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一八四團奉命向深圳寶安開拔的那個晚上,廣州軍區大院裏同樣並不平靜。司令員和政委接到省委辦公廳和軍委辦公廳的通知,中央首長到南方視察,特別關注深圳寶安一帶邊民外逃的情況。當天晚上省委要向中央首長做這方麵的專題匯報,省委書記鍾靈請司令員和政委一起參加這個匯報會。司令員向軍區作訓部部長詢問了一下目前一八四團到達的位置,又吩咐了:“通知一八四團,從現在開始,每兩個小時報告一次沿途情況。到達深圳寶安以後,每隔一個小時報告一次當地情況。”
這時,軍區政委已經在大樓前等著他了。
司令員個頭不高,身板敦實,為人豪爽,向政委揮了揮手說道:“趕緊上車啊!鍾書記來電話催咱們了。”
政委微微一笑道:“走,上我的車。”
司令員一笑道:“幹嗎要上你的車?”
也許因為身前身後還有一些隨員跟著,政委沒直接回答司令員的詢問,隻是笑笑道:“走吧走吧。”
司令員當然知道政委不會無緣故讓他坐一個車走的,一定是途中有話要對他說,便沒再追問下去。果不其然,等上了車,政委便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問司令員:“知道今天來聽匯報的中央首長是誰嗎?”
司令員故意問道:“誰?”
政委笑道:“行了吧你!你會不知道?!”
司令員提高了聲音反問:“哎,我為什麽就一定得知道?”
政委笑道:“還跟我保密?”
司令員詭秘地打量了一下政委,伸出一根粗短而並不笨拙的食指在掌心上寫了個“鄧”字。
政委眉毛一聳,一震道:“真是小平同誌?!”
司令員微笑著默默地點了點頭。這時,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響起,一場特大的暴雨降臨在廣州上空。豆粒大的雨點像子彈般擊打在這輛黑殼子的大福特車頂上,發出密集的劈啪聲。然後兩人便都沉默了下來。馬上要麵對鄧小平同誌,讓這兩位擔負著指揮中國最重要戰區之一重任的軍政主官不能不感到一種特殊的興奮,又感到異常的壓力。而這種氣氛同時也在省委大樓的某幾個辦公室裏傳播著、蔓延著。特別是在省委書記鍾靈的辦公室裏,為向小平同誌匯報做準備,在一個很小範圍內,專門召開了個會議,以匯總各方麵的情況和數字。這時,會議已臨近結束,辦公廳的一個秘書匆匆走進來向鍾書記報告,軍區那邊,司令員和政委已經出發。鍾靈忙站了起來:“那好。我們也該過去了。”但他剛宣布散會,省公安廳參加會議的一位領導忙站起來請求道:“能允許我最後再說一句嗎?”
鍾靈站住了。
那個公安廳領導猶豫了一會兒,欲言又止。
鍾靈微笑道:“說呀,別讓小平同誌和葉帥等我們。”
那個公安廳領導還在猶豫。他猶豫的是,在剛才的準備會上,討論到如何對“邊民外逃”事件定性時,讓他非常意外,甚至可以說是非常震驚的是,鍾書記居然對多年來一直把“邊民外逃”定性為“惡性政治事件”持懷疑態度。“在這麽多的外逃人員中,肯定有一些是受到地富反壞右敵特分子煽動而出逃的。但是,能不能從整體上說,外逃事件就是由於是地富反壞右敵特分子策劃組織的,就應該把它定性為‘惡性的政治事件’?”鍾書記雖然是用一種詢問的口氣來說的,但他的傾向性應該說還是很明顯的,也就是明顯地傾向不能把邊民外逃定性為“惡性政治事件”,也不能說,邊民外逃這就是地富反壞右分子和台灣派遣的敵特分子策劃組織的。這種傾向性,實質上是對這麽多年來一種思維定式的顛覆。鍾書記剛到廣東,可能還不太了解廣東地處沿海,又瀕臨港澳的全部複雜性。要不要向書記說明這裏的一些背景情況呢?猶豫一番之後,他覺得還是應該把情況向書記說明清楚才對。“多少年來,從上到下都把這一類邊民外逃事件定性為‘惡性政治事件’。是地富反壞右敵特分子煽動組織的結果。如果今天我們不順著這個思路去匯報,後果難以預料……”他說道。
鍾靈沉吟了一下,反問:“你覺得會產生什麽後果呢?”
那個公安廳領導說道:“如果我們說邊民外逃不是地富反壞右和敵特分子煽動組織所造成的,萬一中央首長追問,那麽又是誰在這裏起作用?是誰造成這成千上萬邊民外逃的?我們怎麽回答?”
鍾靈笑了笑說道:“實際情況是什麽,就怎麽回答。”
那個公安廳領導:“可是……多少年來從上到下一直是這麽說的,我們也一直是這麽執行的。”
笑容慢慢從鍾靈的臉上消失,他知道,一時半會兒很難扭轉這些做具體工作的同誌多年所形成的那種習慣性思維模式和某些固化了的結論,而且眼前也沒時間允許他們繼續再對此展開詳細深入的討論,便淡淡地笑了笑道:“咱們總不能把幾萬幾十萬逃港的人都說成是‘敵人’吧。這一點,我想我們應該確定下來。至於其他方麵的認識問題和政策性問題,我們暫不下結論。特別是可以聽一聽中央首長的看法嘛。”
那天的匯報,是在廣州珠島賓館一號樓裏進行的。會客廳樸素而寬敞。
鍾靈先大概地報告了這些年外逃的基本概況:“在深圳寶安一帶,這二十年,具體地說,從1957年開始,後來又在1962年、1972年,曾多次發生這樣的邊民外逃事件,大批鄉民、漁民外逃香港。迄今為止,這股逃港風一直沒能得到有效製止。而且據情況報告,近期在深圳寶安一帶還有可能發生這樣的逃港事件。”
鄧小平一直在非常注意地傾聽著。
省委副書記宋梓南插話道:“多少年來,我們這裏一直習慣性地把這一類事件定性為‘惡性政治事件’,認為是由台灣國民黨敵特分子和本地的地富反壞右分子煽動組織所造成的。”
宋梓南突然把這個問題提到小平同誌麵前,讓在場所有廣東省委的負責同誌都振作起精神,非常關切地看著鄧小平,他們都想知道鄧小平對此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
出乎意外的是,鄧小平並沒有立刻做出反應,他隻是默默地朝宋梓南看了一眼,略略地沉吟了一下,回過頭來問鍾靈:“這些年,前後一共跑了多少人?”
鍾靈答道:“關於這個人數問題,現在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官方的統計,大約為十一萬九千二百七十人次,真正跑到香港去的約有六萬零一百多人。還有一種說法是民間的,那個人數,聽起來就有點離譜了……”
坐在鄧小平身旁的葉帥問道:“離譜?離譜有多少?”
鍾靈笑了笑,把身子往後仰了一下答道:“一百萬哦!”
鄧小平和葉劍英不禁都略略一怔。
這時,軍區的司令員和政委趕到了。由中辦的同誌把他們引領進會客廳。司令員和政委分別向鄧小平和葉劍英敬了個禮。
葉帥一邊微笑著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兩位坐下,一邊告訴鄧小平:“最近有關方麵給中央打了個報告,請求加強深圳寶安方麵的邊防力量,以製止邊民外逃。”
鄧小平當時剛複出,還沒有參與軍委的領導工作,但對軍隊工作饒有經驗的他對這一方麵的事情非常敏感,立刻反問道:“要求增派部隊?”
葉劍英答道:“是的,軍委決定調一個團,布防深圳寶安邊境一線,力爭在短時間內有效製止這股逃港風,給全國深入開展揭批‘四人幫’的鬥爭創造一個良好的大氣候、大環境。”
鄧小平看看葉劍英,沒有表明態度。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問鍾靈:“鍾靈同誌,聽說你最近到邊境幾個縣做了一次實地調查。你說說,你是怎麽看待邊民外逃問題的?”
鄧小平要讓鍾靈表態,這讓省公安廳的那個領導有點緊張起來。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在完全不知道首長的傾向前,要對這麽重大而敏感的問題表態,是一種極大的考驗。萬一說岔了,往往會給首長留下不好的印象。雖然沒有接觸過小平同誌,也不知道小平同誌曆來是如何對待在重大問題上與他持不同看法的同誌的,公安廳的這位領導此刻還是很為省委書記擔心。
素有中央工作經驗,也比較了解小平同誌為人的鍾靈顯然從容得多。他答道:“邊民外逃的問題,一直讓沿海各級黨委和政府感到非常頭疼,也覺得非常難辦。可以說多年來屢禁不止、收效甚微,至今還在嚴重影響著社會穩定和團結,影響著揭批‘四人幫’鬥爭的深入進行。在怎麽看待這件事的問題上,黨內也是有爭議、有分歧的……”
“你呢,你是怎麽看的?”鄧小平追問。
“如果我們把邊民外逃的原因完全歸結到地富反壞右和敵特分子組織煽動這一點上,有一個問題顯然解釋不通。”經驗豐富的鍾靈沒有馬上從正麵回答。
“哪個問題解釋不通?”
“這些年抓階級鬥爭,抓對敵鬥爭的力度不能說不大,在天天抓、月月抓、年年抓的情況下,為什麽邊民外逃的現象反而越演越烈?還有一點,也是我們應該加以特別注意的,那就是發生邊民外逃的地方都是比較貧窮的地方。當地老百姓的窮困程度,可以說難以想象……解放快三十年了啊,有些景象真的可以說是慘不忍睹啊,小平同誌……”說到這裏,鍾靈的眼眶有些濕潤了。是的,中央把他調到廣東來擔任省委書記後,他立即驅車走了不少的窮困縣。實地看到的一些情況讓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在“一片大好形勢下”建設了三十年的“社會主義新農村”。許多農民依然掙紮在饑餓和極其貧困的生死線上。
善於抓問題要害的鄧小平立即概括道:“你的意思,從根本上來說,是因為我們的老百姓太窮了,我們的經濟太落後了,也因為我們沒做好工作,所以才會發生這麽嚴重的邊民外逃事件?”
鄧小平把問題一下提得如此尖銳和明確,倒使鍾靈有一點猶豫了。他的猶豫並不是他本人對這個結論還有什麽不認可。現在的問題是,在省內,尤其在中高級幹部中,對這個結論還持懷疑,甚至是排斥態度的同誌,還不在少數。怎麽來說,才既能向小平同誌說清楚這個情況,又能說得比較得體呢?
這時,在場的人也都有些緊張起來,他們關切地看看鍾靈,更注意地看著鄧小平。他們想知道鄧小平的態度。
省委副書記宋梓南特別注意地看著鄧小平。前不久,他曾經陪同葉帥去下邊一些縣市轉了轉。葉帥痛心地對這位省委副書記說過這樣的話:“梓南啊,我們怎麽才能讓我們的農民、我們的百姓生活得更好一些呢?我們是共產黨啊。解放三十年了啊,不能再讓老百姓這麽窮下去了。”當時他無話可說。
這時,鍾靈也怔怔地看著鄧小平,希望他能明確表個態。
在座的其他領導這時也都把期待的目光轉向了鄧小平,急切地想知道他對這件事的看法。
但鄧小平卻收回了詢問的目光,低下頭去沉思,稍稍坐了一會兒,本能地伸出手去拿起一支煙。
一位同誌趕緊拿起火柴,劃著火,遞了過去。
鄧小平拿起了煙,但卻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他緩慢地、本能地按捏著手中那支精製的熊貓牌香煙,似乎沒有看到對方遞過來的那根火柴,沒做出任何反應。
那位同誌當然不好意思去打擾鄧小平,隻是拿著那根燃燒著的火柴,不無尷尬地在一旁呆坐著。不一會兒,火柴快燃到頭了,他隻得悄悄地把它扔了。
這時,賓館的主管領導走上樓來,走到會客廳門外。中辦一位穿中山裝的秘書上前迎住了他。
那位主管領導低聲地問:“晚飯準備好了,我們來請示一下,首長什麽時候用餐?”
中辦秘書低聲地答道:“等通知。”
賓館的主管領導又問:“大約還要等多長時間?”
中辦秘書再一次簡略而又堅決地重複道:“等通知。”
而這時候,會客廳裏依然是一派肅穆。在座的人依然在靜靜地,甚至可以說是靜息屏氣地期待著鄧小平表態。
這時,雨停了,但由於室內異常寂靜,在微風的飄拂中,依然能聽到簷滴持續滴落到磚地上所發出的那一下下清響。
鄧小平依然在深思中,手裏還在下意識地撫弄著那支精製的熊貓牌香煙。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了:“邊民逃港,當然不是件好事。但不管跑出去多少,是六萬人,還是一百萬人,這總是我們的政策有問題。”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省裏的那些同誌,這時,似乎意識到自己手裏還拿了支煙,便低頭去茶幾上尋找火柴。
那個同誌忙拿起火柴,再度劃著後,向鄧小平跟前遞去。
鄧小平從容地點著煙以後,轉身對著鍾靈又加強了語氣,把這句話重複說了一遍:“這總是我們的政策有問題。”然後轉過身來對軍區的兩位主要領導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件事不是你們部隊能夠管得了的。”
軍區的兩位領導也許覺得小平的這句話解除了軍方在這起重大“惡性政治事件”中的責任,而略感欣慰,神情稍稍顯得輕鬆了一些。
鄧小平的回答當然是鍾靈期待之中的,但政治上非常老練的他仍然保持了原先的神情,平靜地等著小平同誌繼續說下去。而在場多數的同誌則都頗感意外,感到內心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巨大衝擊。如果把造成成千上萬邊民外逃的原因歸結為“我們的政策有問題”,那麽,又該怎麽來評價我們這三十年的成敗得失呢?如果是我們的政策有問題,那麽又該怎麽來調整我們的政策呢?到底要進行什麽樣的政策調整才能讓數以萬計、十萬計、百萬計、千萬計,以至億萬計的平民百姓安於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不再外逃?這樣的調整會不會產生顛覆性的政治後果?在國際上,尤其對正處於矛盾重重之中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又會產生什麽樣的影響……這些共和國的“封疆大吏”和“重臣”們,一時間,甚至都不敢再細想下去了。他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這種心理的衝擊來自何方,更說不清這種衝擊會引發什麽結果,但潛意識卻告訴他們,小平同誌這種嶄新的看法已經讓他們內心產生了一種從未經受過的激蕩和激勵,一種讓他們同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激蕩和激勵,由於這種說不清道不明,也使他們一時間感到了一種茫然、一種不解,使他們有些麵麵相覷,但在小平同誌麵前,他們又不便表露出什麽,便隻是僵僵地坐著,保持著那種禮貌的和恭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