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元天亮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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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元天亮的信
這幾日不知怎麽就是想上山,也就上了山。鵓鴿峴、雙輪磨和駱家壩三個村子都在高山頂上,它們還較好,石縫裏水沒全枯,插上一片樹葉子能導流出香頭子粗的水。常說山高水也高,水是有根的,從山底下長上來?鵓鴿峴裏並沒鵓鴿,村後石洞裏的頂壁上全吊著蝙蝠,成千上萬地擁擠著,翅膀扇動,就感覺微風中的一塘荷葉在搖曳。姓葉的那個老夥計是個話癆,問吃臘肉呀還是蠶蛹還是綠豆土豆南瓜豆角西葫蘆筍瓜熬在一起的大鍋燴?她把這飯叫懶飯。我說吃糊湯吧。她說你咋也是農民胃?!於是灶膛生火,苞穀糝子下鍋,煮了回回豆和扁豆,又煮了紅薯片子和蔓菁幹,放了老堿了捂上鍋蓋,說糊湯要悶哩,然後一邊撈酸菜,剝蒜搗泥,一邊給我說話,話就更稠了。她說王大狗外出打工三年了,王二狗和嫂子在家裏,嫂子害了一場病,眼珠子突出脖子粗,王二狗幫著種地、砍柴、推磨子,還三番五次下山買堿鹽,兩個人出雙入對地過起他們的日子了。她說高山上也有了賊,昨天夜裏把她家林坡上的三十棵樹剝削了皮,而且三天前王改改家的雞丟了五隻。王改改家在路邊,這條路能通到湯河鎮去,她隻說過路人口渴,她舍不得水,把水桶提進了臥屋,誰知賊不為著喝水,要吃雞,把雞偷了。老夥計在給我說這話時,有杜鵑叫,杜鵑就藏在半坡上的那個墳墓的樹上。
我實在不想聽村裏那些讓心煩的事,我是來讓風吹的,看樹怎麽長看雲怎麽飄的,所以在了雙輪磨村,我誰也不找了,隻是轉。雙輪磨村有一口塘,雙輪磨村的人很驕傲,因為以往的春上泡滿了椴木皮,泡好了晾個整日頭,用碌碡碾了做草鞋的料子用。雙輪磨村的草鞋在鎮街有名,一雙能賣到三元至四元。現在的塘露了底,盡是爛樹枝敗葉、塑料紙和死了的黑頭魚。曾在一家看那個老婆子剜扣眼兒,縫小領子,手真是巧,但她老說兒媳的不是。我扭了頭看場院幾個孩子在玩耍,他們單腿兒鬥雞,鬥惱了,打起來,各家的大人出來就一邊提了自己孩子耳朵往家走,一邊罵,罵的是自家孩子,對方聽了都知道罵的誰,臉色難看。而我一直在笑,笑著欣賞。村東邊的石獅子壞了一隻眼。村北頭老楸樹上的老鴉窩掉下來了。村中間有一個磨子,上磨扇已經磨損得隻有三指厚了,磨盤上放了大石頭壓分量。有媳婦在磨蕎麥,笸籃裏籮麵,手指上的頂針打得籮幫子咣當咣當響。問這磨子多少年載了。她說她不清楚多少年載了,就嚶地一叫,磨道裏慢下來的牛就加快步子,牛戴著暗眼。
從雙磨村到駱家坎要過一座嶺,嶺上長年都有雲,兩個村的人親戚多,往來就稱之為過雲。這叫法好聽,我也是過雲到了駱家壩。走過一片梢樹林子,梢樹林子裏盡是野荊棘和枯蒿,蒿籽發黑,殼子如針,蹚過去就沾滿褲腿,像是亂箭要把你射死。還有螞蚱在腳麵上濺,有蛇忽地爬過,還有什麽鳥的獸的怪叫,總覺得鬼就在石頭上站著,那石槽裏臥著的雲裏住了妖魔。一拐進了村頭聽見了青蛙叫,心裏才踏實了。有老鼠就有人家,有青蛙就有村子,青蛙聲能給人壯膽。我當然知道山裏人的農具,但我在駱家壩村見到了更多我不知道的農具:栲木扁擔,兩通叉,桐木蒸米桶,竹笊籬,青木搭柱,吹火筒,火鉗,木戳瓢,五升鬥,餄餎床子,牙子钁,糍粑石臼,尿勺罐子,擰繩拐子,窩醋木甕。這些你可能忘了吧,我一提說你應該還記得。有四堵石頭壘起的牆,裏邊是一個廟,廟全坍了,草叢中隻有幾塊石板,石板上的香爐裏還插著香。一個老漢告訴說村裏昨天在那裏祈雨,香還要點三天,點香的三天裏討飯的乞丐和坐月子的婦女不讓去,會汙了神靈。石牆邊長著一棵軟棗樹,葉子被捋去搗糊做了涼粉了,光禿禿的,一隻貓在樹身上磨爪子,樹發出難聽的聲。我在一家裏喝水,兒子和媳婦都不在,隻有個老婆子和她的小孫女。小孫女不願意到她跟前去,她一拉就哭。我問她多大了。她說九十二啦。我說身子還硬朗呀!她說不行了,土壅到脖子了。我說這話不要說她說你看看麽,娃娃都拉不到懷裏了,娃娃不喜歡到懷裏來那就是快死的人了麽。我趕緊把小孫女抱到她懷裏,就離開了。在村口,一隻狗把我咬了,從院門裏跑出來的婦女說:快看看衣服破了沒?我的褲子破了,她說:那肉就沒事的。狗咬人,衣服破了說明肉沒事,真的咬到肉,衣服倒是好的。
我給你說這些,我都覺得我瑣碎而潑煩。以前看見過一句古話,說:神不在,如偷竊。我現在對日子在偷在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