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政府

  報告政府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5年《當代》雜誌,後收入小說集《報告政府》,已譯成越文。


  一

  那天晚上悶熱。警察把阿龍送進二號倉,把我帶到九號倉。我還在回想阿龍剛才回頭時恐怖的眼光,就聽到一聲大喝:“進去!”


  身後有關門的咣當巨響,把我一個趔趄送進了黑暗。我在黑暗裏摸索,瞳孔好一陣才慢慢適應昏黃光霧,漸漸看清了這裏的磚牆。房子高得像一口方方的豎井。沉澱在井底的一些活物醒過來了,紛紛坐起來,或者站起來。二三十顆人頭中,年輕人居多,也有幾張皺紋臉。他們大多剃著光頭,目光一齊落在我身上,透出一種發現獵物時的饒有興趣。


  “又來了一盤菜。”有人打著哈欠。


  “帶了什麽危險品?”這句話像是問我。


  我搖搖頭,也不知道該不該搖。


  “你是不是冬瓜頭的人?”


  我還是搖搖頭。


  沒有人踹我一腳或者給我一耳光。這就是說,我剛才搖對了。也就是說,剛才這些話確實是問我的。


  有人拽走了我腋下的棉毯。還有人開始翻我的衣袋,又在我的腰身和胯襠裏摸了兩把,一直捏到我的腳跟。他們肯定很失望,就像剛才搜我的警察一樣,一邊搜一邊罵罵咧咧,氣不打一處來。我此時真希望身上複雜一點,比方有成千上萬的贓款被他們一舉查獲,起碼也要有點凶器或者白粉什麽的,讓他們搜得順心一些。我固然清白無辜,但總不至於乞丐一樣可憐吧?


  可惜,我眼下偏偏就像個乞丐,很沒麵子,很沒內容,隻有剛領到的舊棉毯,一支牙刷也隻剩半截。警察警惕一切金屬物品,擔心牙刷把也可以磨尖,長度足以抵達心髒,隻給我一個沒把的牙刷頭。


  “脫鞋!”這一命令好像也衝著我來。


  我的鞋子肯定也讓他們掃興。鞋底裏沒有什麽夾層。一雙膠鞋不是什麽名牌,好幾個月沒洗了,一定臭氣衝天。


  “對不起了,各位兄弟,我今天什麽也沒有,很不好意思。不過,過幾天家裏人會來看我的。我知道該怎麽辦。我一定不會讓你們各位失望。今天請你們多多包涵……”我的聲音哆嗦。


  “還懂規矩麽。”一個小腦袋對我陰陰地一笑,“不過你今天攪了老子的好夢,早不來晚不來,老子一夢到表妹你就來。”


  這能怪我麽?

  但我得為此事抱歉,得為此點頭哈腰。我從沒見過這麽多光頭,沒見過這麽多邪惡的笑。也許是太擁擠,還剛進夏天,他們全光著油旺旺的大膀子,噴出一團團酸汗氣,像一種半生半熟夾須帶毛的鹹肉剛出蒸籠。他們生活在蒸籠裏,脾氣想必高熱和膨脹,哪怕是一句好話出口,都是凶狠狠的烙人。目光這麽一盯,就能在我的身上戳個洞。咧開大嘴一笑,熱浪就能在我臉上燎起火泡。想一想,這些閻王爺要收拾我的話,那還不就是捏死隻蚊子?


  “各位兄弟,各位大爺,我確實是冤枉,確實倒了大黴。是他們抓錯了人。我不過是偷看了一下妓女。”


  “這家夥偷看妓女!”有人大叫一聲,引起再一次哄笑。


  “我身體不好,從小就貧血,三歲得過腦膜炎,八歲得過肺結核,十八歲時的體重還不到一百斤。我今天從早上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我信口胡編,想引起他們的同情。


  “少囉嗦,你在外麵打什麽工?”


  “記者,實習記者。”


  “那你是大學生?”


  “當然。”


  “偷了文憑吧?”


  他們又笑。有意思,記者也坐牢,教授也坐牢吧?什麽時候抓幾個教授來,讓我們也聽聽教授放屁,看是玫瑰屁還是茉莉屁。有人這樣說。


  二


  我注意到他們當中的一個人,一直伏在大床台的那一端,旁邊有兩個人正小心侍候他,一個給他打扇,另一個在他背上按摩,把他侍候得皇帝一樣,隻差沒站上幾個太監和嬪妃了。這個人一身精瘦,撅著顆小屁股,背上和胳膊有刺青文身,是梅花或鱷魚什麽的。一隻眼混濁不明,還有點斜視,因此兩眼放出的目光處於交錯狀態,一道正麵射過來時,另一道朝右上方斜過去了,照管著牆上一個堆放雜物的隔板。我注意到,犯人們笑過以後都把目光投向他,似乎在恭候臉色和指示。


  他懶懶地哼出一句:“說話乖巧,鵲子嘴。會唱歌吧?”


  我不知道他交錯的目光到底是在看哪個方向。


  小腦袋立即衝著我大吼:“問你話呢!聾了?”


  “是問我麽?”


  “當然是問你。”


  “是問……唱歌?”


  “就是!問你能不能唱歌!快說!”


  “能,當然能。”


  “唱一個聽聽,唱那個……莫斯科。”


  床上又丟來一句懶懶的聖旨。


  我還是犯糊塗,不僅沒法對接發令者交錯的目光,而且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莫斯科,是指《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吧?這是什麽意思?槍戰片突然切換成烹調節目,夜總會裏冷不丁分發兒童課本,一定是視頻信號亂套了。但幾個犯人不容我檢查視頻,又衝著我大吼:大哥要你嚎春,你耳朵打蚊子?你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是不是要我們給你提提精神嗬?……有人揪住我的耳朵,朝我屁股踢了一腳,讓我把腰伸直一點,把胸挺高一點。他們隻差沒有塞來一支話筒並且升起大幕。


  可這哪是唱歌的時候?哪是唱歌的地方?這裏沒有舞台也沒有伴奏,甚至沒有一口幹淨清爽的空氣。這還是在地球上嗎?我的母親我的未婚妻我的朋友們是否知道我在這個鬼地方?這還是在人世上嗎?我的母親我的未婚妻我的朋友們此時正在何處?一天來的逃跑、抓捕以及審訊過去了,錄像帶快進式的讓人眼花繚亂,我突然定格在這昏暗的燈光下,一頭紮進這個汗氣滾滾的蒸肉堆裏,已經身軟如泥和心如死灰,哪還有心情走向莫斯科手風琴聲聲的郊外?

  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

  隻有樹葉在沙沙響

  ……


  我不能不唱,不能不打開僵硬的口腔。眼下就算是要我在糞池裏紮猛子,好漢不吃眼前虧,我也隻能閉著眼睛捏住鼻子往裏紮了。我的音色和腹部共鳴一定鎮住了他們,剛唱出兩句,斜視眼就眼睛眨巴眨巴,一條缺水的魚,在歌聲的滋潤和澆灌之下重新有了活氣。他興衝衝地在床上一躍而起,推開打扇和按摩的小夥計,找出一個筆記本,在本子裏翻找著什麽。也許是找到了熟悉的地方,興起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跟著嚎上一嘴。雖然我緊張得有些氣短,聲音有時也飄忽,但他並沒有什麽不滿。後來我才知道,相對於我的跑調,他的聲音更是完全大撒把,一聲嚎上去,又一聲嚎下來,再一聲嚎上去,一台沒有方向盤的坦克,在人口稠密區橫衝直撞,一再把我的旋律碾壓得粉身碎骨。


  “唱!再唱!還有第三段,媽媽的你唱嗬——”


  他碾得很開心,眉開眼笑地再點一首《亞洲雄風》。等我唱起了頭,照例不由分說地上來添亂,每嚎出一拍就重重跺出一腳雄風,發出叭叭的響聲。這還不夠,他把幾個塑料板瓢翻過來當作架子鼓,筷頭在上麵敲出鼓點,一揚手,筷頭敲錯了地方,敲到周邊的腦袋上,敲得那些人吐舌頭,做鬼臉,也嘿嘿嘿地跟著他發癲,放出一些牛喊馬叫。


  《妹妹你坐船頭》更使他心花怒放,一身皮肉浪蕩。他把一條毛巾纏到頭上,又用襯衣在衣襟裏塞出兩個大奶子,在床台上扭腰肢,撅屁股,拋媚眼,抹劉海,再加上一些洗澡搓背或者騎馬揚鞭的動作。有個犯人把一隻鞋子遞給他,他就把鞋子當作話筒,拿出大歌星的愛心,與台下聽眾一一親切握手,包括把我的手也捏住搖了兩下,贏得了滿場的大笑和鼓掌——犯人們抓住任何一個機會拍他的馬屁。


  我沒料到監倉裏有這種瘋狂,但慶幸他們已經忘記了我,入牢時免不了的毒打,看來讓我躲過去了。


  高高監視窗上傳來一聲怒吼:“鬧什麽鬧?”


  “報告政府,我們……在歌頌祖國和偉大的黨。”不知是誰在討好。


  “吃多了是吧?夥食標準太高了吧?”


  大家朝窗口看了一眼,突然收聲,各自偷偷溜回自己的床位。我還有半支歌在喉管裏,也隻能吞回去,迅速關機。


  謝天謝地。我關機了。一台多功能多碟位的肉質CD總算可以撒尿了。我喉幹舌燥,頭昏眼花,找到了我的舊棉毯,找到了我的一隻鞋和另一隻鞋,開始尋找廁所,再尋找今夜的容身之處。我沒有料到的是,當我跨過一些頭腳交錯的人體,躡手躡腳來到水池邊,嘩啦一聲,兩個紙包砸在我的腳跟前。


  回頭一看,是小腦袋衝著我一笑。“大學生,強哥賞你一個夜宵!”


  哇——周圍幾個麵黃肌瘦漢子都有狗鼻子,刷地一下坐起來,嫉妒的眼光在那些紙包上生根,口水的吞咽聲絲絲入耳。


  “對不起,對不起,我今天從早上到現在還沒有吃東西……”我看看他們,來不及猶豫,更無心慷慨,兩眼一鼓,喉頭一滾,兩塊方便麵,還有兩支火腿腸,頃刻間就在我嘴裏不知去向,連嗝都沒有一個。我不相信自己已經吃過了,更無法知道方便麵與火腿腸有何區別,隻知道眼前的包裝袋裏確實已經空了。這就是說,我剛才吃過了。


  “紙!”一個漢子大喝,指著我的紙袋。


  我不知什麽意思,把紙袋給他。


  他接過紙袋,伸出靈巧的長舌,把紙袋裏的麵屑和油漬舔得幹幹淨淨。


  到這時,事情算是完結了,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其他漢子這才怏怏地躺回去。其中有一個大概饞得恨恨不已,裝作伸懶腰,把我狠狠踹了一腳。


  我痛得好半天沒有透過氣來。


  三


  當時的監倉裏又破又髒,簡直是個垃圾站,既沒有後來才有的電視和電扇,也沒有後來才有的電視監測眼。在大部分時間裏,這裏是沒人管束的自由世界,打架放血是家常便飯,拉幫結夥弱肉強食是必然結果,牢頭也就應運而生。新犯人入倉,先得飽挨一頓殺威拳,從此服服帖帖效忠牢頭,是第一堂必修課。


  我聽說過這種不成文的規矩。從進門第一刻起,我的膝蓋就一直在發軟,背沒有伸直過,好幾次差一點尿褲子。我沒料到幾首歌把最恐怖的第一夜混過去了,沒料到牢頭是個世界上最不懂音樂的音樂狂,沒有什麽心眼,剛好掉在我的飯碗裏。也許我可以繼續用唱歌穩住他,套住他,讓他忘記殺威拳這回事。


  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看見了一個陌生屋頂,不知自己在什麽地方。過了好一陣,我才確證這是一個屋頂,是我往後天天要看到的屋頂。我拍拍腦袋,明白了自己身邊不會有床頭燈和電視遙控器,不會有牛奶和蘋果,更不會有未婚妻的留言紙條……倒是有一隻男人的大腳,帶著一圈腳氣病白花花的皮屑,還有腳趾間觸目的黑泥,橫蠻地堵住了我的嘴。


  你他媽的腳往哪裏放?我正準備開罵,突然想到昨晚上猛踢過來的腳,就是這隻腳吧?莫不是一個殺人犯的腳?這一想,我再次避開它,寧可忍氣吞聲,不能惹是生非。


  在腳的那一邊,亮了一整夜的那盞昏燈之下,人影晃動著。有洗臉的聲音、水盆相撞的聲音,還有各種罵人的粗話,更有大小便劈裏啪啦的喧囂。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心想事情怎麽成了這樣嗬?我好歹也是個大學生,好歹也是個發表過作品的歌壇新秀,甚至還快混成局長的乘龍快婿了,怎麽一晃眼就睡在這大小便的聲音裏?我不會永遠睡在一個公共廁所吧?

  天啦,我當初不該去華天賓館。我不了解小餘他們,真以為他們隻是去看看妓女,不知道他們是冒充警察敲詐勒索。我看見他們從賓館大門裏倉皇逃出,在一片“抓騙子”“抓騙子”的喊聲中跑得比老鼠還快。其實,當時我應該繼續挑選我的歌帶,繼續喝我的可口可樂,不該跟著他們亂竄。我沒詐錢,跑什麽跑?有必要跟著他們跑嗎?那一刻我肯定吃錯了藥,無異於做賊心虛,自跳火坑,送目標上門,剛好被真正的警察抓了正著。要命的是,我皮包裏有一支走私手槍,雖然隻是玩物,雖然在我手裏從沒真正用過,但成了這個案件最重要的物證。我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了。


  有兩個同案犯逃脫了。在把他們抓獲歸案之前,在他們能夠證明手槍的來龍去脈之前,我渾身長滿嘴也沒有用。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時刻祈禱他們早一點落網歸案,雖然這種祈禱很不義氣,很卑鄙小人,但此時此刻我別無選擇。我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可能回去關閉我的電飯鍋了,隻能聽任桶裏那隻小烏龜活活餓死了,也沒有機會把門鑰匙櫃鑰匙箱鑰匙交給未婚妻了。我捶自己的腦袋,掐自己的皮肉,但無論怎麽掐也沒法把時間掐回案發之前,沒法把幸福的時光掐回去,讓地球倒轉一個圈。


  “開飯囉——”


  門外傳來吆喝,還有走道上木桶和竹籮拖動的聲音。其實,早上是不開囚飯的。隻有那些在加餐卡上存了錢的人,有親屬心疼著和資助著的人,才可以吃上私費加餐,否則就隻能餓著。我看出來了,這裏的大部分人同我一樣,隻能舔舔舌頭,吞吞口水,準備把空空腸胃扛下去。我還看出來了,牢頭當然是例外。不管是誰點來了麵包還是牛奶,點來了油條還是麵條,首先都得貢獻在他的麵前,任他挑選和享用。等他吃飽喝足了,包括他的左右副手也跟著吃飽喝足了,剩下的才屬於進貢者。隻有到了這一步,他們終於等到了牢頭的一個眼色,從遠遠觀看的位置走過來,把殘湯剩飯端回到那個角落,弓著背,縮著頭,飯勺在飯盆刮出嘩嘩聲響,不會有任何怨言。


  我現在知道他叫黎國強,九號倉的一個統治者。倉裏所有人的錢都是他的錢,所有人的財富都是他的財富。


  他瞥見了我,把我叫過去,笑眯眯地丟來一個麵包,讓我受寵若驚。


  “你說,譚詠麟算不算得上一條腿?”


  “應該說,當然……”我揣度著他的意思。


  “你實說,坦白從寬!”


  “那還是……算得上的……”


  “為什麽?”


  “人家音質好,呼吸控製得不錯,有美聲的底子。”


  “不愧是記者!”他高興地轉向眾人:“你們聽聽,我說譚詠麟是條吃菜的蟲,不會比張學友差。你們這些豬耳朵還不服?”


  有幾個犯人應付了一絲幹笑,表示認下了這豬耳朵。


  他斜斜地瞥我一眼,“你以後就是我們這裏的譚詠麟,是我的收音機。懂不懂?不過,昨天晚上我困了,沒顧得上打你。”


  我一口麵包卡在喉頭沒吞下去,呆呆地盯住他,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不知道他的分叉交錯的目光裏何處藏有真意。


  “開學教育是不能免的。”


  “求求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我第一次進倉,被別人放血,躺了三天。”他半躺在床上,架起一條腿,目光投向屋頂。


  “大哥,我求你,我得過肺結核,還有腦膜炎後遺症……”


  “要是怕挨打,那你就去打別人。”


  “我從來不會打架,從來沒有打過架,你看我這手杆,同雞爪子一樣,一打肯定骨折。”


  “那怎麽辦呢?”他目光發直,“你以為這裏是國賓館?要你挨打,你又怕痛。要你打別人,你又手杆子細。好好好,這樣吧,你就衝著這牆壁撞頭,撞兩下可以,撞一下也可以,咚咚咚,撞昏就行。這總可以了吧?”


  我不敢相信還有這種優待,還沒撞牆,兩眼已經發黑。“你行行好。我以後天天為你唱歌行不行?說實話,我可以教你發聲,教你識譜,教你唱氣聲。我會唱譚詠麟的《都市戀歌》、《霧之戀》、《曾經》、《永不想你》、《水中花》……”我把能想到的歌名都想到了。


  他不耐煩了,再一次轉向眾人,“讀書人就沒有四兩骨頭,胯裏不長毛,天天要阿姨喂奶吃。”


  倉裏的人大笑。


  “他還不如老子的那條狗!”


  要打!要打!要打!犯人們都興奮起來。他們已經看出了領導意圖,紛紛舉手請戰。強哥,把他交給我!黎頭,我好久沒鍛煉身體了!大哥,我昨天輸了三根煙,正憋著一肚子火哩,再說我還從來沒打過大學仔,今天得嚐嚐鮮了……毫無疑問,這些家夥都挨過打,都有一肚子冤情和苦水,眼下好容易找到報複的機會,找到了惡毒施暴的對象。何況昨晚上我一個人獨享夜宵,剛才又吃麵包,差不多是無功受祿越級提拔,正使他們妒火熊熊群情激奮。


  牢頭一個麵渣團子射出去,正中一個人的鼻尖,算是指定了打手。


  四


  打手就是那個小腦袋,昨天晚上給我夜宵的漢子。我這才發現他又黑又瘦,好像被人擰幹了水,曬上幾天,再拿去醬醃火熏,就成了這樣的醃臘製品。他的嘴巴看上去沒有嘴唇,不過是割了一刀,又薄又緊的皮層因此炸破,嘴巴就永遠炸成了一個半開。要是笑一笑,他半張臉上都是牙。


  我希望他不要過來,但他走過來了。我希望他們隻是說說而已,希望小腦袋突然一笑,或者是牢頭突然一笑,然後氣氛完全緩解,大家接下來該幹什麽幹什麽。但我發現沒有人笑。恰恰相反,小腦袋眼裏透出滿足和快活,興衝衝地一步步向我放大。所有的人都跟著他擁了過來,你推我擠地爭搶最佳觀賞位置,似乎要細看我如何掙紮和撲騰,如何成為一隻被放血的小雞——這隻雞已經被對方一把揪住了領口,來了個全身向上的伸展運動。


  “你是要長痛而是短痛呢?是要多留隻手呢還是要多留隻腳?”我沒有聽懂小腦袋的這句話。


  “對不起了,我們前世無冤來世無仇,今天隻是公事公辦。”他歎了口氣,“看你白嫩白嫩像個女仔,我也不想下重手。要不這樣,你喊我三聲老爸?”


  倉裏一陣狂笑,還夾著拍掌和跺腳的聲音。不,要他做狗爬,要他鑽胯,要他吹雞巴!要他吹雞巴!要他吹……


  安靜了。


  其實不是安靜了,是我在重重一掌之下失去了聽覺。我感覺到自己在空中飄遊,眼前隻有幾道黑絲靜靜飛旋,有些小蟲子在爬動。在那一刻,也許我太恐懼、太絕望、太悲憤,一掌之下已經昏了頭。不過昏了倒好,恐懼沒有了,一下打沒了,倒是有了魂飛魄散時全身上下的自行其是。我事後才知道,我不敢反抗但事實上反抗了,不敢出手但事實上出手了,雖然毫無獲勝的自信但事實上一拳捅向了小腦袋的褲襠,操起一個飯盆又砸向他的腦袋,還飛起一腳猛踢他的胸口——這都是人們事後告訴我的,是我不怎麽相信的。他們還說我把小腦袋的頭揪著撞牆的時候,聲音竟像擂大鼓,但我也沒聽見。他們說我一口咬破了小腦袋的手,但我回憶不起這個血淋淋的情節。


  總而言之,一段任人填補的空白記憶之後,我鼻孔裏鼓著血泡,扶著牆喘了好半天,勉強伸直了腿。我以為事情還沒完,以為腦袋和背脊還要迎接更沉重的打擊,但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人向我動手。我把目光聚焦,把幾個人影看清了,發現小腦袋不見了。左右看了一陣,最後發現他躺在地上翻白眼,正被幾個人用涼水衝洗。


  他怎麽了?他是被我打倒的麽?我不知道,隻知道自己嘴裏鹹鹹的,一吐,骨碌一下吐出一顆牙。


  我搖晃著走向水池的時候,犯人們都給我讓路,給我遞毛巾,給我舀水,還有人給我塞鼻子的棉花團,爭著大獻殷勤。還有人朝旁人大喊:“你媽媽的欠打?還不快點去拿鹽來!”我突然意識到,他們是在為我衝鹽水。這就是說,我勝利了。的確勝利了。我勝利了所以也就是人上人了。我從此在這裏也是個不好惹的角色了,不需要再看這個那個的臉色,不需要再弓著腰避讓著這個那個。我終於用一顆牙和滿口血泡泡的代價打出了麵子和威風他娘的想怎麽咳嗽就怎麽咳嗽想怎麽吐痰就怎麽吐痰!我吐出一口血,用冷水毛巾久久捂住自己的臉,把嘴裏的突然冒出來的一聲大哭捂住,捂住,捂回去。


  沒有人知道我的淚水。


  “誰再來試試?來呀!來呀!”我瘋了似的大叫。


  我隻聽到一片掌聲。


  可憐小腦袋過於輕敵,竟一個跟頭栽在我麵前,被我打得無臉見江東父老。他從此失去了在倉裏的原有地位。不僅大家都笑他這一身偽劣皮肉,這一條無用的尿脹卵,黎頭也隻能順從民意,覺得他連一個讀書仔都降不住,便廢了他的要職,不再負責保管方便麵和火腿腸。他還受罰洗廁所一個月,受罰滾下了床台,搬到廁所邊去開鋪——那是全倉最差的位置,又潮濕,又髒,又臭。


  他從此沉默寡語,偶爾咳嗽,背也彎了幾分,隻是很負責地擦洗茅坑。人家說那裏已經擦幹淨了,他還是悶悶地擦。人家邀他玩撲克,他摸著摸著牌,一不留神又溜去擦茅坑,彎曲的背脊線在隔牆那邊一冒一冒,讓人莫名其妙地好笑。


  他就沒機會再把自己的尊嚴和地位一架打回來?據說他犯的是傷害罪,一鐵鏟把老婆的奸夫拍出了個腦震蕩,又把自己的老婆一鏟砍斷了腿。這罪照說不算太重,他自己以前也不當回事,口口聲聲出獄以後還要追著狗男女再打,要一剪刀閹了那兩個騷貨。但自從擦上廁所以後,他就像換了個人,成天嘀咕著什麽。旁人仔細一聽,才知道他嘀咕著老婆要來害他,嘀咕著老婆會串通這個那個來害他,包括串通奸夫那個當縣長的舅舅。某警察對他白了一眼,高牆外突然來了一部汽車在叫,某個犯人無意間絆了一下他的腳,在他看來都是他老婆串通正在成功的證明。


  他還嘀咕著自己肯定沒法活著回去,為此惶惶不可終日,總是注意著日曆。據說每到重大節日之前,警察總是要斃幾個罪犯,那麽他肯定逃不掉。他還總是注意著夥房那邊的動靜。據說每到殺人之前,夥房裏就會半夜裏起來早早做死囚飯,切得蘿卜或者南瓜嘣嘣響,那肯定是為他準備的。


  每到這個時候,他就睡不著了,早早地起床,洗臉,抹身子,換上他一件皺巴巴的酸菜西裝,是他當優秀售貨員時的獎品。他還要對著水池裏的倒影刮胡須——可惜監倉裏不可能有剃刀,他找來一塊玻璃片,在臉上刮來刮去。胡子沒刮幹淨,臉上倒刮出了一道又一道血痕,像幾道胭脂沒有抹均勻。


  這個胭脂臉站在倉門前候著,一候就是一兩個時辰,直到倉門打開時,警察是來提別人問話或接見,不關他什麽事。


  但下一次,一聽到夥房裏大清早嘣嘣嘣地切菜,他又會去水池邊刮臉。


  最後,警察也覺得他有點問題,帶他去了兩次醫務室,又把他調到了另外一個倉,看換換環境對他是不是有好處。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隻知道他姓朱,外號貴八條,不知是什麽意思。我曾經向送餐人員點了一份紅燒肉,指定送給十六號倉的他,但我不知道他吃到了沒有,吃到了多少。我希望那個倉的牢頭能夠多少給他剩一口。我更不知道這份肉會不會嚇住他——他不會以為這是警察送來的死囚飯吧?

  五


  有很多這樣萍水相逢的人,讓我至今沒法忘記。我還認識一個人,是個真正的死刑犯,外號“大嘴巴”。


  那年頭的死刑犯,一審宣判後就要上枷——不是戴腳鐐,更不像現在戴那種五公斤以下的輕鐐。腳枷又名“腳棒”,有傳統文物的味道,粗大笨重,工藝簡單,有點像鐵路上的枕木,由前後兩半合成。枕木中挖出了兩個洞,枷住犯人的兩隻腳,使犯人無法走動,甚至難以站立,確有畫地為牢之效。枕木兩端有螺絲緊固,隻能用特別的工具才可擰開。


  這種腳枷可以防止死刑犯自殺,做出狗急跳牆的什麽事,保證行刑的子彈在法律規定的那一天不會嗖嗖嗖地撲空。


  大嘴巴一進倉就戴上了這種大腳枷,讓我感覺到胸悶和胸堵,心裏一陣陣發毛。當時警察帶來兩個“勞動仔”,就是那種已經結案的輕罪犯人,可以參加勞動的那種——警察讓他們幫助大嘴巴洗澡,換衣,喂水,乒乒乓乓地上枷。大嘴巴還聽老警察說了一些寬心的話,神情比較穩定,頻頻點著頭。老警察分派我給他寫上訴書時,他朝我淡淡一笑,算是感謝。


  突然,警察發現腳枷的一個螺帽不見了。“螺帽呢?還有一個螺帽呢?誰拿了,趕快交出來!”他衝著大家吼。


  沒有人回答。


  “不交出來是吧?搜出來罪加一等,你就死定了!”


  還是沒有人回答。


  警察的目光投向小斜眼:“看見螺帽沒有?”


  黎頭不滿這種目光,懶懶地說:“你搜麽。”


  對,搜!搜!搜吧!搜出來就剁爪子!搜出來就挑腳筋!搜出來以後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光頭們幸災樂禍地大叫,好像都與這事無關,一心幫著警察憤慨。


  警察有點疑惑,把大家的臉掃了一遍,大概估計這裏一池渾水不淺,隻好大事化小,自己找台階下,帶著兩個勞動仔扛上腳枷走了。


  不一會,他們扛來另外的一副,是一副舊枷,大概是用的時間長了,兩個腳洞久經磨損,已經變大了,也潤滑一些,戴枷人會比較舒服。


  看著大嘴巴麵色舒展了一些,我才明白螺帽是怎麽回事——肯定是剛才有人對那副新枷恨恨不已,與警察暗中鬥法略施小計。


  我不知道這事是誰幹的。一直到我一年多以後離開這個鬼地方,也不知道這事是誰幹的,就像我不知道監倉裏很多秘密,按規矩也不能打聽這些秘密,永遠也不能說出這些秘密。比方我不知道為什麽看守所有那麽高的圍牆,拉了那麽多的電網,裝了那麽堅實的鐵門,連一隻蟑螂都混不進來,但居然還有蠟燭、香煙、味精、醬油、白酒混過了關卡,甚至有銼子、釘子、刀子、淫穢畫片這些嚴重違禁品混進倉來。有的女犯竟然還在這裏受精懷孕——這是一池永遠不會澄清的渾水,你沒法明白其中的全部故事。


  六


  警察帶著勞動仔走了。大家一窩蜂湊到了大嘴巴麵前,打聽著他的來曆和案情,原來他是個挖煤工,被礦主克扣了兩年工資,往上告狀,沒把對方告倒,反而被礦主派人毒打了一頓,腦袋上的傷口縫了八針。他就是這樣起了殺心。


  他倒也不怎麽後悔,說柴收一炷煙,人活一口氣,他這一口惡氣是出足了,值!太值了!法官曾告訴他,他隻殺了六個人,不是他誇大的七個,因為有個孩子並沒有死。他一聽就驚訝:“怎麽沒殺死呢?我補了一刀呀。”法官給他出示受傷者的照片,逼他承認殺人不夠七個的事實。他看著照片直跺腳,扇自己的耳光:“他不是那個伢吧?他怎麽會是那個洪家老三呢?他活得好好的呀。老天!我要是沒有斬草除根,他長大以後肯定會欺負我家笑梅!”


  黎頭曆來敬佩殺人犯,聽完案情以後兩眼放光,給大嘴巴一個勁打扇,隻是在後來的日子裏,一激動就把大嘴巴“吳大哥”錯叫成“高大哥”或“趙大哥”,叫錯名字的時候不少。他命令手下人給大嘴巴喂飯,給大嘴巴揉腳和揉背,讓死刑犯享受與自己差不多的上等人待遇。抬著大嘴巴去茅坑的時候,他幹部參加勞動,撅著屁股,抬著腳枷的一端,一二一二一二地喊著口令,讓大家步伐協調,防止東拉西扯。其實,他有點過分地多事。他不用這麽吆喝,大家也能走得整齊的。看大哥便秘的時候,他表情再多也幫不上什麽忙,一個勁地咬牙切齒,人家還是拉得出就拉得出,拉不出就拉不出。


  “對不起,得罪你們了,我隻能來世相報。”大嘴巴微微撅起屁股,讓我屏住氣息給他擦拭。在那一刻,我發現他突然汗如水洗,大概對別人擦屁股這一點緊張萬分羞愧不已。


  “說什麽屁話!我們誰跟誰?”黎頭不習慣他的客氣。


  大嘴巴不哭,不嘔吐,不失眠,不拒食,不狂喊亂叫,沒有死刑犯通常有的那些毛病,甚至對上訴也不感興趣。他戴著腳枷端坐,隻是經常呆望著高高的窗口,呆望著窗外的一孔天空,惦記著自己的家,特別是一個剛滿八歲的女兒。一見日頭偏西,他就說這個時候他家笑梅要放學了。一見太陽東升,他就說他家笑梅要上學了。這些話說了無數遍。他還說他以前每次從礦上回家,笑梅都要在村口等他,因此現在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女兒遠遠的眼睛。高牆外有一絲小孩的叫聲傳來,他都會渾身一震,然後說:“這個伢可能也是八歲左右,是個女仔。”


  這些話說得我心酸。


  有一次,黎頭給他一袋五香牛肉。他把小小真空袋放在手裏搓捏好半天,正反兩麵反複看,說笑梅還沒有吃過這新鮮玩意。他希望我以後找人把它帶出去,捎給他女兒。


  “你自己吃吧。”


  “不吃了。再過三五天,我就要走了,還吃它做什麽?”他搖搖頭。


  我聽出“走了”一詞不是去指散步或逛街或上班,嚇了一跳,極力安慰他:“你不要胡思亂想。你的上訴會起作用的,高院會考慮的,他們不是已經來問過話了嗎?有個記者不是還說要為你說話嗎?……”其實,我也知道這些安慰空空洞洞,我替他寫的那份上訴毫無說服力。


  他苦笑一下,說他殺人太多,殺得太毒辣,說上天,說下地,也是該抵命的。人民政府不殺他就是太無道理了,太不像個政府了。是不是?他隻是有點怕死的時候太痛,樣子也太難看。他聽他老爹說過以前槍斃土匪的事,據說一梭子彈打過去,土匪的天靈蓋就飛起幾尺高,像旋出一頂什麽圓帽子。還有一個女土匪,一陣槍聲之下,兩隻漂亮的眼珠蹦上天,最後掛在樹梢上,在太陽光下晶晶發亮,被小孩子當作野葡萄。


  他問我:“你說,人有靈魂嗎?”


  “我不知道。”


  “我要是哪一天死了,能看見已經死去的親人嗎?”


  “我不知道。”


  “我要是能夠投胎,能投到黃柏縣高井鄉去嗎?你曉得吧?我家笑梅怕狗,上學不方便。我要是能變條狗,就可以護一護她。你說是不是?我要是變條狗,就可以在她門外轉來轉去。你說是不是?”


  我激動地抓住他,“來日方長,有朝一日我出頭了,一定去看望你女兒。隻要我碗裏有,就不會少她一口。你放心吧。”


  “你是大恩人。我在閻王那裏也天天為你燒香。”


  他掙紮著要給我叩頭。因為木枷絆住腳,他攪得哢嗒一聲,沒法站起來,隻是額頭在手銬上點了一下。


  七


  他走的那一天清晨,鐵門突然咣啷大響,把我從睡夢裏驚醒。幾支白熾強光燈照射過來,使我什麽也看不清。好容易躲開了強光的直射,我看見小腦袋又被來人推到一旁,看來今天還是不關他的事。他的胡須又一次白刮了,新襯衣也是白換了,早早起床也是白費工夫了。


  幾個武警士兵知道自己的目標,一進門就徑直奔向大嘴巴,沒等他洗臉和刷牙,就把他連人帶枷抬起來,緩緩向門外移去。


  大嘴巴轉動頸根,朝我斜斜地看一眼,算是最後告別。


  “兄弟,兄弟,你慢慢地走嗬。”我鼻子一酸,輕輕地說,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當時倉裏太亂,腳步聲和吆喝聲響成一片。因為牢門窄,腳枷長,士兵們無法把他平抬著出門,就將枷舉起來傾斜了一個角度。這使他的最後出門是一種雜技動作,四肢舒展,在空中慢慢翻旋,有一種太空人遨遊天宇的姿態。他叫了一聲:“唉喲——”大概是腳踝被腳重枷別痛了。我事後回想起來,這一聲輕得像蚊子叫,卻是一個人留給九號倉最後的聲音,真真切切地紮在我心裏。


  “你們手腳輕一點。”我忍不住請求那幾個兵哥。


  “聽見沒有?手腳輕一點!”有人卻在我身後大吼。


  倉裏一片寂靜。兵哥們回過頭來,幾支白熾燈到處照,尋找著叫聲的來源,最後照在斜視眼的臉上。他抄著手靠在牆邊,對白熾光既不退讓也不躲避。


  “你凶什麽?想造反嗎?”一個當官模樣的人衝上去,手槍狠狠對準了他的前額。這等於給出一個信號。室外突然發出一片嘩啦啦子彈上膛的聲音。我到這一刻才發現,高高的監視窗外,全是武警士兵們警惕的眼睛,還有黑洞洞的槍口。放風室那邊也是一片應聲而起的子彈上膛聲。原來那裏的天窗蓋早已掀開,監倉像一口豎井暴露在曠野,井口周圍布滿崗哨,隻是我們剛才並不知道。一見這邊有反常事態,那邊開始緊急增援,井口上整整一圈射燈全部打開,白熾光鋪天蓋地傾瀉而下,刺得我們睜不開眼睛,照得連任何一隻螞蟻也無處藏身。井上的兵哥們紛紛大吼:“不準動!不準動!兩手抱頭!全部蹲下去!都蹲下去!……”


  我們都嚇得抱頭蹲下去了,隻有黎頭還是橫著一隻眼,額頭緊緊頂住手槍,甚至頂得軍官退了一步:“我要你們手腳輕一點!這是抬人,不是抬豬!”


  “反了你?對抗執法,格殺勿論!”


  “你殺呀!殺呀!孫子!”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老子今天就是想死!你不在我腦袋上打十個洞,我同你沒完!”


  黎頭今天已經瘋了。


  他斷不會有好果子吃的。我的心已跳到了喉頭,怕軍官一氣之下,穩不住指頭,黎頭的腦袋就真要穿個洞,透透風,一注鮮血噴上牆。如果再加幾個當兵的穩不住指頭,我們大家今天也會一陣狂舞亂跳,落下全身的篩眼。幸好此時有一警察插上來。“強仔你瘋什麽瘋?找死嗎?你有幾顆腦袋?今天要不是沒時間了,非整你個出屎不可!”他嘩啦一聲把黎頭雙手銬住,算是攪了局,然後招招手讓兵哥們離開。


  一道道白熾電光也漸次熄滅,門外和屋頂的嘈雜腳步聲陸續遠去。但我們都沒說話,也沒話可說,一直等到天放亮,等到一塊方形霞光從監視窗斜斜地照進來,然後在磚牆上移動,拉長,變形,變成不規則的長錐形,最後變成一束稀薄而渙散的斜線。高牆外有遠遠的一聲牛叫,嚇了我一跳:是大嘴巴報來什麽消息嗎?大牆外又有遠遠的幾聲打樁機轟響,又嚇了我一跳:是大嘴巴咚咚的心跳嗎?還有一個聲音,初聽像小孩叫聲,細聽像小孩叫聲,聽來聽去,發現它確是小孩的叫聲。


  我發現,原來任何一種熟悉的聲音都會變得陌生。


  送餐人員來吆喝了,但沒有人打門要餐,也沒有人拿自己的東西來吃。我們隻是呆呆坐著,說不清自己為什麽難受。


  這一天我做了個夢。我夢見自己把一支粉筆當作香煙,把粉筆的一端蘸上紅墨水,就成了點燃了的煙頭。我叼著這支假煙,很像一個便衣警察,大搖大擺地往門外走去。警察們沒看出我嘴上的假煙,沒看出我狡猾地隱藏在一支假煙之後,一個個都向我微笑,點頭,打招呼,傻乎乎地紛紛讓路,聽任我邁著八字步走出了第一道大門,走出了第二道大門,一直走到了大街上的人海裏,一路上如入無人之境。


  我醒來以後,不知這個夢是什麽意思。


  八


  那時候沒有室外放風製度,隻是每個監倉配一間放風室,兩室之間有門相通,像個左右套間。遇到天氣好的時候,警察揭開放風室的天窗蓋,差不多是掀掉整個屋頂,讓陽光穿過粗大的鋼筋柵欄投射下來,散一散室內的潮氣和臭氣,就算是放風了。這比室外放風要安全得多,簡便得多。警察們肯定是這麽想的。


  一般來說,水池與廁所也在放風室裏,不過看守所超員羈押,每個放風室總是躺著密集人肉,相當於客廳和廁所都成了臥室。


  除了去接見室或者談話室,我們被六麵牆團團包圍,從不能越牢門半步,眼裏既沒有草木和泥土,更沒有以前生活中的人麵。接見室裏牆上的一個圓家夥,是叫掛鍾吧,很像一個掛鍾吧,經常能陌生得讓我嚇一跳。我發現自己差一點忘記了掛鍾,於是緊張地試著回憶以前一切熟悉的人名、地名、物名,試著想象那些東西的形狀、顏色以及氣味等等,擔心這一切會變得模糊渙散,在這個六麵牆的洞穴裏逐步消失,漏到地底下去。


  放風室裏那一塊方形天空,如果能夠向我們開放,就是我們平時唯一能看到的世界了。那裏可能有一隻麻雀停棲,一隻蝴蝶停棲,或者是藍天裏有一絲白雲悠悠飄過,讓你忍不住要東想一下,西想一下,其實什麽也沒想。我總是試圖抓住這塊天空中的任何一絲變化,努力推想外麵的季節、環境以及可能的生活情景,確證這個洞穴還在世界上,還沒有被世界拋棄,沒有墜向太空中越來越遠的深處。


  別看有些人嘴硬,其實沒有人不怕坐牢,沒有人不怕自己落在這一塊方形天空之下。一到了這裏,眼光有極度的饑渴,灰色的日子漫長得讓人發瘋。哪怕是最硬的漢子,從接見室裏回來,在半夜裏醒來,都可能忍不住兩行淚水。哪怕是最文雅的書生,為了半碗剩飯,或者一個煙頭,都可能在這裏勃然大怒大打出手,越活越像頭野獸。


  打架在這裏是常事。很多時候,你不知道是光頭們為什麽而打,甚至不知道是什麽人打什麽人,隻知道倉裏一眨眼就地動山搖昏天黑地,像夯地機一通電就開始抽風抓狂。有時候你甚至覺得每個人都在向其他人開戰,每個人都是見人就打,沒有什麽營壘和陣線,打來打去也沒有目的。一場惡戰下來,有人少了幾撮頭發,有人的手腕換了個角度。但完成這一切以後,大家一哄而散,該睡覺的睡覺,該搓腳的搓腳,如同什麽也沒發生。


  警察們對這些差不多司空見慣,有時候抓兩個打手到院子裏教訓一番,也管不了下一回。他們甚至問不出什麽結果。不光是打贏了的不會說,挨打的也絕對嘴緊,總是露出一臉茫然,與囚友們麵麵相覷,好像這裏一片祥和太平,沒有什麽事值得政府操心。至於他們嘴邊的血汙,肯定都是自己“摔傷的”或者“碰傷的”,不值一提。


  世界上有很多動物園。但這裏是人的動物園,是人們恢複利爪、尖牙、尾巴以及將要渾身長毛的地方,是人們把拳頭和牙齒當作真理的地方。你不服氣嗎?還想來點噴上了香水的什麽人格呀、尊嚴呀、民主呀、法製嗎?還想象抹了胭脂口紅的少先隊員那樣來呼喚愛心與和平嗎?拉倒吧。我在一本書上讀過:猴子有猴王,蜜蜂有蜂王,魚群裏也有頭魚,沒有平等可言。特別有意思的是,頭魚大多數是殘疾,不是身經百戰傷痕累累,就是有點神經分裂症或者更年期綜合征,因此特別頑強和凶猛。養魚人知道這一點。他們通常會故意把某條魚搞殘疾,這樣它就可能成為頭魚了,就能使魚群得到秩序和安定了。沒有頭魚的魚群,隻是苟活一時的零食。


  我們的頭魚也是殘疾。我看過他接到的起訴書,給他寫過上訴材料,知道他剛滿二十歲,是乳臭未幹的小毛頭,照理說隻合適在街上賣賣報紙,擦擦皮鞋,扛一桶礦泉水爬上高樓,是賺點小錢的那種人。但他居然當過大街上的菜刀隊隊長,在南門口到新新商廈一帶頗有名氣,斷過兩根肋骨,背上有三四條刀傷,可說已身經百戰。這一次入獄的事端,就是一刀捅進人家的胸脯,隻因為刀子被骨頭卡住了,實在拔不出來,才沒有再捅一刀,留下了對方一條性命。


  不過,從我認識他起,我倒沒見他動過手,大概他人小威大,一般用不著自己親力親為。我曾經好奇他的威從何來,老少犯人們也說不大清楚,甚至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這樣說吧,他敢於在槍口之前與警察叫板,言人之不敢言,為人之不敢為,就是一種大威。他可以把圖釘尖朝上,然後一巴掌把圖釘拍進自己的手心,也是一種血淋淋的威。他還可以與人打賭,一口氣吃下兩袋味精,吃得嘴唇都烏了,兩眼發直,全身有一種觸電後的痙攣,腦袋不由自主地朝兩邊甩,那當然更是一種瘋狂的威。


  他還吃過一斤生豬肉。據說他喂養過大狼狗,給大狼狗喂生肉,發現吃生肉的狗最勇猛、最凶悍,自己也就跟著吃。


  憑著這一切,小斜眼享有至尊的地位和無邊的權利,在監倉裏咳嗽一聲,就有全倉的鴉雀無聲。不僅早上有人替他打水和擠牙膏,不僅晚上有人替他鋪床,他喊一聲“電扇”,就有人給他大搖蒲扇,他喊一聲“收音機”,我就得放下手裏的事情,趕緊給他開機和選台——雖然少了一顆門牙,但得播放出各種男聲和女聲,高聲和低聲,再加上前奏和過門的各種音樂。包括沙錘、鋼鼓、長號以及薩克斯,全都行雲流水上天入地並且閃耀著偉大藝術的光輝。我捏住一隻鼻孔大搖手掌,搖出的二胡顫音,自己也覺得十分動聽。


  “我也見過蘇什麽,蘇芮吧?”他淡淡一笑,“那次我在廣州同幾個弟兄扯撲克,咣咣咣,把他們打得兩眼黑,一個個滾到桌子下麵。聽說有蘇芮的演唱會,我召了一部的士直奔越秀公園。我到那裏發現沒有票了,哢嚓,老子給門衛一個眼色,刷,兩張紙往他口袋裏一塞……”


  我發現他描述往事時,一高興起來,最喜歡用象聲詞,就像話語裏夾進一些打擊樂。比如遞眼色是“哢嚓”一聲的,塞錢是“叭”的一聲的,還有燈光亮了是“咣當”一聲的。他的開心事都是鐵罐子木桶子,在腦子裏碰撞出一路的聲響。我相信,他的偶像一定更熱鬧無比。劉歡是大胖子,出場想必是轟隆一下。程琳是瘦小精靈,出場想必是吱溜一下。費翔英俊瀟灑,目光肯定銳利得刷刷刷。鄧麗君小甜妹的腳步呢,必是咿呀咿呀在心窩子裏揉。


  “你怎麽一嘴的打擊樂?”


  “什麽打擊樂?”他睜大眼。


  “也就是遞個眼色,哢嚓一下做什麽?”


  “我哢嚓了麽?”


  “你剛說的,自己就忘了?”


  “你胡說。”


  “我怎麽胡說?要是有個錄音機,叭叭叭,全給你錄下來!”


  事後一驚,我也學會了象聲詞“叭叭叭”。這真是沒辦法,同他一起混久了,我腦子裏也多了些莫名其妙的動靜。


  他虛心地向我學唱音階,學識簡譜,還記下了很多歌詞,記在兩個筆記本上。筆記本花花綠綠,一些歌星頭像的剪貼,來自破報紙舊雜誌。一些用彩筆描出來的山水、花朵、青鬆翠柏什麽的,裝點著各種歌詞。其中大部分是流行歌,無非是愛情嗬淚水嗬小雨嗬花朵嗬昨天嗬黃昏嗬孤獨嗬,粉紅得厲害。他的錯別字太多,總是讓人連讀帶猜,硬著頭皮看甲骨文。


  但他的五音不全一次次讓我失望,糟踐藝術的惡習更讓我經常氣憤。《恰似你的溫柔》在他嘴裏惡聲惡氣,成了掐死你的溫柔。《酒幹徜賣無》開頭兩句本來是:“多麽熟悉的聲音,伴我走過了多少風和雨……”但他心裏一邪,常常唱成“多麽恐怖的聲音,陪我多少次抽腳筋……”還有一首《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裏麵有兩句:“我們坐在高高的穀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他一高興就唱成“我們坐在高高的骨灰缸邊,聽媽媽講那鍋裏的燒餅……”


  他有時還強迫大家一起來糟踐藝術。有一個福建籍的老光頭,把任何歌曲都當安眠曲,穀堆旁也好骨灰缸也好,他一聽就呼呼入睡,放出尖銳的鼾聲,使歌手覺得大煞風景。


  黎頭對他從來沒有好臉色,看他上廁所就腳下使絆子,有一次還借口那家夥把“饅頭”發音為“慢猴”,對閩南方言勃然大怒,說這老貨進倉兩個月了還不會普通話,簡直不是個人,命手下人扇他兩耳光。


  “到底是饅頭還慢猴?你說!”小斜眼揪住對方的耳朵。


  “饅頭,饅頭!”


  “再說一遍。”


  “饅頭!”


  黎頭這才鬆手。


  說實話,這裏不是播音室,普通話就那麽重要?何況黎頭自己的京腔也是狗屎團子。但大家敢怒不敢言,身處牢頭的淫威之下,折磨著自己口腔舌頭,還是盡力擠壓出一句句中國外語,反而讓人沒法懂。


  同樣道理,監倉也不是軍營,把口杯放成一條線,毛巾掛成一條線,棉毯折得四方四正有棱有角,這些黎頭立下的規矩也十分可笑。他一時心血來潮,是不是要把我們統統培養成紀律嚴明的特種部隊?是不是要爭創模範衛生單位?我後來也蹲過別的倉,當勞動仔時還到過其他倉幹過活。我發現很多監倉一點組織紀律也沒有,犯人們吃飯時分成三國四方的這一“鍋”那一“鍋”,有了糾紛時找不到聯合國,找不到維和部隊,一口飯都吃不安穩。那些監倉更沒有衛生執法和語音學執法,文化檔次太低了,經常亂得像狗窩豬圈。這樣一比,九號倉雖然也是奴隸社會,但至少是個比較整潔有序的奴隸社會。我對此似乎不應有什麽怨言。


  九


  因為會嚎春,黎頭對我比較器重,有時拍拍我的肩,賞我一支煙,或者一個沒吸完的煙頭,讓我止止癮。他經常對我沒頭沒腦傻笑一下,沒有什麽下文。見我胡子長了,覺得我不講衛生,麵容很不藝術,拿來一個牙膏皮做成的胡夾子,定要為我夾胡子。他不知為什麽對夾胡子有極大興趣,曾在很多人臉上操作這種手術,並且享受了充分的快感,因此決不會放過我這個工件。但他哪裏是夾,分明是扯,是揪,是野蠻施工,夾得我的兩腮一陣陣麻辣燙,實在痛苦難當。但再痛這也是領導的關懷麽,再痛也比挨打要強麽,我隻能忍著,說他夾得好。


  他有時也要我給他夾,指導我操作牙膏皮的技術。奇怪的是,不管我如何夾得重,他眉頭都不皺一下,從沒什麽感覺。


  夜晚太漫長,倉裏有時會舉辦晚會,叫花子窮快活一下。他在這時總是把我叫到他身邊坐下,權當是他的藝術參謀長,行使評審節目的大權。其實這些節目都算不上什麽,除了唱唱歌和講講笑話,剩下的就是瞎胡鬧。一個叫“老貓婆”的走走貓步。一個叫“唐老鴨”的學學鴨叫。一個叫“老鼠”的就在人縫裏鑽來鑽去,在旁人的膝蓋下或胯下“打地洞”。一個叫“雄魚頭”的沒什麽好表演,就在地上翻跟頭,嘴裏胡亂吼上一通,聽上去不像是雄魚倒像是林子裏的狗熊……這些動物名字都是黎頭派定的。他覺得張某某胡某某這些名字太複雜,叫起來也沒意思,不如一律簡化為動物,或者簡化成“收音機”、“電扇”、“樓梯”一類工具,世界就簡單得多了。他覺得世界上有動物的名字和工具的名字,就足夠了。


  如果節目出盡時間還早,他就要大家摔跤打架。


  鍛煉身體,保衛祖國!

  鍛煉身體,建設祖國!

  動物們和工具們高喊口號,各就各位,摩拳擦掌,一邊號叫一邊撕咬和撲打——這就是九號倉以武會友的每月擂台。黎頭一高興,召集我這樣的評委,評出一等獎、二等獎、入圍獎什麽的,相應地獎出餅幹或者香煙。說實話,有了這種物質刺激,沒有哪個不會眼睛紅紅地發起猛攻。


  這一天我們瘋過頭了,隻顧著跺腳和鼓掌,沒注意牢門不知什麽時候開了,更沒有注意鬼子偷偷進了村。當時我們取笑一個敗下擂台的麻子,正在大聲背誦一首罵麻子的民謠:篩,天牌,烘籃蓋,雨打沙台,蟲子蛀白菜,石榴皮翻過來,長街爛泥走釘鞋,滿天星鬥無雲遮蓋……我突然看見坐在對麵的幾個人空張著嘴,一臉的表情凝固,這才領悟到我身後發生了什麽。


  回頭一看,是車管教那一張陰沉沉的臉。


  要死,今天怎麽這麽巧!他臉上也有兩三顆陰麻子。


  “念嗬,怎麽不念了?”他笑著問大家。


  我們不敢吭聲。


  “普通話說得比我還說得標準麽,朗誦也很整齊麽。是不是想到北京去匯報演出?”


  有人急忙獻上兩個蘋果,想討好或者通融一下。“報告政府,我們是笑邱麻子,絕對隻笑他一個人。我們對您是無限尊敬和無限熱愛的,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同政府作對。我們覺得政府今天好靚麗,好光彩……”


  這真是越描越黑,揭疤抹鹽,氣得車管教一臉通紅,啪的一下打掉蘋果。“聚眾喧嘩,違犯監規。說,誰帶的頭?”他把我們的臉一張張看過去,指著我們的電棒一直在顫抖。“好吧,你們不說,你們有種,給老子玩邪的。把這裏當成了渣滓洞和白公館?想玩一盤寧死不屈永不變節是吧?要迎接解放繡紅旗是吧?嗯,想得好,很好。隻是都沒睡醒。”


  他嘴皮包住兩顆暴牙,一個小腦袋支著兩隻招風耳,一看就是個機靈人,陰毒主意不少的人。老犯人都說他平時懲罰人的方式花樣百出,一隻蚊子專咬你的腳踝骨,一根刺專紮你的指甲縫。這一次,他的想象力還不算豐富,沒有罰我們到院子裏的水泥地上暴曬,也沒有罰我們去跪瓦片渣子,隻是用電棒逼著我們繼續玩遊戲。玩法當然要改一改:圍坐一圈,擊鼓傳花一樣打耳光,算是互相醒腦,集體受教,不用他來動手。


  “不打不成人嗬。”他語重心長地說。


  大家對新玩法不很適應。一耳光打給下方,下方本能地跳起來反擊,耳光就沒法往下傳,整個規矩就亂了。隻是經車管教再次教練,大家才慢慢克服本能,眨眨眼,想一想,弄明白自己出手的方向。這樣,一陣劈劈啪啪下來,總算把耳光傳得很順利,但人已經暈了一半。


  在他叫停之後,我幾乎沒聽清他說什麽,隻聽到最可怕的一句:再玩!


  又是幾輪耳光傳遞,大家都頭昏眼花,漸漸有點看不清人了。天旋地轉之中,我覺得旁邊有個家夥的上身與下身已經錯位,另一個家夥的臉則窄成了一條線,黎頭則在一個勁衝著我笑,身子一張紙片似的在風中飄搖。我肯定也是傻了,大禍可能就是在這一刻鑄成。


  不知什麽時候,有了鎖門聲,是車管教走了。我還沒來得及高興,撲通一聲來了個狗啃泥。


  “你這個臭雜種沒王法了!”我聽到黎頭在大叫。


  我後來才知道他是罵我。我後來才知道事情是這樣的:剛才我坐在他上方,耳光都扇在他臉上,早已使他怒不可遏。一不留神就把他打重了,更使他狂怒無比。可我有什麽辦法?我也是受害者嗬,被我的上方打得更重嗬,左臉早成了一個熱麵包。我那一刻隻惦記著身後晃悠的電棒,哪還管得住自己出手的輕重?

  他揉著自己的腮,狠狠地啐了我一口。動物們和工具們立即遵令上前,一張棉毯蒙住了我,對我來了一通黑打。這些王八蛋落井下石,冤不找頭債不找主,把我當成了今天的出氣筒。


  十


  黎頭是個半文盲加法盲。他的上訴書我根本沒法寫。如果我告訴他,殺壞人與殺好人都是殺人,在法律上同罪,沒有什麽不同,他一定會驚訝得兩眼圓睜,好像我是一個火星來客,頭上頂著鹿角,兩腮支著魚翅。


  如果我告訴他,法律就是法律,一般不考慮強盜在打殺時是衝在最前還是躲在最後,在逃跑時是溜得最快還是撤在最後,在分贓時是比較貪心和還是比較大方……法官不會在強盜中評選勞模,而且越是有勞模品格的強盜,有時越會遭到法律的嚴厲打擊。他對這種說法肯定更會驚訝得缺氧,好像我不光是個火星來客,而且一步步精確計算,硬是把一加一算成了一萬。


  這樣說吧,他也許知道什麽是犯罪,但腦子裏另有一套歪理邪說,出口就是胡言亂語不著邊際。比如他看不上貪汙受賄,不是因為別的什麽,隻是因為它武不武,文不文,隻是依仗權勢和關係,不勞而獲欺世盜名,好漢不為也。他也看不上盜墓、扒火車、撬井蓋、割電線,不是因為別的什麽,隻是因為它們太累人,簡直是重體力勞動,搞得一個個黑汗水流,氣喘籲籲,就像鄉下的農忙,一點都不爽。用他的話說,可以流汗的地方滿世界都是,那些鳥怎麽喜歡流汗?怎麽不到祖國大西部去搞開發?

  他最蔑視的罪行要算嫖娼了,尤其是“因公嫖娼”——這是一個嫖娼犯的說法,指消費公款的公關接待活動。


  這個嫖娼犯是個山東大漢,儀表堂堂,算得上小帥哥。他剛來我們倉時,對門十四號倉的牢頭還通過勞動仔捎來口信,說這家夥有錢,是老七的好朋友,要黎頭多加關照。黎頭還算講規矩,一開始就讓嫖娼犯當上了上等人,可以隨牢頭一起進餐。對方也夠朋友,麵子大,一來就獲得管教批準,帶來了四箱餅幹和麵包,兩箱魚幹和鹹鴨,外加兩箱礦泉水,差不多滿滿堆了一個屋角,讓全倉的夥食標準大大提升,令眾人喜出望外。隻有雄魚頭有點悲從中來,美美地咬了一口鹹鴨,感歎他兒子沒跟著他享上福,恨不得兒子也來蹲倉。


  “哎呀,他上次幫別人銷贓,本來是可以進來的。後來就是工商局插一杠子,隻判了個罰款!”雄魚頭遺憾地說。


  不過,嫖娼犯太多話,一旦吃飽喝足就開吹,說這個城市最大的立交橋就是靠他引進資金建起來的,說這個城市的新機場也是靠他的關係才得以立項。他還認識市長、廳長、中央軍委秘書、國務院副總理的媳婦等等,同他們三天兩頭就要在一起吃飯的。尤其是同黃副省長一家人,幾十年來從不分你我,五糧液一喝就是半箱,一瓶瓶地吹,咚咚咚,開五糧液就像開礦泉水。他說形勢發展太快了,他現在正操心兩個新項目。一是要把港口整個賣給美國,一共賣十二個億,一個子也不能少。這事已經談得差不多了。二是要把整個城東區的改造承包給日本公司,由他來做第二輪主談代表,這樣不僅可以在這裏再造一個香港,還可以解決十五萬人的就業問題,讓全市的經濟增長至少增加兩個百分點……說到這裏的時候,他還撿一塊枯泥,在地上畫出新開發區的輪廓,說金融區在哪裏,電視塔在哪裏,哈佛大學的分校在哪裏,迪斯尼樂園在哪裏,沿湖綠化帶是什麽模樣。一些犯人圍在他身邊,撅著屁股看規劃,對畫在地上的新生活嘖嘖驚歎,充滿了無限向往。不過有時也問出比較愚蠢的問題,比如迪斯尼是什麽意思呢?這讓嫖娼犯一陣好笑,不過最後還是耐心給予解釋。


  當時,小腦袋還沒有結案,一直以為自己是死罪,雖然聽不懂嫖娼犯的話,但模模糊糊知道是好事來了,還知道模模糊糊的好事與自己無關了,於是更加悲哀,一連兩天沒怎麽吃飯。


  很多人已經看出嫖娼犯的身份不凡,忍不住湊到他身邊,向他打聽一點有關法院和官場的情況,希望他幫個忙,關心一下小弟的案子。他倒是個熱心人,有求必應,不僅詳加詢問和指導,還閃爍其詞地許諾,比如說:“你的案子我會注意的。”或者說:“你放心。我事情再忙,時間再緊,該管的事還是一定要管。”或者說:“你不要急。你在這裏安心改造。等我出去以後,我看看,我看看……好像王處長是管這一方麵的吧?要是王處長不管,劉處長肯定會管。”他沒有說明王處長和劉處長是誰,沒有說明他找姓王的或姓劉的要幹什麽,但這一類含糊已經足夠,已使很多人深受鼓舞。


  “你說這事還要等多久呢?”有人這樣問。


  “唉,不會太久了,不過要緊的是政策還沒有落實到位嗬。”這種回答不知所雲,隻是讓旁人一頭霧水,又不好再問。


  黎頭本來也想去問問案子,但一直沒怎麽聽懂對方的話。“市場化的體製框架還要進一步完善”,“這件事必須經過黨委的集體研究”,“普法教育一定要落實到基層”,這一類奇怪的話灌下來,黎頭隻能目光迷離哈欠連天。


  對方說到什麽單位和人,還總是不忘了指明級別:看守所,頂多是個副科級吧;建設銀行的分行,頂多是個副地廳級吧;福海寺的智海法師,算什麽呢?他有什麽樣資格坐二點零的廣州本田?怎麽可能有那個待遇?這個事,宗教局也不來管一管,都是白吃飯的官僚,太不應該了,太不應該了!——他憤憤地把礦泉水瓶子狠狠地摔向牆角。


  黎頭嚇了一跳,回頭對我說:“這家夥腦袋進水了吧?”


  “聽他口氣,倒像是個幹部。”


  “幹部就這樣子?那還不把老百姓統統搞蠢?”黎頭十分困惑,也十分不滿,“這號鱉,隻有用掃把抽屁股,用鞋底抽耳光,逼他每天挑一百擔大糞,他就會講人話了!”


  我從黎頭的眼裏看出,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


  十一

  黎頭夾光了胡子,梳齊了頭發,以水代油把頭發抹亮,換上一件洗過的襯衫,興衝衝地召集眾人審案。這種審案其實也是娛樂,無非是讓犯人們各自交代案情,可能的話,還要表演案情,比如盜劫犯表演撬鎖盜車或者飛簷走壁,詐騙犯表演假鈔調包或者撲克調包,扒手小偷則表演兩指神功,包括在開水盆裏取硬幣——沒等你看清楚,五分錢硬幣硬是從水盆裏夾了起來,手指還真沒燙著。這一切讓我大開眼界。


  在我看來,這些老老少少其貌不揚,其實是高手如雲,在這裏崗位練兵,經驗交流,犯罪綜合素質必將大大提高。


  見大家已經表演完畢,黎頭把目光投向嫖娼犯,意思是現在輪到你了。


  嫖娼犯一驚,有點意外地紅著臉,渾身上下不大自在,假裝糊塗地朝身後看一看,發現身後沒有人,實在沒有可以拿來誤解和搪塞的東西,就說時間不早了,睡覺吧,睡覺吧。


  牢頭巴掌一抬:“怎麽?看弟兄們不來?不給弟兄們麵子?”


  “兄弟,我那點事能做不能說的,怎麽上得了台麵?再說你們也肯定看過黃色錄像帶,還能不知道那點子事?”


  “我們今天就要是看錄像帶。”


  “看立體錄像帶!”有人追了一句。


  “我年紀這麽大了……其實要不是為了公家利益,要不是為了引進外資,我會去幹那種事?”


  “你是不是一胯的梅毒瘡,怕我們看見吧?”


  “別開玩笑,別開玩笑……”


  大家笑了。我這才聽出,黎頭今天出言不遜,有點來者不善,大概是存心殺一殺對方的氣焰。其實,嫖娼犯牛皮哄哄,但為人不算太壞,至少對弟兄們還算大方,黎頭為何沒有容人之量?我不敢把這話說出口,隻是看著嫖娼犯插翅難逃,不敢抗命,忸忸怩怩好半天,馬馬虎虎脫了一下褲子,算是應付差事。黎頭見大家都笑了,沒再說什麽,抽完一支煙就去睡覺。


  還算好,小斜眼今天沒有太為難對方,大概是顧及對方的年齡和身份。但接下來的日子裏,嫖娼犯頗有挫折感,不怎麽說招商新項目了,好像當眾脫過一回褲子,暴露了一下小如蒜頭的玩意,讓眾人大為驚異、失望以及蔑視,實在很沒麵子,再談改革開放就不大合適。他探頭探腦,坐立不安,隻是頻繁與警察和律師交涉,一天之內去接見室好幾次,有時在門口與車管教嘀咕一陣,很神秘的樣子,還借對方的手機打過一次電話。


  他打過電話以後很高興,滿臉笑容哼著戲腔。我問他為什麽這樣高興。他連連搓手,說他的律師很得力,他的朋友也很幫忙,花了幾萬元撈人跑案,也就是為他疏通關節。現在形勢大好,副省長的大公子都出麵過問了,他大概過幾天就能出去了。他喜不自禁地誇耀:他一出去就可以上狗肉館喝啤酒。世界上隻有狗肉最好吃,尤其是那種小狗,從籠子裏揪出來,毛茸茸的,一棒一個,打得它口吐鮮血,馬上剔毛下鍋。


  要不是我一個勁給他使眼色,他可能還會大冒傻氣地憧憬下去。我事後告訴他,黎頭正好喜歡狗,尤其喜歡大狼狗。


  黎頭這時正巧走過來了,不過沒有說狗。


  “你說你過幾天就出去了?”


  “嗯啦,快了快了。”


  “到底過幾天?”


  嫖娼犯賠上一個大笑臉:“估計……也就是三五天吧。”


  “三五天?三天還是五天?”


  “可能……五天吧。”


  “這是你說的。”


  “我估計,估計是這個數。”


  黎頭哼了一聲,“好,我就給你五天。你記住了,你要是五天之內沒出去,你就是撕毀合同。”


  對方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看看我。我也不大明白,看看牢頭,發現他吹著口哨又去了牆角,再次練起了俯臥撐。


  倉裏的氣氛變得有點沉悶。大家感覺到了什麽,對老嫖客表現得有些疏遠,至少不大怎麽同他套近乎。這一點嫖娼犯自己也感覺到了,眼裏總是透出不安和疑惑:到底會發生什麽事?一天接上一天,接上一天再接上一天,當他發現自己的餅幹也沒人吃的時候,也沒人找他說案子的時候,試著去討好牢頭,要送給對方一件毛衣,說好歹是個患難與共的紀念。


  這件毛衣看來質地還不賴,對方倒沒怎麽拒絕。


  第五天晚上,嫖娼犯在廁所裏洗完澡,抹了點頭油,提著毛巾興衝衝走出來,突然發現倉裏鴉雀無聲,幾十個光頭圍成一圈,都盯著他。


  “你們……”


  “不玩撲克嗬?來來來,撲克在哪裏?”他見沒人回應他的笑,不知該怎麽辦。


  “矮下!”有人突然發出怒吼。


  更多人的吼聲跟進:“矮下!矮下!矮了!……”嚇得嫖娼犯一個趔趄,還沒看清眼前是怎麽回事,兩膝就已經撲通一聲著地,剛抹上油的頭發耷拉在前額。


  “你今天怎麽還賴在這裏?還在這裏冒領人民政府的囚飯?”黎頭厲聲問。


  “我是要出去的,是要出去的,隻是……”


  “你欺騙了我們各位弟兄,讓我們很生氣,很悲痛,知不知道?”黎頭用錯了一個形容詞。


  “各位兄弟,各位好兄弟,有話好好說。”


  黎頭不理他,對我使了個眼色,要我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煙盒紙開讀:


  魏孝賢,非男非女,四十八歲,山東煙台一鳥人,因嫖娼罪被市公安局拘留收審。


  魏犯孝賢身為國家幹部,在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偉大熱潮中,在深化改革擴大開放的大好形勢下,在全國各族人民團結一致萬眾一心振興中華的康莊大道上,一貫玩弄婦女摧殘幼女,是可忍孰不可忍。該犯在收押期間還拒不改造,對抗法律,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大搞權錢交易,利用關係網跑案,用小恩小惠拉攏腐蝕我革命犯人,妄想逃避神聖的法律製裁,實屬目無王法,罪上加罪,情節惡劣,影響極壞,不打不足以平民憤。


  為了嚴肅法紀,獎罰分明,按勞分配,善惡有報,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省××市看守所第九號倉刑法第一千零一條,現判決魏犯孝賢苦役半個月,每天洗廁所三遍,擦地兩遍。附加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用梳子打手指關節五十下。


  這封判決書當然是我的奉命之作。當時黎頭還要列舉更多罪行:吹牛皮,講屁話,經常假笑,大吃山珍海味,殘害未成年狗仔等等,但這些欲加之罪沒有什麽法律依據,算不上什麽罪,在我的強烈反對之下,才沒有往上寫。很多狗屁不通有辱斯文的詞語,由於我的堅決抵製,最終未能進入文件。


  老魏哭笑不得,“你們別開玩笑了,我是有心髒病的人……”


  “哪個開玩笑?我隻問你:上不上訴?”


  “請各位不要亂來。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多堵牆麽。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我不是說過了嗎?本大哥是最有責任感和同情心的人,一定重重回報各位。你們的案子我都牢記在心。我同這裏的車管教雷管教劉管教都是好朋友,我也認識新來的所長。不是我吹,我一定可以幫上你們的大忙……”


  “你不上訴是吧?”黎頭打斷對方,對唐老鴨鉤鉤手指,讓對方按計劃出場擔任辯護律師。但唐老鴨是個做假酒的農民,隻讀過小學,哪知道什麽辯護?他抹了一把鼻涕,說魏犯孝賢長得白淨態度和氣,還算是說了些優點,但與案情毫無關係。他然後說到嫖娼的合理性:“他大魚大肉築了一肚子,不騷一下又如何辦?他吃飯不要錢,喝酒不要錢,坐車也不要錢,那屋裏那一堆堆發黴的票子如何花得完?不從雞巴裏出來,還怎麽出得來?娘哎,你們再急也沒有用,你要他的票子出得來嗬!……”這些話聽似辯解,實是責罵,甚至比控訴還陰毒。“老子做假酒,一年到頭提心吊膽累死累活,也隻做得一幢屋,隻討得一個老婆,哪比得上他娘的天天做新郎,到處有嶽母娘嗬……”說到這裏,就更離譜了。


  在這種辯護之下,判決結果可想而知。九號倉人民法院的判決書不但沒有減刑,反而把梳子打手指骨節的次數由五十加重到一百,讓老魏一聽就臉色慘白地倒下去,全身如一團爛泥。


  在一片獰笑和歡呼之中,執法開始了。他被眾人七手八腳架起來,拖到床台邊,讓他繼續跪著,伸出兩隻手,平攤在床台上,就像暴露在砧板上等待刀斧。雄魚頭操起小小的梳子,對梳子背吹吹氣,一梳下去狠擊他的指關節。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旁人每齊聲數一下,老魏就哎喲大叫一聲。才打了十多下,他的幾個指頭已經充血,腫脹紫黑,如同醬蘿卜。


  看他的襯衣透濕,說實話,我有點暗暗同情他。我發現,不光是我,還有幾個人的臉上也有隱隱的不安。連雄魚頭也回過頭來請示牢頭:“三十五下了,算了吧?要不就罰他一點款?”


  “是嗬,是嗬,罰他兩箱鹹水鴨!”有人附和。


  牢頭大喝一聲:“拍加河!”


  這一刻他已經氣得忘記了普通話。據事後有人解釋,這是他老家方言中“打死他”的意思。


  十二

  老魏的慘叫聲繼續,直到聲音虛弱下去,漸漸變成了一種哼哼,變成了一種似有似無的籲氣。他的幾根指頭已經血肉模糊,隱約露出森森白骨。


  黎頭還不算太狠,經大家再三勸說,給老魏免了幾十梳子。他這次也沒讓老魏“烤乳豬”——那是一種更毒辣的刑法,逼受刑者脫光了褲子蹲馬步,在他屁股下點燃一根蠟燭。一旦他蹲不住了,兩腿顫抖,屁股下垂,就會被火苗灼出一聲慘叫。像這樣烤過幾回的乳豬,屁股上留有一塊塊焦皮,半個月內肯定沒法坐,隻能哎喲哎喲地躺在床上。


  牢頭也沒讓老魏“練芭蕾”。我聽說隔壁十號倉不久前查出一個賊,眾人大動家法,把那人的兩個大拇指纏起來,吊在窗戶欄杆上,不高不低,剛好讓受刑者可以踮腳落地,時時保持著芭蕾舞引身向上的姿態。不用說,不到一會兒,受刑者踮不住了,體重在每一分鍾都像在成倍增加,兩個大拇指先是被勒得鑽心痛,最後成了兩團黑肉。


  奴隸社會的毒刑就是這樣慘絕人寰。但蹲過倉的人都明白,這些毒刑半是懲罰,半是遊戲,又不可認真對待。在這個沒什麽好玩的地方,在手指頭腳指頭都被無數次玩過的地方,每一寸光陰都如太平洋遼闊無際需要你苦熬和掙紮,鮮血有時就成為紅色玩具。瘸子說過:這是人類最大的玩具,已經玩過好幾千年了。


  瘸子是從七號倉轉來的一個犯人,走起路來一踮一踮,右肩高左肩低,有一種特殊的持重風度,好像右腋總是緊夾著什麽,比如夾著一本不可示人的無形秘籍。他很少說話,不參加搶菜或者搶水,如果別人吃了他的飯,他還是不吭一聲,臉上毫無表情,輕輕地坐到一邊去,因此好幾天過去以後,他在大家印象裏還是一片似有似無的影子,從某一條人縫裏飄來,又朝某條人縫裏飄去,完全不占地方。


  不過,自他到來以後,倉裏不知何時有了些變化。比方牆上多了一個圓鍾,是用硬殼紙做成的,不光可以指示日期,還可以記月和記年,讓大家不至於忘了時間的運行。這是誰做的呢?廁所裏還多了個淋浴噴頭,是用一個礦泉水瓶底做的,上麵紮了一些小眼,套在水管上,使水霧變得柔軟和均勻。這又是誰做的呢?……人們感到新生活悄悄來臨。


  當時老魏已經釋放走人,倉裏的鹹鴨味和魚幹味漸漸消失一盡,經濟形勢正是危機之時,吃飯又成了大問題。一餐一個水煮菜就不說了,一星期隻攤上兩三片肥肉也不說了,就說好端端的青菜,夥房裏偏偏拿去煮黃了,煮黑了,同喂老母豬的一樣。有時菜裏麵還夾著一條蛆,兩根稻草,幾粒老鼠屎,說不定再給你藏一縷糊糊塗塗的衛生紙,讓你浮想聯翩和腸胃翻湧:下一次不會吃出避孕套吧?

  在這艱難歲月裏,瘸子再一次讓人驚奇。不知什麽時候,他不聲不響地開設夥房,更準確地說,是開設一間魔術室。他從不擔心警察搜走打火機和火柴,把棉絮或毛絮搓成索,使勁用木板搓壓,就能點著火。他把幾支牙膏皮捶平,拚起來,再用飯粒封住接縫,就成了一口可以煮湯和下麵條的鋁皮鍋。一個蚊香架子,在他手裏可以成為切菜的刀。一個罐頭盒子,填入爛棉絮和碎蠟燭,在他手裏就成了小爐灶。他居然可以用紙鍋燒湯,居然隻用一支蠟燭就燒出了鮮美的三菜一湯,烹出宮保雞丁紅椒魚頭拔絲蘋果!你想想,這同一個窮國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發明了原子彈有什麽不同?

  夥房裏萬分可疑的水煮青菜,在他手裏也絕不浪費。他打來一盆清水,把菜葉子一片片洗了,倒回鍋去加工,加上油和鹽,加上幾滴醬油和麻油,照樣美味可口,完全是化腐朽為神奇。


  照理說,監規是嚴禁煙火的,但瘸子偏偏能在管教的鼻子下瞞天過海。他帶著一兩個幫手,在廁所裏做菜,因為那裏比較偏僻,一堵半矮的隔牆多少擋住了來自監視窗的視線。隻要有煙冒出來,就有人大力扇風,使煙變得稀散,不會形成刺鼻或者觸目的目標。若放風的人發現敵情,一聲口哨,廚師趕快熄火,不會讓路過的警察有所察覺。


  這樣,其他倉常常有人犯事,被警察拉到院子裏去罰曬或罰站,但我們倉一直平安,有時還能在衛生評比中評上先進,得到政府的表揚。


  到了這一步,大家都尊瘸子為“博士”。但他還是不大說話,不說自己的案情。據說他一直不承認自己犯罪,隻承認自己初中畢業以後自學成才,有很多發明創造而已。他確實也沒殺人,沒放火,隻發明過一種噴劑,叫“一步倒”,比古典小說裏的蒙汗藥還厲害,朝什麽人的臉上撲哧一下,那人立刻眼光發直地倒下去。劫犯們就是拿著這種噴劑在賓館和銀行裏猖狂作案。他還有一個絕密化學配方,據說可用很低的成本,在普通中學的實驗室裏輕易配製出“逍遙散”,其功能相當於冰毒。若是美國大毒梟們知道了這一點,還能不求上門來?客戶不拍下二十億美金,豈能買到他的科研成果?

  但是,這就算犯罪嗎?這是犯了哪一門罪?你們想清楚了,你們把本本拿出來看清楚了:他並沒有直接搶劫和直接製毒。他隻是發明,發明而已,對發明成果的誤用卻沒有任何法律責任。他曾振振有詞地質問預審官:“原子彈殺了人,但愛因斯坦是罪犯嗎?”果真把對方問得一愣。


  他對自己的案子信心百倍,還曾在七號倉絕食三次,吞過洗衣粉,嘴裏鼓出一堆堆白泡沫,情形很是嚇人。但警察對付這一套有經驗。一個新來的馮大姐不但不救人,不但不讓其他警察救人,還把另一袋洗衣粉甩到他麵前:“好吃是吧?你再吃,再吃,把這一包也吃完!你不吃完老娘就不答應!”這一逼,瘸子反倒不吃了。


  到這時,女警察才把他揪到水龍頭前,用膠皮管子接上水,對著他的嘴猛灌,一直灌到他嘴裏和屁眼裏兩頭出水,白泡沫逐漸稀釋,這才算完事。


  我曾經向他求證這些傳聞。他隻是笑了笑:“教訓。教訓嗬。我在洗衣粉裏摻了好多麵粉,但還是太輕敵了。”


  “你也失敗過?”


  “成功者別無所長,最善於總結自己的失敗。”


  “你是個天才,一個化學腦袋!與你認識真是我三生有幸。不是我吹你,將來你出去以後,肯定要幹大事的,肯定要當個真博士!”


  “博士?”


  “是嗬,博士!”


  “隻是當博士?”


  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他淡淡一笑,“同你說吧,我這一輩子有三大目標:一是要當博士生導師,二是要當千萬富翁,三是要當省部級高官,生前能上新聞聯播,死後能進八寶山。”他朝我擠了擠眼皮,“你等著吧。”


  看著這個一踮一踮走遠的瘸子,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靜下心來時不得不承認,這一切為什麽不可能?八寶山也是人進的,中央台的新聞聯播也是人上的,世界上好多大人物不也是從牢裏走出去的?說實話,瘸子身上確有一種說不清的魔力,憑著他的克己、熱心、勤奮、手巧、足智多謀,眼睛眨巴眨巴,蒼白臉上淡淡一笑,還有沉默中無形的謙虛和威嚴,不論走到哪裏都可以不露痕跡地贏得交情、尊重甚至某種畏懼。你稍加小心,就能在任何一大群人中把他這樣的麵孔輕易辨認出來。他們身上的影響力和征服力,透過平靜的目光彌漫和輻射,在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可抗拒。


  雄魚頭可惜就是不明白這一點,才去偷他的奶粉。他肯定不明白大家為什麽特別義憤,不明白大家為什麽鐵了心向著瘸子。不論瘸子如何息事寧人,大家還是要搜查,要審訊,非要查出家賊不可。這樣,半包奶粉終於暴露,是雄魚頭有口難辯的鐵證。幾個犯人齊刷刷撲過來。唐老鴨一腳就踢得他捂住肚子彎下腰去。他的頭發隨即被另一個人揪起來,臉皮成了擦牆的抹布,哧哧哧,立刻有了幾道血痕。


  要不是瘸子相救,雄魚頭這塊抹布今天肯定要磨透。瘸子說:“各位請息怒。我也偷過他的饅頭,今天兩下扯平吧。”


  雄魚頭哪裏丟失過什麽饅頭?但從今以後,別說是饅頭,就是自己的心肝肚肺,隻要瘸子想要,他雄魚頭恐怕也願意割出來了。見瘸子用鹽水給他清洗傷口,他感激的淚水一湧而出。


  十三

  像其他犯人一樣,黎頭也對瘸子有了興趣,對他的智能犯罪刮目相看。什麽洗錢、虛假注資、偽造信用卡、騙取出口退稅等等,在他們看來簡直是神話,居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讓白花花的銀子流進自己的賬戶,甚至還可騙得官員們迎來送往,騙來警察的摩托隊嗚嗚嗚在前麵開路,那是何等的威風和愜意!現在,價值二十億美金的配方更是讓牢頭目瞪口呆,覺得自己的武打簡直一錢不值。


  不過,他並不去打聽出口退稅和藥物配方,大概覺得自己沒讀過多少書,對那些學問高攀不上。他湊到瘸子那裏,隻是問問美國最新的飛機和坦克,問問塑料地雷和神經毒氣,打聽那些可以殺人如麻的武器,然後驚歎一番,向往一番。他不得不承認他的菜刀落後於時代,看來是不行了。


  他還討教些小問題。比方說,他好幾次深夜裏聽到窗外有篤篤篤的高跟鞋走過,但沒見到半個人影,那裏也不可能有人,這是為什麽?是不是有自動走路的鞋子?還有,他好幾次聽到地下有人嘰喳嘰喳說話,隻是聽不大清楚,但那水泥地下根本不可能有人,這又是為什麽?是不是石頭也可以錄音?他還說到監倉區院子裏的一盆白玉蘭,據說是鎮倉之木,從來無人敢動。前不久新來的所長不知情,要清理環境,派人把白玉蘭搬走,讓好多警察驚恐無比議論紛紛。結果這一搬,真搬出事來了,搬出大事來了。女倉那邊一天瘋一個,每天夜裏都有人狂呼亂叫,甚至有人宣稱自己是毛主席的親生女。旁人拿繩子捆綁,拿毛巾塞嘴,都沒法讓這些瘋子安靜。到最後,新所長隻好派人又把白玉蘭搬回原地,重新鎮倉,這才讓瘋子們恢複了原態——兄弟,你說說,這又是為什麽?這看守所裏還真有妖怪?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奇聞,嚇得把監倉四處看了又看,對倉頂一道奇怪的聲音格外警覺,覺得那不像是石頭滾過的聲音。


  瘸子笑了笑,解釋了一下物理學和心理學,說到了磁場、太空以及什麽氣功,說得我們似懂非懂半信半疑。


  “大嘴巴沒有走之前,天天鎖在腳枷裏,但他每天晚上還去幫他老娘挑土做屋!”黎頭不相信什麽物理。


  “這不可能!”瘸子說。


  “怎麽不可能?他天天早上醒來,鞋子都是濕的,還沾了外麵的黃泥,明明是挑過泥巴的樣子。”


  “不是幻覺就是謠言。你們中間誰親眼看見過那鞋子?聞過沒有?鞋子上麵到底是水還是尿?”


  這種說服還是不夠有力。


  但瘸子的科學算命最後讓大家不服也得服。因為他不但會看麵相、看手相、看足相,還可以遠距離算命。辦法是這樣:你請他給什麽人算命,你就一個勁想著那人的麵相——這就等於鎖定目標,氣功已經發射給那個人。瘸子用一隻手握著你的一隻手——這就等於他已經與你接上氣,通上電,把你當作天線開始發功。他閉目養神的時候,采錄和分析各種信號,然後一一說出那人的模樣、性格、大致經曆乃至疾病和壽命,簡直是一台不可思議的人生雷達。說來也奇怪,這台雷達還真說準了黎頭的父親:他家的大門一定是朝北而不是朝東的。這一條沒錯。那男人一定是黎頭的繼父而不是親父。這一條也沒錯。那繼父喜好賭博和酗酒,對黎頭母子倆沒什麽好臉色,曾經被黎頭操著菜刀趕出門等等。這些也都沒有錯。如果最後一條錯了,把那老家夥的肺結核說成了乙型肝炎,那也不是瘸子的錯,原因是黎頭這根天線出了問題,一度脫離了目標。兄弟,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麽回事?


  黎頭事後一想,隻得承認這一點,說有一瞬間他打噴嚏,確實想到車管教那裏去了。


  瘸子遺憾地說:“還不是?你不配合,信號就大大減弱了。”


  “那我們重來,重來。”


  “每次斷電以後再接通,要重新調整頻率,很不容易的。再說目標也可能進入死角,比如在隧道裏,有電梯裏,你就沒法接通。要是目標在大的電器旁邊,也會有電磁信號幹擾。”


  我在一旁暗想:這發功算命也就是打手機嗬?


  十四

  黎頭一高興,給瘸子一外號“瓦西裏大師”。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部電影裏聽到過“瓦西裏”這個名字。更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覺得這個洋名特別好,應該戴在尊敬的瘸子頭上。


  瘸子要轉倉離開的前一天,黎頭代表九號倉人民政府授獎,在瘸子胸前掛了個啤酒蓋子。這一天,瘸子用酒精、味精、糖、洗衣粉一類東西勾兌出來一種酒,或者說一種像酒的液體。黎頭隻喝了兩三口,就變得舌頭大和眼光直,剛才還在說瓦西裏,轉眼說成西瓦裏,等一下又在他嘴裏變成了瓦裏西。人家說他叫錯了名字,他隻是傻笑,半醒不醒的樣子。人家抓住這個機會哄騙領導,要他同意把庫存的白糖拿來分光吃光。他還隻聽到一個開頭,沒聽清對方在說什麽,就豪邁地揮揮手,“同意!我同意!……”


  幸好隻是一點白糖。如果此時是一個仇人要割他的頭,他大概也會沒聽清就搶先同意的。


  不知什麽時候,他死死抓住瘸子的手,突然有點異樣,嘴裏碎碎癟癟的詞語,讓我們辨出他的笑臉其實是一張哭臉。“兄弟,你不能走嗬。你要是走了,我早上一起來,一看見牆上的鍾,一看見淋浴的噴水頭,一看見你做的菜鍋湯鍋,我心裏……嘩啦嘩啦,會好難受嗬……”


  麵對這張似笑實哭的臉,瘸子也有些激動,“強哥,我沒有走,不還在大牆裏麵嗎?說不定哪天冤家路窄,又在哪個倉碰上了。”


  黎頭還是傷感:“大嘴巴走了,唐老鴨也走了,癩蛤蟆也走了,鱷魚頭他們都走了。老貓婆也走了。你們都不管我了哇。你們再不給我敵敵畏了哇……”


  他是指手裏的自製液體。


  敵敵畏!喝敵敵畏!他操著空杯子見人就敬酒,見人就說大嘴巴走了唐老鴨走了癩蛤蟆走了鱷魚頭走了老貓婆他們都走了哇——還幾次強拉牢門,不知牢門是拉不開的,不是可以由他來拉的。


  他即使拉開了牢門也不可能再見到大嘴巴唐老鴨癩蛤蟆鱷魚頭老貓婆他們了。弟兄們見他一直橫著眼,已基本上屬於弱智,把他扶到牆角去了。


  好半天,還聽見他在那裏哭,不過是哭上了別的什麽事,旁人聽不明白。他哭火柴盒,說他糊了二十萬火柴盒還是沒讀上書。他哭自己被人家搶了饅頭沒還手,被人家搶了帽子沒還手,被人家砸磚頭還是沒還手,但還是沒有讀上書。他還不如一條狗,他是個一騙就上當的傻鱉哇……


  他漸漸地安靜下去。不知何時又突然爬出窩,把我當成了瘸子,一把抓住我的手:“你不能走,你走了我的心裏會難受嗬……”


  這天深夜,不知他肚子裏有什麽不消化,先是放了幾個屁,然後劈裏啪啦一陣,發出打水槍和扯爛布的聲音,使整個監倉都彌漫著奇臭,臭中有酸,酸中有辣,辣中有腥,嗆得我首先奪路而逃,周邊的幾個犯人都從棉毯裏跳出來,捂著鼻子大罵。因為昏暗中有腦袋或手臂被踩了,更多的犯人跟著叫喊。大家一致聲討領導的不法罪行:黎頭,黎哥,你吃了什麽冤枉?你核試驗也太厲害了吧?這日子還讓人活不活?你要毒死幾條人命嗬?你再給我們煮八寶粥,我們就堅決要求轉倉……


  此刻的黎頭酒醒了大半,自覺理虧,有點威風掃地,不敢差遣別人,自己夾著襠,一手提著褲頭,撅著屁股朝廁所逃竄。他在廁所裏發現沒帶紙,從隔牆後搖動著求援的手:“各位,各位,做做好事……”說實話,我第一次看到他這麽狼狽,看到弟兄們這樣盡情地辱罵他,覺得十分快意。


  “沒有紙啦,撕你的歌本吧?”我故意為難他。


  “撕布,撕毛巾,求求你啦,爺哎……”


  “不行,這裏隻有歌本可撕!”我把一張廢報紙撕開,一小塊一小塊遞過去,每一次都磨磨蹭蹭,消受這家夥的百般焦急和苦苦求助。


  十五

  瘸子最終沒有轉倉,甚至沒有活著走出倉門,是我始料未及的。這件事據說與女倉的犯人有關。


  我們在這裏一般看不到女人。有時候去談話室或者接見室,有機會跨出牢門,眼光越過綠地庭院,一眼看到對麵某個窗口晾曬著的乳罩或者頭巾,免不了心裏一軟——那裏就是女倉了。但那裏關了些什麽人,發生了哪些故事,我們根本不知道。我沒法讓自己的目光像一隻隻幸福的蟑螂,沿著肮髒的下水管道,偷偷爬入那些窗口。


  聽人說,這個所有八個女倉,關的人大部分是妓女和媽咪,也有殺夫犯或者兒童拐賣犯。天氣熱的時候,有些女犯毫不含糊,光著上身納涼,頂多掛一個乳罩,麵對監視窗口的男管教或者勞動仔,毫無羞恥之色,反而以瘋作邪,故意浪蕩地大笑,把狗奶子往上掀,搞得男人們一個個臉紅得溜之不及。還聽說有些女犯無聊撒野,有一次故意把電燈線扯斷,然後大喊大叫要電工來修理。一個負責電工活的勞動仔不知底細,老老實實去修電燈,剛爬上人字梯,幾個女犯們一聲吆喝撲上去,七手八腳把他的褲子扒了,嚇得他麵無人色地滾落下來,狂呼救命嗬救命。要不是女警察聞聲前去營救,那幾個瘋婆娘說不定就集體施暴了。


  沒有我的日子裏


  你要自己搞自己


  ……


  這是女倉的浪聲遠遠飄過來了,男犯們像中了嗎啡一樣興奮,通常會扯開嗓門嚎上一曲:

  正月那個初一,


  小姐姐去趕集。


  碰上那個好弟弟,


  拉著進了高粱地。


  走進了高粱地呀,


  脫褲子又脫衣。


  (白)小姐姐,味道怎麽樣嗬?


  哎呀呀,真是甜蜜蜜

  ……


  這還哪像看守所?差不多就是個妓院吧?但警察們不太在意這些,尤其是男警察,有時裝得沒聽見,甚至還哈哈一笑。隻有新來的馮大姐有潔癖,對此大為生氣,好像去高粱地的是她家的千金嬌女,剛才被幾個臭犯人活活糟蹋。“哪個嘴臭?哪個嘴臭?”她的嗓門最大,一開腔就是敲響一麵鑼,敲得全所鴉雀無聲。


  “九號倉的,聽見沒有?要我拿馬桶刷子來戳兩下是吧?”


  她是個老管教了,把一張鐵倉門玩得特熟,插鑰匙,開鎖,摘鎖,拉栓,推門……五六個動作可以融為一體,在咣當一聲中完成,是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突然襲擊,使任何人的違禁勾當根本來不及掩蓋,一次次暴露在她的眼前。但這一張鐵門還有其他玩法,比如她一看見你滿臉淫邪,認定你是個下流坯子,就會在你進倉的當口,咣的一聲,讓大鐵門不早不遲不偏不歪,準確打在你的腳後跟,打得你眼淚直流但又無話可說——她打你了嗎?沒有。她關門不對嗎?很對。怪隻怪你自己的後腳提慢了。


  有些犯人跟著這個五大三粗的馮管教回倉,還沒走近倉門,就兩腿發軟邁不開步子,蹲下去求饒:“馮姐,馮姐,你慢點關門好不?”


  “起來起來,快點走!”


  “我就是怕你走在後麵。”


  “少囉嗦。”


  “我再不唱流歌了,再也不唱了,再唱你就割我的舌頭。”


  馮姐哼一聲,撇撇嘴,算是放過對方一次。


  不用說,馮管教的鐵門功讓很多強奸犯恨恨不已。雖然她幫過很多人的忙,比方幫很多人修改上訴書,改正錯別字,解釋法律知識,甚至還掏錢給一些窮犯人付律師費,但有些人還是摸著腳後跟,恨恨地叫她“絆腳鬼”。她為改善夥食出過力,曾在夥房裏拍桌打椅罵管理員,說飯食是豬吃的、狗吃的,你們自己給我吃一口看看!她還大罵那個姓王的副所長,說你要是沒貪汙鬼都不信,這油到哪裏去了?豆子到哪裏去了?三千多斤黃豆,化屎化尿也要填滿兩大池吧,怎麽就不見了?……這些話從夥房裏傳出,在離夥房較近的監倉可以聽到,也在犯人中悄悄流傳。但有些強奸犯還是餘恨難消,走路一跛一跛的時候,一次次咒那個絆腳鬼將來出門要被汽車撞,吃飯要被魚刺卡,哪一天要癱瘓在床上不得好死。


  如果聽到開門聲拖泥帶水,有三沒四,七零八落,犯人們就可以斷定,絆腳鬼今天沒有來。確認了這一點,男犯們才有了輕鬆和解放,才鬥膽開始發情,包括此起彼伏地尖叫,沒有什麽含義,沒有特定對象,隻是情不自禁地亢奮一番,像動物在野地裏的尋常勾當。


  黎頭這一天也跟著叫,然後夾胡子,梳頭發,抹頭油,爬向監視窗口——這需要坐在一個人的肩上,還需要下麵的人坐在另一個人的肩上,形成三節人梯,才夠得上監視窗的高度。我們倉就有兩個名叫“樓梯”的犯人專司這種公差。他們一次次結成人梯,把牢頭高高地頂起來,讓他獨占滿窗的風光,尋找飽餐秀色的機會。


  黎頭探頭窗外,大多時候都很失望,說根本看不到什麽。他說有一次看見一個老太婆,比他媽的年紀還大。後來還看到一個女犯跟著警察低頭而過,但連個正麵也沒有看到,是麻子還是瞎子也不清楚,頂多看清了一雙皮鞋是兩個樣子,顏色也不同。


  這一天,他總算有些收獲,不但撞見了一盤剛進二十三號倉的嫩菜,還同那個貨說上了話。


  “喂!喂——”


  “是叫我麽?”


  “安妮!”


  “我的名字是安妮嗎?”


  “他們說你就是這個名字。”


  “假名。”


  “你真名是什麽?”


  “真名麽,藏在李白的《長相思》裏,你去猜!”


  “我沒文化,猜不了。你多大?”


  “你土鱉嗬?對女士也可以問年齡?”


  “你不說,我也看得出。”


  “告訴你也沒關係。扣除睡眠,我四千三百多天了。”對方嘻嘻一笑。


  “我看你六十歲了。”


  “討厭!”


  “我怎麽看見你有皺紋?你過來,走近點,讓我仔細看看。”


  “呸,我不上你的當!”


  黎頭後來知道,這盤菜剛見了檢察官,心情不太好,經管教特別批準,在院子裏坐一坐。她摘了幾片草葉,捉了一隻蜻蜓,不知不覺靠近男倉了。“大哥,你知道嗎?我在這裏好好寂寞,好好孤單的。”她一臉港台流行式悲傷,“我好想有一對蜻蜓的翅膀……”


  “我在這裏療養,舒服得不想出去啦!你信不信?”黎頭曆數自己這幾天的幸福,早餐吃過了什麽什麽,昨天晚上吃過了什麽什麽,昨天中午吃過了什麽什麽,還有昨天早上……


  “大哥,我們來玩個遊戲吧。”對方說。


  “玩什麽?”


  “玩——戀愛,怎麽樣?”


  “戀愛?怎麽玩?”


  “這樣,你先叫我一聲麽,叫得甜蜜一點。明白嗎?”


  “就這麽叫?”


  “當然就這麽叫。”


  “一叫就同你戀愛了?”


  “討厭,遊戲嘛!”


  黎頭一氣放出個炸雷:“安妮——我愛你——”


  他發現對方沒回話,仔細一看,原來對方頭轉到另一邊去了。“喂,喂,我已經喊了,下一步做什麽?”


  對方終於把頭轉過來,滿臉淚水嚇了黎頭一大跳。


  “你怎麽啦?”他問。


  “對不起,好久沒聽到這樣的話了。”她淚臉上擠出一絲笑,用衣角擦著眼睛,“一聽,心裏……好難受。”


  黎頭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道戀愛有這麽危險和這麽繁重。他想說點安慰的話,不料轟隆一聲,自己偏偏在這個時候落入黑暗,在地上砸了個四腳朝天。原來剛才是兩節“樓梯”實在撐不住了,大汗淋漓,額冒青筋,口掛涎水,加上頂端的人劇烈扭動,重心失去平衡,人梯就呼啦啦散了架。


  十六

  黎頭痛得哎喲哎喲直叫,揉著自己的腦袋和腰身,跳起來狂罵,逼樓梯們爬起來再接上。不過,等他再次爬到窗口,庭院裏已空空蕩蕩,叫安妮的那盤菜不見了,隻有兩隻蜻蜓在陽光下飛繞。


  車管教走過來一聲冷笑:“強仔,長本事了?有進步嗬!油頭粉麵的,還知道調戲女犯啦?是不是要戴鐐長街行,唱一出《天仙配》和《十八相送》?”


  小斜眼衝著車麻子橫了一眼,黑著一張臉不吭聲。等對方走遠了,走出監區大門了,才對著空空庭院補上一嚎:

  妹妹你大膽地朝前走


  朝前走,莫回頭


  ……


  他從窗口下來以後,有些悶悶不樂,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爬起來問我“感”字怎麽寫,“鏟”字怎麽寫,最後索性要我代筆,幫他寫一封信,托勞動仔捎到女倉去。說實話,我一聽給女人寫信就比較有靈感,腦子裏有各種小星星在閃耀,有各色小花朵在開放,有各種三角帆漂向藍色海麵的遠方,根本不用找參考書,很快就寫出一大堆形容詞:花容月貌、儀態萬方、羞花閉月、沉魚落雁、婀娜多姿、亭亭玉立、傾城傾國……相信大多數通俗文學作家都會在這封信麵前自愧不如,大多數無知少女都可以在這封信前動容。


  黎頭不知道這是些什麽意思,臉上毫無表情。待我逐一解釋,他才有點靦腆。“太囉嗦了,太囉嗦了,呸,哪來這麽多屁話!”


  “那你要我怎麽寫?”我很委屈。


  “隻要告訴她:哪個同她過不去,啪啦,給大哥遞個話來。我就去鏟了!”


  他要我撕了重寫。


  深夜,我睡在他旁邊,發現他還是動靜很多,一直沒消停,最後坐了起來長長地歎氣。我也沒睡著,問他有什麽心事。他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老頭,長得活像他親生父親,在窄窄的鐵路橋上遇到一列火車,連忙避讓,但一腳踏空了,忽悠悠落入萬丈深澗。後來他趕到橋下去營救,發現老頭已經死了,不過,老頭的帽子下麵不是腦袋,隻是一個鬧鍾。你說怪不怪?

  又沉默了一段,他又歎了口氣,在昏燈下第一次說起家事。他說起他生父去世早,母親改嫁,把他帶到了周家。但繼父對母親並不好,三天兩頭打得母親頭破血流,有一次深夜了,正逢外麵下大雨,還立馬要把母親趕出門。當時隻有八歲的他,跪在繼父麵前,哀哀地求他留下媽媽。但繼父哪裏會聽他的?那個王八蛋還說,禍根子其實就是他,他吃周家的,穿周家的,還要周家供他上學,這樣一個無底洞,如何填得滿?花了萬貫家財,不過是養一個野崽子。肉中一根刺,肯定長不到一起的。


  強仔記住了這些話,以為繼父隻是舍不得錢,以為隻要自己少花錢,繼父就會對母親好一些。他從此學會了撿垃圾,學會了賣報紙和糊火柴盒,碰上兩個街上的弟兄,還學會了偷自行車和摩托車,學會了拍磚頭和掄菜刀。但這一切努力都沒有結果,拿錢回家也是白搭。不僅繼父還是沒有好臉色,而且正是在他的威迫之下,母親把親兒子舉報了。母親甚至還去送煙酒,托人情,說好話,說什麽也要請政府從重法辦,把這個不孝之子繩之以法。


  他被警察帶回家取衣物用品的那一天,母親沒有在家,或者是不想回家。隻有周家姐姐為他收拾衣物。咯嗒一聲,一個小相框從衣櫃裏滾出來,正是他親生父親的照片,是他一直偷偷保存著的唯一舊物。他把相框拾起來,目光觸及父親的容顏,那個經曆太多凝視然後線條開始模糊的容顏,鼻子一酸,咬緊牙,忍著,忍著,最後還是沒忍住,流出了眼淚。他聽到身旁也有抽泣,抬頭一看,是周家姐姐淚光閃閃地看著他。


  “弟弟,照片交給我吧。我會幫你好好地保存。”


  他撲通一聲跪下去,給周家姐姐叩了頭。


  不用說,他的普通話就是來自周家姐姐。我記得他以前說過,他有個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姐姐,靚得很,牛得很,是學校廣播站的播音員,還到省裏參加過中學生朗誦比賽,拿回來一個金光閃閃的獎杯。


  十七

  警察不在監區的時候,犯人們常常搭著人梯,爬到窗口“打電話”,就是朝其他窗口遠遠地喊話。包括與自己的同案犯串串供,或者是找熟人聊聊天,傳播一些重要消息,比如女倉裏又來了一盤什麽菜,叫什麽名字,長得如何,如此等等。


  有一次,斜對麵的某倉打來電話,說他們那裏剛來了兩個小毛賊,嗚哩哇啦隻是叫,聽不懂本地話也聽不懂普通話,看上去可能是越南人或柬埔寨人,是一對苦命的國際朋友。沒料到警察有辦法。車管教對另一個警察說,不知道他們是哪裏來的,審不了,遣送不了,養著吃飯更不是辦法,幹脆把他們活埋了。車管教拿來兩個麻袋,又找來一把鐵鍬在院子裏鏟土挖坑,嚇得兩個小毛賊立刻開口:“警察叔叔饒命!我們交代!我們交代還不行嗎?”


  大家這才知道他們是本地人,剛才隻是裝聾作啞。


  這些小毛賊想同車管教鬥心計,還真是嫩了點。


  十八

  天氣暴熱的那一段,黎頭背上生了個大毒瘡,體溫燒得他一度昏迷不醒,還咬牙切齒口口聲聲要自殺。絆腳鬼天天來幫他換草藥,膿呀血的,沾滿她一雙手。她一個女人,在光膀子男人的肉堆裏進進出出,在晾曬著的男人短褲之下來來去去,在明明蹲著男人的廁所前打開龍頭取水,從不害怕。即便看見什麽人的大褲衩裏支帳篷了,或者是大褲衩下走火了,她一般來說視而不見,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才會一隻鞋子突然砸過去,來個精確打擊,警告對方自我檢點。“喂喂喂,文明點!自己的東西自己管好!”有時她會大喊一句,喊得大家心知肚明。


  她領著醫生來給黎頭打針,沒料到這個殺人犯殺過人,但暈過針,最怕打針,又喊又叫的,死死揪住自己的褲頭不放。絆腳鬼火了,不由分說,嘩的一聲扯下褲頭,在對方露出的半個屁股上猛擊一掌,意思是要小斜眼老實點。三下五除二,真把對方治得服服帖帖。


  有個小光頭一直盯著女警察滾圓的膀子,還有肥厚和跳蕩的胸脯,在她的大屁股周圍蹭來蹭去,對黎頭早已羨慕不已,叫叫嚷嚷稱自己也有病,腦殼悶,肚子痛,不打針是不行的。還沒等醫生診斷,他急急地退了褲子。本來隻需要露出屁股的一角,但他一呼嚕把褲腰差不多退到了膝蓋。絆腳鬼摸摸對方的額頭,說是有病,還病得還不輕嗬,說著從醫生手裏取過注射器,沒上藥,也沒消毒,朝著白屁股上狠狠一紮,紮得對方歪了一張臉,哇啦哇啦鬼叫。


  “明天再給你打!”絆腳鬼說這一個療程要打五針,嚇得小光頭五天之內再也不敢見她,聽見她的腳步聲,就躲在遠遠的牆角,緊緊把守住褲腰帶。


  她隻是有點粗心,不大像個女人。有時開門進來找人,找來找去沒找到,大吃一驚,才發現自己看錯了門號,把我們倉當作了另一個倉了。有次給黎頭換藥,她還把一隻手機遺落在地沒有帶走,被我撿到了。我送還她時說:“要是我拿這隻手機打一一九,把全市的消防車都叫來,你怎麽辦?”


  “我們無仇無冤,你小子不會這麽壞吧?”


  “要是我瞞下它呢?”


  “我消了號,你拿了也沒卵用。”她居然有粗口。


  “我剛才已經接了你的一個電話,是你老公打來的。”我騙她。


  “是嗎?”


  “他一聽是個男的接電話,還以為老婆出問題了,哇!”


  “放什麽屁?老娘拍死你!”她瞪大眼。


  “嘿嘿,同你開個玩笑。對不起,對不起。”


  她緩了口氣,“你沒跟他通報姓名?”


  “通報姓名幹什麽?”


  “我同他還說起過你。”


  “你……說起過我?”


  “是嗬,說起過嗬。我說你會唱歌,唱女聲還真像,把我都騙了,比宋祖英還唱得好聽,哪天到電台去騙騙人。你不知道吧,我那一口是電台黨委書記,有點小威風的。他說我不懂音樂,好像隻有他才懂。呸,我以後我還真要帶你去給他看看。別以為我們看守所沒人才。我看他們那裏才臭魚爛蝦哩。”


  我的心裏一熱。


  她沒注意我的眼睛,“你以後總要出去的吧?到時候要是找不到工作,說不定我還真可以搭上一隻手。”她接過手機開始打電話,把我晾在一邊,沒工夫再理我。


  我從此不再叫她絆腳鬼,管她叫馮管教、馮大姐、馮姐。黎頭自從毒瘡收疤以後,隻要是馮姐來訓話,不論說得如何不中聽,也不再拉長一張狗臉,比以前和順了許多。以前他根本不願意上訴的,現在也打算見律師了。


  十九

  恐怖之夜就是在這一刻來臨。眼下我一遍遍回憶當時的情景,還是很奇怪。那一個夜晚極其普通,極其平靜和安詳。如果說窗外有一群麻雀突然驚散,那不能說明什麽問題,隻是高牆外有什麽人驚動了它們。


  開始有一個倉又打來“電話”,沒說什麽要緊的事。後來,有幾個犯人開始打撲克。另有一個犯人用自製的竹針穿紗線,埋頭縫補自己的褲襠。還有三個四川佬是剛來的,嘀嘀咕咕湊在一堆,肯定是對老犯人有所不滿,但也沒辦法,隻是間或怯怯地瞥我們一眼。


  就是在這個晚上,我與瘸子一連下了三盤棋,雖然他每次都少用一半車馬炮,但還是保持常勝紀錄。其中有一盤,如果不是走一步瞎眼棋,我差點就要贏了。我要悔棋,但手腕被他緊緊抓住,架在空中無法下落——我這才發現這家夥雖然單薄,但一隻手像鐵鉗,一身功夫不露形跡。


  “落地生根,不能悔!”他平靜地堅持。


  “這又不是國際比賽,就悔一次麽。”


  “好狗不吃回頭屎。”


  “不就是玩玩麽?”


  有人擔心我生氣。其他弟兄嫉妒瘸子的常勝紀錄,也一致擁護我悔棋:是嗬,玩玩,莫太認真,法律都可以改的。


  “棋場即戰場,豈能兒戲!”


  瘸子固執不讓,眼中透出了某種狠勁和殺心,是一刀子定要插到位的那種精確和冷靜。我終於惱羞成怒,既然架在空中的手落不下來,便一腳踹了棋盤。這並沒有使他生氣,也沒有使他鬆動。他默默地把棋子一一撿回來,看了我一眼:

  “三比零。你輸了。”


  這一天晚上不歡而散,我遲遲才入睡。第二天,我們起床後洗臉刷牙上廁所,發現瘸子還在蒙頭大睡。又過了一陣,送餐的來了,有人邀他起來一起喝粥,他還是蒙頭一動不動,似乎對嘈雜聲響充耳不聞,這才讓人覺得有點反常。有人喊了兩聲瘸子,去揭他的棉毯——恐怖的尖叫就在那一瞬間發出,叫得我眼球脹痛,血往頭上湧,腦顱裏一片空白。幾個警察衝進倉門,發現瘸子的頭上套著一個緊緊鎖口的塑料袋,全身有一種僵硬,褲襠裏是濕的。


  馮姐翻了一下他的眼皮,說快快快,抬出去!


  門外是走道和庭院,空氣要清爽許多。馮姐挽起衣袖,蹲在瘸子的腹上,雙掌疊壓在他的胸口,一聲嘿,做起了人工呼吸。有兩個小犯人平時最喜歡聽瘸子講故事,眼下見瘸子成了這樣,嚇得嗚嗚嗚地隻是哭,被馮姐一聲喝,才撅起屁股俯下去吹氣。一個小犯人對著瘸子僵硬的嘴,一口長氣吹進去,使瘸子的胸脯鼓起來,再由馮姐一把一把地擠壓,把胸腔裏的氣排出。


  醫生也趕來了,手忙腳亂打針,但說這鼻孔裏耳朵裏都見血,強心針打了也是白打。


  馮姐很不耐煩:“打了再說,能打多少打多少!”


  車管教也來了,探了探瘸子的鼻息,查了查瘸子的瞳孔,說至少三個鍾頭了,不用白費工夫了。


  馮姐更生氣:“就是個石頭也要救一把再說吧?你怎麽知道就救不活?要是你家的人你不救嗎?你還會在這裏屎少屁多?”她想起事故的責任就更氣:“你們這些臭窩筍,昨晚值班時幹什麽去了?打牌去了?喝酒去了?看電視去了?早就要你們注意九號倉,你們就是不注意!要你們找人摸摸情況,你們就是不摸!現在好,沒盯住,出大事了吧?你們這些飯桶飯桶臭飯桶——飯碗不想要了吧?也想蹲蹲倉吧?”


  她一氣罵了個狗血淋頭,罵得姓車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滿頭冒汗,張口結舌,當著犯人的麵真是栽得厲害。他手足無措,丟了煙頭,隻得老老實實去給瘸子搓手和搓腳,似乎想把血流搓動起來。


  “給九號倉全部上鐐,查出凶手——”車管教大叫。


  二十

  我想起前一天晚上的象棋,還有前一天晚上瘸子說的“你輸了”,不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的。一個大活人就這樣沒了,在一個小小的塑料袋裏窒息而去。一個有體溫、有表情、有動作、有脾氣的人突然成了一堆任人搬弄的呆肉,不知何時在我們熟睡之際不辭而別,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一步步冷卻和僵硬——生命真是脆若懸絲,死神在我們耳邊又一次悄悄掠過。


  我撿到了一隻熟悉的鞋,把它偷偷套在瘸子冰涼的腳上,一隻混亂場麵中誰也沒注意的裸腳。


  問題是,嚴重的問題是:他為什麽會死?是自殺?是他殺?然而自殺或他殺是出於什麽原因?我回想這幾天來的每一個場景,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詞語,還是沒法嗅出空氣中的陰謀和惡毒。直到事隔很久以後,我才有了一個疑點:記得小斜眼曾低聲問過我一句:“要是有人想整死你,你怎麽辦?”


  “拚個魚死網破。”當時我隨口一答。


  他看了我一眼。


  “你什麽意思?”我問他。


  “沒什麽,隨便問問。”


  我後來回憶得更清楚了:就在他問話的前後,他不唱歌,不俯臥撐,也不要人按摩,隻是獨自睡覺,但鑽進棉毯的那一瞬,眼角裏泄出一道餘光。我看清楚了,餘光雖然隻是投向牆上的紙掛鍾,卻隱隱藏著凶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警察也不相信瘸子是自殺。倉裏的人都被叫去受審,包括才來兩天的三個四川佬。幾個殺人犯和流氓犯更是重點懷疑對象,受審時間總是很長。尤其是黎頭,一去就三天,直到一個深夜才被兩個勞動仔架著回倉。他氣息奄奄,渾身汗濕,虛弱得話都說不出來。車管教把他的一隻手銬住,另一端銬在倉門的門閂上,讓他隻能站著,頂多隻能半蹲,沒法坐下來。隻有半天,牢頭的兩腿就腫如木桶,加上門口的風大,兩手已經凍得鐵一樣冰涼。大家找來些紙盒和棉毯,塞到他屁股下,讓他能夠坐一坐。他不從。弟兄們送來吃的喝的,他也一直緊咬著嘴唇,還是不從。他有一種要與手銬拚到底的勁頭。最後,大概是發現沒希望了,他突然破口大罵,每罵一句,腦袋就朝牆上猛撞,整個人瘋了一般。頃刻之間,他滿臉蓋著血,已經不見臉了,隻有紅色中兩隻眼睛眨巴眨巴。


  我們大驚失色衝上前去,七手八腳將他抱住和按住,用一床棉毯包住他的頭。但我們不知他哪裏有那麽大的力量,不但甩得我們東偏西倒,不但繼續往牆上撞頭,而且身上所有沒有被我們按住的部位,一團團的肉都突突跳動,都在向外爆炸。


  “要死人啦!”


  “救命啦!”


  我們恐懼萬分地大喊,喊來了警察。他們也被一個血淋淋的腦袋嚇壞了,商議了一下,給他解了手銬。


  我也是瘸子的交往密切者,因此在提審室待了很久。我想洗脫自己,幫助警察迅速地破案,但我沒法供出密謀的過程和動手的情節,更沒法供出他們想象中的棍棒、刮刀、毒藥一類物證,使警察們很不滿足,連馮姐也對著我瞪眼大拍桌子,根本不把我視為什麽人才。另一個警察接班,同樣對我沒有好臉色,口口聲聲要把我丟出去喂狼狗。又一個警察來接班,雖然沒有威脅,但始終不讓我閉上沉重的眼皮,一連十幾個鍾頭折騰得我痛苦不堪。這種車輪審訊的最後一站是車麻子。我怕他,一心想讓他滿意,於是忙不迭地挖空心思,把早已成為枯渣的回憶再來一次榨擠。我說瘸子做過很多數學題,不知是什麽意思。麻子聽後並不滿意。我又說瘸子給我們講過《聖經》,講過洪水滔天毒疫流行之類陰冷可疑的故事。麻子聽後更不滿意,認為我故意糊弄他。


  他用電棒戳戳我的衣袋,“這裏麵沒有白粉吧?要不要我今天給你搜一下?給你加判個七年八年?”


  我知道他的意思,氣憤地大喊:“你、你不能栽贓陷害!”


  “還知道怕嗬?那就好,那就好,那就態度老實一點!”


  “你打死我,我也隻知道這一些。”


  “想騙誰呢?你同他臭味相投,交往密切,經常合夥加菜。有人還揭發你們走後門!”他是指同性戀。


  “那是血口噴人!無聊!”


  “人家的筆錄上有白紙黑字!”


  “是你們搞逼供信!”


  “好,就算沒有走後門,你們混在一起也不光是下棋吧?不光是講故事吧?不光是思考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吧?九號倉裏就這幾團毒,你不知情還有誰知情?你以為我們公安局是糧食局?都是吃飯的?”


  他用電棒指定一個台燈架,一按電門,棒頭立刻劈啪一響,白中帶藍的光團爆出,震擊得台燈架一跳。我知道,下一步我肯定就是這個台燈架了。我看見他的電棒頭已經逼近過來,逼近我的鼻尖,知道自己馬上要發出一股焦糊味,就要頭發豎立和眼球外突,整個身子跳到天花板上去。


  我果真大叫一聲,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倒在地,滿麵流著冷水,眼中是車麻子朝下俯瞰的一張臉,有些模糊和變形。


  我聽到他哈哈一笑:“我沒有按電門,你小子暈什麽暈?你還沒學會視死如歸嗬?”


  二十一

  有一個管教好色,看中了一個女犯,值夜班時常把這個女犯叫去談話,進行思想教育,然後要對方按摩,吃她一點小豆腐。他沒料到對方按摩時偷聽他打電話,察覺了他的一個圈套。他當時受人之托,正設法給瘸子減刑,要為瘸子製造一個立功機會。他的這一招很陰:據說是讓瘸子去鼓動黎頭越獄,假模假式提供銼刀一類工具,但準備在案發之前及時舉報,一舉製止越獄事件。這不就立功了?減刑不就有了可能?

  按摩女郎把這事偷偷告訴了兩個囚友,於是另一個女犯把風聲透給了黎頭。不用說,黎頭心一橫,先下手為強,就有了後麵的故事。


  這是一種說得通的說法。當然,關於瘸子的死還有其他說法。有人說他的哥們統統招了,讓他始料未及大為悲憤。他是個心高氣盛之人,眼下製毒證據確鑿,身為主犯罪大惡極,最好的情況下也會判個無期。聽檢察官和律師都這麽說,他不願在監獄了此殘生,便斷然結束自己。


  這樣說也似乎合情合理。不管出於哪種情況,他的死都讓我深為可惜。他一個初中畢業生,做出那一堆堆的高等數學題,一直讓我驚歎學海無涯。他對生活的看法,雖不被我全部接受,卻使我深深震撼久久難忘。有一天夜深,他遲遲沒有睡下,嚼著嘴裏的一根幹草,一口咬定這個世界已經無藥可救了:“……貧困和權勢都是犯罪的條件,你要是沒碰上它們,當然很容易做好人。”他衝著我冷冷一笑,“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其實隻分成兩種,一種是你說的好人,其實是沒有碰上犯罪條件的人。另一種是你說的壞人,不過是犯罪以後沒有悔改機會的人,比方說沒時間了,不能重新開始了。”


  我怯怯地說:“你的意思是,大多數人不是潛在的罪人,就是後悔的罪人,是嗎?”他點頭:“對,我們都是迷途的羔羊,罪孽深重。”


  我辯不過他,沒有他那麽多學問,更沒讀過他動不動就提到的《聖經》。但我已察覺到他白裏透青的臉上有一種死亡氣息——那一夜他是不是對噩運已有預感?


  多少年以後,我從老魏那裏知道了安妮的行蹤,一心想找到安妮,想知道她是不是那個給黎頭透風的女犯,或者說她知不知道那個女犯——這關係到黎頭在我心中永遠的一個疑點。當時老魏已經離開機關了,公司又破敗了,辦公室裏堆了半個房間的舊貨包,一台傳真機據說是壞的,冰箱裏隻有西紅柿和幾包方便麵,桌上和地上還有薄薄灰塵。看來這裏沒有安妮那樣的小秘書來侍候老總了,也沒有多少談判和會議了。但這並不妨礙老魏打開公文包,拿出一遝遝豪壯的項目書,一個勁向我描繪公司的大好前景。這也並不妨礙他看在囚友的麵子上,慷慨接納我,要我當營銷部經理。


  “日本貸款還沒到位,因此我暫時不能給你工資,但公司的股份給你百分之十,或者百分之十二,你看怎麽樣?”


  我很感動,“魏哥,你對我真是太好了。”


  “我是最念舊情的人。與你共過一次患難,對你還是夠朋友吧?雖說事後沒把你們那些弟兄都撈出來,但看守所麵貌的徹底改變,踐踏人權現象的基本杜絕,還不是靠我魏總?那兩個去考察的著名作家,都是我哥兒們。他們把內參一寫,把政協提案一交,公安局就得來乖乖地整改。我本來還想搞個記者團去好好曝它一下光!”


  這似乎是事實。


  手機響了。從他突然融化如水的五官來看,從他立刻扭動腰肢和蹺起小手指的青春活潑來看,手機裏想必有女人的香風撲麵。他樂嗬嗬地說不行不行,時間這麽晚了,他剛見了中央一個領導,還要等兩個美國的傳真,實在沒時間嗬。他又喲喲喲幾聲,被一隻蠍子咬著了似的,說好吧好吧,寶貝,我聯係一下美國再說。


  他收線了,氣惱地搖搖頭,“唉,都是我大觀園裏的一幫妹妹。好厲害!現在沒多少客人了,天天把我的手機打爆,要宰我的冤大頭!”


  他無可奈何地帶我去了一個夜總會,一進門碰上領班就吆喝:“還有哪些沒上台的?都來都來,都算我的!”


  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女子一擁而出,雀躍歡呼又餓虎撲食,把我們嚴密地押進了一個KTV包廂。其中有一個還坐到他腿上,攀到他的肩上,差一點就要騎到他的頭上。不過,她們今天有點高興得太早了。老魏確實是來收容她們,不過日本貸款沒到位,今天不能給現金,隻能開白條。


  花蝴蝶們哪吃這一套?她們柳眉倒豎,翻臉不認人,鹹魚小販的粗話脫口而出,七手八腳把魏總來了個圍搶。不僅搜走了他身上的發票和幾張小鈔,還搜走了他的手機。放在茶幾上的一副太陽鏡也被人搶走,大概是便宜貨,被那個女子看了看,又給甩了回來。一隻手表還沒解下手腕,已陷入三個瘋婆子的爭奪之中。


  “你們欠打不是?”魏總一腳踢翻了茶幾,這才嚇得花蝴蝶們一哄而散。“你們也不看看你們自己的樣子,眼睛畫得熊貓一樣,衣服穿得鹹菜一樣,一看就是個賣甘蔗的,沒一點品位,也想在這裏混錢?”


  看她們低眉順眼,撅著嘴嘟嘟噥噥,氣焰不再囂張了,他把散亂的頭發抹了抹,氣平了一些:“叫花子嫌飯餿,還想要現金。哪來那麽多現金?現在是文明社會,中國要申請進入WTO,各行各業都要講道德,要建立現代企業製度,你們首先就要端正服務態度不是?不要唯利是圖急功近利不是?不要把一個‘錢’字頂在額頭上。錢錢錢,俗氣!知道不?別說你們這些破冬瓜爛茄子,就是國色天香來了,也不能開口就是錢!你——”他指著一個女子,“要你去矯正牙齒。為什麽不去?一嘴桂林山水,還不把客人嚇出十萬八千裏?”他把對方氣得哇的一聲哭著奪路而去了,又指著另一個胖丫頭,“你們也站好!你——講話最沒有禮貌,一點文化都沒有,還口臭!隻唱得了幾首港台歌,連英國在哪裏都不知道,美國在哪裏也不知道。這樣的素質怎麽行?你們白天有的是時間,為什麽不讀讀書?像唐詩、宋詞、元曲,總要知道一點吧?像國家的基本法律和政策,還有最新發生的國家大事,總要知道一點吧?……”


  他的政治教育和人生指導看來沒完沒了,我把一個點歌簿翻過好幾遍,最後裝作上廁所,溜出了空氣混濁的包廂,來到了大街上。


  二十二


  眼前的街口靠近華天賓館,有一個貼滿小廣告的郵局報亭,居然還是三年前的老樣子。三年前我就是在這裏被抓的,當時被警察反剪雙臂,額頭頂住了一個肮髒的垃圾桶,屈辱的牢獄生活由此開始。我曾經在監倉裏狠狠掐自己的大腿,想把時間掐回到這個垃圾桶,掐回到我到達垃圾桶之前的一刻。


  現在我回來了,對著垃圾桶忍不住淚流滿麵。我的兩個同案犯後來終於落網,使案子得以審結,我可以獲得輕判和出獄。但我不知道自己得到這一消息時,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就像經過曠日持久的排隊,總算排到商店櫃台前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買什麽,不知道櫃台裏的東西是否物有所值。母親的床上已經空去並且積有灰塵。未婚妻的床下已經有了另一雙男人的皮鞋。朋友們的電話號碼大多已經改變——我現在應該往哪裏去?我當然還能慢慢地找到朋友,聽他們談GRE,談技術移民,談歐二標準,談真人秀,談上網灌水,談黨校中青班,還有台階和助巡……這都是我聽不大明白的,就像我當初聽不懂犯人的黑話。


  他們拍拍我的肩,給我加上葡萄酒和巴西烤肉,約我下一個周末去打球,看他們如何贏下350杆的耐克或者300杆的登喜路……這又是我不懂的黑話,再一次讓我額頭冒汗,手心發涼,一肚子話說不出來了。他們像我當初見到的犯人,對我這個新來的家夥饒有興趣。


  我不是一直在向往這樣的自由嗎?不是一直向往這樣的明亮和舒適嗎?為何一落到自由裏反而一身哆嗦?

  是的,我自由了,聽不懂上等人的黑話但還是應該高興自由的降臨。我一遍又一遍說服自己,我現在不必擔心陌生的男人和女人,不必擔心任何保安和警車,就是荷槍實彈的武裝警察隊伍開過來,我也可以在這裏吹吹口哨。我沒犯法,沒有案情。你應該明白這一句話的意思。這就是說,我可以在這裏自由地看看天色,撓撓頭發,挖一挖鼻孔。我既可以上中巴車又可以招的士,既可以看廣告又可以看櫥窗,既可以摸電杆又可以摸牆壁,既可以踢一個飲料紙盒又可以踢一塊小石子,既可以走進一家小酒吧又可以走進一家理發店……我再一次確認頭上沒有四方形的天空,確認自己可以在這裏幸福地打滾,翻跟頭,做廣播操——我曾經晝思夜想的一幕。


  我給安妮打了個電話,告訴她這個電話號碼是老魏告訴我的。


  “我怎麽不認識你呢?”電話裏口香糖的咀嚼聲,還有歌舞廳嘈雜的喧嘩。


  “我是收音機,你不記得了?”


  “什麽收音機?”


  “我是九號倉的男高音嗬。”


  “有這樣的事嗎?”


  “我當勞動仔的時候,幫你遞過不少條子,還替你到外麵補過鞋。”


  “我怎麽越聽越糊塗?”


  “你不是安妮?”


  “對不起,我不叫這個名字。”


  “你又改名了?”


  “國家機密,不告訴你。”


  “不就是藏在哪首詩裏嗎?怎麽不藏在性病廣告裏?藏在老鼠藥廣告裏?”


  我有點生氣,也生自己的氣。我今天打這個電話做什麽?是要與她分享自由的幸福或者沉重?是要與她分享回憶的辛酸或者快樂?還是要找個女人唱上一支《紅河穀》,然後蹭她一頓飯,再蹭她兩支煙?我已經重返生活,正在與人們相忘於江湖。方形天空下的往事一去不返,不再需要我暗暗堅守。


  “喂喂,”她打斷我,“你小子怎麽這樣嘴臭?不是想來綁票吧?你這個人,想綁票也得先引誘引誘吧。你小子聽著,你要是說借錢給我,要是打算送我什麽金項鏈玫瑰花,就再打這個電話。”


  啪,對方掛機了。


  我像挨了一記大耳光,怏怏地走出電話亭,把門上掉色的“中國電信”四個字看了好久,好像我還能鎮定自若。我看了看天,那片無限開闊的雲天,被城市燈光映照得一塊塊發紅,如同一片片無人撲救的大火。大巴車在疲憊地喘息,出租車在鬼鬼祟祟地逃竄,自行車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像是在跟蹤前麵的自行車。三五成群的街頭閑人看上去在觀望與等待,等待著一片無人撲救的大火之下某個事件的發生。


  我被三個黑影圍住了,退到了牆根。這裏離路燈較遠,我看不清他們的麵目,但脖子下涼涼的刀刃,表明了他們的來意。我有點好笑,因為提包裏隻有兩件臭烘烘的衣褲,我身上也沒有手機、手表、錢包以及金戒指,僅有十幾塊錢還是老魏剛才借給我的,隻能讓他們白忙活一陣。但他們發現了我手臂上的刺青文身,都是當初用瓷片紮到皮肉裏去的:有一條小龍,是我的屬相。數字1994612——是我被捕的日子。


  “唐家河出來的?”一個黑影這樣問。看來他也蹲過倉,知道看守所就在唐家河,知道唐家河這個俗稱。


  “當然。”


  “哪個倉的?”


  “九號,十二號。”


  “剛出來吧?”


  “三天了。”


  “剛出來的日子不好過嗬。這麽晚了還軋馬路?提了個包,跟真的似的!”黑影生氣地把什麽東西往我衣袋裏一塞。


  等他們走遠,我掏出衣袋裏的東西,發現是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大概是他們一氣之下,勒令我打車滾回家去!

  二十三


  很多結案的犯人沒法“投勞”——即投放勞改單位。這是因為勞改單位大多人滿為患。我的刑期是四年,抵掉看守所裏的兩年,所剩不多,所以我就當上勞動仔,算是在看守所就地服刑。


  勞動仔住的監倉要好一些,倉門白天也不上鎖,這樣說吧,這相當於從三等艙搬進了二等艙,鄉下戶口轉成了郊區戶口。因為參加勞動,我們這些勞動仔也有較多自由,有時甚至能跟著警察出外買菜或者運垃圾,看一看市井的繁華,嗅一嗅汽車廢氣或女人頭發的美好氣味。但一般來說,我們都不會借機逃跑,誰也不會幹那種因小失大的傻事。我們有的種菜,有的幫廚,有的喂豬,有的打掃衛生或者修汽車,分成了若幹勞動小組。其中修車組經濟效益最好,地位也就最高,不但可以吃香喝辣,組員們有時還能請一兩天假回家探親。


  我不會修汽車,但畢竟是大學生,可以幫所裏寫標語出牆報,還可以給警察的子弟們補課。我後來得到減刑的寬大,就是因為把兩個警察的小仔子輔導得不錯,讓他們一舉考上了重點高中——可憐這些小伢仔,跟著家長住在這破郊區,實在碰不上什麽好學校和好老師。我記得學生中最差的是車小龍,車管教的大公子,讀到四年級了,九九表還背不全,“甲”字也總寫成“由”字。我有一次問他什麽是被除數,他隻是傻笑。等我再問,問急了,他才一舉揭穿我的偽裝:“老師,你其實什麽都懂,還來問我做什麽?”


  我當時差一點氣得暈過去。


  我對這些警察從此多了一份同情。他們別說管管孩子,就是逢年過節也沒法休假,充其量隻能輪著回家吃頓飯。在這樣的高牆下一待幾十年,豈不等於判了個無期?他們雖說拿著工資,但吸最劣的煙,喝最粗的茶,碰到夥房裏殺豬分幾斤肉,還高興得屁顛屁顛地有哼有唱,這份日子恐怕連好多犯人也要笑翻吧?


  眼下,我是他們的希望,是他們下一代人走出刑期的希望,因此大受器重,有頭有臉,趾高氣揚,一高興,堂而皇之換上一件新襯衫,到值班室去看看電視,甚至同管教打個招呼,到大門外的小街上吃兩個冰激淩,順便給弟兄們夾帶點香煙進來。有一次,一個探監的家屬把我當成了便裝警察,一把攔住我,求我批準他同兒子見上一麵。我耐心地給對方解釋政策,把製度是不能違反的雲雲說了一大通。


  我幫看守所出牆報的時候,還經常出入管理區的房間,參與警察們的一些閑聊,甚至參與他們的學習討論。有一個老人,撿垃圾為生,在車禍中斷了雙腿,活在世上實在受罪,要朋友幫他一把,把他背到橋上再丟到河裏去,算是他投水自殺。朋友也是撿垃圾的,想成全這事,沒料到一上橋就被路人扭送派出所,最終被法院判刑六年,罪名是殺人未遂。警察對這一判決意見不一。車管教是站在我這一頭的,說法院全是胡鬧,人家要自殺,自殺就自殺唄,硬留著做什麽?不是留著人家來慢慢地害嗎?至於那撿垃圾的朋友是受人之托和助人為樂,算得上什麽罪犯?馮姐雖然不讚成我們的看法,但說服不了我們。


  後來他們在打人問題上又爭議不休。車管教說惡狗服粗棍,新加坡那麽發達的國家不也有鞭刑麽?他由此認定,抓到罪犯,特別是那種沒有大罪的,最好不要關,打一頓屁股扔出去,再不就割耳朵、剁指頭,額頭上燙字,既能增強法律的威懾力,又不傷人命,還省了國家的錢財和警力。更重要的一點:免得罪犯們關在一起互相學壞嗬。我在這一點上堅決反對車管教,與馮姐站在一頭,強烈抗議野蠻執法論。


  姓車的說不過我們,一口惡氣最後撒在我身上:“哎哎哎,你來瞎攪和什麽?這裏有你說話的地方?”


  “你……你……你剛才還說我說得好。”


  “好個屁,你他娘的是哪個褲襠裏拱出來的?”


  我氣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你有話好好說,罵什麽人?”


  “罵你怎麽了?你以為教了幾頁書,就上天了?人模狗樣罵不得了?呸,要不是我以前修理你,你小子有現在的出息?”


  他不說也罷,一說就勾起新仇舊恨,頓時氣炸了我的肺:“姓車的,難怪你那兒子也是個木瓜腦袋。你有什麽了不起?幹了幾十年還是個小警察?你今天可以橫,可以凶,但我總要出去的吧?你就不怕你以後老眼昏花的時候在街上碰到我?”


  我沒說出的話是:你就不怕碰上我的奔馳六〇〇?

  “稀奇,稀奇,今天是國民黨上台了麽?”


  他跳出椅子,怒氣衝衝去尋手銬,但馮姐拍了我的腦袋一下,一把拉住我出了辦公室,算是給我及時解圍。


  她偷偷對我說,車管教的老爹病了,他老婆又在老家的木器廠下崗,鬧得他最近脾氣很壞,瘋狗一樣見人就咬。你不要招惹他。


  二十四


  有一次,我跟一個管教出外買菜,在菜場裏遇到了貴八條那件醃臘製品。他見我衣著整潔,戴了手表,驚得半天合不攏嘴,把我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


  “你現在是幹部了?”


  “沒有,勞動仔,也就是當個組長。”


  “組長也是幹部,差不多的。兄弟,這事全靠你了,你一定幫我去找政府們說個情。”他的“政府”是指警察,他的事就是要回來當勞動仔。


  “出去了還想再進來?”我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你們看在老交情的分上,總得給我一口飯吧?”


  “你沒飯吃?”


  “吃什麽飯?不瞞你說,我天天在這裏撿爛菜葉子,晚上就去翻垃圾桶,一張臉皮早就甩在地上,踩了好幾腳,不要了。兄弟,你不知道嗬,像我這樣的人,年紀大,沒文化,又是唐家河出去的,人家一聽就怕。誰要呢?現在沒有工作的大學生,都一抓一大把的。”


  “你肯定是懶,上班打瞌睡。”


  “天地良心,我做事的時候連尿都不屙。”


  “據我所知,所裏現在不缺人手嗬。”


  “我就打打雜,不行嗎?我洗菜切菜是把好手,掃地拖地也是把好手,就是喂豬掏糞也行。你們不想做的事都歸我了!不行嗎?”


  我不能支持他的異想天開。我就算衣著整潔像個便裝警察,就算在政府那裏有點小麵子,也沒有能耐把他抓到倉裏去就業。我搖搖頭,不能接受他一個打火機的賄賂,也不知道那打火機是從哪裏撿來的。


  我拉著一車菜走了,聽見他在我身後大罵:“你們見死不救?你們一個個都良心喂狗哇?老收鱉——”他隻記得我的外號收音機,“你去告訴他們,他們放了我就不管我了,將來老子去殺人,老子去放火,莫怪我醜話沒有說在先嗬……”


  他其實是個膽小的人,後來並沒有殺人和放火。我聽人家說,他刑滿釋放以後,老婆早已經跑了,一個女兒也不認這個勞改犯父親,過年都不來與他見麵。他到鄉下養過魚,喂過豬,但不巧魚發了瘟,豬也不怎麽長肉。他後來借錢買了一部三腳貓,就是那種吐著黑煙的三輪車,在小街上鑽來鑽去送客。城管隊扣下了三腳貓,說這家夥破壞市容,又是無證黑車,不但要沒收,還要車主繳罰款五百。他百般求告沒有用,自扇耳光沒有用,下跪喊爹爹也沒有用,一氣之下,解下車架上掛著的一瓶汽油,把三輪車一把火燒了:“你們沒收呀!沒收呀!拿去吧!拿去吧!哈哈哈……”


  這一故事最後的情節,是他把剩餘的汽油淋在自己身上,一劃火柴,一個眾人圍觀之下的火球就跳躍著,奔跑著,旋轉著,從大街上燒到花壇裏,又從花壇裏燒到人行道上,又從人行道燒到牆根,直到火焰漸漸熄滅,冒出縷縷青煙,一個黑糊糊的活物還在那裏抽搐。街上來來往往的男女,對這個火球大感驚慌。


  但沒有一個人來滅火。沒有一個人來撲打火焰,沒有一個人去尋找滅火器或者水桶,最後隻有一個老乞丐,用一床爛棉襖捂滅了他身上的餘煙。


  幸虧汽油不算多,沒把他燒死。人們這樣說。


  在他的一個侄兒聞訊趕來之前,隻有老乞丐在街上抱著他老淚橫流號啕大哭……人們還這樣說。


  二十五


  每次走過九號倉和十二號倉,我都有一股慶幸感和優越感油然而生,也有一點沒來由的慚愧,好像我正獨享榮華富貴,把幸福建立在弟兄們的痛苦之上。這樣,我拖著大木桶給九號倉和十二號倉打菜時,勺子總是往菜湯麵上削,好歹多刮一點油花子,或者勺子盡量往底下沉,好歹多撈一點有分量的幹貨,以表示一點心意。如果他們要我遞字條,隻要不是太出格的,我也盡量通融,包括把一些錯別字連篇的字條傳去女倉。


  我同各個倉的關係都搞得不錯。我悅耳的口哨或哼唱,常常激起這個或那個倉裏的掌聲。


  女倉的人越來越少了。自從上麵對肅娼有了新要求,一兩個避孕套已經不能成為證據,定案難度大大提高,警察們就不大往這裏送女人了。待這裏的女倉空空蕩蕩,由八個減到兩個,男犯們的字條也就大大減少。監區也冷清了許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一點,男犯們更加容易焦躁不安,一個個炸藥包碰上火星就炸。一個四川佬,不過是兩個月無人探視,就絕望得輕生自殺,吞下了鐵釘,痛得自己滿地打滾。管教把他抬到夥房,讓我們找來一些韭菜,用開水燙軟了,再用筷子撬開了他的嘴巴,把一縷縷韭菜塞到他的嘴裏去,忙得我們大汗淋漓,後來還一直苦守著他的肛門,看韭菜能不能裹住釘子從那裏排出。還有一次,不過是打撲克時輸贏幾張紙片,一種硬殼紙剪出來的假光洋,幾個犯人居然爭執不已,繼而大打出手,把全倉人拖進了一場惡鬥,打得五個人骨折或脫臼,又一次讓醫生和我們忙得喘大氣。


  九號倉的越逃是不是也與此有關,也不得而知。我一直沒有察覺到任何先兆,從未在黎頭眼裏發現過異常。據說有一家夥去預審室受審,偷偷從談話室的窗台下擰下一隻風鉤,帶回了倉裏,小斜眼就用它來挑剔磚縫。幾天下來,果真挖掉了一口磚。無奈的是,磚那邊是厚厚的混凝土,鐵一樣硬,實在挖不動,他們隻得悻悻罷手。但他們不甘心,後來細細考察監倉的每一個角落,終於發現倉裏的三道裂縫中,有一條最有價值:監視窗的窗框有些吱吱的鬆動,是個最可能利用的破綻。他們把床單撕成布條,再搓成布繩,繩的一頭鎖緊窗框,另一頭由弟兄們輪番上陣,進行衝擊式的拉扯,忙活了三四天,終於靠著水滴石穿的精神,拉開了窗座部位的一條長長裂縫。看來,隻需要再加一把力,整個窗框就要連根拔起,轟隆一聲垮塌下來,自由與清新之風就要從缺口一擁而入。


  他們喜出望外,暫時不再拉了,讓窗框悄悄回位,讓牆縫重新合攏,看上去不大明顯。為了遮人耳目,他們每天還在那裏掛一件衣,好像是晾曬,其實是掩蓋現場,讓警察看不出什麽。


  他們現在需要等到一個合適的行動時機,需要更多的觀察和準備。說來也怪,那一段我去過九號倉,收垃圾和噴藥水什麽的,從沒注意窗上那件晾曬的衣。管教們也去那裏檢查衛生評比先進,早晚還各有一次人頭清點,但也沒人注意窗上那件衣。


  隔壁八號倉的鬧事險些壞了他們的大計。八號倉的犯人饞肉,指責所裏的夥食近來油水太少,一個星期兩次吃肉也都是吃些肥肉片,一點都不爽。他們在八一建軍節那天突然鬧事,強烈要求紀念建軍節,說七一黨的生日那天加過肉的,為何建軍節就不能加肉呢?難道看守所要大家愛黨不愛軍不成?……他們覺得這一吃肉的理由理直氣壯,大義凜然,氣吞山河,於是表現出對人民軍隊的無限深情。也不知是誰,弄到了一支口紅筆,在每個人的額頭畫出一個大大的紅五星。


  熱烈慶祝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節!中國人民解放軍萬歲!堅決抗議看守所不準我們慶祝建軍節!決不容許任何人貶低和醜化中國人民解放軍!決不容許任何人對抗我偉大的鋼鐵長城!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人民軍隊愛人民,人民軍隊人民愛!……他們把能想出來的口號都想出來了,吼得慷慨激昂,甚至有點悲憤和悲壯,好像他們的擁軍之心受到了可恥的踐踏,好像他們突然都成了威武不屈的英雄戰士,身上還帶著彈片,腳上還纏了繃帶,剛剛經曆二萬五千裏長征或國內戰爭三大戰役,剛剛從英雄的火線上撤下來,一回到後方竟被幾個小管教無端欺壓。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


  八號倉這麽一唱,其他倉的犯人也心領神會,於是腳踏祖國大地肩負人民希望的雄壯軍歌立即激蕩整個監區,隻是唱得比較亂。記不住歌詞的時候,有些人把“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當成全部歌詞,翻來覆去隻有這一句,一直唱到“向呀麽向太陽”才住嘴。警察們如臨大敵,荷槍實彈全麵警戒,但他們衝著炸了鍋的軍歌有點猶豫,大概覺得唱亂了的軍歌也是軍歌,衝著軍歌下手是不是有點不妥?


  結果,夥房裏給大家加了肉,算是大事化小。


  但警察們咽不下這口氣,為了修理一下八號倉,車管教帶著人對這個倉來了次突然搜查。他們想找點把柄,比如找到香煙一類違禁品,借機嚴懲鬧事者,讓他們知道人民軍隊是不好當的,吃進去的冤枉肉是要吐出來的。


  不料這一搜,竟搜出了半條鋸片,嚇出警察們一身冷汗。要知道,鋸片不是一般的違禁品,足以威脅到鐐銬、鐵鎖以及窗戶的鐵欄,足以造成重大的越逃事故,進而砸掉好多警察的飯碗!全體警察緊急行動起來,不僅嚴查鋸片的來源,而且對其他各倉也一一大搜查,消滅任何可能存在的隱患。他們簡直是挖地三尺,把棉毯草席掀個底朝天,把每一條牆縫和每一個衣角都不放過,連瓦片石塊鞋帶褲帶一類也統統收走。


  照理說,小斜眼他們很難逃過這一劫。奇怪的是,他們似乎有準確的預感,那隻風鉤不翼而飛,那塊脫落的磚頭複位如舊,掛在窗口的衣衫摘下來了,但牆縫被飯粒填充和黏合,居然騙過了警察的眼睛。他們隻是損失了幾塊瓷片,損失了一副紙團與飯粒捏成的麻將,還有黎頭的兩個大歌本——警察對他一直不放心,覺得他的東西無不可疑,無不散發出毒氣。


  時間到了農曆七月半這一天。七月半,鬼門開,家家戶戶都接鬼祭祖,尤其是車管教這種農村來的人,午後都請假回家去了。看守所特別安靜清冷,隻有牆根的蟋蟀叫有一聲沒一聲。


  晚上十二點左右,監區裏傳來沉悶的轟隆一聲,但混在附近人家接鬼祭祖的一串鞭炮聲裏,幾乎沒有人聽到。這天是馮姐值夜班,順便在管教隊辦公室裏寫份材料。她上廁所的時候,路過監區大鐵門,眼角的餘光裏有幾個人影晃動,但沒怎麽引起她的注意。直到她走出了十多步,才覺出有點不對勁:今晚既沒有提人問話,也沒有勞動仔打掃衛生,院子裏怎麽會有那些人影?


  她大驚失色,跑回大門一看,天啦——果然是一夥犯人出了窩!


  事後有人說,如果馮姐處事冷靜一些,就不會吃那麽大的虧。她當時明知警力不夠,又不知對手的底細,第一件事應該是檢查監區大門,確保大門已經上鎖;第二件事就是趕緊檢查管理區大門,確保這道門也上鎖。有了這“回”字型的兩道高牆固若金湯,再拉響警報,打出電話,急調警力前來增援,事情就糟不到哪裏去。但她偏偏忘了這些,似乎是急昏了頭,連電棒都沒有操一支,打開監區大門就衝了進去。一個女流竟想彈壓一群暴徒,還能不被人家活活包了餃子?


  事後人們還說,如果不是另一個值班管教頭腦冷靜,趕緊把監區大門重新鎖住,暴徒們就完全可能從大門一擁而出,可能迅速控製管理區的電話、警報器、各種鑰匙,還有武器和管理區那最後一道大門。事情若到那一步,一切就不可收拾。


  馮姐赤手空拳對付三十多個犯人,完全沒有勝利的可能,就算是帶了槍,也根本沒法阻擋越逃者的滾滾洪流。幾個對她懷恨在心的強奸犯,一見到她,冤家路窄,幾個回合的格鬥下來,靠著人多勢眾,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加上磚塊重重一擊,把她當場拍昏倒地。大門外的同事看見她一頭鮮血倒下去,急得跳腳,但顧及到敵眾我寡,不可能開門去救她。


  槍聲響了,但手槍火力小,射程也不夠,不過是放幾聲悶屁。從大門外射擊,又被值班室和醫務室擋去了一大片空間,對越逃者不構成什麽威脅。


  警報器也響了,響出了監倉的一片騷動。每個窗口都冒出人頭,貼在欄杆後麵,顯得興奮不已。“找鑰匙!找鑰匙!要跑兄弟們一起跑嗬!”有人這樣央求。“快去抱棉被來!沒有棉被如何爬得過電網?”有人這樣指導。當然也有人表示憂慮,說九號倉的蠢鱉活得不耐煩了,今天硬要雞蛋碰石頭。


  越逃看來是有充分計劃的。小斜眼首先帶人占領了監區內的值班室,大概是想找鑰匙打開所有的倉門。一旦發現沒有鑰匙,他們就操起椅子,把電路總閘和配電箱砸得稀爛,監區的電燈全部熄滅,頓時黑寂寂一片。他們的計劃當然也有漏洞,比如監區的電燈雖然滅了,但監區外有另一個電路係統,依然完好無損,使警報器還在響,崗亭上的探照燈還在掃射,高牆上的電網也還通著電。有一個犯人被電網打出一聲慘叫,掉下了人梯。另外的犯人抱來棉被和值班室的化纖窗簾,把它們遞上牆用來隔開電網。時間一秒秒過去,他們眼看就要爬過高牆,但被崗亭射來的一梭子子彈,嚇得縮了回去。小斜眼較有經驗,從值班室拆下一個蚊帳架子,撐起一件衣服,不斷冒出牆頭招搖,吸引著崗亭射來的子彈。崗亭上的武警果然中計。他們沒料到今晚上出事,沒有準備足夠的子彈,加上一緊張,手指一顫,一夾子彈就嘟嘟嘟嘟打光了,甚至都打到天上去了,幾個彈夾很快就成了空夾。他們在崗亭裏急得團團轉,眼看著犯人們正一個個越過高牆。


  就在犯人們哇哇哇地歡呼的時候,就在第二道高牆也要被人梯突破的時候,謝天謝地,遠遠的警車呼嘯,增援警力終於來到。指揮官用電喇叭指揮行動,敦促越逃者投降。管理區和監區的兩道大門都被打開,黑壓壓的武警和警察一擁而入,潮水般撲向每一個角落。手電光柱交叉橫掃,刺刀寒光閃閃,所到之處都有越逃犯人的鬼哭狼嚎。人梯最下麵的一個犯人被電棒擊中了,身子一折,上麵的兩個就呼啦啦栽下牆來。還有兩個犯人剛用破布條結成一根新繩,一見陣勢不對,立刻高舉雙手。


  “報告政府,我是被迫的……”


  “報告政府,我不跟著跑就會被打死的……”


  “報告政府,我剛才沒有跑,一直坐在院子裏等你們。我現在告訴你們,他們往哪裏跑了……”


  犯人們在刺刀麵前都嚇得變了聲,知道這次禍闖大了,一個個急著開脫自己,做出無辜羔羊的可憐模樣,或者是裏應外合喜迎友軍的激動姿態。


  管教們把他們集中起來,在院子裏排成一線,抱著頭蹲下。人數已經清點過:除了三個受傷,三十八個犯人還差八個。


  管教們再次驚慌失色,忙去清查九號倉,清查其他監倉的門鎖,清查管理區的每一個房間,查得大家一個個聲音發顫:他們難道插翅飛了不成?他們不是沒有爬過外牆嗎?


  所長突然一拍腦袋:“我知道了!”


  所長帶著大家趕往公廁,在公廁後麵找到一個廢水池。池邊果然有踩倒的青草,池裏果然有剛剛泛起的一層泡沫,旁邊是一個洞開的汙水管。


  他們衝出看守所,來到牆外的野地,在離高牆大約一百多米的地方,找到了一堆廢石料。大家確定位置以後,把石料搬開,暴露出下麵一個沉沙井的水泥蓋。水泥蓋再打開,手電筒一照,下麵果然有兩隻閃動的眼睛。


  出來!出來!統統出來!警察們大喝。


  不要開槍……裏麵好像有人聲。


  兩隻眼睛出來了,又有兩隻眼睛出來了,又有兩隻眼睛出來了……一共八對眼睛爬出了井口,一對也不少。他們眼睛以外的一切部位都是糞泥,黑糊糊的看不清楚,而且惡臭撲鼻。


  這真是誰也沒有想到的結果。事後聽人說,幾天前有個農民在這裏拆房子,拆下了一些石料,臨時堆放在路邊,剛好壓住了看守所的這個沉沙井蓋。人算不如天算,就憑這個極為偶然的堆放,越逃犯人們順著汙水管爬到這裏以後,拿出吃奶的氣力也沒法頂開井蓋,真是喊天不應叫地不靈。汙水管太窄逼,他們也沒法循原路返回,更沒法掉頭,隻好在這裏卡成了一節節臭肉灌腸,耐心等待著束手就擒。


  兩天後,警察們敲鑼打鼓,放一掛鞭炮,給拆房子的農民送來了一箱酒,讓農民覺得莫名其妙。


  二十六


  生活,是一張網

  生活,是一堵看不見的牆

  牆上有幾行歪歪斜斜的字,不知是誰留下來的。我正在看著這行字,屋簷上掉下來一隻大飛蟲,有氣無力地撲騰,已經是半死。我身旁的一個勞動仔罵道:“娘的,誰要倒黴了。”


  我知道是誰要倒黴了。囚車已經停在大門外,十幾個武警士兵已經在那裏嚴陣以待。“嚴懲暴動越逃首犯”一類標語是我前一天張貼上去的。夥房裏照例早早地做飯,特地做了一份紅燒肉,一份炒雞蛋,一份油炸帶魚,還有一盤小菜。當我把這些菜端去辦公室時,好幾個倉的犯人大概聞到了菜香,大概是聽出了我腳步聲裏的沉重,於是傳出粗粗啞啞的歌聲:


  人們說,你就要走向刑場,


  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


  照耀在我們的心上。


  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

  要記住唐家河你的故鄉,


  還有那白發蒼蒼你的爹娘。


  歌聲一浪一浪地蕩漾和漲湧。我知道這一首改詞的《紅河穀》是為誰而唱。小斜眼被三個警察押著,已經坐在辦公室了。他雙手戴了手銬,腳上掛著鐵鐐——所裏最近已經取消了腳枷。他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衝著我淡淡一笑。


  “強哥……”


  他看了飯菜一眼,搖搖頭。


  “強哥,你多少吃一口。”我差點要哭了。


  “你去幫我找件衣吧。”


  我看了車管教一眼,得到他的默許,慌慌地向自己的監倉跑。我失神地跑了起來,跑得耳邊風聲嗖嗖,跑得身邊的窗口都拉出了扁平和傾斜。其實我不知道要跑到哪裏去,甚至忘記了自己眼下要去幹什麽。我真希望腳下的路有十裏長,百裏長,千裏長,萬裏長,繞過地球一圈又一圈,永遠不要有終點,永遠讓我像箭一樣狂奔不止,讓我真正地飛揚起來撞入太空……


  我取回了自己最好的一件深褐色夾克,還帶來了梳子、頭油,外加從女警那裏借來的摩絲發膠,回到辦公室裏,把強哥稍加收拾打扮,使他的刺蝟頭又濕又亮,看上去有香港小歌星的模樣。


  “謝謝你。”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分明是在說:還是你了解我。


  門外不時有人走過,但腳步聲讓他的目光一次次黯然。我知道他在等待一種腳步聲,一種我們都熟悉的腳步聲。我們這些蹲過倉的人對腳步都有特殊辨別力,能從腳步聲中辨出是誰來了,能辨出此時來人的臉色、心情、脾氣、想法。一個負重的人,走路決不同於一個空手的人,一個前來找麻煩的人,腳步聲決不同於一個前來報喜訊的人。


  小斜眼目光跳了一下,好像聽到了什麽,但我什麽也沒聽出來。他的目光更明亮了,有一種全身毛發豎立的神態,但我還是什麽也沒有聽到。直到最後,我才不得不佩服他的狗耳朵:一種熟悉的腳步聲果然從寂靜中潛出,由遠而近,由近到更近,風風火火撞開大門。“不是說九點半嗎?怎麽提早了?”馮姐一進門就衝著車管教直嚷。


  馮姐自從越逃事件以後,因為腦部嚴重受傷,又因處置失誤受到批評,調去交警部門已快一個月了。


  “我怕見不到你了。”小斜眼對她一笑。


  “我說了來,肯定就會來的。”


  “你能答應來送我,謝謝你,真的。”


  馮姐歎了口氣,“國強,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同我說?”


  “我就是怕沒機會同你說了。”


  “你慢慢說,我聽著。”她抽了一張椅子,與他麵對麵坐下,緊緊盯住對方的眼睛。


  “上次越逃……是我挑頭,但我不知道是你值班,也沒有要他們打你。我隻是沒管住……對不起了,馮姐。”


  “事情不是過去了麽?我知道你不會害我。”


  “不,我得讓你知道這一點。我不能對不起你。每年中秋節的月餅,是你送給我的,不是我媽送的。我知道。”


  “這些小事還說它做什麽?”


  “我知道,今年春節那雙鞋,也是你買的,不是我媽買的。”


  “誰買的不都一樣?”馮姐有點慌亂。


  “你用我的名義給我家裏寫信……”


  “是這樣嗎?我寫過麽?……”


  “馮姐,你不要哄我。我不是小孩子,心裏一直很明白,隻是軟話說不出口,沒說慣。我知道你是怕我傷心,怕我孤單。其實我不怕孤單。我說出來怕你不相信:我不怕別人對我壞,隻怕別人對我好。別人一對我好,我就欠了賬,就還不起了。”


  “你不要這樣想。”


  “你聽我說。我知道,這幾年我媽從來沒有來過一次,這幾年我媽從來沒有給我送過任何東西,我媽從來沒有我這個兒子。這樣好。這樣我就少欠她一些。我雖然長得像她,但我是她不該生出來的孽種,我是一個不該有媽的野人,畜生!”


  “你媽也許是病了,也許有別的什麽原因……”


  “不,我不配有媽,根本不配!隻是我以前不明白這一點。那一次,”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那王八蛋要趕她出門,我怕沒了她,從被子裏爬出來,跪著求那王八蛋,抱住那個王八蛋的腿,求他不要把我媽趕出去,說外麵又下雨又冷,媽媽能到哪裏去呢?當時我隻有八歲,八歲嗬——”小斜眼全身一震,喉頭被什麽卡住了似的,停頓在一個嘔吐狀,嘴巴大張,滿滿咬住了一口氣,好一陣沒聲音。


  馮姐眼圈紅了,把僵硬的他摟在胸前,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國強,你不要說了,不說了。你錯誤犯得太多了,幾件重案在身,活下去也沒什麽意思。是不是?你就安心地去吧。像俗話說的,好漢做事好漢當,胸膛一挺,眼睛一閉,就那麽回事。早去早投胎,來世重新做人……”


  “我下輩子不想做人了!馮姐,我要做狗,做豬,做老鼠,做臭蟲螞蟻,絕不再做人!”


  “你要相信,你下輩子一定會有個好媽,一定會換一個好媽……”


  “我不要媽,再也不要媽!”


  我事後記得,在場的兩個警察也紅了眼睛,連車管教也捏了捏鼻子,轉過身去,兩手插在褲袋裏,看著牆上一排鏡框裏的監規公示。


  門外的汽車喇叭一叫再叫,大概是司機等得不耐煩了。一個警察用對講機與外麵低聲聯係。強哥擦了擦眼睛,把頭抬起來,平靜了一些,有如釋重負之態,腳鐐咣當一聲,他站起來向明亮的門外走去。


  在出門的那一瞬,他略略回了一下頭,看著地上,意思是再見了。


  沒有人回話。


  “有個小禮物要送給你。”他是衝著馮姐說的,但對我使了個眼色,要我去看看他的鞋跟。


  我摸到他的鞋跟,摸到了一個隱蔽的夾層,小指頭在那裏一挑,挑出了兩塊小鐵片。從凹凸不平的齒邊來看,是私下磨製的鑰匙。


  蹲過倉的人都明白,這是對付手銬和腳鐐的暗器。這就是說,他剛才突然改變主意,放棄了途中越逃的可能。


  我把鑰匙交給馮姐,發現她的手哆嗦著,差一點沒有接住鐵片。我看見她捂住嘴,圓圓的娃娃臉上淚水雙流。


  二十七


  我聽到一個管教的腳步聲遠去,漸漸消失在夜色裏。但隻要我豎起雙耳,屏息靜氣,緊緊地咬住它,守住它,跟住它,它就不會完全消失,雖然在耳膜裏微小如塵若有若無,但一直波動在那裏。它來自水泥地上,沙地上,泥地上,木板上,新木板或舊木板上,音色並不完全一樣。我甚至能從它微弱的偏移或稀薄,聽出那雙舊皮鞋是踩歪了沙粒,還是踩倒了青草,碰到了木樓梯。我有些驚訝和興奮,甚至相信隻要我這樣全神貫注地守住,我就如同在兩隻鞋底上裝了竊聽器,能遠遠地聽出行者的一切,聽出他到了哪些地方,見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包括放出什麽樣的哈欠和發出怎樣的長歎……我可以把他的一切秘密了如指掌,哪怕他在一百麵高牆之外。


  我摸摸額頭,估計自己是病了。


  二十八


  就像老魏事後誇耀的那樣,他那兩個作家朋友來訪以後,寫了份內參,又寫了什麽提案,狠狠參了看守所一本。加上不久前的越逃事件引起震動,上麵終於決定把這個破舊不堪和管理不善的監所推倒重建。這樣一來,在押人員開始分流,我與其他九個勞動仔,還有三十個已結案犯人,將去省拘留所代管半年。我好端端的幸福日子,被兩個多事的文人給攪了。


  這一天,兩輛警車和三輛囚車開到了所裏。十來個警察灰頭土臉地下車,大罵這是什麽鬼地方,今天這一路真是倒大黴了,一人少說也吃了半斤土。其實,最近這裏修路,路確實難走一點,但不值得他們發這麽大的脾氣,一來就沒有好臉色。他們大多拿出手機打電話,電話裏大多是罵罵咧咧,沒工夫與前去迎接的管教們握手。他們拍灰,洗臉,抹頭,刮鞋泥,上廁所,又嘲笑這廁所裏還養著豬,連個衛生紙也不準備,差一點逼著他們拿竹片刮屁股,真是有濃厚的鄉土氣息嗬!

  他們喝茶時也不順心,說這裏居然還用著搪瓷杯,也沒有一次性的紙杯,革命傳統好是好,就怕染上什麽病。犯人家屬來了也是用這些杯子吧?犯人家屬裏就沒有口臭、肝炎、痢疾、肺結核以及艾滋病?

  一個大個子警官,看上去是個領頭的,扯了一張鈔票給車管教:“兄弟,我們不熟悉附近的情況,煩你去提一箱健力寶,要不礦泉水也行。”


  車麻子把熱水瓶和所有的搪瓷杯收走,沒有說什麽,又大汗淋漓地扛回兩箱飲料,一張馬臉拉得長長的。


  交接程序其實不複雜。管教叫一個名字,一個犯人就出列向前,經省城來的警察對照表冊驗收,然後上囚車待著。


  輪到我上車的時候,大個子警官指著我手上的可口可樂瓶子。“什麽東西?”


  我說是茶,路上喝的。


  “扔掉!”


  “這四五個鍾頭的路程……”


  “就是再長的路程也不準喝!喝多了就要撒尿,一撒尿就搞名堂。想脫逃是吧?”


  “天氣這麽熱……”


  “熱怎麽了?是請你們去當官,還是請你們去出國觀光?”


  “這是車管教同意了的。”


  “車管教?你飛機管教也不行嗬!”


  他的同伴笑了。我回頭瞥一眼,發現本所裏的管教都沒有笑,車麻子更是黑著一張臉,不過還是沒說什麽。


  “婊子養的!”車廂裏有人嘀咕。


  大概是順風,一聲嘀咕竟然被大個子聽到了,聽得他突然一愣。“誰在說話?說什麽呢?”他把頭探過來,把車上幾個人的臉色一一看去,一眼就鎖定剛才的嘀咕者。“你——就是你——你下來!”


  嘀咕者當然不願意下去,隻是往人後躲。我們也用腿暗暗攔住他,不讓他吃眼前虧。這把那警察氣壞了,他叫了幾聲沒有結果,惱羞成怒,揮舞著警棍跳上車,一棍敲在我頭上,一巴掌就把嘀咕者抹倒在地。“你給我再說一遍,再說一遍!”他的皮鞋和警棍一齊下去,車廂裏立刻哇哇亂叫,亂成一團。為了誇張警察的粗暴,不但是挨打者,就是我們這些旁人,沒事也會大聲慘叫的。


  車管教突然大叫一聲:“住手!”


  大個子氣喘籲籲回頭,“什麽意思?”


  “到這裏發豬頭瘋麽?”


  “你……你才發豬頭瘋哩。”


  “屙屎也要看地方,打狗也要看主人。這裏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耀武揚威慣了吧?稱王稱霸慣了吧?一點規矩都沒有,眼裏根本沒有我們這些王八蛋是吧?”


  “我打壞人,你心痛什麽?”大個子警察跳下車,“奇了怪了,你叫什麽名字?你同這些人渣什麽關係?難怪說你們唐家河黑得很,亂得很,原來我還不相信,今天可算是開眼界了。警察強盜親如兄弟嗬,打斷了骨頭連著筋嗬,平日裏紅包什麽的沒少收吧?……”


  “你小子胡說八道,小心我撕了你的臭嘴!”


  “你敢!”


  “你再說一遍!”


  “我說!就要說!你能把我怎的?”


  雙方都不是省油的燈,雙方都有鐵哥兒們,不管有理沒理,先向著自家人再說話,決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他們先是爭吵,接著是推推搡搡,最後一個大蓋帽打飛了,不知道是誰先出手,一支手槍亮出來,另一支也亮出來,一支支全出了套,一支頂著一支,一支咬住一支,成了互為目標和互加鉗製之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都落在火力網裏。省城警察的兩支微型衝鋒槍也頂上火。沒有帶槍的警察操起警棍,或順手拖來一把鏟子,舉起一把椅子,拾起一塊磚頭,隨時準備投入戰鬥。連夥房裏的一條狗也緊張地發出狂吠,把車上和車下的犯人全都嚇得目瞪口呆,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共軍打共軍的槍戰眼看著一觸即發。


  場麵僵住了,呼吸都聲聲可聞,誰都不敢妄動。省城警察清一色的鋼盔和武裝帶,清一色的年輕小夥,麵對老少不齊著裝雜亂的本地管教,簡直是憲兵隊碰上了團丁。但憲兵隊畢竟人少勢單,在槍口的團團包圍之中,隻能自己下台階。


  大個子首先收了槍,說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自家人刀兵相見,像什麽話。他一揮手,他的同伴都把槍垂下來了。這頭的人眼見對方退了一步,也隻得把五花八門的武器收斂。大個子把車管教拉到一邊,又是遞煙,又是打火,又是拍肩膀,嘰嘰咕咕說了好一通,使對方終於和緩地吐出一口煙。


  車管教還是黑著一張臉,走到囚車前,衝著大個子說:“你聽清楚了。這四十個人今天交給你,半年之後由你們送回來。這是上麵的命令,不是我們求著你們扶貧救災。你們不想接,找上頭說去,有氣不要衝著我們發。是不是?你們省裏的水平高,譜大,好,但不要把唐家河的人不當人,明年把這四十個人送回來,誰缺個胳膊少個腿,缺個牙齒少顆痣,你們損壞照賠,休想賴賬,到時候莫說唐家河的門檻不好跨!”


  他又瞪了我們一眼:“你們也聽清楚了,一張張臭嘴給我刷幹淨點!一個個烏龜腦袋給我縮進去點!出去惹是生非,壞了唐家河的牌子——莫說老子不給臉!”


  我們使勁地點頭。


  我很想更使勁地點頭。


  “拿著!”他把路邊那個裝著茶水的可口可樂大瓶撿起來,抹一抹上麵的灰,往我手裏一塞。


  囚車咣的一下關了門,上了鎖,起動了。我們擠在小小的後窗,爭著把手舉起來,伸向窗口,好讓車管教看見。我看見他抽著那支煙,弓著背脊,吃力地推著大鐵門,甚至沒朝我們看一眼,一眨眼就消逝在車後揚起的土黃色塵浪中。不過,即使他朝這邊看,他也不可能透過滿是塵垢的小窗,看見我們告別的手,看見我們眼裏的淚花。我在搖晃的車廂中,很快就想不起他的麵目了,似乎往事搖著搖著就破碎了,勻散了,沒有了,再也無法聚合出原形。我搖著搖著隻記得收拾過辦公室垃圾時,發現他的煙屁股最慘,每根都燒到了過濾嘴,甚至燒焦了過濾嘴。我搖著搖著搖著還記得他手腕上經常纏著一根紅布條——肯定是避邪的迷信把戲,說不定是被監區那盆神秘白玉蘭嚇出來的。當時我還猜想過他是不是成天穿著一條紅短褲。


  我把自己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200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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