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賭徒

  二 賭徒

  當時白馬湖茶場有八千多畝旱土,分別劃給了四個工區共八個隊。在缺少金屬機械和柴油的情況下,兩頭不見天,摸黑出工和摸黑收工是這裏的常態。墾荒、耕耘、除草、下肥、收割、排漬、焚燒秸稈等,都靠肢體完成,都意味一個體力透支的過程。烈日當空之際,人們都是燒烤狀態,半灼傷狀態,汗流滾滾越過眉毛直刺眼球,很快就淹沒黑溜溜的全身,在褲腳和衣角那些地方下泄如注,在風吹和日曬之下凝成一層層鹽粉,給衣服繪出裏三圈外三圈的各種白色圖案。


  馱一身沉甸甸的鹽業收入回家,人們晃晃悠悠,找不到輕重,都像一管擠空了的牙膏皮,肚皮緊貼背脊,喉管裏早已伸出手來。男人們吃飯簡直不是吃,差不多是搬掉腦袋,把飯菜往裏麵嘩啦一倒,再把腦袋裝上,互相看一下,什麽也沒發生。沒把瓦缽和筷子一並倒進肚子裏去,就已經是很不錯了。


  人們的鼻子比狗還靈,空中的任何一絲氣味,哪怕是數裏路以外順風飄來的一點豬油花子香,也能嗖嗖嗖地被準確捕獲,激發大家的震驚和嫉妒。


  當時糧食平均畝產也就三四百斤,將其乘以全縣或全省的耕地數就能知道,肯定不夠吃,隻能計劃分配。男人每頓五兩,女人每頓四兩,如此定量顯然隻能填塞肚子的小小角落。如果沒有家裏的補貼,又找不到芋頭、蠶豆一類雜糧,地木耳、馬齒莧一類野食,就隻能盼望紅薯了。場部給每張飯票扣一兩米,但紅薯管飽。唯一的問題,是紅薯生氣,於是腸胃運動很多,紅薯收獲季節裏總是屁聲四起,類似偷偷摸摸的宣敘調或急急風,不時攪亂大家的表情。一場嚴肅的政治批判會上,應該如期出現的憤怒或深刻,常被一些弧線音或斷續音瓦解成哄堂大笑。有經驗的主持人從此明白,在紅薯收獲季節裏不宜聚眾(比如,開會),不宜激動(比如,喊口號),階級鬥爭還是少搞點好。


  這就不難理解,人們在工地上經常談到吃。吃的對象、方法、場景、過程、體會一次次進入眾人七嘴八舌的記憶總複習。不,應該說在剛吃過飯的一段,比如上午十點以前,腸胃還有所著落和依附,人們還是可以談一些高雅話題,照顧一下上層建築,比如知青們背記全世界的國名,背記圓周率或平方表,背記一些電影裏的經典台詞……來自《列寧在十月》《南征北戰》《賣花姑娘》《廣闊的地平線》什麽的。但到了腹中漸空之時,“看在黨國的分上”一類不好笑了,“讓列寧同誌先走”一類也不好玩了,腸胃開始主宰思維。從北京湯包到陝西泡饃,從廣州河粉到北京烤鴨……知青們談得最多的是以往的味覺經驗,包括紅衛兵大串聯時見識過的各地美食。關於“什麽時候最幸福”的心得共識,肯定不是什麽大雪天躲在被窩裏,不是什麽內急時搶到了廁位,而是餓得眼珠子發綠時一口咬個豬肘子。


  操!吃了那一口,挨槍斃也值嗬。


  這一天,我沒留意時間已經越過危險的上午十點,仍在吹噓自己的腹肌。但大甲把我的肚皮仔細審查,決不容許我用四個肉塊冒充八個肉塊,也不容許肥肉冒充肌肉。


  “你也肯定沒有一百一。”他說。


  “怎麽沒有?我前幾天還稱過。”


  “你稱的時候,肯定喝足了水。”


  “還憋了三天屎尿吧?”


  旁人開始起哄。賭!賭!一定要賭!……這使我奇怪,體重這事有什麽好爭的?爭贏了如何?沒爭贏又如何?直到大甲高高興興在地上拍出幾張飯票,我才恍然大悟:陰謀原來在這裏。


  關於要不要刮去鞋底的泥塊,關於要不要摘下帽子和脫下棉衣,關於要不要撒完尿再上秤……我們爭議了好久。爭到最無聊時,大甲居然說我頭發太多,蓄意欺騙黨和人民,因此必須減除毛重半斤。看看,半斤毛重,心思夠狠毒吧?總之,在他們花樣百出惡意昭昭的聯手陷害下,我從秤鉤上跳下來,聽到他們一陣歡呼,眼睜睜地看著八張飯票被大甲奪走,然後給幫凶們一一分發。


  這是不是下流無恥,我不想控訴。我隻是第二天上工時再下戰表:“公用鱉,我們比一比認繁體字。賭十張飯票,一張票三個字。”


  “那不行。要比就比俯臥撐。”


  “比投籃?標準距離,一人十個球。”


  “你想反攻倒算?好,老子同情你,給你這個機會。這樣吧,你當大家的麵吃一塊死人骨頭。”他指了指身邊一堆白花花的碎片,是大家開荒時刨出來的。


  我掂了掂一片碎骨,覺得陰氣襲人,汙濁發黴,有一種鹹魚味,但我嘴上還得硬。“十張飯票太少了。”


  “你不敢吃就是不敢吃。”


  “我腦膜炎?你要我吃我就吃?”


  “我賭二十張!”


  “我今天沒興趣……”


  “二十五!”


  其他人覺得有戲可看了,圍上前來,七嘴八舌,手舞足蹈,大加評點或挑唆,使大甲更為得意地把賭注一再加碼。三十,三十五,四十,四十五,最後漲停在五十——如此驚心動魄的豪賭已讓我呼吸粗重。


  五十是什麽意思?五十就是五十缽白花花米飯,意味著你狼吞虎咽時的暈眩,你大快朵頤時的陶醉,還有撫摸肚皮時的腦子一片空白。想一想吧,至少在很多日子裏,你活得出人頭地,光彩照人,活脫脫就是當今皇上,不必再對食堂裏的曹麻子諂笑,讓他的鐵勺給你多抖落幾顆黃豆;也不必捶打鄰居的房門,對屋內的豬油味賊心不死抓肝撓肺;更不必為了爭搶一個生蘿卜,與這個或那個鬥出一身汗。


  生死抉擇,成王敗寇,翻身農奴得解放,不就在此一拚嗎?我抹了一把臉,大聲說:“有什麽了不起?飯票拿來!”


  他們被鎮住了,好一陣沉默。


  我清點飯票,確認賭資無誤,然後旋旋腰,壓壓腿,捏一捏喉嚨,咧一咧牙口,把自己當做出場前的運動員。我閉上眼,想一想舍身炸碉堡的英雄,想一想舍身堵槍眼的英雄,過一遍電影裏諸多動人形象,在精神上也做好準備。最後,我用衣角細細拭去一塊片骨上的黴汙泥跡,兩眼緊閉,大喊了一聲:

  “毛主席萬歲——”


  一次深呼吸之後,我哢哧哢哧地大嚼猛咬,沒覺出就義是什麽味,也不敢去想就義是什麽味,直到胃裏突然一陣惡湧,眼看就要湧上口腔,像高壓水槍一樣把嘴裏的骨渣噴射出去,這才拔腿狂奔,躥到附近的小溪旁一頭撲下去,在那裏拚命嘔吐和洗漱——逃竄前當然沒忘記一把抓走地上所有的飯票。


  從這一刻起,皇上的幸福令人陶醉,攥緊在手中的一遝飯票簡直是鎮國玉璽。晚上,隊長買豬娃回來了。隊長姓梁,綽號“秀佬”和“秀鴨婆”,不知有什麽來曆。他聽說此事,覺得問題嚴重而且形勢危急,立即把全隊人召集在地坪,沒顧得點上一盞油燈,就在黑糊糊的一圈人影裏開罵:“連先人都不放過嗬?什麽人呢,就不怕遭雷打?也不怕吃得嘴巴裏生疔?就不怕爛腸子爛肚?就不怕你婆娘以後生個娃仔沒屁眼?”


  黑暗中的責罵聲在繼續:“陶小布,你看你,長得十七八九二十一二三四歲了,還像隻三腳貓,不上正版!”


  這也太誇張了吧?一口氣滑出七八個數,鉚足了勁給我拔苗助長,怎麽不一口氣把我拔成一個老前輩?

  “你鋤死了花生苗,我還沒說你。你一鋤頭下去,就少了半斤花生,明白不?你是個枯臠心,打牛——是你那樣打的?你爹媽是那樣打牛的?你爹媽是那樣教你打牛的?你吃飯,它吃草。你睡床,它睡地。你跟它有仇嗬?”


  這話不但離題,還有點費解——他似乎不知道城裏沒有牛。


  其他農民興高采烈,會後一再點頭哈腰笑臉逢迎,爭相找我借飯票,又忍不住好奇地打聽:那骨頭到底是什麽味?是不是有點酸?是不是有點鹹或者澀?年紀稍長的幾個,問過以後還心重,還嘟囔,看我的目光不無異樣。我喝過水的杯子,他們決不再沾。我用過的臉盆,他們決不再碰。到了深夜,同房的一個老頭從噩夢中驚醒,大喊大叫,滿頭大汗,找到梁隊長強烈要求換房,說他情願睡牛欄,也不同啃屍鬼同住一窩。隻有食堂裏的曹麻子好像很欣賞我:“小子,你膽大。以後吃爛肉算你的。”


  他沒解釋“爛肉”是什麽。


  作為一種懲罰,我和大甲都被梁隊長勒令去山裏買竹。這是一種重活,得挑擔子行走七十多裏山路,不死也要脫層皮的。由於沒拿到竹木砍伐指標,雖是給集體辦事,但也算違規違法,隻能賊一樣晝伏夜行以求躲過沿途檢查站那些關卡。我們這次去又遇上大雨,還沒趕到產竹地,便在路邊一位木匠家避雨,吃光了隨身所帶的幾斤米,不知道接下來兩頓飯的著落在哪裏。


  木匠是做棺材的。工房裏擺了幾口剛上過漆的胖大家夥,有木料味和油漆味,黑幽幽的陰氣襲人。有時棺材板會無端發出炸裂之聲,大概是板材幹燥後變形所致,足令我們心驚肉跳。大甲喜歡這種陰森的布景和聲效,一定要在這裏睡覺,一定要在這裏掌燈打牌,而且老是眉飛色舞。“喂,你後麵的棺材裏怎麽伸出了一隻手?”


  一個綽號“光洋”的說:“大甲,你自己後麵有一張女人的臉!”


  “哈,是你的相好吧?來偷看我的牌?”


  “真的,你回頭看看,看看麽。真的有一張大白臉,抹了口紅,眼角流血,舌頭尺把長,牙齒綠幽幽,哎呀呀我怕……”


  我用一根食指封嘴,“別鬧。好像有動靜。”


  我們屏住呼吸,確實聽到了什麽。但豎起耳朵再往深裏聽,能聽到窗外下雨,樹梢在搖擺,溪流轟鳴聲膨脹,主人在隔壁的咳嗽有一下沒一下……但這些都不關棺材什麽事。直到一張木門突然咣當震響,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才嚇出一片齊聲驚叫。


  原來是一陣風吹開了門。


  燈火飄忽更加微弱,我們虛虛的不再敢回看身後,更不敢探身門外,出門撒尿也相約一起行動,你盯上我,我看住你,撒尿時不再有興趣比誰射得更遠或射得更高。突然,我們都感覺到赤裸的腳心一陣發麻,兩腿不由自主地彈向空中——事後才明白電光與雷鳴同時抵達的恐怖意義:我們被擊中了?

  重新點亮油燈後,更多的雷擊接踵而至,一次次把窗外的夜晚照亮如晝。大水狂潑,地動山搖,整個世界黑白相續暴放暴收忽有忽無,似乎正萬劫不複地向某個方向傾斜和滑落。又一道響亮的鋼鞭抽下。一個火球滋滋滋地從大門外跳入,嚇得我們叫的叫,倒的倒,躥的躥,無不靈魂出竅。待回過神來,發現火球沒有了,但門邊一堆碎瓦散泥,是從屋頂垮落下來的。空氣中有刺鼻的焦糊氣味。室內情況發生了很多變化。大概是火球經過之處,有些地塊久久地發燙。一個掃帚變成了灰燼,隻剩下禿禿的一根棍。一個空油漆桶竟成了廢鐵皮,收縮成癟癟的一個鐵瓢。


  我們剛才若不是躥得快,躲過了雷公爺這一“火輪車”(木匠的說法),眼下也會成為幾團黑糊糊的烤肉吧?


  我們整頓表情,心有餘悸,陷入了激烈的互相指責。我一口咬定是他們剛才胡言亂語,對棺材不敬,觸怒了閻王爺,才遭受如此嚴厲的警告。大甲當然更願意相信是我吃了死人骨頭,發了死人財,幾十張不仁不義的飯票被雷公爺緊緊盯上了,害得大家差一點受連累,一把撲克也玩不好……最後,他們一齊起哄,把我當成掃帚星、禍根子、危險萬分的轟炸目標,決不容許我同他們擠睡在一起。我隻好夾了一捆稻草,在憤怒的指責聲中去廚房那邊另打地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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