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因為天陰,電廠又限電,窯中的禮堂裏顯得特別昏暗。幾個年輕的女教員蹲著侍弄一條在地上長長鋪開的白布橫幅。她們要把“四十八小時,四十八天,還是四十八年……”幾個大字粘貼到這條橫幅上去。一會兒,他們要打著這塊橫幅,到市裏找領導說話。找黃江北。找說話不算話的黃江北。邵達人帶著幾個男老師在禮堂外頭的那塊空地上,在機修廠的兩位師傅的指點下,正在修理一輛破舊的卡車,想用它載著大夥兒,去市裏說話。他們還準備請梨樹溝的娃娃跟他們一起去市裏。梨樹溝那頭的事當然由隨隨去辦。一個多小時後,車修好了,突突地能響了,居然還顛顛地能走動了,引來不少教師學生看熱鬧。邵達人用汽油洗掉手上的油汙,換下身上那件同樣滿是油泥的藍布大褂,看看手表,跟隨隨約定的時間快到了,不知為什麽,一向辦事都特別麻利也特別守時的隨隨,今天卻偏偏遲遲不到,真讓人著急上火。多等一會兒,倒也沒啥,就怕天不爭氣,一會兒嘩嘩地下起雨來,這一大幫人,幹啥都不是個事。又過了二十來分鍾,隨隨騎著一輛舊自行車,氣喘籲籲地飛快地來了。但隻有她自己,不見孩子們。
邵達人不解地問她:“怎麽隻有你自己?”
華隨隨氣顫顫地:“別提了!”
“什麽叫別提了?昨天說得好好的,帶著學生和他們的家長一起去市裏找領導談,那才有說服力。光我們去,好像隻是為了咱們自己鬧工資去的……”一個男教員說道。
“鬧工資怎麽就不能?幾個月不給開支,怎麽就不能去跟他們說說理兒?”一個女教員憤憤地說道。
“好了,別扯那個了,讓隨隨先把她那頭的事說清了。”邵達人說道。
華隨隨擦了把臉上的汗說道:“頭天我都跟孩子的家長說得好好的了。說實在的,不少家長心裏也窩著火哩,包括村長,他自己也早想找領導掰扯掰扯這檔子事了。有我們挑頭,他們當然願意跟著進城。沒料想,今兒個一大早,村長又不知道犯了什麽勁兒,挨家挨戶去做反工作,不讓孩子和他們的家長出村。村長說,解放前那會兒,梨樹溝壓根兒就沒個學校,現在好歹還有個學校了,你們還想上天怎麽的?”
教員們嚷嚷起來:“這叫什麽話嘛!”
邵達人想了想:“可能有人給村長發了話了。走,看來咱們還得先去找那位村長聊聊去。”
由一個教物理的老師開著那輛破卡車,不大一會兒,他們就到了五裏之外的梨樹溝村。他們把車停在老祠堂前的大空場上。鄉親們還沒散去,依然沉默著,既不散去,也不應和。村長繼續在訓斥著:“別剛吃上鹽巴,又去饞人家碗裏的肉湯。有鹽巴吃就蠻不錯了!”他指著一個家長問:“你那會兒有學上嗎?”又指著另一個家長問:“你呢?現在好歹還給咱村派了個華老師,要惹惱了縣裏鄉裏,把華老師收了上去,咱還不活吞驢糞蛋隻有幹瞪眼兒的份?你有脾氣嗎?縣裏鄉裏那些個主兒,我不比你們清楚?那都是些得哄著來的貨,你跟他們戧著試試?反了!”風一陣陣從山村吹過。村長生氣了,誰還敢吱聲?更別談挺身而出與村長爭辯。隻有風敢嗚嗚地叫嚷。
過了不大一會兒,一個粗壯的漢子低著頭,走過來把他的一個女孩兒領走了。女孩兒哀憐地看看華隨隨,無奈地一步一回頭向外走去。
接著便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家長走出來領自己家的孩子。有一個男孩兒強著不肯走,那個看起來挺瘦弱的父親,竟然一腳把孩子踹翻在地,大吼一聲:“還給我添亂?走!”血,立即從男孩兒磕破了的嘴角邊淌了出來。孩子並不敢出聲,隻能無聲地哭著,乖乖地從地上爬起來,低下頭跟著父親走了。一點點血的流淌,便使這群不大點的孩子中再沒敢公然反抗的了。很快,所有的孩子都被各自的父母領走了,小小的院子變得空空蕩蕩。
這時,院子的一角傳出一陣輕微的抽泣聲。華隨隨、邵達人等忙循聲看去,隻見那個五大三粗的村長此時卻不知為什麽蹲在院牆旮旯裏,獨自捂著臉抽泣起來。華隨隨一陣心酸,眼角也熱辣辣地濕了起來,忙低下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