文包:“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宋梓南笑笑,彎下腰親了一下女兒的小臉,便徑直走到書房裏在書架上翻找起來。


  “你找啥呢?”顧亭雲端著一杯剛沏的茶,走進來問。


  “我的一個舊記事本……”


  “你有好幾十個舊記事本。你想找哪一個?”


  “封麵上注明‘絕密’兩個字的。”


  “你那些記事本的封麵上,全都注著‘絕密’哩。到底要哪一本?”


  “我有一個本子是專門記錄省委曆次討論邊民外逃情況的。”


  顧亭雲從一個書櫃裏取出一個藍布袋交給宋梓南。宋梓南從袋裏倒出十來個舊記事本。稍稍翻檢了一下,那個“專門記錄省委曆次討論邊民外逃情況”的本子果然就在其中。宋梓南拿著它,一句話也沒說,就匆匆向臥室走去。走過客廳時,塊塊想叫住他,張了張嘴,還沒叫出口,宋梓南已經把臥室的門關上了。大約過了二十來分鍾內景,臥室的門突然開了。宋梓南拿著那本記事本走了出來:“我得回機關去一下。”


  顧亭雲皺了下眉頭說:“多晚了!”


  “沒事。”宋梓南一邊說一邊繼續往外走去。


  顧亭雲說:“你沒事,不還得麻煩人家司機小杜?”


  宋梓南笑笑:“那我就不麻煩他了。”說著,把記事本裝進公文包裏,從牆上的一個掛鉤上取下一把自行車鑰匙,向外走去。顧亭雲拿著一件雨衣追了出來,問:“又有邊民外逃了?”


  宋梓南猶豫了一下,默默地點了點頭。


  “嚴重嗎?”顧亭雲問。


  宋梓南沒回答。


  顧亭雲又問:“聽說中央來人了?要下大力氣整治邊民外逃?怎麽整治?調部隊封鎖邊境?人心都攏不住,光靠封鎖邊境,管用嗎?”


  宋梓南怔怔地看了一眼顧亭雲,反駁了一句:“誰說人心都攏不住了?你瞎說個啥?!”推起自行車走了。


  司令員和政委回到軍區大院,剛走進司令部大樓,黨委辦公室的一個秘書就急匆匆地迎了上來,告訴兩位首長:“軍委首長打電話來,請你們馬上回他那兒去一下。”


  政委忙問:“哪位軍委首長?”


  秘書答道:“葉帥。”


  司令員忙問:“說什麽事了嗎?”


  秘書答道:“打電話的秘書沒說別的,隻是傳達了葉帥的指示,讓您二位馬上去他那兒?”


  司令員和政委再不說什麽,立即返身又向大門外走去。


  司令員和政委趕到珠島賓館時,葉劍英已經在他住的那幢小樓會客室裏等著了。


  秘書上前來沏茶。


  司令員客氣了一下:“這大半夜的,還沏什麽茶呀!”


  政委笑道:“司令員不稀罕喝茶。這兒要有茅台,拿一瓶來還差不多。”


  司令員笑笑:“嗨,別為難首長了。說事吧。”


  葉劍英操著帶有明顯嶺南尾音的普通話問道:“你們那個一八四團現在到什麽位置了?”


  司令員報告道:“剛得到報告,一八四團所乘坐的軍列離深圳站還有三小時四十分路程。”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張五萬分之一的地圖,把地圖鋪到葉帥麵前,並在地圖上指出一八四團目前所在的位置。


  葉劍英大略地看了一下地圖,便把視線又轉向這兩位大軍區的領導,目光炯炯,語調卻又溫和地問:“對小平同誌剛才關於深圳寶安一帶邊民外逃事件的看法,你們有什麽想法?”


  政委說:“小平同誌的這個指示非常及時、非常重要。剛才我跟司令商量了,要立即召開黨委常委擴大會進行傳達,認真學習領會,堅決貫徹落實小平同誌的這個指示。”


  葉劍英頷首笑了笑:“對小平同誌的這個指示精神,當然是一定要認真學習和堅決落實的。但,是不是馬上往下傳達、怎麽個傳達,這個問題,等我們回北京,報告了中央,等中央有了決定後再說。現在,具體牽涉你們這個一八四團下一步的行動。”


  司令員政委全神貫注地聽著,唯恐疏漏了葉帥此刻說出的任何一句話。


  葉劍英沉吟了一下,接著說道:“小平同誌說,我們的這個邊民外逃問題,不是部隊能解決得了的。這句話不僅對我們這些帶兵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應該說對全黨同誌都是非常重要的。他說,邊民外逃,說明了我們的政策有問題。應該充分認識到,小平同誌的這個思路,所內含的戰略指導意義。它所針對的,恐怕還不僅僅是深圳寶安一帶邊民外逃的問題,是帶有全局性的……”


  司令員政委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侃侃而談的中央領導,他倆臉上的神情雖然仍保持著慣常的那種嚴肅和專注,但已經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種由衷的敬佩和興奮了,當然,有時也會偶爾閃過一絲困惑和思慮。等葉劍英說完,司令員迫不及待地問:“一八四團還向南開進嗎?”


  葉劍英笑了笑,坐直了上身,用一根手指點定了地圖上一八四團目前所在的位置,對兩位大軍區的領導說道:“讓他們原地待命吧。下一步怎麽辦,也等我們回北京以後再決定。”


  這時,騎著自行車的宋梓南已經進了省委大院,走到自己的辦公室裏,從抽屜裏取出一個牛皮紙大信封,連同那個記事本,一起放進一個棕色的舊牛皮公文皮包裏,然後走到鍾靈辦公室門前,伸手去敲門,手剛抬起,沒等敲下去,卻停在空中了。顯然,他有些猶豫,不知道自己這個時間來找書記是否合適。但猶豫了一下,他還是下決心敲響了書記辦公室的門。


  他把那個棕色的舊牛皮公文包放在鍾靈麵前。


  鍾靈笑笑道:“什麽好東西?”


  宋梓南從公文包裏取出那個牛皮紙大信封,放在鍾靈麵前。


  鍾靈拿起那個牛皮紙大信封,掂了掂分量,又打量了一下宋梓南,似乎在征詢對方的意見,能不能看看信封裏裝著的東西。


  宋梓南立刻對鍾靈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鍾靈微笑著打開那個牛皮紙大信封,從裏頭取出一張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看了看,立刻認出照片上的主人公。他有些詫異地問宋梓南:“葉帥?你和葉帥的合影?”


  宋梓南點點頭:“是的,葉劍英元帥和我。”


  鍾靈又從信封裏頭取出一張放大了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主人公仍然是葉帥和宋梓南。這時候,他敏感地意識到,這裏頭一定“有故事”,便摸摸信封,覺得裏頭的照片還不少,便索性一下倒了出來。


  於是,二三十張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窸窸窣窣地都落到了桌麵上。


  這些照片都攝自廣東的一個小鎮。非常破舊的一個小鎮。也有一些農村的照片,那就顯得更加的蕭瑟和破舊。照片上的主人公依然是葉帥和宋梓南。從照片上兩個人的衣著和神情麵貌上看,好像都還是最近的事情。這到底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情呢?

  鍾靈放下照片,看看宋梓南,等著他先開口來講述這照片裏的“故事”。


  宋梓南說:“您知道,葉帥是咱們廣東人。作為廣東籍的中央領導,他一直非常關心我們省革命、生產的狀況。粉碎‘四人幫’以後,葉帥多次回省裏,找過不少同誌了解省裏經濟發展和老百姓的生活情況。他知道我是潮汕一帶的人,也找我聊過。這兩張照片是他在梅苑接見我時留的影。他還讓我給他拍一些家鄉的照片。這些就是我給他寄的他家鄉的照片的副本。看了這些照片,葉帥心情非常沉重,多次拉著我的手,非常懇切地說:‘梓南啊,我們的家鄉實在是太窮了。你們有什麽辦法沒有,把家鄉的經濟搞上去,把老百姓的生活搞起來。我們是共產黨。共產黨總不能讓老百姓一直這麽過窮日子啊!’因為這件事涉及葉帥,我覺得自己不應該擅自擴散中央主要領導私下的一些談話。況且他說的這些話,分量又特別重。所以我一直沒有向省委匯報。但是今天聽了小平同誌的那一番話,我真的有一點坐不住了。我覺得葉帥私下的這些談話,所流露的這種焦慮,絕對不隻是他個人某種心情的表達,而且還代表了中央的一種重大考慮和態度。甚至可以看作正在向外發出的一個嶄新的重大的政治信號……我在想,我們為什麽不敢公開地大聲地向全國人民說出這句話:我們是共產黨。共產黨總不能讓老百姓一直這麽過窮日子。我們一定得想想辦法,改變這一切!”說到這裏,宋梓南已經很激動了,滿臉漲得通紅,兩眼炯炯放光,而眼眶卻略略有些濕潤了。


  鍾靈把目光從那些照片上收了回來,定定地投注到宋梓南臉上,問:“梓南同誌,你有什麽具體想法嗎?”


  宋梓南:“我現在還說不上有什麽具體想法。我今天來,隻不過是想向省委表個態,如果中央和省委下一步有什麽重大的舉措,需要有人去做些突破性的探索,我可以去種這個‘試驗田’。”


  鍾靈笑笑:“種試驗田,可是有風險的哦!”


  宋梓南正色道:“如果要殺頭,就先殺我的頭!”


  鍾靈沉默了。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看定了宋梓南,感慨地說道:“梓南,政治上你很敏銳、很堅定,也很坦誠,很有激情,這一些都很好。”


  宋梓南有點不好意思了,拿起那些黑白照片,臉帶愧色地對鍾靈說:“麵對這些照片,這樣的農村現狀,我們這些人還說得上什麽‘敏銳’和‘激情’嗎?尤其是聽了小平同誌的一番話以後,我覺得我們麻木的時間實在是太長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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