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日新月異之誌
十 日新月異之誌
郭又軍遷居回到省城時是“文革”結束以後。大學重新開始招生。他沒考上大學,不是基礎差(下鄉前已讀到高三),也不是沒時間準備(已能洋洋得意地做出不少偏題和怪題),隻是一聽到數學監考老師大聲宣布“開始”,便一時心慌,兩眼發黑,腦子裏一片空白,筆尖在考卷上篤篤篤啄個不停。全怪那家夥把“開始”喊得太嚇人了——他事後這樣埋怨。
他又怪小安子那天早上給他煮的咖啡,不但不提神,反而鬧肚子。
第二年,他忙著辦調動,打家具、粉刷房子、給女兒衝奶粉,去某廠籃球隊打外援,給張家或李家修理自行車,還被廠裏派去山西采購煤炭……結果根本沒進考場。“考什麽大學?以後給你提個科長不就得了?”領導這種空頭支票,他居然也信了。對方拿黨員的紀律來說事,他居然也就從了。何況采購員的日子確實不賴,能在客戶那裏喝喝小酒,在驗貨時稍稍通融一下,就能得到好煙好酒好燒雞的回報,說不定還被對方請去釣魚,請去打獵,甚至去北京或西安玩一趟。從那些大地方給工友們帶回一些緊俏貨品,被大家感恩戴德,也是很有麵子的事。
廠長還真沒說錯:大學算什麽呢?這樣滋潤的小日子,拿三張大學文憑捆在一起來換也不夠吧?
一直忙到自己所在的國營工廠破產,他這才發現那個許願的廠長不知去向,自己也突然一下變老,臉上多出了深深皺紋。大批工友在下崗,這張老臉不進入下崗人員名單是不大說得過去的。看來時代已經大變了,黨齡不再吃香,家庭背景不再管用,“工人老大哥”的最新稱呼是“打工仔”,他眼下被人們的目光跳過去,如同一塊嚼過的口香糖隻配粘在鞋底。
茶葉得花錢買了,這變得很現實。小酒瓶已倒空了,這也變得很具體。他下崗後擺過攤,拉過貨,做過裝修,收過醫療垃圾,還在一家罐頭廠破過魚,都沒賺到多少錢。有時是麵子卻不過,比如,給熟人刷一下牆,收錢豈不是打他的臉?有時是自己貪玩,比如,在路邊看別人下棋,一看就大半天,把生意耽誤了。這一天,他從公廁出來遇到一位老熟人,聽對方隨口搭訕一句:“去哪裏嗬?”他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顧不上自己正要趕活,也不管對方是否有急事,停下來耐心解釋自己的去向,以及他今天為什麽要去那裏,以及他今天去那裏以後還要去哪裏,以及他今天早上為什麽要帶上卷尺、電鑽、切割機以及一瓶涼開水……直到對方東張西望,吐長氣,冒哈欠,一臉欲逃無計的苦惱,大概為剛才的搭訕後悔不迭。
他說錯什麽嗎?他不該誠心誠意把事情說清楚嗎?不該讓對方明白他眼下的工作與采購同樣重要嗎?但他事後發現,就因為說得太清楚,停在路邊的自行車不翼而飛,大概是被哪個小偷撬走。
這是他丟失的第四輛車。一氣之下,他惡向膽邊生,用砌刀撬了路邊另一輛自行車,騎上去逃之夭夭。
他得給這輛車改一下模樣。但拆卸網籃時,他發現網籃裏的兩個紙團都是試卷,上麵稚嫩的字跡一看就是出自女孩之手。車頭一朵糖紙紮成的蝴蝶花,也暗示車主身份。
這個孩子丟了車,會不會遲到和缺課?會不會急得哭走街頭?會不會被父母責罵甚至暴打然後躲在外麵不敢回家?……想到這些,郭長子有些不安。以大欺小,好漢不為也,他把自行車送回原地。不巧的是,他剛剛來到那個停車棚,就聽到身後有人大喊:“抓小偷嗬——就是這一輛——”原來是車主的父母正在這裏找車。在一些路人的幫助下,他們一窩蜂衝上來,怒氣衝衝地把他抓扯得衣領歪斜和扣子脫落,一舉扭送派出所。新車鎖當然是他盜車鐵證。他一身髒兮兮的塵土也不無人渣之嫌。還算好,值班警察認識他,說自己老娘有一次在街頭中風倒地,就是他護送去醫院裏的。靠這一點交情,對方從輕發落軍哥,沒讓他寫大字檢討貼到街上去。
小安子從派出所領回他,已沒興趣責怪這個呆貨。論脾氣,論人緣,論孝順嶽母,論他從前撈回來的各種實惠,這個丈夫也算是經濟適用了。但小安子生氣的恰恰是太沒有理由生氣,她那一顆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是另一回事。
小安子有一些怪癖,比方與丈夫辦事之前,要在臥房裏懸掛巨幅的政治領袖照,似有一種瀆神的變態心理;要不然,就在床邊貼滿各種人物頭像,最好是熟人們的,最好是女性熟人們的,造成一種眾目睽睽萬人圍觀的效果,一種當眾下流的瘋狂感。有時候她還要大音量播放流行革命歌曲,最狂熱、最激烈、最喧囂的那種,幾乎把某種紅色恐怖的記憶當作誘發春情的最佳情境。
更不可思議的是,她後來還有受虐取向,一再要求丈夫強奸,好像隻有在猛烈廝打、猛烈對抗、猛烈相罵的狀態下(有一次她還真把丈夫的肩膀咬得出血),在自己還原成一個弱者乃至極弱者的感覺下,一種慘遭強製和迫害的感覺下……她才可能放鬆自己,慢慢地亢奮起來。否則,她就如同一個冷冷的橡膠人,通體冰霜沒法解凍,公事公辦地草草應付,粗糠代糧、吃了仍餓,讓丈夫十分苦惱。
她是不是有點癲狂?是不是應該看心理醫生?丈夫還真去找過醫生,取回一些藥片,謊稱是維生素,但不幸被妻子一眼看穿,連瓶子帶藥一起扔到窗外去。沒辦法,他隻好努力培養自己的勇敢和粗暴,喝下很多酒,吃下很多肉,全身運氣再三,如同一個大猩猩猛烈捶打胸脯,豪氣衝天地決死一戰。但他還是沒法強奸。
他要真打嗎?要真掐嗎?要真踢嗎?要揪著對方的頭發拖來拖去?要把她的手臂扭得咯咯響?要抹去她吐來的唾沫然後扇上一耳光?……他下不了這個手,哪怕想一下也滿頭大汗,胸口亂跳。
“你就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日本鬼子?”妻子急了。
“我好好的,當什麽日本鬼子?你怎麽說也太賤了吧?”
“我是賤,你才知道嗬?”
“你真讓人受不了。”
“你以為我就受得了?郭大傻嗬郭大傻,你就是聶瞎子那樣的白菜!”
這是指她一位聶姓的同隊知青,回城後娶了個老婆,但對方多年不孕,最後到醫院檢查,醫生發現她還是一個處女,既驚訝無比,又哭笑不得。夫婦倆也不知事情錯在哪裏,經醫生暗示,才知結婚還需那樣,做那種“道德敗壞”“見不得人”的下流事。兩人為此都嚇出一身冷汗。
“你不是人——”小安子接下來的話更難加費解,“你不強奸我,就是真正地強奸我,道道地地的犯罪,明白嗎?”
照這種說法,小安子在婚後的大部分情況下,是被微笑哥溫柔地、耐心地、認真地、按部就班地謀害了,並且留下暴力的惡果,一個醜陋的女兒。那麽她後來決意提一口皮箱遠走高飛,看來不僅是要去賺錢闖世界,更重要的原因,是無法忍受遙遙無期的合法暴力,無法接受永無休止的心身折磨和千刀萬剮。
她得給自己找一個解凍的辦法。她的心需要動感,需要燃燒,需要日新月異,沒法沉淪在灰暗的小日子,永遠守住鍋台和水龍頭。生命不息,折騰不止,她後來有過另一個男人,一個同她在熄燈舞會上認識的流浪詩人,那家夥至少能注意她黑裙子和灰裙子的變換,不是丈夫這種瞎子;不久又有了另一個男人,一位很懂打領帶、吃西餐、聽爵士樂、扔保齡球的氣質教授,那家夥至少能欣賞她翻牆偷花,不是丈夫這種守法守紀的可憐蟲。她的心還在繼續飛翔,飛向更多激動人心的非常旅途。有一次,她在外地遇到一中學同學,校園時代的舞蹈王子和羽毛球偶像。該出手時就出手,她大喜過望地把對方引誘上床,不料對方已是一位資深醫生,特別講究衛生,事前要求她洗澡,刷牙,剪指甲,刮腋毛,噴香水……用過了牙刷還得用牙線,用過了香皂還得用酒精,用了一遍還得用二遍,好幾條毛巾拿出來各專其職。這還不算,嚴格程序走完了,雙方好容易呼哧呼哧地體力勞動了,衛生專家還把地上廢紙巾撿起來,收集於一個鋁盆,用小鉗子夾住一點點在火中燒掉。那些紙團在小安子記憶中燒出了世界上最惡心的氣味,簡直讓她萬箭穿心,冷汗直冒,差一點嘔吐。她後來整整一個月痛經,據說就是深受刺激了。
天啦,王子和偶像怎麽這樣囉嗦?“燕燕,你得用牙線。”“燕燕,你的腋毛太多了。”“燕燕,我給你說吧,雙氧水的作用是……”對方既不傻,也不怎麽逗,更不會狂野,以泰山壓頂之勢,突然把她頂在浴缸裏或灶台上,惡狠狠地把她一口吞沒。恰恰相反,對方香噴噴的,笑眯眯的,比女人還細心,比女人還溫柔體貼,擅長指導和管理性生活,比她更有知識也更有責任感地掌控生殖係統,處理精子與卵子的一時衝動。同他上床差不多就是上課鈴響時老師把學生帶入數學課堂。這事當然很難辦。俊若影星的數學老師仍是沉重的壓迫,何況這一位出題還特別難,每一道題都是對細菌和病毒的精密想象,都是對雙方身體健康的合理規劃,都是必須如此的嚴格定律。由香皂、酒精、牙線、雙氧水、剃須刀、避孕套等組成的複雜運算環節,也許能解除一位醫生的內心緊張(開始氣粗了和冒汗了),是他愛起來的條件(一連兩次證明他酣暢淋漓),但對於小安子來說,無異於一大堆多元高次方程,隻能令人崩潰。
她慌不擇路地逃離對方的家門,不過是再一次逃離可惡的數學,再一次逃離自己的愛情幻滅。
“中國男人都死完了嗬?”她在路口忍不住跳腳大罵。
“腋毛怎麽啦?”她狠狠啐出一口,“本小姐偏偏喜歡腋毛,腋毛,腋毛——”嚇得身邊兩位婦人快步逃竄。
也許是她曾把這一故事說給大甲,後來從大甲嘴裏傳出,便成了他與一位美女護士的故事。兩個版本分別在女友圈和男友圈裏悄悄流傳,隻是不知哪個版本為真,哪個版本才是剽竊和胡吹。有一段,這兩人都喜歡在朋友麵前吹噓情史,有一種互不服輸擂台比試的勁兒,哪怕吹到讓人生疑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