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手

  槍手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16年《收獲》雜誌,獲羊城晚報花地文學榜2017年度短篇小說金獎。


  油印工序大體是這樣:先用尖頭鐵筆在鋼質墊板上刻寫蠟紙,然後把蠟紙掛上墨網,用滾筒蘸上油墨碾印,於是油墨透過諸多刻痕,一張張傳單或小報便大功告成。這種活很奇妙,幹得多了,少年們免不了別出心裁再幹出一些花活,比如用多機實現多色套印,或在蠟紙上下足工夫,時琢時磨,時剔時刮,居然能搗騰出木刻、工筆線描一類圖像,甚至印製出深淺不同的水墨層次,與鉛印的正規報刊相比,效果難分高下。可以想象,要是紅衛兵“停課鬧革命”再鬧上幾年,一代鐵筆藝術家茁壯成長,就靠那些侏羅紀風格的老裝備,蠟刻印象主義或蠟刻浪漫主義也許要流派紛呈的。


  多年後,徐冰說起當年,出示自己的一些油印插圖,我一見就會心。想必這位大腕當年也是臉上常有油汙,指頭磨出硬繭,上街隻看牆頭張貼的小報,看小報又全然不在乎內容,目光直勾勾的,隻是留心標題、版式、配圖的藝術高招和創作心機。惺惺惜惺惺。他肯定注意到街頭最精美的那幾家小報,隔空神交了許多同道好漢,恨不能千裏相會聚首把臂一吐衷腸。


  我也在這個江湖裏混過。


  其時年滿十四。


  本人最大的從業汙點是偽造印章。說實話,既然鐵筆下能有藝術流派,刻出印章效果就隻是小菜一碟。全國學生免費大串聯曆時約半年,終於被叫停,但同學們心癢癢的還想出去逛,於是盯上了鐵路係統的內部車票。在他們慫恿之下,我借助一把放大鏡,在蠟紙上精雕細刻,再用抹布蘸上油墨輕輕塗抹,很快就製作出鐵路局的什麽函件,其大紅印章看來看去,幾可亂真。有同學一見就樂壞了:“你索性再刻一個中央軍委的公章,我們坐上轟炸機出去耍耍嗬。”


  以這種假印章騙車票居然多次成功。就這樣,這一年夏天,好友們一夥去了廣州,另一夥去了北京,再不濟的也去暢遊嶽陽或衡陽,校園裏變得異常安靜,隻有綠樹深處蟬聲不息。他們去的那些地方我早已去過了,便留校守家。我所在的長沙市七中與烈士公園為鄰,校園北部的山坡外就是瀏陽河。如果同學們都在,我們常去河裏騷擾民船,以滿船的西瓜或菜瓜為目標,討不成就偷,偷不成就搶,圖的是一個快活。後來還有更神通的戰法,那就是一齊對船老板大喊“陳老板——”或“樊老板——”。“陳”諧音“沉(船)”,“樊”諧音“翻(船)”,都是美麗江麵上最狗血的咒語。有些船民一腦子迷信,一聽到這種叫喊就叫苦不迭,就急得跳腳,實在招架不住,隻好往船下丟幾個瓜,算是堵上小祖宗們的臭嘴。


  可惜我眼下孤身一人,構不成聲勢,沒有預言“沉船”或“翻船”的威懾力,隻好怏怏地提一條遊泳褲提早回家。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一九六七年這一天的回家之路實在落寞得很,無聊得很,一路走得郎裏咯郎。我走過飄飄忽忽的體育館,搖搖晃晃的公交牌和米粉店,在白鐵作坊前還沒把弧線剪材看出個門道,忽聽身後一聲暴響。


  事後依稀分辨出來了:槍聲!


  事後我還回憶起來了,街麵頓時大亂,人們像一群無頭蒼蠅驚慌四散奪路而逃。如果我拍拍腦子,掐一把皮肉,還能回憶起一個老太婆摔跤了,另一個漢子盯住我的左腿大驚失色,於是我看見自己裸露的大腿上,有一個扣子般大小的血洞,開始往外冒血。這是什麽意思?這紅紅的液體不就是血嗎?我的天,剛才那一槍是打中了我?世界上這麽多人影,我招誰了惹誰了,竟然如此背運,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要在這一刻回什麽家,千辛萬苦把自己往那個黑洞洞的槍口上湊?

  我沒感覺到痛,而且發現自己還能行走,便用遊泳褲緊緊捂住了傷口,跟隨人們閃避到路旁。我撞開了一張門,有用沒用先求上一句:我受傷了,請幫幫我!說完才看清麵前是一老一少兩個驚呆了的女人。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我一位女同學的家。她比我高一屆。她肯定沒想到,我們日後還有機會在同一個知青點共事多年。她肯定更沒想到,她再後來移民美國,經商成功,與夥伴們天各一方,隻是一份音信渺茫的模糊。


  她是否還記得,她外婆找來草紙燒灰要給傷口止血時,兩隻手顫個不停,好幾次都劃不燃火柴?是否還記得包紮傷口時,她倆全身都軟遝遝的使不上氣力?……好容易,門外消停了,槍聲和狂喊亂叫沒有了。一個男聲由遠而近:“剛才那個伢子呢?那個受傷的……”大概是受鄰居們指引,一個人敲開了房門。他瘦個頭,還有點駝背,手裏提一把駁殼槍,衝著我們裂開生硬的笑紋:“不好意思,剛才我們是在抓公檢法那些王八蛋,媽媽的,一時槍走火,槍走火。”


  他說的“公檢法”,是司法係統某個群眾組織,大概是他們的對頭。那時正是“文攻武衛”高燒期,每個城市都鬧成山頭林立,你爭我鬥,一旦紅了眼便兵戈相向。連中學生手裏也少不了蘇式騎五三、漢陽造七九、轉盤帕帕夏……說實話,多是些民兵訓練用的破銅爛鐵,子彈也不好找。誰要是扛上一支五六式半自動,那才有幾分正規軍模樣,有臉挎出去招搖過市。大家對此其實意見不小:北京那邊說“武裝左派”看來也是半心半意嗬,要不然好槍都去哪裏了?不是被一臉又一臉假笑的解放軍早早藏起來了?

  接下來的事較為簡單。小駝背抱上我出門,送上一輛貨卡,是他和同夥剛從大街上截來的,然後一路駛向湘雅醫學院附屬二院。看著呼啦啦的梧桐枝葉在天空中刷過,我已開始感覺到傷口裂痛,而且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彈孔,在大腿側後,是子彈的入口。進入醫院後,痛感更加猛烈的狂暴。不知什麽時候,白大褂晃來晃去,一位女護士問我一些問題,愛吃什麽菜,愛唱什麽歌,愛玩什麽遊戲,是不是放過風箏或做過航模,諸如此類,莫名其妙。事後才知道她這是分散我的注意力,不讓我瞥見手術台上那一大盆一大盆的血紗布,防止我大叫一聲嚇暈過去。據她說,手術時間稍長,是因傷口離槍口太近,火藥殘毒重,必須切開皮肉全麵清創——這話說白了吧,“清創”就是用藥紗條在一道肉溝裏拉鋸式的拉來扯去,就是用鉗子夾上藥棉團這裏那裏猛戳一通。


  我哥來到醫院,在病房走廊裏找到了我——這裏已人滿為患,加床都差點加到廁所裏去了。我哥對小駝背怒不可遏地喊:“你什麽人?幹什麽的你?你會用槍嗎?你也配拿槍?你的槍口再提高一點點,他就沒命了你知道嗎?你今天實際上就是個未遂的殺人犯,殺人犯!誰在乎你那點水果罐頭?醫藥費算個屁嗬。他要是留下個什麽,你這個家夥必須一輩子負責到底我告訴你……”


  小駝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把手槍嘩啦一聲推上膛,狠狠地塞給對方:“那怎麽辦?大哥,你打我一槍。”


  我哥愣住了。


  “你要是還覺得虧,那就打我兩槍。不過話講在前麵,我沒打死他,你也不能打死我。”


  大學生最終沒敢接下盒子炮。


  “你打呀,打呀。沒關係,老子這條命反正不值錢,就是一條野狗。大哥你要是不會打,來,小弟我教你打……”


  現在輪到我哥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了。其實,從後來的情況看,這家夥長得未老先衰,蝦米背和猴公嘴不怎麽周正,倒也不像個小土匪。無所事事的時候,見鄰床一個老頭上廁所困難,他就扶來扶去好幾趟,還幫忙打飯。見病房裏太燥熱,他後來帶上一個兄弟,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台工廠裏常見的大型排風扇,拉上臨時的電線,呼呼呼送風,贏得眾多大拇指。大概是同醫生們混熟了,還不時有白大褂來找他,求他去救個急,幫個忙。他們都叫他“小夏”或“夏同誌”或“夏如海同誌”。據說他總是在脖子上掛兩串手榴彈,把其中一個擰開蓋拉上弦,衝到手術室那一類地方,大吼一聲,兩眼圓瞪,喝令小雜種們統統閉嘴,統統一邊去。那些“小雜種”其實也是荷槍實彈凶巴巴的,大多比他雄壯比他偉岸,無非是看見戰友傷情重,正急得抓狂,用槍口指著白大褂們,強求手術插隊,強求最好大夫出來主刀什麽的。在這種場合,穿鞋的怕光腳的,光腳的怕玩命的。突然冒出一個比誰都不要命的王八蛋,其他人不敢同歸於盡,就隻得讓他三分。


  好幾次混亂就是這樣平息了。我後來懷疑,院方讓我足足住院二十多天,遲遲不放我走,其實是想把他這個維穩積極因素多留下幾天。想想也好笑,要放在平時,就憑他的蝦米背,滿嘴“鱉”呀“卵”的流子腔,大夫們哪能拿正眼瞧他?科班出身的正人君子們,餐前都要肥皂洗手的,周末都要上公園賞花的,筆下總是拉丁字母龍飛鳳舞的,別說沒工夫對他和顏悅色,恐怕還要嚴加提防。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雞毛飛上天了。既然隻有他願意平亂,能夠平亂,那就成了革命醫務人員的主心骨,德才兼備的好同誌。即便一條頸根總是沒洗清爽似的,能算事麽。


  肯定是接受了太多熱情信任,聽取過白大褂的訴苦和建議,小駝背同誌心情大好,索性再叫來幾個兄弟,統一掛上“青年近衛軍”的紅袖章,在大門口吆三喝四地設崗值勤。他指揮就醫者們排隊,順便督察一下環境衛生工作,教訓一下叫賣的小販,忙得渾身汗臭。如果讓他再忙下去,人民英雄人民愛,人民軍隊愛人民,他可能就得問寒問暖成天說上普通話了。


  這些日子裏,我的心情卻一直坍塌式消沉。文藝界男女們常來慰問戰鬥英雄,又唱又跳,又獻花又鼓掌。其實英雄在哪裏?在這個被臨時征用為專收武鬥傷員的醫院,一個彈片削去鼻子的菜農戶,一個腹中四槍的小學生,一個炸飛了雙腿的還俗和尚,一個腦袋被鐵棍開了瓢的搬運工,還有太平間蒙屍白布下露出的一縷黑發或一雙赤腳……看得我心驚肉跳。這就是“路線鬥爭”嗬?明明是開屠坊、擺肉攤麽。手術室裏日夜燈火通明,白大褂們匆匆來去,那麽多人被呼嘯的鋼鐵剪裁成模糊血肉,號叫的號叫,失禁的失禁,完全是一片戰禍景象——這就是“繼續革命”的豐碩成果?鄰床的一個眼鏡鬼,參加過省會長沙三十多個造反派組織的聚義興兵,前去“解放湘潭”什麽的。但大家一窩蜂真到了前線,一個叫易家灣的地方,沒人指揮,連飯也沒人管,各人自己找地方趴著和躺著。幾個首長模樣的人掛上望遠鏡,帶上隨員和步話機,乘坐軍用吉普竄來竄去,雄才大略胸有成竹的範兒,讓大家眼巴巴引頸期待,但等到天黑也沒見下文……隻好一窩蜂又紛紛散了。“賊養的,就算是耍猴戲也不能餓肚子吧,去地裏挖紅薯算什麽事?”


  我才這看到了報紙和慶典以外的世界。


  一年多後,全國的無政府狀態終於大體結束。我離開學校和城市,成了湖南省汨羅縣某茶場的一名下鄉知青。新生活倒是太安靜了,隻有日複一日的腰酸背痛,兩頭不見天的摸黑出工和摸黑收工。無窮無盡的墾荒、耕耘、除草、下肥、收割、排漬、焚燒秸稈,讓我們體力嚴重透支,被歲月抽空了和熬幹了,隻剩一個個影子在地上晃蕩。就像我多年後在一本小說裏說過的,“烈日當空之際,人們都是燒烤狀態,半灼傷狀態,汗流滾滾越過眉毛直刺眼球,很快就淹沒黑溜溜的全身,在褲腳和衣角那些地方下泄如注,在風吹和日曬之下凝成一層層鹽粉,給衣服繪出裏三圈外三圈的各種白色圖案。”


  對於我們這些產鹽大戶來說,“文革”已恍若隔世,同漢武帝、武則天、北洋軍閥那些故事差不多。如果說它還略有遺跡,還略有餘溫,那也不過是斷斷續續的小麻煩偶爾來擾,讓人一點也爽不起來。有幹部從城裏來,調查是否有知青還私藏什麽軍品,謝天謝地,與我沒關係。又有幹部從城裏來,調查是否有知青離校前順走了公家的籃球、啞鈴、球衣、手風琴,謝天謝地,還是與我沒關係。更多的調查和清算與全國大串聯有關。比如在各地紅衛兵接待站借過錢的,借過棉衣的,眼下都得秋後算賬。我的室友黃某,早就丟失了學生證,但眼下無論他如何強辯,那個別人冒用了的學生證,牽涉到三筆共十五元巨款,最終得由他全數補繳,一點折扣也不給。好在他也揩過國家的油,算是沒輸光,不至於冤屈得撞牆和噴血。據他說,他的騙乘術很簡單,想到什麽地方去耍,就先學幾句那裏的方言,然後求告火車站長一類,偽裝成途中慘遇小偷的苦命遊子,求一個回家的機會。對方聽他的外地方言,有時信以為真,心一軟,就放過了。隻是有一次他撞上克星。對方居然心細如發,硬是找來了一個上海乘客,核查他的上海話,哪怕他緊急改口稱自己是上海郊區的,是郊區的外來戶,也沒法騙過人家那一對高精度的上海原裝耳朵。


  人們沒把他一把揪去派出所,已是他後來的大幸。


  這一天,又一位警察從長途大巴下來走進了茶場。接下來,場長陰沉著一張臉,不找張三也不找李四,徑直走向我,嚇得我胸口亂跳,暗想出來混終歸是要還的,肯定是偽造印章那些事敗露了。


  “你認識海司令?”警察問。


  “誰?”


  “夏如海,就是開槍打過你的人。”


  我鬆了口氣,這才想起是有過這麽回事,是有過這樣一個人,隻是去年已經太遙遠,好幾個朝代都過去了吧。


  接下來的詢問大概有這些:


  他同你有什麽仇?或者同你家人有什麽仇?是什麽原因,他要在大街上對你橫加傷害?


  他打傷你以後沒有逃逸嗎?沒有推諉嗎?你後來是怎樣找到他的?


  你的傷情怎樣?骨骼、神經、髒器有過什麽問題?對現在的勞動和生活有什麽影響?你做過全麵體檢嗎?


  作為受害者,你為什麽到現在也沒求助政府?沒有追究這種人身傷害的犯罪?他是否對你或者對你家人有過恐嚇和威脅?


  在你與他接觸的過程中,你是否發現過他還做過別的壞事?比方是否還有過其他開槍致傷、致命的情節?是否有過持槍搶劫、勒索、報複、耍流氓的行為?你仔細想想,他是否穿戴過來曆不明的手表、皮鞋、金戒指?


  ……


  感謝警察叔叔,一旦重返崗位,重整天下山河,就對我如此關心。不過事情是這樣……這麽說吧,這麽說吧,當時世道很亂,壞人不少,但大多不像是他說的那種壞法。即便是在收槍禁令之前,弟兄們舞槍弄棒,但除了一個圖書館被盜,學校附近的銀行、郵局、糧店、商店、飯店、肉店、冷飲店等倒是一直安然無恙,連撿個錢包也是要爭相上交的,誰窩藏誰找死嗬。是不是?也許小蟊賊都死絕了。更可能的原因是,他們怕警察,更怕業餘警察,無非是怕那些革命群眾管起閑事來不講規矩,動不動就拳腳相加,槍口一下子頂到你腦門上。槍手們還到火車站義務搬運過援越物資呢。


  我這樣說的意思不是要隱瞞什麽,隻是覺得對方有點想當然,調查方向有點偏。看來,他在小本上記錄下一堆困惑,在這裏隻看到一條不甚給力的傷疤,沒發現輪椅或拐杖,更沒發現導尿瓶,大概覺得這一次長途奔波有些不值。在他一再啟發之下,我搜腸刮肚,努力配合,總算梳理出小駝背的一些劣跡,比如用手榴彈炸過魚,用撲克牌贏過散裝煙,還居然要讓我享受美好人生,哄著我抽下了此生第一支煙,結果半支下來我就天旋地轉,差一點栽倒在廁所……但我沒法說下去,因為我發現胖警察腳下已有真真切切三四個煙頭,手指頭上還有焦黃的熏痕。


  “大叔,對不起,我不是說你抽煙不好……”


  “沒關係,沒關係。”


  “你平時……不打撲克吧?”


  “打又怎麽啦?中央文件規定了不準打撲克嗎?正常娛樂生活還是要的吧,年輕人要活潑一點,快樂一點,率性一點嘛,也沒什麽不對嗬。”


  “那是,那是。”


  警察當天就返程了。知青們發現我這一次輕鬆過堂,既沒繳錢也沒被扣糧,多少有些嫉妒。


  我沒料到的是,這事還遠未結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概是四年後,我被調去全縣圍湖造堤會戰指揮部刻印工地小報,有一天去食堂吃飯,見一個陌生女子守在食堂大棚的門口,一見小夥子模樣的,就上前欠身盤問,是不是知青,有沒有人姓韓。她眼睛大大的,鼻尖凍得透紅,一件紅花棉襖裹住了豐豐滿滿的少女青春,但辮梢和袖口都積有泥點,大概在哪裏摔倒過。


  她最後篩出了我,衝著我兩眼睜大,上上下下好一陣打量,捂住嘴突然哭了。“天嗬,天嗬你就是……”


  出入大棚的民工們嚇了一跳,一個個探頭探腦的,交頭接耳,看看她又看看我,大概在猜想這裏的故事,猜想我在故事裏的勾當。


  我做什麽了?


  我沒被她認錯吧?

  (如果是電影,此處應該有音樂,大提琴聲轟然迸發弦驚天外的那種。)事後才知道,她就是夏如海的妹妹,一個多月來她找我實在找得太苦了,太苦了。她大海撈針般地要找到一個畢業於“長沙市第七中學”的“韓”姓學生,是因為法院軍管會判決書上隻留下了這一點信息。她先找到學校,找到畢業生下鄉的去向(有南北共三個縣),又找遍了這個縣的七個公社(若幹韓姓學生如此分布),但知青情況變化很大,招工的、升學的、病退的、流浪出走的、轉點投親靠友的……有時一動就跨縣和跨省,造成線索七零八落,忽斷忽續,常常是似有卻無。現在,老天爺呀老天爺呀總算開眼了,她死死揪住我這最後一線光明,再也不能鬆手,再也不能遺失。她發現這個“韓”果然活得好端端的,就像她哥說的一樣,不可能“殘廢”——這是判決書的關鍵詞之一,所列罪狀的重要一條。


  她苦命的哥就是因這一紙判決,入獄服刑二十年。這事顯然與他的“勞教”前科有關,與他後來公然報複“公檢法”人員有關。仇恨激發仇恨。碰到這種竟敢反攻倒算的人渣,警方豈能不重拳打擊?不難想象,如果當時有法律體係,有律師、公開庭審、辯護製度什麽的,案情的誇張現象也許能得到較多避免,但事情可惜不是那樣。一個新的未來還相當遙遠——以至數年後“律師”還是一個頗為陌生的新詞。在我所在的那個縣,誰都不願當“律師”,誰也不願同嫌犯們共褲連襠。據說無奈之下,第一個“律師”還是縣長強令指派的,不過那大學生的出庭辯護竟然通篇是罵,完全是針對被告的大批判,比檢控一方還罵得振振有詞,讓很多人哭笑不得……這是後話。


  當然,若往細裏說,夏如海一案還與他的家庭有關。據他妹後來說,她與他其實既不同父,也不同母,是因父母再婚才有了兄妹關係的。不知為什麽,後母與夏家哥哥總是隔,總是犯衝,總是鬧成鬥雞眼,隻有小妹覺得新添一個哥哥的日子倒也不錯。她喜歡夏家哥哥爬樹和翻牆的身手,喜歡他的彈弓槍和蟋蟀罐,更享受出門在外時一個男孩的保護。她哥對後母直呼其名“周秀娟”“周秀娟”,甚至讓她覺得有趣。上學以後,媽隻給她的白麵糖包子,她總是偷偷給哥留一半。媽隻給她送來的雨傘,她也總是撐到哥的教室前,等哥放學後一同遮雨回家。有一天大風大雨,哥一整天沒回來。她撐開雨傘出門尋找,找嗬找,最後才在垃圾站找到了一個熟悉人影,跪在蚊蠅亂飛的垃圾堆裏,胸中緊抱一團什麽。她一看就明白,肯定是媽又同哥吵了,肯定是媽把哥轟出門以後,氣得摔東打西,把所有戳眼的東西都扔了出去——其中有一隻舊枕頭。這是另一個母親的枕頭,是她兒子最後一件偷偷摸摸的收藏。他可以不要彈弓槍和蟋蟀罐,不要課本和書包,但他就是舍不下這隻枕頭,枕頭上一點點熟悉的氣息。


  她看見哥手上有一些血口子。他在惡臭熏天的垃圾坑裏扒開爛菜葉,扒開西瓜皮,扒開血淋淋的魚鰓片,扒開破罐子和碎玻璃,扒開了五光十色的尿片藥渣煤灰廢紙死老鼠,最後抱緊一隻髒兮兮的枕頭淚流滿麵。


  她也哭了。


  “哥……回家吧。”


  “滾!”


  “哥……”


  “滾不滾?老子不是你哥!”


  “你背過我了,你背過我的……”這意思是她要證明哥哥的身份。


  “扣子婆,你今天想死是吧?”


  夏家哥哥大概想用狂罵掩蓋自己丟人現眼的哭泣,但罵著罵著,一張臉更加扭曲,更加稀裏嘩啦了。就是在這個夜晚,他抹幹妹妹的淚水,有點彌補的意思,然後咬咬牙,說他爸是個酒鬼,早就不要他了。後母更是把他當眼中刺。其實他早就要遠走高飛,闖蕩江湖,去武當山或南華山,但他怕自己一旦離開,哪一天他親媽回來了,就找不到他了。他沒有辦法,隻能賴在這裏等。


  他狠狠地說,媽還會來看他的,來接他的。事實上,他不久前就聽到過她的咳嗽聲,等他跳下床,衝出門去,深夜的小巷裏已寂靜無人。但他伸出鼻子嗅一嗅,路燈下分明有一絲熟悉的氣息,正是舊枕頭上的那種。


  扣子婆聽不大懂,也不願聽懂,隻是哭。


  現在我已知道她的大名叫夏小梅。她後來在來信中說,這些年她深深自責的是,她的同情不但於事無補,反而加重了母親對她哥的憤怒,甚至恐懼和狂亂。“這個吃槍彈的,挨千刀的,果然是人小鬼大,花招詭計還不少呢,敢在我家扣子婆身上動心思了。你一隻癩蛤蟆也不自己照一照尿桶?……”想象豐富的後母決不相信自己保護不了女兒,最終使出撒手鐧。這時,街道上正巧發生了腳踏車連環盜竊案,被查出來是幾個小屁孩所為。後母居然逼著酒鬼丈夫隨行,一同去了派出所,給所長送了兩瓶酒,不知如何交涉了一番,終於舉報成功,把夏如海做進了這個案子——而且是主犯之一。“勞教”三年的勝利成果一舉搞定。派出所還把一麵“大義滅親”的大紅錦旗送來了夏家。


  那個派出所長,就是小駝背後來在大街上提著駁殼槍要抓捕的“公檢法”一員。夏小梅為申訴取證,當然也找過他。那所長似乎也另有苦水,比如曾被“青年近衛軍”那些家夥拘禁,在批鬥會上一頭紮下台子,摔出了一個嚴重腰脊損傷,後來走到哪裏都要帶上一個墊腰的大枕頭。他承認,當初的“運動式”辦案麽,可能有點匆忙,但他麵對的是嫌犯父母,是人家氣壯如牛的大義滅親嫉惡如仇赤膽忠心,他能怎麽樣?如果說他們是作了偽證,世上哪見過這種虎毒偏要食子的天方夜譚?他怎麽知道對方提供的贓物、贓款、證詞後麵,還有什麽家庭恩怨的狗屁隱情?……更可笑的是那個老酒鬼,當初把兒子往死裏整的是他,一轉身鳴冤叫屈找政府要兒子的也是他,他把人民公安當猴耍嗬?


  大體情況就是這樣。


  其實這不過是依托夏小梅的述說,一種情境化還原的大體想象。很抱歉,我不能保證這種想象有多靠譜,不能保證上述細節和引言都是還原如實。由於所知有限,我也不能保證這些就是情境的全部,比如這裏未能涉及小駝背的其他案情,也沒留下他父親和後母的視角——這就像古往今來太多大義凜然的敘事,一些有控無辯的隱形法庭,沒給機會讓其他當事人開口。


  但無論如何,我從未“殘廢”——這畢竟是事實。證明這一點至少是我該做的。


  奇怪的是,自最後一封來信告知申訴得到受理的喜訊之後,夏小梅卻突然失聯。我給她提供過書麵證詞,承諾自己可隨時出庭作證,而且一直關心她申訴的進展。她似乎沒有任何理由消失無蹤。一年後的某日,我路過長沙一家國營棉紡廠,被廠牌紮了一下眼,突然想到哎哎哎這不正是夏小梅的通信地址嗎?架不住往事湧上心頭,我決意進去試試。車間不讓外人進入。經傳達室一位老頭通報,一個工帽和工裝上都沾有棉絮的女工,戴著大口罩遲遲才出來見我。她說夏小梅數月前已經辭職,去了哪裏大家都不知道。


  我隻得怏怏地離開。


  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她千辛萬苦找到我以後卻不辭而別,如同從未出現過,連一句半句的解釋都不給?……這個沒有結局的故事,本身就是結局了。生活中充滿太多有頭無尾或有尾無頭的碎片,不像小說那樣完整。


  在這裏,我很不願意說起另一個故事,不願意嚐試一次次心中閃過的猜測和鏈接。當然,說也無妨,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是這樣,一九七八年前後,我的一些朋友陸續獲得平反,走出了大牆,不免有時會說起一些牆那邊的見聞。忘了是誰說過的一次襲警風波,讓我一直沒法忘記,忍不住一次次進入情境還原:一件三一三號囚衣。一個身穿三一三號囚衣的小瘦子。一個身穿三一三號囚衣的小瘦子緩緩撿起地上一塊小瓷片。有人說這家夥一直不服判,不知被獄警罰曬多少次,在烈日下曬暈過多少次,結下了梁子。又有人說某獄警調戲和辱罵過他妹,一位前來探視的姑娘,讓他兩眼充血怒不可遏,口口聲聲要殺人。這些說法都閃閃爍爍難辨虛實。但不管怎麽說,獄警們嗅出了危險,對他一度大鐐重銬,嚴加管控,看這隻死老鼠還能翻天。果然,死老鼠服軟了,好一段活得蔫頭蔫腦無聲無息,直到那一天去審訊室。他惺惺忪忪地走到半途突然不動了,隻是低頭看腳,原來小腿不知何時破皮流血,染紅了腳鐐和破膠鞋。值班獄警罵不動他,也沒找到什麽幫手,大概覺得血淋淋的畫麵也刺眼,便去給他開鎖解鐐,準備帶他先去醫務室。沒料到,就在那一刻,在當事人後來無法清晰回憶的那一刻,一尊沉睡的石頭醒了,醒過來了,於眼縫間偷偷泄出一線凶光,突然嘩啦啦集聚全身每一個細胞每一根毛發的力量,以泰山壓頂之勢高舉重銬,朝下方那一個後腦勺嘩啦啦——恰好砸中那個腦袋。


  事情很明顯,血跡不過是他的一個圈套,一個誘餌,是他精密計劃的關鍵環節。一塊小瓷片造成的流血,足以讓他實現最佳角度和最佳距離的打擊。


  “發癩子——你也有今天嗬——”他大聲爆出對手的綽號。


  “發癩子你這坨臭狗屎——”


  “你隻配給老子舔胯!你舔嗬,舔嗬,舔嗬!今天你舔過癮了吧哈哈哈哈——”


  ……


  他是一個得勝回朝的大王,扯歪了一張臉,把狂喜和驕傲宣告四麵八方,等待臣民們歡呼的排浪。但四周的監房隻是死一般冷寂,好半天還是這樣,連一片枯葉飄落的聲音仿佛也能聽到。


  可惜,當天有陌生麵孔在審訊室等待他。兩位奉命前來的法院幹部,正準備對他的案情重新審理。人們後來說,如果法院的人早來那麽一天,如果當班警員不是他那個對頭,如果他戴的也不是那種重銬,如果他忍過初一再忍忍十五,下手不那麽狠,或下手適可而止,沒在後腦勺上砸出白漿子……事情就可能是另外一篇了。眼下,白漿子已經出來了,不可能在鏡頭回放時收縮回去,再多的“如果”都變得毫無意義。


  他最終被加刑重判,死刑。


  食堂照例是下半夜提早做飯,黑暗中傳來滴滴答答的切菜聲。為了盡可能避免擾鄰生亂,武裝警察總是謹慎行事,確保在天亮前悄悄提人,還得安排死囚“上路”前的一頓稍微吃得好點。這樣,下半夜的監獄食堂總是讓人不安,一有動靜就讓很多囚犯豎起雙耳。一群鼴鼠捕捉風聲時就是這樣子。


  我前麵說過,我不太願意想象這一個情境,不願意說到這一個早晨。盡管兩個故事之間有幾分暗合,我說的夏如海卻不應該也不至於是這個倒黴的三一三。恰恰相反,幾十年過去,他可能眼下還活得好好的,比如在某個工廠退了休,鼻梁上架一副深度老花鏡,背著手的小駝背在街上閑逛,看老街坊下棋或打牌,跟在那些廣場舞大媽們後麵,聳肩撅臀地比畫兩下子。他身邊應該有一條狗,有一個總是泡上濃茶的保溫壺,還有夕陽裏江麵上一片燦爛的光波,南方深廣無際的秋天。


  很可能的是,他仍住在那條小巷,那個電線杆旁邊的紅牆小屋。大概是把一個地址住久了,習慣了,就不想離開了。兒子去年給他一遝票子,說什麽年月了,把房子翻修一下吧,他也支支吾吾一直沒動手。


  夏小梅,事情是這樣嗎?夏小梅,如果你看到我這一篇文章,請理解我沒有采用你和你家人的實名,但相信你不難從中讀出熟悉的往事,不難知道我在說什麽。你肯定沒有忘記那一切。如果你願意,如果你沒有特別的障礙,你可以通過雜誌編輯部聯係我,告訴我你失聯後的故事,告訴我你哥眼下或許就是我說的這樣。


  你是否還會繼續保持沉默?

  201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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