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國際歌

  十三 國際歌


  因為馬楠的關係,我認識了她哥馬濤,也是郭又軍的一位朋友。這兩位大哥在下鄉前就混成了紅衛兵的同一派,有點戰友交情。馬濤的父親被對立派同學抓走和批鬥,是軍哥去交涉,把老人家要回來的。馬濤說妹妹有關節炎,不合適下水田,也是軍哥想辦法把馬楠從W縣遷來白馬湖。


  與妹妹不同,馬濤倒是特別能言善辯。據軍哥說,當年中學生到處打派仗,他是他們這一派的王牌辯手,隻要他一出馬,要格言有格言,要論據有論據,要諷刺有諷刺,要詩情有詩情,口水總是淹得對方招架不住落花流水。戰友們一高興,齊聲歡呼“馬克濤”,就是小號馬克思的意思。


  他曾來白馬湖看望妹妹。正值搶收早稻的季節,我們沒法請假陪他,他便同我們一起出工,在水稻田裏幹得渾身泥水,在炎炎烈日下烤出一臉黑,腿上也有好幾處螞蟥叮出的血痕。軍哥在掰手腕時贏了他,讓他頗不服氣,於是提議比酒量,把村裏款待搶收支援者的穀酒一口氣連喝五大碗,喝得對手自愧不如。接下來又提議比挑擔,挑起滿滿四籮水淋淋的稻穀,踉踉蹌蹌,東偏西倒,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口氣挑到曬穀場,嚇得軍哥倒抽一口冷氣。二比一,濤哥臉上這才有了笑容。


  但他在象棋盤上很少贏過又軍,更下不了軍哥擅長的盲棋,一直很不服氣。


  他這一次來茶場不打算下棋,但不能不洗澡。一到湖邊,二比一的記錄便出現動搖。軍哥畢竟在湖邊混得久,把堤壩當跳水台,一段助跑後飛身射出,或是飛燕式,或是魚躍式,再不濟也要來個屈體直下,倒插一根“冰棍”,讓馬濤在一旁看得略有不安,笑紋下隱下一份黯淡。


  “馬濤,怎麽不來一個?”軍哥一張驢臉笑裏藏刀。


  馬濤笑一笑,搓洗自己的衣,算是支吾過去了。


  他留給對方一個背影。但這天夜裏,他既不參與歇涼,也不上床早睡,一個人再次去了堤壩,在那裏發出嗵一下又嗵一下的入水聲,顯然是咽不下胸中一口惡氣,非要練出點跳台風采不可。子夜時分,北鬥星在頭上緩緩偏轉。我們在星光下聊過了一個大蜂窩,聊過了一個關於岔路鬼的傳說,聊過了美國最好的步槍“大八粒”……不知何時突然覺得有點什麽不對勁。細想一下,原來堤壩那邊好久沒動靜了。


  我們沒見馬濤回來,忙去堤壩邊尋找,用手電一照,不禁失聲驚呼——他躺在岸邊,半身還在水裏,一手捂住額頭,從指縫中流出的鮮血蓋滿全臉,隻有兩隻眼睛偶爾翻一下,顯示出那還是一個活物。


  “天啦!”


  “你受傷了?”


  “快來人嗬——”


  他已無力回應我們的呼叫。


  後來才知道,堤壩兩端有涵管,還有堵漏的一些木樁。他不熟悉這裏的水情,選擇落差最大的地段跳水,沒料到一頭紮下去,砸中了隱伏水中的一根木樁,頓時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他頭上纏著白紗布離開茶場,登車時突然想起什麽,交代送行的三兩朋友:“你們去告訴又軍,我的難度係數肯定超過了他。”


  大家愣了一下,好一陣才恍然大悟:原來他還惦記跳水,原來他剛才應對左右談天說地,實際上一直心不在焉。


  他額上的那一塊傷疤,好幾年才慢慢平複。有意思的是,他後來一旦摸不到這個疤,就完全忘了那一段。在他的記憶裏,他從來不喜歡跳水,也沒跳過水。為這事拿自己的腦袋開瓢純屬無稽之談。他的很多記憶可能確已刪除。相比之下,他更樂意談一談打水漂,紮飛鏢,打乒乓球,下圍棋,打橋牌,解數學難題,背記化學元素周期表,西方哲學中的這一派那一派,還有在獄中堅持正義的抗暴鬥爭……他在這些更有意思的事情上何時屈居人後?連洗衣做飯也可以談——當然是他偶爾把這些事做出了成就感和示範性的時候,能說出一大套相關理論的時候。別人若不談這些,他便無精打采,抹一把臉,揉一揉指頭,不是走開去就是拿一張報紙來看。當然,他有時可能突然冒出一句:“我說了我能吹的!”這話讓旁人不知所雲,看看他手中的簫,才可能想起好久以前他試簫時的漏氣失音。或冒出一句:“你看看,你看看,題目本身錯了麽!”這話也讓旁人聽不明白,聽他解釋手中的一冊數學,才知道不久前他被一道題目難倒,其實不是他不會做,是說題的軍哥自己說漏了條件。總之,他幾乎對自己所有的成敗都刻骨銘心,都暗中牢記,不會輕易放下。


  說實話,這些往事後來才浮現於我的記憶,擠占了最早的興奮。說起來,他當時走到哪裏都不缺乏我這樣的仰慕者,不滿現實又野心勃勃,一心鬧出點動靜的小反賊。想一想吧,在他的周圍,一夥少年男女偷偷糾合成群,神色清純而凝重,嚼過一點炒蠶豆或冷鍋巴,一張嘴,一放言,就是麵對中國和世界,就是今後三十年乃至百年。說一說東南亞應該怎麽辦,歐洲與非洲應該怎樣變,偉大領袖“重上井岡山”一語到底是何意思,能不讓人眼睛發亮?討論一下第三國際的教訓在哪裏,北約和華約的各自隱患在何處,還有中國的政府和軍隊該怎麽重起爐灶,包括工業、農業、教育、文藝該如何大破大立……這種把欄杆拍遍和拔劍四顧的英雄豪情,這種即將候任廣場上偉大塑像的勁頭,能不讓人熱血?


  各種革命在這裏串味。革命既然是流行色,地下革命便是憤怒青年的美酒——不管這種憤怒是來自貧困,還是來自失戀,還是來自家仇國恨,還是來自讀書後的想入非非……革命的某種形式感,諸如緊緊握手,吟詩贈別,嚴肅論爭,還有在驚濤拍岸前久久的沉思,已足以讓人醉心於輝煌。何況這還是青年社交的一種有效媒介,就像馬克思說過的,在廣闊的大地上,任何人憑借一首《國際歌》,都可以在任何一個角落找到同誌——對於我們來說,當然還意味著找到一頓充饑的飽飯,幾支劣質香煙,他人慷慨相贈的舊膠鞋。這些《國際歌》的兌換品和增加值溫暖旅途。


  一個人進門時舉起右拳:“消滅法西斯!”


  其他人舉起右拳回應:“自由屬於人民!”


  小太陽們還有這樣一些禮儀。


  坦白地說,如果沒有這種豪情憧憬,我的青春會苦悶得多。人是很奇怪的動物,一旦有了候任銅像或石像的勁頭,再苦的日子都會變得無足輕重,甚至還能放射出熠熠光輝——在日後某些觀察者的眼裏,宗教不就是這樣嗎?在缺少宗教的地方,革命不常常就是這樣嗎?在革命退場的地方,商業消費不常常也是這樣嗎?當今娛樂的、體育的、傳銷的、燒錢享受的諸多明星,引千萬追星族要死要活,甚至鬧到自賤、自廢、自殘的程度,其實也沒什麽新鮮。人類激情一次次失控性地自燃,攔也攔不住。


  我開始重新看待腳上的鐮刀傷痕。作為格瓦拉的崇拜者,我當然不再自憐,倒有一種把傷痕當作勳章的驕傲。走過那些衣冠楚楚的上等人身邊,我甚至忍不住亮出身上的勳章,讓寄生蟲們統統一邊去吧。


  我開始重新打量前麵的崎嶇山道。作為甘地的崇拜者,我當然不再歎息,倒有一種把艱辛當作資曆和業績的興奮。我相信一個人的體魄和意誌,隻能在這樣的山道上,在身挑重擔汗如雨下兩腿哆嗦的長夜,才能真正百煉成鋼。


  我開始重新審度繁華街市。一個鄉下人,心裏裝著馬克思和巴黎公社,裝著“重上井岡山”那種坊間流傳的密旨,哪還有工夫嫉妒?哪還有工夫自卑?哪有工夫婆婆媽媽地上街淘貨?要忙的事都忙不過來呢。反動派肯定不會自動垮台,街壘戰鬥太有可能在這一片城區打響。紅旗應該在這幢樓上飄揚。重機槍應該在那幢樓上布設。起義的硝煙和坦克的機油味廢氣味已隱約可聞,那麽起義者該在何處阻擊,從何處增援,去哪裏割斷電話線,在什麽地方建立指揮所,加強政治攻勢的高音喇叭該如何架設……豈能不預先有所規劃?路上一個白發乞丐,應該好好接濟。街旁一個呻吟的病婦,也應該出手攙扶。因為人民大眾是革命的堅強後盾,這些大爺和大嫂,說不定就是將來可貴的向導,是最要緊的線人,到時候能幫助我方突出重圍絕處逢生——人民萬歲!

  這一天夜裏,我躺在拖拉機貨廂上,懷揣一封來自馬濤的信。信中關於國內革命形勢的分析讓我無法入眠。照信中的說法,湖北的情況很好,四川的情況也不錯,廣東方麵已有朋友打入革委會,上海那邊則有朋友進入了新聞界和哲學界,更重要的是,四十七軍看來很有希望……總之,到處都在星火燎原,攻陷巴士底獄的偉大日子就在前麵。我掐了自己一把,證實自己不是在夢中。


  我眼望一座座向車後退去的暗色山峰,耳聽滿車竹竿顛簸的嘩嘩聲,覺得很多事項也許還需進一步推敲。農民運動確實重要,但該從何處著手?秀鴨婆、武妹子、曹麻子那些家夥能聽我吆喝?他們怨言再多,會舍下家裏的老老少少和雞婆鴨仔跟我犯上落草?不會把我一索子捆起來送官或當瘋子按在地上灌藥?再說,更讓人覺得不放心的是,高層真的出現了裂痕嗎?那幾個老帥能起什麽作用?很多人寄予厚望的那位大人物最終會是何種麵目?……這些都是圈子裏的熱門議題,卻又迷霧重重。


  心事浩茫,神馳萬裏,我還沒把中南海的縱橫捭闔理出一個思路,忽聽一片鞭炮般的炸響,感到了背部和屁股連遭痛擊。我定下神來,翻過身來,看清了天上的星星,看清了路邊黑色的樹影,伸出兩手摸索,才發現自己坐在水溝裏,並不在貨廂裏的竹竿上。又過了片刻,我才大致明白,一定是廂板掛鉤在顛簸中脫落,半車竹竿嘩啦啦滾下車,躺在上麵的我自由落體無法幸免。


  “喂,停車——”


  我把呼叫拋出去,扔入一大堆機器聲、鐵板撞擊聲以及竹竿顛簸聲裏,連自己也不大能聽見。機手絕塵而去,一晃一晃的尾燈越來越遠,最終被無邊的黑暗淹沒。


  “喂——”我幾乎欲哭無淚。


  以一根樹枝為杖,我一拐一瘸地上路,走到老井坊那裏,向路邊農戶討了一點草紙,燒灰給腿上一處傷口止血,然後才看見路上迎麵而來的兩道光柱。原來機手一直把拖拉機開到茶場,才發現車上空了一半,車上人也無蹤影,才急忙開車回頭來找。車上的兩個人是他找來幫忙搬竹竿的,不是來參加起義的。


  “你這個臭聾子——我要你慢點開,慢點開。那個破車廂不散架才怪呢。”我忍不住破口大罵。


  “這能怪我嗎?我要你坐到前麵來,你偏要睡在上麵,吹你那一身痱子。我又沒長後眼睛,還能時時刻刻把你盯住?”機手也很冒火,壓根兒沒把我當作未來的起義領袖。


  我很想啟發一下對方,不要鼠目寸光,不要門縫裏看人……但接過對方遞來的兩個煮紅薯時,我已確認遠水不解近渴,紅薯比革命更能消除自己眼下的頭暈目眩。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