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邊的事

  山那邊的事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12年《青海湖》雜誌,獲《小說月報》第十五屆百花獎。


  上訪戶


  四海在鎮上開過賭場,販過假酒和假藥,用鄉親們的話來說,是“半個身子已進牢門”的貨。但他每次事發以後,不知為何都能哼著小調回村,可見他手眼通天,腳路很寬,不是一般的角色。


  有一次,他與同夥去北京賭,輸光了皮帽子和花領帶,連回家的車票錢也沒有,情急之下給縣政府打一電話,稱自己冤情太深,沒辦法,想不通,得去天安門討個說法。這一電話嚇得縣政府趕快派人急飛北京,找到他,穩住他,拉入賓館吃住,說天安門有什麽好看的,不如去八達嶺吧。這樣,免費的長城一日遊之後,他接過幹部塞來的車票,又免費坐車回了家。這一路算是官家“維護穩定”有驚無險,但省下了車費的四爺並不領情。他哼了一聲,說看在喬縣長的麵子上,算了,以後再說。


  似乎以後他去日本或美國再賭,就不會這樣便宜喬縣長了,一個八達嶺景區和幾個盒飯是糊弄不了他的。


  學校裏欲建一幢教學樓,是國家財政工程,由縣裏大牌施工單位承建。四海來到現場,背著手這裏看看,那裏瞧瞧,一種檢查工作的模樣,然後找到經理,噴出一圈煙,說有飯得大家吃,要分點業務幹幹。對方不認識他,見他人瘦毛長,鴉片鬼模樣,一直不拿正眼看人,領口積有黑黑的油泥,沒怎麽理他。


  他衝著對方的背影大吼:“給你臉,你不要臉嗬?你去周圍打聽打聽,你四爺是討飯的麽?”


  這一天,工地上一輛小推車不翼而飛。水管沒水了,膠皮管不知被誰割去一截。推土機也開不動了,油箱裏不知何時被人抽吸一空。好容易,機手再買來一桶油,重新發動了機器,但轟轟轟地還未開進工地,發現三個陌生漢子坐在那裏玩撲克,一根草繩擋住道口,對機器聲充耳不聞。


  機手上前遞煙,“有話好好說。我們是包工的,耽誤不起。”


  “我們本地人要餓死了,那又怎麽辦呢?”漢子中有人冷笑。


  機手找來經理。經理再次見到鴉片鬼,知道對方絕非善鳥,便掏出手機找鄉政府。不料接電話的都不沾包,這個說要接老婆,那個說要看牙醫,還有的要去檢查森林防火,一個個比老鼠還溜得快。隻有一個新來的小王不知深淺,讓四海接電話,令他趕快走人,否則以車匪路霸論處。不過,這小王犯下一低級錯誤。他本是想教訓對方不要學壞,但嘴上一急,溜出一個比方:“人家得了癌症,你也要跟著得癌症麽?”事後他才知道,四海的母親前不久正好是死於癌症。


  上天有眼,給了四爺一個大好戰機。他頓時怒發衝冠,跳腳罵娘,順手操一把柴刀,帶著一夥人打上門去,一路走一路還打電話四處叫人,其孝子聲威咄咄逼人,其人間正氣浩浩蕩蕩——膽敢咒我老母,不想活了麽?老子就要割你舌頭!拍死你這個絕代根!


  一夥人衝到鄉政府,高聲大氣,捶門打戶,到處搜捕歹人。“姓王的,出來!”“出來!”“出來!”……一位鄉幹部請他們坐,結果是椅子被踢翻。另一位鄉幹部請他們喝茶,結果是茶水潑在對方身上。鄉政府的牌子也被摘下,被他們一通狂踩,又給掛到附近一個豬欄房去了。鬧到最後,四爺不但要滅了絕代根,而且強烈要求政府賠償損失,報銷他家的醫療費和喪葬費。


  “賠!”


  “賠錢!”


  “賠五萬再說!”


  ……


  起哄者七嘴八舌,其聲浪差點把鄉政府的屋頂擠爆。


  賀鄉長倒是沉得住氣。他當時正在農電站查賬,聽到一個又一個電話告急,冷笑了一聲:“怕什麽怕?胯裏都沒夾卵子麽?剛出牌就打什麽大鬼?”


  這後一句的意思是,他這張大牌得等一等再出手,準備最後一舉摳底,眼下不用急。


  直到傍晚,四海帶來的一夥人有點乏了,加上有的要去喂豬,有的要去下網,還有的惦記著某張牌桌,已走得七零八落,賀鄉長才出現在鄉政府門前,把鬧事者的麵孔一一細看。在他到來之際,一輛小推車,一條膠皮管,還有滿壺柴油,也被他派出的幾個人,從四海家一舉收繳歸案——包抄後路的打法應該說戰果不錯。


  “你說他咒你老母,沒有錄音。我說你破壞國家建設,鐵證在此。你說這事是我來辦,還是交法院去辦?”他衝著四海點點頭。


  四海有點慌:“今天不被你整死,反正也要被你餓死。那我今天就死給你看,看你的血多還是我的血少!”


  “想吃我的豆腐?”賀鄉長一瞪眼,“我賀麻子是嚇大的嗎?來,我先讓你三刀,哼一聲我就不姓賀。告訴你,你搞死我沒關係。我的頭發是上級政府一根根數過的,少一根都要找你算賬。我的骨頭是上級政府一根根量過的,少一寸也要拿你補齊。我家十八代出一個鄉長,有麵子,有成績,夠本了。我被你搞死,肯定是烈士,上報紙,上電視,追悼會一開,幾百人來吊香,鞭炮把天都炸爛。父母孩子都會有政府養,不用我操半點心。你呢,搞死我以後,隻有一副大手表讓你戴,隻有一粒花生米請你吃。你會死得連狗屎都不如。你一分錢也得不到,你兄弟姊妹還做不起人,你爹媽還要罵不孝之子。你信不信?”


  四拐子沒這樣算過,一時語塞。手下人見形勢有變,忙上前勸解,把他趕快拉走。但他臨走時不想失威,又吐痰,又跺腳,口口聲聲要把鄉政府一把火燒了,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打得不敢出門。


  “好,你等著,我明天就去北京,去天安門!”他最後這一句似乎更有威脅性。


  “伢子,你快去!”鄉長追上去大喝,“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到處都有糞渣子,我這裏糞渣子最多,最臭,最熏眼睛。你最好告到聯合國。知道聯合國怎麽去吧?隔了一個太平洋,你遊是遊不過去的,筏子是撐不過去的。你最好先去拆了屋,多備點盤纏。”


  四海事後是否去北京,是否去了聯合國,好像沒有下文。去聯合國是往南還是往北,得走水路還是旱路,也被一些老人議論了許久。


  倒是賀鄉長餘怒未消,一心清理門戶,定要把那一顆老鼠屎開除黨籍——那位四爺還真是爺嗬,十多年前居然混入黨內,也太不像話了吧?光憑他這一次把政府招牌掛到豬欄前,就不能不好好修理一下。


  不料,幹部們對這一建議多是含糊,這個說要接老婆,那個說要看牙醫,還有的要去檢查計劃生育,還是一個個比老鼠溜得快。鄉長好容易叫回他們,逼他們點下頭來,沒料到村民們那裏又炸了鍋。


  “黨員好歹是一根綯。要是這根綯都沒了,那個牛魔王還能管得住?”


  “你們有本事就管好自己的人,管不好的放出來害群眾,太不義道了吧?喂喂喂,還是留下來害你們自己吧。”


  “你要是把他搞出來,那就把我們都搞進去。不能讓他壞了我們群眾的名聲!”


  “黨員不就是你們的崽麽?你們來一個開除,脫離父子關係,以後不承擔責任了?你們說執政為民,到頭來就是賴賬,就是躲奸,就是甩包袱嗬?”


  “口是心非,說一套做一套,才見過你們這號人!”


  ……賀鄉長這一天還沒進村,被幾個村民堵在路口,聽到這一堆七嘴八舌,額上冒出了大汗。他現在就是渾身長嘴,也沒法說清整理黨務的必要,沒法讓這些以前多次告狀的受害者,被四海偷過樹、偷過穀、偷過雞鴨的鄉親,相信這正是還他們一個公道,正是遲到的正義。他也沒法讓一位婦人相信他的好心,不再把唾沫星子射過來。


  他麵紅耳赤,結結巴巴,隻好跨上摩托溜之大吉,一不小心,栽入路邊的亂刺蓬,飛出去的手機也摔成幾塊。他爬起來時咬牙切齒,衝著隨行的小秘書大罵:“你要搞死我嗬?”


  這句話好像罵得沒什麽道理。


  “捉起來沒見卵子,放下去又要爬背。什麽東西!”他又罵了一句,意思更加難以理解了。


  夜生活


  老樂跟著羅會計進城,去縣裏某機關辦一個手續,一同乘電梯來到大樓頂層。這時候,一定是羅會計要找樂,坐在那裏等人的時候,覺得椅子很無趣,牆壁很無趣,自己的手指頭還是無趣,便生出一個壞主意。當時的情況是這樣:老樂坐立不安,朝電梯那邊看了看,說剛才那個大盒子被我們搞上來了,還沒搞下去,後麵的人怎麽上樓呢?羅會計一聽,明白對方肯定是頭一次乘電梯,便生出幾分焦急,說也是,還真是,你想得周到,快去按一個1鍵,把大盒子放下去,你再從步行梯上來。


  老樂很憨厚,照對方的指示速辦,後來氣喘籲籲爬上樓時,發現對方正擊掌大笑,才明白自己當了一回傻子。


  兩人辦完事,去汽車站乘車回家。這時候,一定是老樂想解悶,覺得水壺很平淡,饅頭很平淡,手中一把雨傘更是平淡,也生出一個壞主意。他捅了捅羅會計,說車票應該是一個樣吧,我看看你的是什麽樣。他接過羅會計的票,正好靠近檢票口,一舉票,進去了。可憐羅會計剛回過神來,已被攔在驗票口的那一邊,又被身後幾個乘客擁擠和推搡,急得跳起來大叫,兩眼瞪得銅錢大。過了好一陣,氣急敗壞的他才重新舉著一張票,急匆匆登上車來,接受老樂遞過去的車票錢。


  “一個讀書人,沒買票就想混進來,太不像話吧?”老樂這一次也擊掌大笑,高興對方也當了一回傻子。“沒錢就找我借麽,死要麵子活受罪!”


  一報還一報,平了。


  兩人各有所樂,但回村後各奔東西,種菜或者喂豬,好像什麽也沒發生。入夜,羅會計搖一把蒲扇,在村頭村尾轉了一圈,想必是睡意尚無,精神正好,得再找點什麽玩玩。回想起縣城裏的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覺得這裏白天是青山連青山,晚上是黑山連黑山,幾條亙古不變的山脊線真是讓人寂寞,忍不住歎出一口氣。


  他撓了撓頭,終於上心來,邀了幾個後生,說老樂今天發了財,買了一雙女式襪,了不得,了不得,得去打鞭炮送恭喜。


  後生們最樂意上門起哄,既是禮數周全,又是熱鬧取樂,還可能賺來煙酒糖果,讓夜晚變得比較有滋味。因此,這些年來村裏喜事不斷大增,或者說賀喜標準一再降低,造成小店裏的鞭炮總是供不應求。以前隻有生子、建房一類大喜可賀,但眼下任何小喜也不能拉下,考上高中或受到獎勵就不用說了,買個摩托車,買個電視機,甚至打一個櫃子,也都統統變得意義重大,如同豐功偉業,得全民共慶,引來各種忙碌和鬧騰。


  不過,但是,然而——老樂買襪子這事是不是也太小了一點?有些後生眼裏透出困惑的目光。


  羅會計瞪大眼,揮一揮手,“笑什麽笑?你們知道那是什麽襪?卡通的,彈力的,三G的,推薦指數五個星哇!”


  後生們聽不懂三G,聽不懂五個星。但不懂就對了,眼下凡聽不懂的就時髦,就高貴,就爆紅,聽得懂的反倒喊不上價。大概科學技術又有了發展,不但藥丸聽不懂了,布料聽不懂了,如今連一雙襪子能G了。能G的東西,肯定能美容、抗癌、防衰老、降血壓、燃燒脂肪、開發智力吧?說不定還能帶來買彩票和打麻將的運氣吧?

  大家想象了一番,驚奇了一番,疑惑了一番,終於覺得襪子確實非同小可。可惡的老樂,平時不抽煙,不喝酒,拿一根草繩當皮帶,拿一個塑料袋當雨傘,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家夥,如今也奢侈和腐敗,居然還想瞞天過海混過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大家湊錢買下鞭炮,興衝衝一路吆喝殺向老樂,暗含一種同仇敵愾的意味,一種要富就大家共同富裕因此斷不容擅自獨行的意味。


  接下來,那一家狗叫了,燈亮了,門開了,老樂探出頭,在火光四射和硝煙彌漫中睜開迷糊的雙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待得知眾人來意,才咬牙切齒地一跺腳,“你們無聊不無聊?歹毒不歹毒?魔障不魔障?你們放什麽鞭炮?想滅門就扛刀來嗬,要拆屋就開推土機來嗬……”


  罵歸罵,吵歸吵,既然賀客們已經進了屋,已經入了座,鞭炮也沒法打包退貨,東家縱是悲憤滿腔,伸手也不能打笑臉人的,隻好暫時接受隆重的喜慶。他老樂確實買了襪子,能G的襪子,一雙不尋常的襪子,屬於超前消費,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不能不有所表示。花錢換體麵,其實也不算什麽壞事。不過,他這一天實在毫無準備,家裏既無酒,也無豬肉和雞蛋,在櫥櫃裏找了好一陣,隻找到幾斤麵條,本是留給外婆的。老樂一咬牙,隻好揮揮手,讓老婆去灶下升火。


  片刻之後,屋裏熱汽騰騰,碗筷叮叮當當,還有嘴巴和嘴巴嗖嗖的吸麵氣息此起彼伏。後生們吃得興起,高聲大氣地又要醬,又要湯,又要辣椒,又要蔥花,催得主婦團團轉,撞倒一張椅子,差點摔了一跤。


  好,很好,這個夜晚算是比較有意思了。


  “喂,三貴家昨天還裝了一個電視衛星鍋。”


  “金河爹前天還買了一隻噴霧器。”


  “我聽說,誌良他大嬸說要去買一條圍裙的。”


  ……


  食客們紛紛提供最新情報,挑選下一個祝賀對象。至於是否要確定統一的接待標準,也進入了他們複雜的協商和權衡過程。正在這時,門外又響起鞭炮聲,大概是消息傳開,又一撥後生從夜色中擁出,也來老樂家湊熱鬧了。


  ……十六,十七,十八,已經端出最後一碗麵條了,已經聽到勺子刮鍋的聲音了。不用說,聽到新一輪鞭炮,老樂麵色慘白,忙從後門溜出,是去告借,還是逃難,還是魂飛魄散時走錯了道,意思不大明白。倒是主婦還淡定,端一大湯鍋,噔噔噔衝出廚房,往大桌上狠狠一頓,“好,來得好!不就是為了這個死屍嗎?你們都不要走,今天非吃了它不可!”


  大家朝鍋裏一看,發現麵湯中隻有一雙襪子,頓時再一次哄堂大笑,沒注意主婦淚光閃動,匆匆跑開去。


  鄉村英文

  玉梅是一個熱心女人,與左鄰右舍處得很熱鬧的。她家門前有一水泥坪,遇到鄰家的金花來借坪曬穀,二話沒說,滿口答應,當下把自家柴垛移開,把落葉和雞糞掃淨,讓出一片明淨的場地。


  她還興衝衝地忙前忙後,將自家的大堂屋騰空,以便傍晚時就近收穀入門,避開露水和霧氣,好第二天再曬。


  不料,她不知因何事上火,第二天一大早就立在坪前高聲叫罵。先是罵雞:養不親的貨嗬?吃了老娘的穀,還要上灶拉屎怎麽的?就不怕老娘扭斷你頸根拔你的毛?接著罵狗:你賤不賤?老娘請你來了嗎?老娘下了紅帖,還是發了轎子?這不是你的地方,你三尺厚的臉皮賴在這裏,有本事就死回去發你的瘟嗬!最後還罵到樹上的鳥:你才是個賊,老不死的賊!你上偷瓜,下偷菜,偷慣了一雙爪子還賊喊捉賊。有本事你就到法院去告,就十八路人馬來抓嗬。陰計爛肚的,算哪門本事?……


  她罵得雞飛狗跳日月無光。遠處的金花聽得心疑,臉漸漸拉長了,上前來問:“玉梅姐,你罵誰呢?”


  玉梅沒好氣地說:“誰心中有鬼,就是罵誰!”


  “沒……沒什麽人得罪你吧?”


  “誰得罪了,誰知道!”


  這就等於把話挑明了,把臉撕破了。


  金花扭歪了一張臉,咚咚咚大步離去,叫來兩三個幫手,一擔擔地把稻穀搬走。她的尖聲也在籬笆那邊隱隱傳來:“……以為沒有她一塊坪,我就隻能糠拌飯麽?神經病,腦膜炎,一大早踩了豬糞吧?”


  幫手中的一位,後來私下問玉梅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玉梅開始不說,實在卻不過,才道出心中悲憤。原來她早上見天氣不錯,打算幫那妖婆子搬穀入坪攤曬,一心做點好事嗬。卻發現穀堆上畫有暗號,是一些彎彎曲曲的溝痕,頓時就氣炸了肺:呸,什麽意思嗬?留暗號不就是防賊麽?留在她家屋裏不就是防她麽?怕她認出來,居然不寫漢字,還寫成了英文,就是電視上那種洋字碼……你王八蛋嗬,也太小看人了!她玉梅別說有吃有穿,就算窮,就算賤,就算討飯,也不會稀罕你幾粒穀吧?

  冤仇就這樣結下了。


  金花事後不承認什麽暗號,聲稱對方血口噴人,居然誣她寫洋字碼,為何不說她寫了蝌蚪文呢,寫了螞蟻文和蜘蛛文呢?天地良心,她要是寫得了洋文,還會嫁進這個倒黴的八溪峒,還會嫁給一個爛瓦匠,還會黑汗橫流地曬穀?……


  但冤仇就這樣結下了,事情真相已沒法澄清,因穀堆已散,穀堆上到底有沒有暗號,有沒有英文,旁人無法證實。


  兩家斷了往來,連雞鴨也不再互訪。一旦它們悄悄越界,必有來自敵方的石塊,砸得越界者驚逃四散。一些婦人曾經想從中調解,但怎麽也說不通,隻能搖頭歎氣。


  據玉梅說,那賊婆子曾經送給她一條花褲,說她個子矮一點,穿著正合身,給她穿算了。她以前還滿心歡喜,現在算是想明白了:那哪是安什麽好心,不就是嘲笑她的個頭矮,要當眾揭她的瘡疤麽?

  玉梅還說,那賊婆子曾經約她進城去看戲,搶先掏錢給她買了車票和戲票。她以前一直心懷感激,現在也算是想明白了:那哪是什麽看戲?不就是要顯擺自己有錢,顯擺娘家有人發了財並且讓她沾光,要當眾戳她的痛處嗎?


  ……


  往事曆曆在目,件件滴血,樁樁迸淚,眼下都被玉梅想得恍然大悟,反正什麽事都往心裏堵。而且越是有人來勸和,越給她增加了思前想後和悲憤重溫的機會。一聽到金花家那邊狗叫,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那可能是發情的叫,是挨打的叫,是趕山貓或野兔的叫,但在玉梅聽來都是狗仗人勢,叫得這麽猖狂和歹毒,嚇白菜嗬?她把一條花褲找出來,嚓嚓嚓地剪成碎片,一把碎片朝籬笆那邊摔過去。


  數日以後,住在山坳裏的公公找來了,什麽話也不說,要玉梅跟著走一趟。她來到了公公家的穀倉,順著老人的手看去,發現那裏的穀堆表麵也有一些彎彎曲曲的溝痕,與她不久前見到的完全一樣。穀倉前有兩三隻地蟞蟲,大概是爬過穀堆的,留下溝痕的,已被踩死,散發出一種刺鼻的酸腥味。


  公公嘟噥了一句,聽不太清楚。


  但媳婦捂住嘴,愣住了,冒出一張大紅臉。


  她低著頭回了家。去菜園裏鋤草,順手把金花家的兩塊地也鋤了。去紮稻草人趕鳥,也順手在金花家的田邊戳了一個。去撒穀喂雞,見鄰家的雞過來了,也不會再次厲聲驅趕,讓兩窩雞快快活活地啄在一起。


  但金花沒見到這一切,而且她那張門一直緊閉,悄無聲息。玉梅事後才得知,收完稻穀後,金花就外出打工了,去了很遠的北方。


  第二年,金花沒有回來。


  第三年,金花還是沒有回來。


  第四年的一天,人們悄悄傳說,可憐的金花姑娘回不來了,不久前在一次工廠的火災中已不幸遇難。丈夫怕她婆婆和女兒傷心,遲遲沒有說破。不過,她女兒後來上學時騎的那輛紅色跑車,玉梅知道,大家也知道——是用一個女人的賠命錢買的。女兒不知道這個來由,騎車飛馳時經常放聲大笑。


  咆哮體


  他是一傻子,一流浪哥,經常蓬頭垢麵和破衣爛衫,身上還冒出一股酸臭。他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不知什麽時候去了,沒一個定準。他上桌吃飯,東家給多少,他就吃多少,自己從不叫餓或者添飯。他上床睡覺,東家給多少,他就蓋多少,自己曲著一條幹枯的背脊從不動彈,似乎對冷熱毫無感覺。


  有意思的是,這傻子據說能通神,在屋簷下插上幾根香,嘴裏便念念有辭。如來佛祖,玉皇大帝,武聖關公,土地菩薩……諸多神聖名號都喊上一遍以後,他閉上眼,垂下頭,放出一個屁,冒出一個嗝,右手裏一根木棍不停地跳動,大概就有附體神靈了。


  人們可以求他幫助排解一些人生難題,但須習慣他的凶狠,因為他每次回答,都瞪大眼睛,咬緊牙關,麵目猙獰,凶巴巴地高聲大氣,整個一個咆哮體,似乎問話者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特別是人家若問神聖何來,想查驗一下他的身份,他對這種存疑必定不快,更是破口大罵:“你一根臊毛出褲襠嗬?……”


  他手中木棒猛擊門檻,發出震天的巨響——“響佬”這個綽號,咆哮體的含義,想必就是這麽來的。


  當然,來人在請教之前,得如實報上自己的八字和屬地,包括本村各位神靈的名號,比如城隍是誰、土地是誰、靈官是誰,這相當於縣、鄉、村三級神界的幹部列席,以便傻子總攬全局,協調各方,找準問題,現場辦公。一般來說,他不測字,不算命,也不掐陰陽,隻是對有些往事比較計較和生氣。翻白眼的時候,或斜視路邊一隻小雞的時候,他能大聲吼叫出各種曆史真相:你多年前有一兄弟死在外邊未曾收屍,你狠不狠心?咚咚。你那一張收據就在右廂房門後的磚縫裏,自己瞎了眼,怎麽去怪你老婆?咚咚。你上個月偷了老樂家的一隻鴨,在坡上燒熟了下酒,不怕爛手爛腳,不怕爛腸子爛肚?咚咚咚。你無聊不無聊,喪德不喪德,一泡屎屙在人家祖墳上,如今胯襠裏長疔瘡算什麽?你吃藥也是白吃,打針也是白打,不痛上兩個月不行的!那天一個穿白衣的人坐船來,就是搭救你的貴人,你瞎了眼嗬……


  他吼得很多來人大驚失色,不知那些重要隱情,包括一些不堪之事,連老婆也不知情的,連父母也蒙在鼓裏的,甚至自己都忘記了或不知道的,如何竟被一個外鄉傻子了如指掌並且喊得天下周知。


  好多人不敢惹他,當然是一些有秘密的人,見他來了就躲得遠遠,根本不敢前去撞槍口。有人甚至想壞他的名聲,曾報上一頭牛的生辰八字,卻問這位牛欄裏的“舅舅”為何最近總是同兒媳吵架。


  “妖怪!”傻子啐了一口。


  “你……你說嗬,說嗬,到底是怎麽回事?”


  “大妖怪!”他操起棍子就打。


  他追打得來人抱頭鼠竄,直到那家夥再也不敢騙他。


  這一次,是建華一個妹妹在外打工,幾個月杳無音信,家裏人怎麽打電話也無人接,兩度派人去找也找不到,連警察接到報案以後也一籌莫展,隻是含糊其辭,說等一等再說,等一等再說。建華是最不相信神鬼的,身為學校教師,講得了數理化,玩得了電腦,一直把傻子當笑料。但這一次病篤亂投醫,他被父母罵急了,被左鄰右舍勸得多了,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蹲在咆哮哥麵前。


  傻子坐在門檻上聽說事由,翻了個白眼,吐出一口痰,用木棍在地上畫了一個圈,然後睡了過去。


  這是什麽意思呢?大家麵麵相覷,不得其解。


  過一陣,傻子醒過來了,見書生還在眼前,便用木棍在地上敲了三下,氣呼呼地瞪大雙眼。


  這個意思更難明白了。


  “對不起,小弟愚昧,不解神意。”書生推推眼鏡,往對方衣袋裏再塞了兩個鹹鴨蛋,“還請大仙進一步指點迷津。”


  “你去戴眼鏡嗬,你去喝牛奶吃蛋糕嗬!”傻子不耐煩地放口咆哮,“人家睡在桐梓嶺下,餓了幾十年,凍了幾十年,不找你,找哪個?”


  這下算是聽出點意思了。桐梓嶺?他是說桐梓嶺,是說出了這個明白無誤的地名。但桐梓嶺下隻有一片包穀地,有些雜樹林和小水溝,能藏有什麽故事?書生立刻帶上鋤頭去那裏翻刨,看能不能找出什麽墳石、什麽灶磚,什麽老樹根,什麽蛇洞或狐穴。一無所獲之後,又找村裏老輩人細細打聽當年。一位牙齒掉光了的叔爺想了想,才閃爍其辭說出一件事。大概是這樣,那是抗日戰爭後期吧,一個日本傷兵搖著白毛巾,扶杖跛行入了村,連連鞠躬地討飯吃。建華的爺爺給了他茶飯,還接受了對方答謝的一支鋼筆,但乘其不備,痛下殺手,一鋤砸開了對方的後腦門,然後把屍體丟入磚窯,點燃柴火,封住窯口,燒出了皮肉焦臭的一股怪味。


  這一往事的知情者極少。當時為了防止日偽報複,幾個當事人發了毒誓的,幾十年來果真守口如瓶,秘密都爛在肚子裏。因此,眼下叔爺的回憶也是有三沒四,東拉西扯,似是而非,疑點不少,一時說是這個下的手,一時說是那個下的手,一時說是被逼下手,一時說是意外失手……但無論如何,一個外鄉人既然落了難,鞠了躬,麵子踩在腳下了,遭此橫禍還是令人唏噓。


  好,退一步,即使他罪大當誅,殺了也就殺了,但沒讓他葉落歸根遷葬故土,阿彌陀佛,似乎仍有點讓人不忍的。照老人們的看法,一個人哪怕屍骨無存,但一個衣角,一撮頭發,還是得歸還家鄉和父母的吧?家裏人想報個夢,總得有個去處吧?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六神無主的書生遵老人們指點,找到當年的窯址,灑上一筐石灰,大概有消毒的意思;淋上一碗雞血,大概有鎮邪的意思;再供上米飯、豬肉、鮮果,大概有拉拉關係和親切慰問的意思。作為一個中學教師,他從網上找來一些日本字,製作出一堆日本冥幣,在窯址前燒出了一縷青煙。


  說也奇怪,幾天之後,他妹妹果然回家來了,掛著大耳環,穿著超短裙,支著一個狼牙棒式的爆炸頭,與以前的模樣大不一樣,顯示出這一段時光確實不同尋常。但說起這五個月的失蹤,她一言不發,頂多是眼圈一紅,掉幾滴眼淚,或者突然咯咯咯地大笑,讓身旁的人驚惶不已。不過有一條,據她舉手發誓,她根本沒去日本,不認識什麽日本人,也不像幾個同輩姑娘猜測的那樣,對什麽日本卡通片有興趣。總之,她與桐梓嶺那一個死鬼似乎沒有任何關係。


  她說的也許都是真話。


  但村民們覺得,擺平了桐梓嶺那一孤魂野鬼,消除一大隱患,可能還是很有必要。想想看,再想想看,建華後來遭遇車禍怎麽沒傷皮肉?他家的橘子這一年怎麽結得那麽多?他何德何能怎麽一舉當上了學校的副校長?……這些奇事都讓人們浮想聯翩。後來,祭亡靈燒紙錢時,有更多的人會多燒一把——朝桐梓嶺的方向。


  不知什麽時候,人們突然注意到,傻子再也沒有來過這裏了。他留下的一個旅遊帽,帽簷很長的那種,久久地掛在村口小樹上,已經蒙上了一朵白色的鳥糞。


  201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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