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下午三四點鍾光景,緩緩隆起的地平線上,躁動地堆積起一層層烏雲。同樣在這個下午的三四點鍾,一八四團團長關向民心裏有點煩。說準確點,應該是很煩,非常的煩。
當時,部隊正奉命向緊鄰香港的深圳寶安一線緊急開進,去製止邊民外逃。而在十分鍾前,關向民得到三營八連連長的報告,說他們連的老兵馮寧表現異常“反常”。這個馮寧因腳傷在團衛生所治療多日,始終未愈而沒能歸隊,在這次行動之前,經師黨委核準,已被列入留守人員名單;但得知今天部隊要出發,仍需拄雙拐行走的他,卻突然強行衝出衛生所,躥上一輛出租車,一路追趕到火車站。當時軍列已經緩緩啟動。他全然不顧站台上鐵路公安的大聲喝阻和竭力攔截,扔掉雙拐,縱身一撲,鑽進八連所在的那個悶罐子車廂裏,“死皮賴臉”地隨部隊一起往南邊來了。當時的情形真可以說是驚險萬分。就在他縱身一撲,伸手抓住車廂門上那冰冷的鐵把手的瞬間,列車突然加速,他的下半身差一點被甩進急速滾動的車輪裏。若不是這小子手勁兒足夠大,抵抗住了車輪飛速旋轉時產生的那股吸力,他的兩隻腳,連帶兩條小腿,肯定就會在車輪和鋼軌的無情齧合中軋成肉醬。且不說由此給他本人的後半生將造成什麽樣的惡果,更嚴重的是將延宕滯阻整個大部隊的行動。軍區首長在給一八四團傳達由軍委下達的這次行動命令時,反複強調,深圳緊臨香港,最近處和香港隻有一河之隔。多年來,許多邊民就是利用深圳這個地緣條件,不斷地在此“闖關”外逃。當然,更多的人(數以萬計?十萬計?百萬計?)是從鄰近的海上泅渡去香港,有人中途被淹死,因而海麵上隨波逐浪地漂浮起幾百具屍首的事情已不止發生過一起兩起。邊民外逃事件已經嚴重損害了社會主義中國的形象和社會穩定,已然成了中央和相關地方政府的一大心腹之患。為此,年年大張旗鼓地采取各種措施,內外結合,上下齊心地防外逃,治外逃。但外逃之風卻依然像盛夏的韭菜似的越割越盛,越演越烈。在這樣的情勢下,軍委下決心把一八四團這樣一個著名的“紅軍團”拿上去,布防深圳寶安,盡最大的努力,在國境線上修築起一條堅不可摧的“鋼鐵長城”,堅決製止住多年沒能堵住的外逃現象,為中央分憂,為人民再立新功。在這同時,還要保持高度的警惕,嚴防隊伍內部發生任何變故,尤其是不能跑了人。軍區首長著重指出,一八四團最後能不能堵住外逃,這取決於眾多因素,但是帶好部隊,決不發生一例官兵外逃事件,是作為一團之長的他,應盡之責,必須做到,也是應該能做到的。如果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跑了人,別說跑多了,隻要跑了一個,“紅軍團”這麵光榮的旗幟,也就算徹底砸了。“到時候,你關向民少說廢話,帶著請辭報告回來見我!”所以,在得到三營八連連長的報告後,關向民絕不敢有半點疏忽,馬上想把這個馮寧找到團部來,嚴肅認真地談一談,摸摸底。
馮寧是個“老兵油子”。關向民不相信他此次“強行”隨大部隊南下,會是出於“為中央分憂,為人民再立新功”的高尚動機。關向民做出這種判斷,是有充分依據的。這個馮寧是關向民一個老首長的兒子。老首長離開部隊早,轉業回東陽老家辦教育,兩人多年沒聯係。一直到五年前,關向民帶隊去東陽市征兵,老首長突然找到征兵辦公室,把兒子托付給了他。這個馮寧聰明,肯幹,也能吃苦,所有這一切都是沒啥可說的。但當兵五年了,卻一直沒能解決組織問題,也就是說一直也入不了黨,也沒提幹。這要是在地方上,也許不算是一檔子特別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在部隊上,尤其是在“紅軍團”這麽一個有光榮政治傳統的部隊裏,一個老兵,五年了,既解決不了組織問題又提不了幹,自己不提出退伍的要求,組織上也不讓他退伍,上上下下都會覺得這樣的事非常“怪異”。其實團裏早有領導主張讓馮寧脫軍裝走人。但在團黨委會上,隻要討論到這檔子事,關向民總也不表態。黨委的其他領導也都明白老關的為難:馮寧在他管製下,五年沒入黨、沒提幹,就這樣讓他走了,他覺得沒法向老首長交代。而讓人感到更“怪異”的是,直接管著馮寧“進步”大事的營、連兩級組織,一方麵總是反對讓馮寧入黨和提幹,另一方麵卻又老不放他脫軍裝走人。這個馮寧雖然好犯自由主義,又有點“吊兒郎當”,自由散漫,不服管,但是真正交給他個什麽任務,他總能完成得很好。還有一點也不是不重要,這小子腦袋瓜特別好使,當他來勁兒的時候,經常能給連長、營長出一些非常好的點子,幫著營裏連裏把工作做好,而且在一些後進的戰士中,他還擁有一種特別的威望,在關鍵時候總能讓他們不出什麽問題,出色地完成某些突擊性的軍訓和生產任務;而且在做了所有這些事情後,他還從來不跟營裏、連裏邀什麽功,不跟別人爭個什麽榮譽,這一點又讓營連領導特別舒心。關向民也曾多次找他談過話,甚至很明白地告訴他:“論能力,你完全可以當一個優秀的軍事指揮員,把一個連甚至把一個營帶好。隻要改掉忽冷忽熱、自由散漫的毛病,聽話,踏踏實實地幹,在部隊你會有無比光明的前途。”但這個馮寧對“個人前途”問題,似乎完全不在乎,仍然改不了熱一陣冷一陣、一會兒認真,一會兒又疲疲遝遝的老毛病。所以,在得知他今天突然鉚足了勁兒,衝出衛生所,不顧一切地要跟部隊南下到深圳寶安,關向民很自然地憑直覺就斷定馮寧此舉背後一定還隱藏著某種“陰暗打算”……
讓關向民焦慮的還有,一些基層領導完全認識不到部隊麵臨局勢的複雜性。他曾找三營八連連長談過一次話,要求八連連長好好地做一下馮寧的工作。讓他先去摸一摸馮寧的思想底牌:“他為什麽不顧腳上有傷,拚死也要跟著大部隊到南方來?這裏的真正原因,你們摸透了?”
八連連長隻是一愣,說道:“這還能有什麽原因?不就是想跟著部隊一起行動唄。”
團長告訴他:“別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
八連連長卻說:“那還能有什麽原因?”
團長說:“你知道我們這回整建製地拉到深圳寶安,要執行啥重大任務嗎?”
八連連長說:“製止邊民往香港那邊跑。”
團長說:“知道香港是個啥地方嗎?”
八連連長說:“帝國主義的殖民地,資本主義的橋頭堡。”
團長說:“製止邊民外逃,是一場重大的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如果由於我們工作的疏忽,反而從我們部隊裏跑出去一個兩個戰士,這會造成什麽嚴重的政治影響,我想,不用我說,你也會掂量出這裏的分量!”
八連連長聽團長這麽說,反而笑了,說道:“戰士外逃?你說馮寧這小子會叛逃到香港?哈哈,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關向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嗬斥了一聲:“八連長!”
八連長這才不作聲了。
八連長在團裏算是一個相當優秀的基層幹部,而抱有這種認識和態度的連營幹部絕對不止八連連長一個人啊!
因為整列軍車掛的都是悶罐子車廂。悶罐子車廂之間是互不連通的。要把馮寧從三營八連所在的那節悶罐子車廂裏找到團部所在的這節悶罐子車廂裏來談話,隻有等停車以後,才有可能。
傍晚時分,軍列行進到一個三等小站,終於停了下來。部隊要在這兒休整一小會兒。開飯。讓各連整理一下車廂內務,比如,各連隊值勤的戰士得趕緊抬著自己車廂裏那個沉甸甸的大尿桶,匆匆向車站上那個又小又髒又臭的半露天的公廁跑去,待清空了它,再趕緊將它刷洗幹淨。趁隙,也讓官兵們到站台上去透口清爽的空氣,活動活動腿腳。三營八連所在的那節悶罐子車廂離團部所在的那節悶罐子車廂並不遠。因為是緊急召見,關向民覺得,即便算上吃飯的時間,七八分鍾之內,馮寧也應該能出現在團部所在的那節悶罐子車廂裏了。但過了二十分鍾,馮寧還沒有露頭。關向民有點惱火了。這小子完全目中無人嘛!疲疲遝遝到了何種地步!他馬上找來通信員,讓他趕緊跑步前去通知八連連長,讓八連連長立即帶著馮寧跑步到團部來見他。沒曾想,命令剛出口,還沒等通信員轉身跑去,值班參謀的哨子聲卻響在了前邊,軍列又要啟動了。
其實,接到團長第一道“召見”令,馮寧就動身向團部來了。當時他剛打上飯菜,都沒等吃上一口,就端著那隻軍綠色的搪瓷碗,一手攥著兩個大白饅頭,一瘸一拐地往團部趕。他平時確實有點自由散漫,但五年行伍生活的磨煉告訴他,對於“團長召見”這等大事,還是不能怠慢的。但當時發生了這麽一檔子不大不小的事,也是他想不到、擋不住的。在他緊趕慢趕向團部所在的那節悶罐子車廂走去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一陣窸窸窣窣腳步聲響,好像有什麽人在尾隨自己。他稍稍遲疑了一下,回頭看去,卻是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可憐兮兮地跟在他身後,顯然是來討飯吃的。
馮寧稍稍打量了他們一下,便把一個饅頭掰成兩半,分給了他倆。
孩子拿著半拉饅頭,歡天喜地地說了聲:“謝謝解放軍叔叔。”扭頭跑了。
馮寧心裏有點酸澀,怔怔地目送兩個孩子跑遠,剛轉過身想繼續向團部走去,隻見從路軌對麵的灌木叢中呼啦一下又躥出一群孩子,把他圍住了。他們大都跟剛才那兩個孩子一般大小,或七八歲,或十一二歲模樣,也都衣衫襤褸、麵黃肌瘦,貪婪地看著馮寧手中那個冒著肉片香味兒的搪瓷碗和剩下的那個又白又暄的大饅頭。
馮寧有些為難了:孩子太多,而饅頭卻隻有一個。給誰?這種選擇顯然會讓他陷入另一種“殘酷”。一時間,馮寧顯得有些束手無策。
這時,連長匆匆走過來催他:“你怎麽還不上團部去?”
馮寧忙應了聲:“我這就走。”
連長又補充了一句:“別磨蹭。你知道團長的脾氣!”
馮寧猶豫了一下,問:“團長這會兒找我,會有啥事?”
連長苦笑笑:“我想肯定不會是表揚你吧。”
馮寧傻愣了一會兒,看著連長走遠,又遲疑了一下,把剩下的那個饅頭再掰成兩半,分別給了眼前最小的兩個女孩兒,再把碗裏的菜肴倒給了一位跟在這群孩子身後、也來乞討的一位老大爺。這位老大爺身旁還站著一位十六七歲的女孩兒。也許因為她比在場的所有的孩子都要大一些,雖然同樣的餓,同樣需要食物,還是不好意思往前擠。在饑餓和食物麵前,居然還知道謙讓,這讓馮寧特別地看了她一眼,同時也注意到了這個小姑娘的清秀和文靜,有一瞬間,甚至想把菜給了她,但比較了一下眼前那個老大爺,他還是決定救助更可憐的老人。這時,他忽然間又想起,腰間還有一小袋炒熟了的玉米粉,那是連裏發的“備用幹糧”。但那袋子的繩結打得太死,一時半會兒怎麽也撕解不開,隻得作罷,趕緊向團部走去。這麽一耽擱,二十分鍾就過去了,再往前走了幾步,值星參謀的哨子聲已經響起。這時,他本該繼續向前快走幾步,趕在列車啟動前,衝進團部所在的那節車廂裏去見團長的。換了誰,都會這麽幹。因為連長已經知道他是被團長召去談話了,回不回連裏並無所謂。而此刻見到團長,解釋清楚“誤會”,當然是頭等重要的事。但是,馮寧卻偏偏做了另一種選擇。從本意上,馮寧並不想去應付團長的“訓斥”和“追問”。他意識到,團長這時候找他,跟他這回“死皮賴臉”地跟著隊伍南來有直接關係。他知道自己此舉違規了。他違規自然有他的理由,而他的理由又是沒法向別人公開說出口的,尤其是沒法向團長那樣的“大領導”解釋得清楚這個理由。就是解釋清楚了,他也並不準備,也不願意輕易地放棄自己的這個理由。為此,他料想到了團長跟前,自己會相當地難堪和尷尬。正是在潛意識中害怕經曆這種難堪和尷尬,在哨子響起的那一瞬間,他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向後轉身,向著自己連隊所在的那節悶罐子車廂跑了過去。他此刻當然不會知道,隨後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居然會釀成如此嚴重的後果,完全改變了他後半生生命之路的走向,也給他平添了如此多的坎坷和風險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