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值勤參謀嘴上的哨子吹響了,緊接著火車頭那邊也拉響了汽笛。大約有十幾秒鍾的時間,悠長尖厲的哨音和粗獷淩厲的汽笛聲齧合在一起,好似一股凜冽的強風摧枯拉朽般掠過荒原。士兵們紛紛上車。車輪緩緩轉動時,那些乞討的孩子和老人馬上向車廂跟前圍去,並且跟著移動的車廂跑了起來。不管討到食物,還是沒有討到食物的,都伸出他們瘦弱和肮髒的手。有的孩子則使勁兒敲打著車廂板,大聲叫喊:“解放軍叔叔,再給點吃的吧……”
一些士兵圍在虛開著的車門前,心情複雜地注視著那些拚命跟著列車在跑的孩子和老人。
連長大聲吆喝了一聲:“關上車廂門!”
但沒人執行這命令。
連長拔高了聲音,再次喊叫了一聲:“列車在行進,關上車廂門,聽到沒有?”
雖然有人離開了門前的那塊地方,但仍然沒有人去關門。
連長氣衝衝地走了過來,用力關上了門。但突然間,他愣了一下。在關門的一刹那,他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麽,但又不確定。他呆了一下,趕緊轉身去重新打開車廂門。他向車下看去。孩子和老人仍然在奮力追著列車。但這支“奔跑的隊伍”顯然已經在分化了。年齡太小的、太老的、體力太弱的,已經跟不上列車逐漸加快的速度,而落在了後頭,有些則已經清醒過來,明白這麽傻跑,並不會得到什麽好結果,也就放慢了腳步;但仍有一些孩子“倔強”地追著。不一會兒,他們中的大部分也都跑不動了,一個個蹲在站台上或路軌旁,喘著大氣。最後隻剩下一個女孩兒,還在跑著。她就是剛才站在那個老大爺身旁的那個長得特別文靜和清秀的女孩兒。因為不好意思跟年齡比她小的孩子爭,她一直也沒討到吃的。眼看軍車要走了,她真正著急起來。
“丫頭,別跑了……危險……”連長衝著車外叫道。
女孩兒流著淚,乞求著:“解放軍叔叔,解放軍叔叔,我奶奶……我奶奶……餓……”
連長本能地掏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口袋是空的。他忙回頭衝著車廂裏吼了一聲:“誰還有吃的?”車廂裏的戰士一時沒反應過來,都愣了一下。連長再喊了一聲:“都聾了?誰還有吃的?快!”戰士們這才反應過來,趕緊翻找。有人遞過來個玉米餅。有人遞過來一小包餅幹。馮寧再一次想起自己腰間的那一小袋炒米粉。但解了一會兒,還是沒解開那繩結。
這時,連長接過戰士們遞過來的東西,向小女孩兒遞去。
連長的手剛要接近小女孩兒伸長的手,列車加速,這時,那小女孩兒也真有些跑不動了,腳下不自覺地放慢了速度,因此,他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又拉開了。連長隻得一手緊拽住門框,一邊盡量向外探出身去。於是,他的大手又漸漸接近那隻小手了。但就在快要觸碰到那隻小手的瞬間,列車的速度又加快了。這時,小女孩兒已經累得不行了,奔跑中打了個趔趄,差一點摔倒。
小女孩兒越跑越慢,列車越走越快。他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小女孩兒無奈地、絕望地哭喊著:“解放軍叔叔,解放軍叔叔……”連長隻得把手裏的東西往車下扔去。馮寧也急了,用力一扯,把繩結扯斷,摘下那個小米粉袋,向車外扔去。玉米餅和餅幹落到離小女孩兒不遠的地方。而那一小袋炒米粉在空中被風一吹,便紛紛揚揚地飄灑開來。小女孩兒撿起玉米餅和餅幹,把它們緊緊抱在懷裏,滿臉是淚地對著遠去的列車不停地鞠著躬,嘴裏不住地念叨著:“謝謝解放軍叔叔……謝謝解放軍叔叔……”
連長最後一次用力關上車廂門後,車廂裏一下暗了下來,也安靜了下來。誰都不敢出聲,因為剛才一而再地沒執行連長關上車廂門的命令,大夥兒都呆呆地在等著挨連長的訓斥。但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們看到靠著車廂壁站立著的連長,突然垂下頭,眼角處也濕潤了,並止不住地滾出兩顆碩大的淚珠來……
軍列到下一個停靠站時,團長立即把馮寧叫到自己跟前。在問清了上一回為什麽沒有按時到團部來談話的原因後,團長稍稍平靜了些,然後不緊不慢地問:“當兵五年了?”
馮寧點點頭,並且補充道:“五年零八個月還缺兩天。兩千零六十六天。”
團長冷笑著挖苦道:“真是度日如年哪!”
馮寧忙立正道:“沒有!”
團長駁斥道:“都在按天算日子,還沒有?”
馮寧忙應道:“按天算日子,隻是我的習慣而已。”
團長瞟了馮寧一眼:“五年前,可是你爸親自把你交到我手上的,要我為你今後的一切,向他負全責!”
馮寧沒作聲。
“當了五年的兵,連個組織問題都沒解決,你說我怎麽跟你爸交代?”
馮寧仍然沒作聲。
團長長歎一聲:“你怎麽就不能好好地學學你爸!多好的一個老同誌,活脫脫現成的一個人生榜樣!你爸像你這麽大,已經是一個老黨員了,早當了共青團的區委書記了!”
馮寧還是不作聲。(這時,他能說啥呢?)
“你跟我說個實話,你,馮寧,到底為什麽不顧腳上的傷痛,拚死拚活搶著跳上火車,要跟著大部隊上南邊來?”團長接觸實際問題了。
“這怎麽說呢?”馮寧想了想,答道。
“怎麽想就怎麽說嘛。別跟我玩花招!”團長正色道。
“我……我聽說深圳寶安那地方離香港特別近……”馮寧吞吞吐吐。
團長瞪大了眼睛追問:“那又怎麽樣?”
“沒怎麽樣……”
“什麽叫‘沒怎麽樣’?沒別的想法,你上南邊來幹啥?”
“我……我也就是想湊近了瞧瞧這個香港到底是個啥模樣的……”
團長一下站了起來:“你!就這麽簡單?!”
馮寧遲疑了好大一會兒:“我想……我在部隊也五年了,再磨蹭下去,的確也討人嫌了。確實也到該我脫軍裝的時候了。退伍以後,我還能幹啥呢?”說到這裏,他苦笑了一下,“回老家唄。我爸一定會給我在老家找一個特別安逸的工作,再替我找一個特別賢惠的媳婦兒,讓我們再給他老人家生一窩特別聽話的孫子孫女,咱老少三輩兒也一定活得皆大歡喜,舉世太平。我,也就沒那可能再往這邊來了。所以……所以……所以……”
“所以就想過來就近瞧瞧香港?”
“咱們跟資本主義鬥了半天,啥是資本主義都沒瞧一眼,冤不冤?”
“隻是想瞧瞧?”
“那我還能想啥?叛逃?”馮寧反問道,說著,還苦笑了一下,“我有那個膽嗎?”
“別跟我嬉皮笑臉,馮寧!香港那麽個資本主義花花世界,有啥好瞧的?!你到底有什麽行動計劃,跟我說實話!”
馮寧:“報告團首長,我真沒想幹啥,就是一個好奇。就是想到,過了這村,就再也沒這個店了。就是覺得自己在部隊天天哭著喊著要跟資本主義生活方式跟資產階級思想做鬥爭,可是一直也沒見過資本主義資產階級到底是個啥模樣,好不容易走到這資本主義跟前了,不瞧上一眼,就這麽脫軍裝回老家,覺得有點冤。”
團長眯起眼:“不會吧……就是一個好奇?就是想瞧一眼?馮寧,你不會又在跟我耍什麽花花活兒吧?”
馮寧:“報告團首長,就是一個好奇,就是想瞧那麽一眼。覺得挺好玩的。您要不信……我也沒招了……”
團長:“挺好玩兒的?”
馮寧:“正經看到真正的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不好玩兒?”
“馮寧!”團長大聲叫了起來。
馮寧愣怔住了。他不知道團長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吼叫。想看看真正的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這想法,有啥不對的?
團長:“不是我不信,誰都知道你馮寧心裏鬼點子多!”
這句話顯然深深刺傷了馮寧的自尊心,一瞬間,那常見的似乎總有點玩世不恭的微笑從他臉上突然消失,臉色也蒼白起來,怔怔地、傷感地看著眼前這個老首長,嘴唇微微哆嗦起來,他不知道怎麽才能向領導證明自己說的是真話,怎麽才能證明自己絕對不會叛變祖國和軍隊。忽然間,他看到了自己剛包紮好的傷腳。他挺直了身體對團長說:“假如我今天說的有半句是假話,如果我存有半點叛逃香港的歪心,就讓我像這條傷腿一樣……”說著,他一下用力撕去包紮在傷口上的那個醫用縛料和膠帶。那剛剛和傷口上新生的皮肉結合在一起的醫用縛料立刻帶下一塊鮮紅的皮肉,鮮血頓時從撕破的傷口處湧出,染紅了馮寧整個腳麵和腳踝。而由於鑽心的疼痛,馮寧整個人都戰栗起來。但他還是堅持以最標準的立正姿勢,站在團長麵前。
團長關向民愣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