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漫長的失眠症
三十四 漫長的失眠症
一個將要死於車禍的人正在碰杯,一個將要死於癌症的人正在購物,一個將要死於衰老的人正在給女友獻花,一個將要死於水源汙染的人正在奉承上司,一個將要死於戰爭或地震的人正在點擊網上關於死亡的話題……這些話有些難聽,但都是事實。生活就是由各種將要死去的人組成,或者說由大地上的暫住者們組成。死亡不過是每個人與永恒的預約,使生命成為一種倒計時——滴滴答答聲無一例外的越來越響。
不是在那一天,就是在通向那一天的路上。
那一天是何等景象?親友故舊會不會在身邊?如果在,他們的容顏會不會蒼老得難以辨認?其麵目會不會在悲傷的扭曲下完全失形?如果他們不在,或早已不在,或從來沒有,那麽你的視野裏會有什麽?陌生的護士、醫生、清潔工、整容師、保險公司代表、一群路邊的好奇者或不好奇者……在這些陌生麵孔之下,你不會覺得自己走錯地方,有一種迷失者的孤立無助?
窗外也許是秋陽或春雨,是一片幽靜森林或錯亂群樓。事情就是這樣,我們最後看到的世界,與我們最初看到的世界,其實不會有太多不同。太陽照常從東方升起。月亮照常向西方墜落。天空還是那樣。群山還是那樣。流水還是那樣。暮色降臨之際的玻璃窗上總是閃爍一些光斑亂影。幾十年間耳聞目睹的一些變化,對於生者也許很重要,對於垂死者卻沒那麽重要,甚至算不上曾經發生。
重要的是生命已經見底,重要的是以前很多事實際上都成了最後一次。人都不免有些粗心。最後一次在車站握別朋友,最後一次在街頭觀看窗櫥,最後一次在城南大道打哈欠,最後一次走出四號線的地鐵站,最後一次接到物流公司的電話,最後一次開車送客人駛上斜拉索的拱形大橋……你原以為那些事是可以重複的,還有下一次,但你錯了。包括你兒時的萬花筒或紙飛機,抄作業或買糖果,早就是此生的最後一次——隻是當時沒有行刑官高舉白手套,宣布那些日子的死亡。
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人都早已開始死亡,或說部分的死亡,永別了數以千計的最後的一次,就像一棵樹凋落了一片片葉子。
眼下是摘去這最後一片的時候?
你來自黑暗,又歸於黑暗,經曆了一次短暫的蘇醒。你將回到父親和母親那裏,回到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那裏,回到已故的所有親人那裏,與他們團聚,不再分離。你是不是有一種歸家的歡欣?當你想象自己將重返中年,重返青年,重返少年,重返幼年,嘩嘩嘩的記憶鏡頭一路閃回繈褓歲月,聚焦於你爬向那個紙飛機的背影,聚焦於小小的後腦勺,隻有父母才可能暗記在心的後腦勺,你會不會喜極而啼?
出生前也是死亡,是不存在,是無。既然人們不曾懼怕生前的黑暗,那麽為何要懼怕死後的黑暗?不就是再來一次嗎?幾十年勞累其實不怎麽愜意。摘下呼吸機更像下班,把白布拉下來蓋臉更像回窩,是一個工匠哼著小調走向輕鬆假日。一切成功者或失敗者、快樂者或悲傷者、富貴者或貧賤者之間最為平等的長假,就是死亡的到期歸零。一個人沒理由對此憤憤不已。
當然,如果你怕死,不妨接受一種有關輪回的想象,如等待舞台上新的一幕,等待進入新的角色和劇情,以便把此生未辦成的事補辦一次,把來不及、錯過了、不敢想的事盡力補償……問題在於,要識別新劇情就必須保留舊劇情,就像要識別2.0版就必須比對1.0版。然而一旦新舊交雜,兩個版本混在一起,當事人該如何取舍?會不會有顧此失彼的兩難?就像輪回說描述的那樣,當前生骨肉統統成為陌路人,或變成鳥在窗前叫一叫;或變成馬湊過來蹭一蹭——依稀往事會不會使你心如刀割?
這可能多出補償,但也會多出欠債。但一個刪除了任何前世記憶,新版本身就是無可比較的孤本絕版,所謂補償在這裏既沒有根據,也沒有對象,其實沒有任何意義。一個有關輪回的許諾委實兩頭都說不通。
在一個暗夜無邊的宇宙裏悄然劃過,以眾多星體為伴,與茫茫塵埃共舞,布下無形的步履和飛翔,漂泊於無始無終的浩瀚和深遠——我們還是高高興興地接受熄滅吧。退出記憶幾乎就是退出清醒,退出失眠症,退出一種過於漫長的失眠症。這算不上什麽代價,但能讓我們重歸山河大地天長地久,換來我們今後的無時不在和無處不在——這種在,這種最大的在,當然就是上帝。
“……再給我揉一揉腳吧。”上帝最新的一句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