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陸大寶貝

  二十九 陸大寶貝

  陸學文很關心笑月,經常說到他的一位老鄉,就是笑月所在那個中學的一位年級主任。據他說,笑月有一次偷了班主任的進口手表,本來是要取消學籍的,他給老鄉打了個招呼,就大事化小了。笑月同幾個男同學玩感情,搞得其中一位差點自殺,也是靠他給表弟打個招呼,把笑月調換到另一個班,抹平抹平就算了,沒讓男方的家長來吵事。


  他說到這些時,臉上總有一種曖昧不明的笑,像是貼心貼意地前來串謀和報功,也像把柄在手時的暗暗得意。


  我一再強壓怒火,假惺惺地表示感謝。


  我不知道笑月這孩子何時進入了他的視野。事情看來是按部就班步步推進的。有一次,他請我吃飯,餐桌邊竟冒出了馬楠的大姐,嚇了我一跳。這家夥什麽時候同我家大姐混成了熟人?又一次,他笑眯眯把手機遞給我,說有人要與我通話。我接電話時更是嚇了一跳:肖婷,遠在國外的大嫂,我平時都不常聯係的,與他更是八竿子打不著,如何也同他通上了熱線電話?……


  “俺大嫂哥什麽時候回來?”他收線時興衝衝地問。


  他大嫂哥是誰?我突然明白了:他一聲“大哥”在前,自居我弟的身份,那麽我老婆當然就是他嫂,我老婆的大哥當然就是他的大嫂哥。這裏的邏輯一繞八千裏,七彎八拐,倒也扯得上。


  “你是說馬濤?……”我恍然大悟。


  “他從奧斯陸回來了吧?”


  “我沒聽說。你怎麽知道?”


  “俺侄女今年也該升大學了吧。”


  “侄女?……”


  “笑月嗬,你看你。”


  “對不起,我腦子沒轉過來。”


  原來他把我的侄女也一並接管為親人,原來他已讓我的親人全麵暴露,一個個乖乖地落網。這使我有一種被包圍的感覺,被瞄準的感覺,似乎黑洞洞的槍口正指向我的後腦勺。


  說實話,我太不願意同他拉扯。這家夥身為副廳長,上班卻幾乎隻有一件事,就是打聽和傳播各種人事消息:誰要提升了,誰與誰的關係鐵,誰上麵有天線,誰看上了哪一個缺,誰的嫂子與誰的老婆經常一起散步,誰的小舅子與誰的表姐夫是老同學加牌友,誰的老爺子病了並住進了哪一家醫院……他對很多大人物及各位親屬的姓名、履曆、愛好、人際關係、家人狀況都如數家珍,如同情報局的活檔案,記憶力堪稱驚人。


  辦正事卻是一條蟲。他簽批文件,永遠隻有兩個字“同意”,或一個字“閱”,批不出任何具體的想法,更談不上任何具體建議,一輩子吃定了這個三字訣,鐵了心要當一名高薪的雙向無障礙文件傳遞工。哪怕內部會議上的兩分鍾發言,他也要手下人寫稿,如果不能照稿念,他就結結巴巴,一路顛三倒四,十之八九是離題萬裏的大話和套話。為了不讓這家夥太壞事,我絞盡腦汁,廢物利用,平時隻安排他“陪會”,即應付一些官樣文章,讓他帶上耳朵就行,沒聽明白也不太要緊;或去市縣參加一些儀式性活動,反正對方要的一張領導臉,並無實質性工作。但日子久了,各方麵都覺得他很像個領導,很合適在台上坐坐,連我也覺得沐猴而冠隻要足夠長久,就不再是猴。


  這種感覺的悄悄變化有點怪。


  其實這家夥廢得沒底線。據同事們說,他到了市縣,一端酒杯就狂吹自己在上麵的關係,還有自己的詩詞空前絕後,被各大學中文係爭相研究之類,活脫脫就是瘋話——隨行同事都恨不得就地蒸發。行業政策細節總是被他說錯,得靠隨行同事一再事後擦屁股,才不至於留下隱患。有一次,辦公室一位女科長安排會場,把他的名牌擺錯了位置,也就是右二錯成右三,大概有損他的尊嚴。他在這種事情上口才倒是出奇的好,拍桌子足足罵了好一陣,從祖宗罵到長相,根本不要稿子,罵得女科長當下雙手捂臉一路淚奔。


  在場人都覺得太過分,隻是敢怒不敢言。


  同事們後來都不願同他一道出差。“老大,你行行好。”有人曾這樣求我,“你派別人去吧,誰去我請誰吃飯,出辛苦費。”


  或者說:“我又沒犯錯,你不能這樣整我吧?”


  但就是這麽個陸大寶貝,不僅一路官運亨通,調來省環保廳後還出了個小風頭。他不知從哪裏找來幾個大學生,給北京某位大人物編了一本《×××生態文明思想淺論》,不過是一些剪刀加糨糊的工夫,卻成了學術大作(是“編”還是“著”,說得比較含糊),還出了一個英文版,讓那個退休的老爺子大悅,立即傳召編者進京,一賞家宴,二賜合影。電視和報紙也大張旗鼓推介這一本“劃時代的好書”。


  聲勢所及,蘇副省長也好奇,在某縣見到我,把我叫到一個僻靜處。“學文同誌編的那本什麽……到底怎麽樣?”


  “太扯了吧?誰都會說那些話。是不是要給每個大人物都編一本?”


  “你這樣認為?”


  “我當麵這樣說過。”


  “後天上午就是首發式了。”


  “他邀我參加,我沒打算去。”


  對方淡淡一笑:“好多事,大家其實都明白,說不說是另一回事。”


  副省長看來並不糊塗,雖然後來參加了首發式,對上對下都給了麵子,但不再提及此事。即便有人提及,隻要我在場,他大多會看我一眼,有一種私下的會意。


  陸學文大概覺得這事熱得不夠,遭遇到四周的某種寒意,神氣之餘多了幾分悲憤。他上班時故意打開辦公室的門,在室內高聲打電話:“中央軍委嗎?”“國務院嗎?”“財政部王部長嗎?”“×辦嗎?”……怕別人沒聽見,有時還操一支手機打到走道上來:“老兄,你搞什麽搞?我們省的這三十個億扶貧款,得趕快撥下來嗬。這事不能再拖啦……”這種巡回廣播當然是要嚇唬同僚,狠狠回擊大家的不敬。


  “陶廳,”另一位副廳長滿臉苦笑,“我們這裏出了個中央領導嗬。”


  “我們廳什麽時候改成扶貧辦了?”另一位說。


  “豈止是扶貧辦,還是中央軍委的分部。”又一位說。


  ……


  這一天,我終於下定決心,去副省長那裏給他下藥,覺得這個膿包非得擠一下不可。他多燒點電話費和飛機票倒是小事,問題是再這麽亂下去,機關裏很多正事都沒法幹。


  “你們按規定辦吧。”對方默默聽完,不動聲色丟下這麽一句,“規定就是高壓線,不按規定辦肯定犯錯誤的。”


  我等待他說下去,見他給小茶壺續水,見他翻了翻筆記本,見他把秘書叫進門。“你們的環評工作會定在什麽時候?讓小李記一下,到時候我會來……”


  我繼續等待,包括繼續搓手,繼續撓一撓耳根,繼續盯住對方的眼睛,繼續忍住喝一口茶水的衝動,沒料到最後隻等來他的一個笑臉。他指了指牆上。“小布,你看我這些片子怎麽樣?”


  我吃了一驚。他剛才什麽也沒聽見?我明明匯報了那家夥在設備采購、規劃審批等方麵的重大嫌疑,有理有據,簡明扼要,準備充足,語勢強勁,他居然什麽說法也沒有?他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堅決不表態——什麽意思?

  牆上有幾幅風景照,有紅的夕陽和黃的秋林,有慢速曝光的江邊燈火,還有兩張潛水拍的海底風光。以我外行的眼光來看,這些片子像素度高,構圖不算差,大概出自哈蘇H係列單反。


  “這是您的新作?”我胡亂應付,“很好看麽,拿到展覽廳去,又是一顆攝影新星冉冉上升了。”


  “哪裏,也就是一個攝影器材的新星吧。哈哈——”


  “搞攝影可是個體力活。”


  “誰說不是?”他指了指牆上一方夕陽,“為了等最佳光線,我在雲霄嶺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被蟲子咬了一身的包,代價慘重呢。”


  我們的談話從此再未回到正題。走出這幢辦公樓時,我把此前的情景在腦子裏重新過了一遍,隻能這樣揣測:


  一、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讒言,暗示我不該雞腸小肚,捕風捉影,對同事搞小動作。


  二、他已被姓陸的搞定,說不定與那些設備進口商也有利益瓜葛。


  三、他也覺得姓陸的確實爛,但隻要我沒拿出貪汙、受賄一類確證,搞掉一個副廳級就那麽容易?插手人事管理不是他的分內事。何況那個人關係背景複雜,他腦子再暈也犯不著蹚這一坑渾水。


  四、像有些人一樣,他可能樂見下屬之間的矛盾,哪怕這種互掐影響工作,但避免了下麵的鐵板一塊和獨立王國,未嚐不是好事。一種互相盯防,在很多情況下能形成製衡,減少一些腐敗,或使腐敗容易暴露。


  五、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他不是不願幫我,隻是覺得我謙卑得不夠。這並不意味他喜歡那些提包、打傘、開車門的媚態,但如果有人從不在車前迎送,從不盛讚領導大筆揮就的書法或詩詞,從不畢恭畢敬地掏出本本隨時筆記上司指示,哪怕是一些有三沒四的閑聊廢話……那麽這人是否標榜清高太甚?是不是也有些刺眼?即便從愛護我的角度出發,他也太希望我多懂一點什麽。人嗬,都是人。事都是人辦的。長官們可以不貪私利,但至少得有一點禮貌和感情的回報吧?焦頭爛額的訴苦,氣急敗壞的辯白,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請求,千恩萬謝的領情和效忠,隻是一些嘴皮子工夫,但能使公事透出幾分私情的味道,容易把人心焐熱。你小子如何連這個也不懂?如果你沒做足感情養護的功課,人家到時候憑什麽要把你的事急辦和特辦?

  ……


  我感覺到問題嚴重了。得不到上級的支持,我不知自己還有什麽辦法擠破那個膿包。查賬取證嗎?派人外調嗎?找知情人逐一談話嗎?……當然可以。問題是,我不可能事事親為,同時又無法保證手下的辦事人不被收買,在紅包麵前清一色的錚錚鐵骨剛正不阿。既如此,一次興師動眾的調查,隻要塌掉其中兩三環,就很可能煮成一鍋夾生飯,說不定還會燙手。我再天真也不能指望燙手時大家都來嗬護有加。


  官場上的這一類中場盤帶進退兩難,最讓人煎熬。


  更奇怪的事發生了。組織部門的考察組抵達機關,要求推薦和考察一名廳長人選。全員民主推薦隨即展開。我拿到選票,發現四位副廳長在候選之列,詭異的是,依選票上的解釋,受薦人須有五年以上副廳資曆(其中一位條件不符),須在這一級別任過兩個以上的職位(另一位條件不符),須五十二歲以下(另一位條件不符)。這樣,表麵上是四人候選,合格的卻隻有陸副廳——照蘿卜挖坑嗬。


  會場上一片寂靜。大家顯然對這樣的選票大為震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該怎麽辦。有人開始舉手表示疑惑:

  “答案都有了,還讓我們投什麽票?”


  “我今天忘了帶老花鏡,看不清嗬。”


  “這選票上的標題和說明都有語法錯誤,太不嚴肅了吧?”


  “以前不是畫鉤嗎?怎麽這次要畫圈?圈就是個零,很不吉利的。”


  ……


  他們肯定是看到陸學文本人在場,不便公開反對,便枝節橫生,胡攪蠻纏,陰一句陽一句地裝瘋賣傻。聽組長解釋過三四遍了,有些人還是把票寫錯,寫錯了便要求換票,換了一張還要求再換一張,怎麽像文盲就怎麽幹。有人抗議身邊的人抽煙。有人抗議身邊的人放屁。嚴肅會場充滿了哄笑和胡鬧——他們顯然是在發泄情緒。


  我一直沒抬頭,感覺到眾多目光叮咬我的臉,火辣辣的失望、憤怒、輕蔑像小蟲子在這張呆臉上爬來爬去。我無話可說,甚至不敢對視任何人。我知道,如果這樣的荒唐事無可阻擋,那麽我當然就是坐在這裏的頭號大騙子,可笑的大尾巴狼。平日裏那些折騰,什麽廉政,什麽民主,什麽獻血和扶貧,什麽講座和考試……都成了羊頭狗肉。零×任何數=零。這一張選票偷越底線,是一個巨大的零,足以使大家今後對任何事都破罐子破摔。


  散會時,我叫住了考察組長,“我要同你們談一談。”


  “當然。你是一把手,我們會找時間聽你的意見。”


  “不,我要求馬上談。”


  “馬上?”


  “我要求考察組全體在場。”


  “全體?”


  天色已晚,窗外已黑。組長看看手表,與一位女處長交換了眼色,似乎有點為難。但他們看一看我的臉色,沒再說什麽。大家在空蕩蕩的會議廳找一個角落坐下。組長安排人去買盒飯。女處長打開了記錄本,專等我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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