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鷹窩村的老夥計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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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鷹窩村的老夥計不行了
換布的小妹夫喬虎在河裏炸魚,用瓶子灌滿煤油,塞上導火索,點燃了扔到潭去,油瓶子就在潭中炸了,把魚炸得漂上來。早晨扔了八個油瓶子,炸上來一條十二斤重的鯉魚,還有六條一二斤重的鱸魚。正好白仁寶經過,說:有這麽大的魚,預兆櫻鎮要大發展了,我給領導匯報匯報。就把魚提回鎮政府大院,連白毛狗都興奮得叫了半天。但夥房的劉嬸不會做魚,帶燈說:我露一手!剝羊一樣,魚骨剔出,剁肉如餡,熬了一大鍋湯,每人都喝了一碗。帶燈又把鱸魚像做雞翅似的炸了塊用糖上色,燉了糖醋魚。而大鯉魚有二斤多的魚子,煮熟了不好吃,帶燈就用蘿卜絲對和雞蛋麵粉,再把魚子攪進去要炸丸子。白仁寶說:咱把魚當豬肉著吃哩!帶燈說:鄉鎮幹部還不是把女人當男人用,把男人當牛馬用?!油還正在鍋裏熱著,雜貨鋪的劉慧芹來說黑鷹窩村的範庫榮恐怕出事呀!
範庫榮也是帶燈的老夥計。七年前黑鷹窩村遭泥石流,村支書在上報災情要求救濟時,將自家的三間早已塌了的柴棚統計了進去,卻就是把她家被毀的兩間灶房不算數。她認為她和村支書的媳婦吵過一架,村支書故意報複她,就上訪到了鎮政府。她上訪不會說,隻是哭,哭昏了被掐人中醒來還是哭。帶燈跑了幾趟黑鷹窩村了解實際情況,給她救濟了五千元。範庫榮感激帶燈,每次到鎮街趕集市,不是提一籃五味子,就是半袋子棠棣果,從不空手。有一年挖到一根特大的山藥用衣服包了拿來,帶燈把山藥又送給了劉慧芹,劉慧芹後來說山藥老得很,估計長了百十年,刀切下去,汁子黏得拔不出來。帶燈也把範庫榮介紹給劉慧芹,從此她們兩個親得像姊妹,來往倒還比帶燈多。
劉慧芹說:範庫榮恐怕出事呀!帶燈說:出啥事,恁老實的人能出啥事?劉慧芹說:她不行啦!帶燈說:幹啥不行啦?劉慧芹說:就是她要死呀!帶燈拿著笤帚掃綜治辦門口的塵土,當下就驚住,說:還是她那病?看了一眼蜘蛛網,蜘蛛網還在,沒見那人麵蜘蛛。帶燈就撲遝在地上。因為年前黑鷹窩村選舉,帶燈還去看望範庫榮,她那時是病著,問是啥病,範庫榮說是下身老是幹淨不了,帶燈說這得去鎮衛生院檢查檢查,範庫榮說女人麽,誰不得這方麵的病,過一段日子就好了。帶燈要看看,範庫榮扭捏了半天才讓看,帶燈就批評怎麽能反複用這樣肮髒的爛棉絮呢,就把自己包裏帶的衛生巾給了範庫榮,並答應範庫榮再來鎮街了,她買一筐的衛生巾送範庫榮的。現在,一筐的衛生巾還沒送,範庫榮咋說不行就不行了?
劉慧芹歎息人脆呀,範庫榮是半個月前就睡倒了的,昨天她去看了一趟,人一陣昏迷一陣清醒,扶起來還喝了半碗米湯,今早人卻再叫不醒,能喝米湯可能是回光返照。劉慧芹說:估計過不了今明兩天了,咱們都老夥計了一場,你去看她一眼。帶燈說:要看的,這就去看。
帶燈不做丸子了,要走,正好竹子要到東岔溝村去收集整理患肺病人家的材料,就讓帶燈用摩托捎她到兩岔口村,然後她步行到東岔溝村。帶燈就叮嚀竹子從救濟款裏取一千元,她去帶給範庫榮。發放救濟衣物和麵粉,綜治辦可以自作主張,但發放救濟款卻要鎮長簽字,鎮長不在,竹子犯了難,說:這使得不?帶燈說:範庫榮是貧困戶,人又快要死了,咋使不得?我這個主任就是以權謀私,我也謀一次!竹子說:那好!竟然取了一千五百元。
兩岔口村其實就八裏地,之所以叫兩岔口,左邊一條溝上去五裏是黑鷹窩村,右邊一條溝上去五裏是東岔溝村。帶燈用摩托直接把竹子先送到東岔溝村了,然後她再返回兩岔口村去黑鷹窩村。分手時給竹子說五點鍾準時到兩岔口村等她。
到了黑鷹窩村,帶燈當然要去後房婆婆家一趟,後房婆婆不在,海量老頭在院子裏劈柴火。帶燈本不想理海量,卻又想村裏人總是饒舌想看熱鬧,自己既然回來了,也要給後房婆婆頂起一片天,何況海量也是老人啊,就讓海量領她去範庫榮家。走到範庫榮家院外,一個人在敲門,敲不開了喊:狗旦,狗旦!海量說:這是範庫榮的小叔子,我就不去了。海量肯定和這小叔子有矛盾,帶燈也不強求,就過去和小叔子打招呼。
小叔子當然也認識帶燈,說:啊你也來看我嫂子!帶燈問院門咋關著,那兒子兒媳呢?小叔子告訴說他哥去世後,這一家人日子就沒寬展過。兒子人太老實,又沒本事,好不容易在大礦區打工賺了錢回來,去年秋裏媳婦卻得了食道癌,現在還在縣醫院。他嫂子一睡倒,兒子兩頭顧不住,昨天媳婦又要第四次化療,他讓兒子去醫院照顧媳婦了。嫂子畢竟是上了年紀,他在家裏幫著照看著就是。帶燈說:事情咋都聚到了一起?!小叔子說:我已經六十的人了,還得伺候我嫂子麽!院門開了,開門的是範庫榮的孫子,隻有六七歲。小叔子說:你咋不開門?孩子說:我趴在炕沿上瞌睡了。小叔子說:這是鎮政府的主任,來看你婆了。孩子也沒吭聲,又回到廈子屋去了,帶燈直腳就往上房走,她知道範庫榮的臥屋是上房東頭的那間。
一進去,屋裏空空蕩蕩,土炕上躺著範庫榮,一領被子蓋著,麵朝裏,隻看見一蓬花白頭發,像是一窩茅草。小叔子俯下身,叫:嫂子!嫂子!叫不醒。小叔子說:你來了,她應該有反應的。又叫:嫂子!嫂子!帶燈主任來看你了!帶燈也俯下身叫:老夥計!老夥計!範庫榮仍一動不動,卻突然眼皮睜了一下,又合上了。小叔子說:她睜了一下眼,她知道了。帶燈就再叫,再也沒了任何反應。帶燈的眼淚就流下來,覺得老夥計淒涼,她是隨時都可以咽氣的,身邊竟然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帶燈給範庫榮掖被子,發現她的雙膝竟然和頭一樣高,問人咋蜷成這樣了?小叔子說她一睡倒就這個姿勢,將來一咽氣還得拉展,要不入不成殮。帶燈說:那再沒人在這守呀!小叔子說:這幾天我是每晌過來看一下,我給孫子叮嚀了,你婆一旦蹬腿喉嚨裏響趕緊來喊我。今晚怕要過不去了,我得在這裏。帶燈說:也不把窗子糊嚴些。小叔子說:這不冷,她睡倒後身上一直發燙,前幾天能動彈,折騰得蓋不住被子,從炕上掉下來幾次,我用椅子擋了炕沿。帶燈站在那裏,再不知該說些什麽,瓷著眼。屋裏的擺設仍是她以前來過時的擺設,隻是牆皮又脫了幾塊,那張年畫上邊的兩個圖釘掉了,下邊的圖釘還在,就翻著吊下來。獨格櫃蓋上一指厚的塵土,仍擺著一個相框,相框裏有全家照,有丈夫照,有孫子照,還有一張就是帶燈和範庫榮在劉慧芹雜貨鋪門前拍的,範庫榮在笑著,牙顯得很長。帶燈把一千五百元交給了小叔子,說這是政府給救濟的,人已經不能吃不能喝了,就多買些麻紙等倒頭了燒。小叔子說:這麽多錢買紙燒,我嫂子到陰間就過得囊哉了!帶燈走出門眼淚又流下來。
孩子又來開院門,還是不說話。帶燈突然說:你爹幾時回來?孩子搖搖頭。帶燈說:你爹回來了,就說政府給了一千五百元讓你小爺拿著。小叔子說:你放心,這錢一個子兒我都不敢動地給侄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