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車飛快地馳出了省城。黃江北裹著那件舊大衣,神情一直板正得令人費解。


  公路兩旁很快出現了緩緩起伏的山地,遠村,暮色越發地濃重,偶爾才有一輛晚歸的馬車,馱著高高的幹草,沉沉地走在歸途上,並稀稀落落地撒下一路幹草。


  “怎麽了,黃大市長,還在心疼那一千七百八?瞧你這摳門樣兒。得了得了,不要你利息,分十年償還,行了吧?”夏誌遠打趣道。


  黃江北苦笑笑,從大衣裏掏出一包東西。


  夏誌遠接過一看,竟還是那件羊絨大衣,原封沒動。


  夏誌遠一愣:“喂,老兄,你沒舍得送?我說……我說你這個人真夠可以的!”


  黃江北苦笑著搖了搖頭。幾小時前,他進了田副省長家,就沒想到會在那小樓裏遇見那麽多本省的名流。一些部門首長不說,單單本省各大企業、各大公司的首腦人物,起碼就有一二十,甚至還有一些軍分區的人。外省駐本省辦事處的負責官員幾乎全部到齊。使他意外的還有省歌舞團、省梆子劇團、省電聲樂團、省新時代音像公司的一些著名演員簽約歌手、不著名但長得特別漂亮的演員歌手、不著名也不漂亮但特別會來事特別會出洋相的那些演員歌手,也幾乎都到齊了。他這個新任章台市市長,在門廳裏站了足足有十來分鍾,居然沒人理會。到處是開啟香檳酒時發出的乒乓聲。高檔發燒音響裏播放的是俄羅斯當代紅歌手布加喬娃的激光唱盤。田副省長非常喜歡俄羅斯歌曲,也非常熟悉布加喬娃這個名字。他知道普希金曾在一篇著名的小說裏寫到過這位農民起義的領袖(是《上尉的女兒》?他覺得是)。由此,他對今天的這位“布加喬娃”自然有幾分本能的親切。對大兒子帶回來的這位俄羅斯姑娘也一見如故。所有的人都沒把穿著普通、神情拘謹的黃江北當一回事。後來還是一位頭發花白已經退下來的章台籍老同誌下樓來傳達田副省長的什麽話(好像是希望樓下把音響放得稍稍的輕一點,或者改放一盤《紅莓花兒開》一類的俄羅斯抒情歌曲是否更好一些等等等等),走過來問了一句,這才慌忙地把他引見給田副省長。幾分鍾之內,“章台市新任市長也來了”的消息居然不脛而走,像火焰般跳動的嘹亮的歌聲突然消沉。


  人們交頭接耳,紛紛把目光投向二樓,許多要人都找出種種借口來和黃江北打招呼。這又一次使得黃江北感到意外。憑他這些年從政的經驗,在這樣的場合,這樣規格的聚會中,像他這樣一個“代理市長”,按說不應該得到如此“青睞”。人們注目章台,為什麽?也許所有在場的人想到的是剛死去的那位女市長和接著又死的公安局局長,是章台未來的膠結和他個人前程的未知。也許人們隻是想瞧一瞧是什麽樣的愣頭青傻小子,居然敢在這節骨眼兒上去接章台的爛攤子。豈不應了北方山裏人的一句俗話:“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


  那件衣服他猶豫再三,最後也沒拿得出手。他看到了比他先來的那些人送給小田和那位俄羅斯女孩兒的禮物,覺得自己隻帶這麽一件羊絨大衣,實在……實在是太寒磣了。稍舉小例試加說明,比如小田的一個朋友,自稱是省交銀集團駐香港總代理,送的是一套女裝皮貨,從皮帽、皮靴、皮包到皮手套、皮大衣、皮圍脖……光其中一件北極狐皮大衣,就值港幣十二萬,合人民幣也要十萬多元。還有一個家夥是省東方工業公司副總經理,給小田和那個俄羅斯女孩兒送了一把鑰匙。絕不絕?一把很普通的鑰匙。實際上,這家夥為他倆回國同居,在四星級的麗都皇家飯店租了一套房間,一天的租金就是三百美金,一下就付了兩個月的定金,整合人民幣二十萬。這把鑰匙,借用這位副總的原話來說,就是:開啟那套豪華套間,通往“如膠似漆的夜晚和顛鸞倒鳳之幽境”用的;除此以外,還給他倆包租了一輛奔馳六〇〇,一個月光租車的錢就是一兩萬。


  這一幫家夥太厲害了……而且還都相當年輕,一個個都隻有三十來歲、四十出點頭,有的簡直還隻有二十七八歲,都那麽自信,那麽富有成就感,一個個臉上都好像寫著“我不當家誰當家,我不進天堂誰進天堂?”


  “我隻有把您這件羊絨大衣悄悄地帶了回來。誌遠,真對不起您啊……早已看不見碼頭街背後的那個小教堂了。但我能想象那主教大人的法衣裏穿著一件從響水灣鹹水灣買來的牙買加真皮背心。也許我迷糊了。”


  黃江北當然有很多的想不通:“這些年,咱們在工地上累死累活,一口幹饅頭一口涼白開地幹著。風裏雨裏,為了一點外匯指標,能跟項目經理吵得眼睛冒火嗓子眼兒滴血。可他們,為一個非法同居的俄羅斯女孩兒,隨便那麽一掏腰包就是幾十上百萬港幣。憑什麽?他們憑什麽一夜之間就成了駐香港總代理,憑什麽一夜之間成了什麽開發公司總裁副總裁,憑什麽?我們工地上哪一個老大學生、老研究生、老博士生,不比他們強?你夏誌遠幹了這麽多年,你摸過十二萬港幣一件的皮大衣嗎?十二萬,還是港幣!媽爺子……”


  “你還泛什麽酸。你現在大小也成了個市長了。往後,你那寶貝閨女也會一夜間成了章台市駐港總代理什麽的,拽啊拽的,給你拽個幾百萬港幣回來,擱在你那老式的床頭櫃裏。”


  黃江北冷冷地哼了一下:“她敢那麽幹,我劈了她。”


  “哈哈,哈哈哈……到時候還不知道誰劈誰哩!”夏誌遠仰天大笑。


  這時,突然來了個急刹車。黃江北猝不及防,差一點撞在車玻璃上。他責備司機道:“你怎麽開的車!”司機惶惶地解釋道:“有人截車……”黃江北和夏誌遠坐直了身子,向車外看去,隻見車外有一老一少兩漢子,扒著車窗,一邊向裏張望著,一邊問道:“請問,黃市長在車上嗎?”那老的臉上腿上都還帶著新傷,好像在哪兒剛摔了一大跤,衣服上還有蹭破的口子。暮色中,一眼之下,黃江北隻覺得那老者臉熟,但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兒見過。他當然想不到這位上了一點年紀、個子又不高的人,正是剛被市委林書記撤了反貪局局長職務的鄭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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