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公用鱉
三 公用鱉
與大甲同居一室,同擠一床,實在不是太爽的事。他從無疊被子的習慣,甚至沒洗腳就鑽被窩,弄得床上泥沙嘩啦啦地豐富。這都不說了。早上被隊長的哨音驚醒,忙亂之下,同室者的農具總是被他順手牽羊,帽子、褲子、襯衣也說不定到了他的身上。用蚊帳擦臉,在褲襠裏掏襪子,此類舉動也在所難免。好在那時候大家都沒什麽像樣的行頭,穿亂了也就亂了,抓錯了也就錯了,不都是幾件破東西麽,共產主義就是不分你我的亂來。
我穿上一件紅背心,發現衣角有“公用”二字。其實不是“公用”,是“大甲”的藝術體和圓章形:“大”字一圓就像“公”,“甲”字一圓就像“用”。這種醒目的聯署雙章,幾乎蓋滿他的一切用品,顯然是一位老母的良苦用心所在——怕他丟三落四,也怕他錯認了人家的衣物,所以才到處下針,標注物主,主張物權。
這位老母肯定沒想到,再多的蓋章加封在白馬湖茶場依然無效,字體藝術純屬弄巧成拙,倒使物權保護成了物權開放:大家一致認定那兩個字就是“公用”,隻能這樣認,必須這麽認,怎麽看也應該這樣認。大家從此心安理得。
大甲看見我身上的紅背心,覺得“公用”二字頗為眼熟,但看看自己身上不知來處的衣物,也沒法吭聲了。
他隻是討厭別人叫他“公用哥”或“公用佬”或“公用鱉”,似乎“公用”隻能與公共廁所一類相聯係,充其量隻能派給蝦兵蟹將一類角色。用他的話來說,他是藝術家,即便眼下公子落難,將來撥雲見日,見到總統都可以眼睛向上翻的。你不信嗎?你怎麽不承認事實呢?你腦子裏進了臭大糞吧?他眼下就可以用小提琴拉出柴可夫斯基,可以拉扯脖子跳出維吾爾族舞蹈,還可以憋住嗓門在浴室裏唱出鼻竇共鳴,放在哪個藝術院團都是前途無量。何況他吃奶時就開始創作,夾尿布時就有靈感,油畫、水彩畫、鋼筆畫、雕塑,等等,都是無師自通和出手不凡,就算用臭烘烘的腳丫子來畫,也比那些學院派老家夥不知要強多少。這樣的大人物,怎麽能被你們“公用”?
每個土磚房都住五六個人,每間房裏都是農民與知青混搭。農民們不相信他的天才,從他的蓬頭垢麵也看不出貴人麵相,於是他的說服工作變得十分艱難。他得啟發,得比畫,得舉例,得找證人,得賭咒發誓,得一次次耐心地從頭再來,從而讓那些農民明白“下巴琴(小提琴)”是怎麽回事。更重要的,他得讓大家明白,為什麽藝術比豬仔和紅薯更重要、更偉大、更珍貴,為什麽畫冊上拉(斐爾)家的、達(芬奇)家的、米(開朗基羅)家的,比縣上的王主任要有用得多。
實在說不通時,他不得不輔以拳頭:有個農家後生衝著他做鬼臉,一直堅信王主任能批來化肥和救災款,相比之下你那些畫算個屁嗬。這個“屁”字讓大甲一時無話可說,上前去一個“大背包”,把對方狠狠摔在地上,哎喲哎喲直叫喚。
“真是沒文化。”大甲抹一抹頭發,大概有黃鍾毀棄的悲憤,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找幹部告狀去了。
“你不吹牛會病嗎?”
“你不吹牛會死嗎?”
“你自己不好好幹活,還妨礙人家,存心破壞嗬?”
“姚大甲,你還敢打人,街痞子,暴腦殼,日本鬼子、地主惡霸嗬?”
……
這就是吳場長後來常有的責罵。場長一氣之下還扇來耳光,沒料到大甲居然還手,鬧出一場惡拚。
場領導後來議了幾次,最後決定單獨劃一塊地給大甲,算是畫地為牢,隔離防疫,把他當成了大腸杆菌。
出工的隊伍裏少了他,真是少了油鹽,日子過得平淡乏味。工地上沒人唱歌,沒人跳舞,沒人摔跤,沒人吹牛皮,沒人鬧哄哄地賭飯票,於是鋤頭和糞桶似乎都沉重了不少,日影也移動得特別慢。“那個呆夥計呢?”有人會冷不防脫口而出,於是大家同生一絲遺憾,四處張望,放目尋找,直到投注對麵山上一粒小小的人影。嘿,那肯定是他。那單幹戶也太舒服了吧?要改造也得在群眾監督下改造,怎麽能一個人享清福?就是,我們要聲討他,他也聽不到。我們要揭發他,他耳朵不在這裏嗬。
大家譴責幹部們的荒唐,對那家夥的特殊待遇深為不滿。快看,他又走了。快看,他又坐下了。快看,他又睡下了,今天一上午就歇過好幾回……那家夥大概也在張望這一邊,不時送來幾嗓子快意的長嘯,聲音飄飄忽忽地滑過山穀,落在小木橋的溪水邊。大家眼睜睜地看著他獨來獨往和自由自在,享受一份特許的輕鬆。至於他的單幹任務,基本上交給了附近一夥農家娃,讓他們熱火朝天地代工。他的回報不過是在紙片上塗鴉,給孩子們畫畫坦克、飛機、老虎、古代將軍什麽的,給孩子的媽媽們畫畫牡丹、荷蓮、嫦娥、觀音菩薩什麽的。他設計的刺繡圖案,還贏得了大嫂們滿心崇拜,換來了糯米粑。
他很快畫名遠播,連附近一些村幹部也來茶場交涉,以換工的方式,換他去村裏製作牆上的領袖畫像和語錄牌,把他奉為宣傳大師,完成政治任務的救星,總是用好魚好肉加以款待。縣裏文化館還下鄉求賢,讓他去參與什麽縣城的慶典籌備,一去就兩三個月。關於劇團女演員們爭相給他洗鞋襪的事,關於縣招待所食堂裏的肉湯任他大碗喝的事,都是他這時候吹上的。
肯定是發現他這一段臉上見肉了,額頭上見油了,吳場長咬牙切齒地說:“他能把蔣介石的毛鳥鳥割下來?”
旁人嚇了一跳,“恐怕不行吧?”
“就是麽,一個盜竊犯,隻要第三次世界大戰開打,還是要把他關起來!”
旁人又嚇了一跳,“他偷東西了?”
場長不回答。
“是不是偷……人?”
場長走了,扔回來一句:“遲偷早偷都是偷。”
我們沒等到第三次世界大戰,沒法印證場長的高瞻遠矚。我們也沒等到共產主義,同樣沒法印證場長有關吃飯不收飯票、餐餐有醬油、人人當地主、家家有套鞋的美好預言。我們隻是等來了日複一日的困乏,等來了腳上的傷口、眼裏的紅絲、蚊蟲的狂咬、大清早令人心驚肉跳的哨音。
不過,疲憊歲月裏仍有激情湧動。坊間的傳說是:有一位知青從不用左手幹活,哪怕這位獨臂人的工分少了一大截。他私下的解釋是:如果他的左手傷了,指頭不敏感了,國際小提琴帕格尼尼大獎就拿不到了嗬。這種瘋話足以讓人嚇一跳。另一則傳說是,一位知青聽到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上天,不去參加慶祝,反而跑到屋後的竹林裏大哭一場。他後來的解釋也神經兮兮:人家搶在他前麵把這件事做了嗬,占了先機,奪了頭功,他的科研計劃就全打亂啦。
大甲隻是個初中留級生,不至於牛成這樣。他的科學知識夠得上衝天炮,夠不上人造衛星。但這並不妨礙他也是美夢翩翩,曾譜寫一部《偉大的姚大甲暢想曲》,咣咣咣咣,嘣嘣嘣嘣,總譜配器十分複雜,鏗鏘銅管和清脆豎琴一起上陣,又有快板又有慢板,又有三拍又有四拍,又有獨唱又有齊唱,把自己的未來百般謳歌了一番。
當時他已離開茶場,去了附近一個生產大隊——那裏的書記姓胡,是個軟心腸,見這一個城裏娃老是被隔離,覺得他既沒偷豬也沒偷牛,既沒有偷米也沒有偷棉,憑什麽把他當大腸杆菌嚴防死守?既然對上了眼,這位老漢二話不說,要他把行李打成包,扛上肩,跟著走,大有庇護政治難民的一腔正義。這樣,大甲從此成了胡家一口子,不明不白的家庭成員,幹什麽都有老勞模罩著。後來,他玩到哪裏就吃住在哪裏,又成了梁家一口子,華家一口子,被更多的大叔大伯罩著。農忙時節,我們忙得兩頭不見天。他倒好,鞋襪齊整,歪戴一頂紙帽,在田野裏拉一路小提琴來慰問我們,如同英國王子親臨印度難民營。“嗬,在那西去列車的窗口,在那九曲黃河的上遊……”他的激情朗誦分明是要氣死我們。
我們躺在小溪邊,遙望血色夕陽,順著他的提琴聲夢入未來。我們爭相立下大誓,將來一定要狠狠地一口氣吃上十個肉餡包子,要狠狠地一口氣連看五場電影,要在最繁華的中山路或五一路狠狠走上八個來回……未來的好事太多,我們用各種幻想來給青春歲月鎮痛。
多少年後,我再次經過這條小溪,踏上當年的小木橋,聽河水仍在嘩嘩流淌,看紛亂的茅草封掩路麵,不能不想起當年。大甲早已回到城市,進過劇團,辦過畫展,打過群架,開過小工廠,差一點投資煤礦,又移居國外多年……但到底幹了些什麽,不是特別的清楚。憑一點道聽途說,我知道他最終還是在藝術圈出沒,在北京著名的七九八或宋莊這些地方混過,折騰一些“裝置”和“行為”,包括什麽老門係列、拓片係列、幼嬰係列,以及不久前那個又有窗、又有門、還安裝了複雜電光裝置的青花大瓷罐……據他說,這是準備一舉收拾威尼斯國際雙年展的原子彈。
看來世界已經大變,我在日新月異的藝術之下已是一個老土,在青花大瓷罐麵前隻有可疑的興奮,差不多就是裝模作樣。我左瞧右看,咳了七八聲,把下巴毫無意義地揉了又揉,說眼下的藝術越來越像技術,畫家都成了工程師了。
“對,說對了,這正是我追求的方向。”他指定我的鼻子。
“你的意思是,藝術就應當成為技術?”
“對,你真是個聰明人。你徹底忘掉畫筆,多想想切割機和龍門吊,就可以到美術學院當教授了。”
他這一說,我就明白了,當然也更不明白了。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不就是三歲紮小辮、五歲穿花褲、九歲還吃奶的那個留級生麽?當年鄰居的大嬸奶汁高產,憋得自己難受,常招手叫他過去,讓他撲入溫暖懷抱咕嘟咕嘟吮上一番。想想看,一個家夥有了漫長的哺乳史,還能走出自己的童年?他後來走南闖北東奔西竄,但他的喉結、胡須、皺紋、寬肩膀,差不多是一個孩子的偽裝,是他混跡於成人堆裏的生理誇張。隻有從這一點出發,你才可能理解他為何追捕盜賊時一馬當先,翻山越嶺,窮追不舍,直到自己被毒蜂蜇得大叫——其實他不是珍愛集體林木,隻是覺得抓賊好玩。你也才可能理解他為何一轉眼就去偷竊隊上的橘子,為了對付守園人,又是潛伏,又是迂回,又是佯攻,又是學貓叫,直到自己失足在糞坑裏——其實他對橘子並無興趣,隻是覺得做賊好玩。一切都是玩,如此而已。
對於他來說,抓賊與做賊都可能high(興奮),也都可能不high。隻有high才是硬道理。藝術不過是可以偶爾high一下的把戲。拜托,千萬不要同他談什麽思想內涵、藝術風格、技法革新以及各種主義,更不要聽他有口無心地胡扯這個斯基或那個列夫。他要扯,讓他扯吧。他做的那個大瓷罐,可以裝酸菜也可以裝飼料,雇工數人耗時一年的大製作,在我看來不過是他咕嘟咕嘟喝足奶水以後,再次趴在地上,撅起屁股,倒騰一堆河沙,準備做一個魔宮。
他肯定把今天的家庭作業給忘記了,把回家吃飯給忘了。
他有家嗎?我曾要來他的電子郵箱,但那信箱如同黑洞,從未出現過回複;也曾要來他的手機號,但每次打過去都遭遇關機。我隻知道他大概還活在人世,偶爾在我麵前冷不防地冒出來,撓撓頭皮,眨眨眼睛,找點剩飯充塞自己的肚皮,然後東扯西拉一通,然後落下他的手機,揣走我的電視遙控器,再次消失在永無定準的旅途。最近的一段吹噓是有關他如何解救小安子,我們共同認識的一位熟人。他說他在美國開上越野車,挎上了美式M16,帶上一位黑哥們,去毒販子們那裏嘎嘎嘎(他的衝鋒槍總是在敘述中發出唐老鴨的叫聲)——他朝天一個點射,“fuck——Shit——”那些來自墨西哥的小雜種便統統抱著頭,麵向牆壁,矮下了。
“你這不是拍電影?”我說。
“你不信?那你去問小安子,你現在就打電話!”
“她怎麽會在那裏?”
“剛到美國,亂走亂跑,不聽我的教導嗬。”
“她不是在新西蘭麽?”
“新西蘭的黑社會哪夠她玩?”
一個警匪大片就這樣丟下了,一段人們不必全信也不必深究的閑扯。他就是這樣的一縷風,一隻卡通化的公共傳說,一個多動和快速的流浪漢,一個沒法問候也沒法告別的隱形人。他不僅沒有恒定住址,從本質上說,大概還難以承擔任何成年人的身份:丈夫、父親、同事、公民、教師、納稅者、合同甲方、意見領袖、法人代表、股權所有人等。也許,這樣的偽成年人,不過是把每一個城市都當積木,把每一節列車都當浪橋,把每一個窗口都當哈哈鏡,要把這一輩子做成樂園。
在將來的某一天,他可能勳業輝煌名震全球,像他自己吹噓的那樣;也可能一貧如洗流落街頭,像他前妻和兒子說的那樣。但不管落入哪種境地,他都可能掛一支破吉他,到處彈奏自己的偉大暢想。
“公用鱉!”
“公用鱉!”
……
我從街頭孩子們的叫喊中猛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