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兄弟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1年《山花》雜誌,後收入小說集《報告政府》。


  一

  進入小學後不久,我炫耀父親一張身著軍裝的照片,在同學中吹噓他的英雄事跡,當然少不了一槍幹掉兩個狗漢奸之類的驚險故事。方強來我家裏做課外作業,看著我爸出門去的身影,也深信不疑地說:“你爸爸看報紙的樣子好威武,吃茶的樣子也好威武,肯定當過師長!”


  我含糊其辭地表示,也就是帶一兩萬兵吧。


  “參加過淮海戰役吧?”


  “豈止是淮海戰役,東海戰役、南海戰役都不在話下。”


  “同敵人拚過刺刀吧?”


  “你太無知了吧?我老爸在指揮所,哪有工夫拚刺刀?”


  方強更激動了:“你爸爸是坦克師師長?是138師吧?要不就是217師的?”他喜歡信口編排出一些想象中的部隊番號,“肯定是!肯定!”然後圓鼓著兩腮發出嘟嘟的馬達轟鳴,橫架起雙臂做坦克狀,一邊不停地顫抖一邊在屋裏兜圈子,把自己向往成一輛戰無不勝無堅不摧的偉大坦克。


  這家夥到三年級還穿開襠褲,幫著我把牛皮越吹越大了,最後竟說我爸是指揮過淮海戰役的副總司令。後來,秦老師宣布免掉我班長職務,聲稱這次免職與個人表現無關,不過是學校貫徹階級路線的必要舉措。我不大清楚“階級”是什麽意思,隻知道這是關係到父母,關係到我是否有戴臂章的權利。因此秦老師的宣布無異於當眾一耳光,揭穿了我以前那些關於戰鬥英雄和坦克大戰的無恥謊言,讓我永遠成為笑料。


  我緊緊盯著地麵,不敢看任何人,感覺到汗點在腦門滲出,相信他們都在對我大驚失色交頭接耳。而且從這一刻起,我不愛說話了,更沒心思笑了,一放學就夾著書包飛快溜走,情願繞道也要包抄那些僻靜的小巷,不願麵對任何熟人的目光。我覺得那條空無一人的麻石街小巷是我的天堂,最為安全也最為親切。


  秦老師對我失去笑臉,後來我才知道,原因在於她丈夫是一個右派,正蹲在牢房裏,努力地謀求減刑。她不得不在臉上表現出更多的政治覺悟,包括不得不故意多扣掉一些我的考試分數。方強和小虎也不到我家裏來了,因為他們一家家也栽在“階級”問題上,父母不是小土地出租,就是小業主一類,反正是電影裏對地主老財點頭哈腰滿臉媚笑的那些人,是革命戰鬥中縮頭縮腦貪生怕死的那些人。他們的父母肯定也自慚形穢,肯定同我的父母一樣,瞪著眼睛大聲嗬斥,隻允許我們去工農子弟的家,隻能交工農子弟為友——這都是一些讓我半懂不懂的煩心事。


  在這一段比較清冷的日子裏,隻有疤隊長還常到我家來玩耍。


  疤隊長叫羅漢軍,右眼下一個疤痕,使他有了這個小名。他個頭矮小,臉上經常沒洗幹淨,放出的屁很臭,學習成績更好不到哪裏去,隻有畫畫身手不凡,比方說剛開學不久他就把所有作業本都畫完了,把課本上所有空白處也畫滿了,氣得老師總是衝著他大拍桌子,拍得他低下頭去咬緊牙關翻白眼。他畫出美國的、俄國的、德國的、中國的各種英武軍官給我看,顯示出他對各國肩章、領章以及軍階具有豐富知識。他還特別喜歡畫馬,在我看來比牆上徐悲鴻的那些馬還要畫得好,因為這些馬無論大小肥瘦,無論立著還是跑著,都夾著兩條後腿間一個粗大把戲,讓我們看得非常開心。


  但他畫出這些大家夥時毫無邪意,一點也不笑,完全是嚴肅認真地追求藝術真實。


  他穿一雙大得出奇的套鞋,比較像個工人階級的兒子,因此把課本畫得再亂也被秦老師視為革命後代,把題目答得再錯也被秦老師視為可靠人才,比我血統高貴一些。但他覺得我的古代武將畫得不錯,對我高看一眼,願意同我交流藝術經驗,也願意與我一起喂喂兔子看看鳥。在我家的小院裏,我們常常不怎麽說話,各畫各的,畫完了互相看一看,直到他一聲不吭地回家。我們騎在門檻上各自畫畫的情景,在蟬鳴聲中有清風吹拂的情景,多少年後總是一次次浮上我心頭。


  他也邀我去他家玩過幾次。他家住在北區三公裏那一片棚戶區,一條陰暗而潮濕的小巷子裏,準確地址是戥子橋五號——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他家門號牌有紅色框邊,上麵還有一個大大的紅五星,據說是他弟弟畫的。他家沒有收音機,沒有畫報,沒有腳踏車,其實沒什麽好玩。幾間房子都矮小,牆上糊著舊報紙,地麵有的潮濕得冒水,白天也常常需要開電燈才能有足夠的光線,讓我看到鏡框裏的幾張舊照片。


  每次走進這個家,漢軍看到椅子左偏右倒,或是看到床上的帳子垮了,就要衝著門外大喊一聲:“羅漢民——”


  這是他弟弟的名字。


  “你皮癢了是不?討打是不?”


  “我在站崗呢……”


  “老子挖死你!還不快回來?”


  正在門外挎著木槍站崗的漢民,立即跑來收拾亂局,怯生生地看我們一眼,翻出大眼睛的閃閃光亮。


  與弟弟對罵差不多是漢軍的每日功課。有一次,我們剛推開房門,一道紅光閃過,一隻屁股上帶著紅纓須的小刀已經紮在門上,算是給我一驚心動魄的見麵禮。


  “老子剝你的皮!”疤隊長沒有平時的沉靜,對弟弟凶狠無比。


  “報告上校,這是神刀,絕對不會紮到人的。”


  “討厭,滾!”


  “是!上校!”


  “不準說上校!”


  “是!〇〇二!”


  “不準說〇〇二!”


  “是!老貨!老鱉!”


  漢軍一掌扇過去,被弟弟躲過了。對方嘻嘻一笑,揚起兩根指頭往額上一架,算是刷出一個軍禮,然後逃入另一間房子。在那扇關緊的門後,有過片刻的安靜,但很快又傳來他的高喊:“中——中——中——”每一喊聲裏,都有神刀紮在木器上的聲音。


  直到他的上校哥哥再一次怒不可遏:“小雜種,你要拆屋吧?”那裏麵的聲音才最終平息下去。


  二


  羅漢軍有個哥哥叫漢國,很少在家裏露麵,在我看來是個神秘人物,是個印象中模模糊糊的假冒長輩。


  他的房門總是關著,有一次好容易開了一條縫,讓我得以朝裏麵瞥一眼,發現那裏竟是別有風光讓人驚異。窗上掛了漂亮的紗簾,桌上有鉤花台布,房間裏還有棚戶區少見的西式床以及床頭櫃,隻是還沒有做油漆。床頭櫃上有一盞舊台燈,雖然支架被布條包紮,但畢竟是一盞有模有樣的台燈。牆角的手風琴也赫然在目,雖然如漢軍揭發的那樣已塌了幾個琴鍵,但畢竟是一架有模有樣的手風琴。屋裏還貼了很多大小不等的自勵自戒性標語:知識就是力量!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8+6=24?羅漢國,你的敵人就是你自己!……


  我後來知道,這間房子在他們家也是個非請莫入的禁區,平時總是鎖著門。因為漢國的數學成績曾經名列前茅,因為他曾經代表學校參加全市性俄文朗誦比賽,因為羅家三兄弟中唯有他能拿回光彩耀眼的獎狀,所以父母授予他特權,容許他獨占一室並且使文明和進步自成一體。漢軍對哥哥似乎不以為然,對數學和俄文似乎也不以為然,見大哥回家也不怎麽理睬。“嫖客一樣。”他有時會嘟噥一句,好像知道嫖客是怎麽回事。


  那位頭發油亮的青年對弟弟的一切都沒什麽興趣,冷冷地看我一眼,就鑽到他的文明禁區裏去了,砰的一聲隨手把門關上。


  有一次,聽到裏麵有嘰嘰咕咕的讀書聲,確認他已經回家,我敲開門請他解釋一道算術題。他隻把門打開一條縫,三言兩語就完事,好像嚴防我順著這條門縫得寸進尺。


  我借機看清了他:一個眉目清秀的青年,像某個電影裏的明星。


  我沒有見過漢軍的父親,印象中隻見過他的一張空床,還有桌上一個大得出奇的搪瓷茶杯。據說他是一個老建築工,勞動模範,戴過不少大紅花,平時不大管家裏的事,經常在工地上加班加點,直到帶著滿口酒氣深夜回家,一進門就倒床呼呼大睡。看到兒子們吵架或者打架,他一般來說是視而不見,要是被鬧煩了,根本不論衝突雙方的是非曲直,抄起一根扁擔劈頭蓋腦地撲打,把小崽子們統統打出門去,算是對整個事件的權威性總結。他需要這個家,隻是需要勞累以後的安靜睡覺。


  漢軍他母親對這一點大概已經習慣,下班回家後總是捧著一個水煙筒咕嚕咕嚕抽悶煙,不大說話。漢軍說,她在三個兒子中最寵漢民,一看漢民喊救命就會出麵袒護,總是把闖禍的責任賴給兩個哥哥,甚至不惜與丈夫動手對打。但她的寵愛也多是惡聲惡氣,比如摸出一角錢往漢民手裏一塞,“哭死哭死,有什麽好哭?老子一耳光扇得你貼在牆上當畫看啊?還不快去買檳榔,吃你的冤枉!”


  或者說:“老子還沒死,你哭喪啊?你包子也吃了,油渣子也吃了,你那張鱉嘴巴還塞不住?”


  漢民就在母親這把保護傘下活得更加驚天動地。我親眼看到他吃過包子或油渣子以後,展開對木器的科學研究,讓家具無一得到幸免,都被他五馬分屍大卸八塊,最後重新湊攏來,不是桌腿被鋸得高低不齊,永遠也擺不平,就是櫃門被刮去一塊油漆,留下永遠的傷痕。但他的研究隻有三分鍾熱度,才過了幾天,他把斧子刨子一丟,又突然生出養蠶的興趣,於是家裏的桌上和床上到處爬滿蠶蟲,被子裏也有蠶糞,飯鍋和套鞋成為囤積桑葉的容具。有一次,漢軍發現自己的畫作被弟弟撕破了,成了裝蠶蛹的紙袋,一氣之下把弟弟追打到巷子口,好久都不敢回來。


  漢軍回頭氣喘籲籲地發表預言:“這個神經病,將來肯定要禍國殃民,不是判無期就是要吃槍斃!”


  母親露出一顆大金牙開罵:“你打死他吧,拿菜刀剁了他的手,剮了他的皮,打死他你就安心了是吧?”


  “就是要打死他,給國家節約糧食。”


  “媽媽的,老子打死你呢。他喂幾條蟲子礙了你的哪根腸子哪塊肺?……”


  我是遵照父親教導來工人階級家庭學習的,可我除了欽佩漢國那些標語口號,找來找去沒有找到更多優秀事跡,倒常常在打罵聲中感到不安和害怕。我在他家裏沒法把關雲長或武鬆畫得更好,後來就不大去他家了。


  三


  小學畢業後,我與漢軍算是友軍暫別分頭進擊,進入了不同的中學,後來又各自隨著中學同學上山下鄉。從他的來信得知,他下鄉不到一年就被某國營石油公司招工,當然是享受了革命家庭的優勢。好在他所在工廠與我的插隊地隔山為鄰,不算太遠,他偶爾會翻過山來,送給我一些糧票或者豬油,與我繼續交流藝術經驗。說實話,他的畫沒有太多進步,還是那些軍官和武將,還是夾著雞巴的奔馬一類,沒有什麽新鮮。他也不大有青年人的活躍,既不能用小提琴拉出整本整本五線譜,也不能一躍而起輕鬆攀住籃球架上的鐵框,甚至不會講鬼故事和痞故事。寡言少語的習慣,使他不大容易結交新朋友,不大容易合群。他隻是與我在大樹下坐一坐,直到他一聲不吭地離去,以至我的知青朋友發現豬油吃光了,就會說:“你那個啞巴朋友呢?怎麽不來了?”


  但我還是感謝他沉悶的來訪,感謝他沉悶的有情有義,包括他偷來哥哥的破手風琴,讓我玩了幾個月。他的糧票使我度過了一次最嚴重的饑荒。


  每次回城過年探親,我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戥子橋找他。幾年下來,我發現他家一步步在發生變化:先是院牆已經粉刷,然後是兩間板房改成了磚房,大門刷上了綠油漆,門上還裝了個罕見的電鈴……想必這一切都是漢國的手筆?作為勞模子弟,他享受政策優待,沒有下農村當知青,進了一家國營工廠,算是父母身邊可留一人的安排。他跨上了上海產的自行車,穿上了折線挺括的毛料褲,還勤奮地改變著家居麵貌並且與現代文明逐步接軌。他母親有次吮著銅煙筒告訴我:還是漢國懂事,家裏這些事,就是他操心多,出力多。


  有一次,我在街上等公交車時無意中碰到漢民。這位已經長大了的小弟,嘴上多出一圈淺淺的茸毛,兩手插在褲兜裏,有隻腳一踮一踮的。


  “請!”他掏出一包煙,指頭一彈,熟練地彈出一支。


  “你學會了抽煙?”


  “玩麽。”


  “你現在幹什麽?”


  “你問我,我問天。我在幹什麽?玩麽。”


  “你哪來的錢買煙?”


  “報告領導,在下在基建隊當了兩個月土夫子,搞來了擔把水。”他是指百來元錢,“還有味。去衡山玩了兩天,看南天門,可惜沒有錢去桂林和陽朔了。隻怪我老娘生了三兄弟,我就是下鄉的苦命,沒辦法。但我在農村實在吃不消,餓得眼睛珠子都綠了。我懶得出工,米吃完了就去偷點,油吃完了就去偷點,隊幹部怕了我們,隻好請我們回城裏來玩,根本不管我們了。”


  “隻做了這麽些壞事?”


  “爺哎,我表現這麽好,漢軍那個老鱉還把我當勞改犯,我還能做什麽壞事?他一副賣煮蠶豆的樣子,比爺老子還像爺老子,說話好大的口氣嗬,對我訂了四大紀律,比毛主席還多訂一條。一不準抽煙,二不準喝酒,三不準偷東西,四不準同妹子往來。要是我不聽,他就掄皮砣。”他是指用拳頭打人。


  他說這些的時候,旁邊有一位瘦小女子捂嘴暗笑,讓我察覺到女子與他有什麽關係。“你也不介紹介紹,這是誰嗬?”


  “報告領導,他是神經婆。”話未落音,被那女子擂了一拳。


  公交車來了,我得趕上這一班,匆匆向他們告別。他抓住最後的機會問我:“對了,你說一個人周遊世界至少要帶什麽東西?”


  你是說一個人?一個人周遊世界?我對這一問題毫無準備,說大概……可能……至少……要帶一個指南針和一把好刀吧?

  “不要放大鏡?”


  “放大鏡做什麽?用太陽光取火?”


  “對嗬。”


  “那就加個放大鏡吧。”


  “這三樣就夠了?”


  “我也沒試過,哪知道呢?”


  他還想說什麽,但我已上了車。被乘客們擠得東偏西倒,擠到一個角落去了。越過一些乘客的肩膀,我看見他在人行道上追趕汽車,圓睜雙眼衝著我大嘴張合,繼續他莫名其妙的提問。


  我沒法聽見了,沒法回答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研究這個,不知道他小腦袋裏又冒出了什麽荒唐主意。莫非他正準備周遊世界?或者正在什麽曆險遊記裏入了迷?但我沒料到的是,公交車走到下一站時,我聽到車窗外有人大聲叫我,原來是氣喘籲籲的漢民用自行車搭著神經婆又趕上了我。他衝著車窗大喊:“要不要帶地圖?……”


  我回答要,當然要。


  但不知道他聽見了沒有。


  四


  漢民回到城裏以後,偶爾打打工,更多的時間裏是胡作非為,包括用彈弓打碎人家的玻璃窗,給人家的自行車輪胎放氣,在電影院裏搶人家頭上的軍帽,把肉食店裏一個比他大兩個型號的漢子打得哇哇直哭。父母不怎麽管他,漢國身為兄弟之中的老大,是不能不管的。但那一段漢國帶著小提琴參加了廠裏的文藝宣傳隊,成天忙著排節目,分不開身,隻好把弟弟托付給一位當中學教師的朋友。


  這位中學教師外號肖眼鏡,下棋是霸主,遊泳是高手,還有滿肚子的曆史、地理以及軍事知識,無論漢民問什麽刁鑽古怪問題,總是有問必答,每答必詳,鎮得漢民一愣一愣的。蘇聯的坦克已經換過哪幾代,美國的最新轟炸機巡航速度是多少……這些聞所未聞的專業資訊,更是讓漢民五體投地。才幾個月,不僅是漢國,就是漢民他娘,也覺得小崽子真是浪子回頭了。他不再偷偷抽煙,不再去巷子口打架,連衣服鞋襪也勤於換洗,洗得家裏經常有肥皂泡氣味。他夾著一些書本,當然是從肖眼鏡那裏借來的書,在家裏進進出出,甚至還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副平光眼鏡,戴在自己圓乎乎的娃娃臉上,想必也是模仿心目中某位學者的形象。


  他母親高興得偷偷去鄉下祖墳地燒香謝恩,不知羅家祖上積了什麽陰德,讓漢民這一次碰上貴人。她還要漢國前麵引路,提著半籃雞蛋去麵謝肖貴人。


  她隻希望小崽子把初中功課補上來,以後去考一個技校。


  補課當然不成問題,不過母親的宏願隻能讓漢民冷笑,卻不說話,不知道他心裏想著什麽。有一天,漢國回家,發現地上有血滴,順著一線血跡找去,發現漢民在水缸邊洗手,一隻胳膊上纏著透血的紗布。漢國大吃一驚,問弟弟這是怎麽回事。弟弟開始不說,直到漢國一再逼問,直到漢國找到了帶血的錐子,漢民才吞吞吐吐地交代,說他紮了自己幾錐子,磨煉一下自己的革命意誌。


  “你神經病嗬——”漢國已經氣歪了臉,“你以為你是誰?你能把鼻涕擦幹淨就不錯了,流幾滴雞血給誰看嗬?”


  “你以為以後就不需要流血了?就沒有渣滓洞的辣椒水和老虎凳了?世界革命就大功告成了?”


  “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


  “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嗬!”


  漢國覺得弟弟臉上那種沉默和傲慢十分陌生,也大為費解。這家夥不拿家具搞實驗了,就拿自己的胳膊來搞開發,天知道是中了什麽邪!該不會再玩一把辣椒水和老虎凳吧?不會在自己肚皮上割一刀,把腸子也掏出來玩玩吧?這也叫革命?他曉得什麽是革命?乘漢民出門的機會,大哥在家裏展開緊急清查。還好,沒發現弟弟的枕頭下藏有匕首或者黃色照片,也沒發現來曆不明的金錢,倒是發現了大量的理論書,比如《共產黨宣言》、《聯共(布)黨史》以及整套的《列寧選集》,是貨真價實的革命經典,讓人挑不出什麽毛病。不過,最大的毛病就是沒毛病,就像一團狗屎突然不臭了,反而生香了,隻能讓漢國更為生疑。尤其是那些外國書,存心不讓人讀懂似的,一個人名就囉囉嗦嗦占去大半行,放在嘴裏死嚼硬咬,還是難以下咽,隻能把人嗆出病來。這種天書有什麽好讀?也是小雜種可以讀懂的?漢軍取來一本俄國車什麽人的《怎麽辦》翻了幾頁,讀得頭昏腦漲哈欠滾滾,才知道那是小說而不是工具書,實在沒什麽用處。


  “這些書是哪裏來的?是不是偷來的?”等弟弟回家以後,他怒氣衝衝地問。


  漢民橫了他一眼,不願意搭理。


  “你說,是不是肖眼鏡要你看這些書的?”


  “什麽肖眼鏡?肖大師!”


  “你曉得什麽大師不大師?你怎麽不好好向他學數學?”


  “大爺,做做好事吧,我給你說了,你也聽不懂。”


  “我看這本書就像黃色小說。”


  “黃在哪裏?你指給我看看。”


  漢國沒讀過這本書,“這個車,車什麽……”


  “車爾尼雪夫斯基。”漢民替哥哥念出作者姓名,念得太順溜了。


  漢國紅了臉,“名字一聽就不是個好家夥,肯定是個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專門毒害青少年的。”


  “你讀過沒有?你讀了再發言好不好?別以為你什麽都懂。你知道什麽叫做十二月黨人?什麽叫做召回派?你連這些都不懂,有什麽好談?”


  “小雜種,你像人了是吧?你卵毛長齊了是吧?你脫了褲子自己看看!老子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曉得什麽書應該讀,什麽書不應該讀。”


  弟弟轉過背去翻書,嘟噥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口氣不小嗬?還沒學會走,就想跑,就想飛。《共產黨宣言》也輪得上你來讀?我都沒讀過,你未必讀得懂?別裝像了,你在娘肚子裏再翻兩個跟頭,看來世有沒有可能。”


  “愚昧!”


  “你說什麽?”


  “我說你愚昧,愚昧!”


  大哥的拳頭已經揮過去,但漢民眼明腿快,一閃身出了門,還在門外留下一句憤怒呼號:“打倒斯托雷平!”


  多年後漢國才鬧明白,那是指舊時俄國專製政府的一個頭子。


  漢國惱羞成怒,發誓要把弟弟的邪書一把火燒掉。但母親衝上前來,不由分說在他頭上鋤了一丁公:“讀書比打架好吧?讀書比偷東西好吧?你這個臭鱉不讓他讀,要讓他去街上殺人放火嗬?……”


  這樣,漢國非但沒有製服弟弟,自己頭上還冒出一個大包。


  五


  初夏的一天,漢國想給自己做一個樂譜架,到處找刨子和鑿子,最後撬開了漢民那扇緊鎖的房門。他在弟弟房間裏還是沒有發現木工工具,但拉開櫃門,心驚肉跳地發現了油印機、紙張以及油墨,還有一遝署名為“共產主義人民黨”的傳單。


  早些天他就聽說了,最近冒出一個反動組織,就是叫這個名稱,在很多公共場所張貼傳單,惡毒攻擊文化大革命,惡毒攻擊毛主席和黨中央,甚至猖狂要求為彭德懷和劉少奇翻案……傳單還涉及婦女、知青、臨時工、用電短缺等社會問題,幾乎無所不包又七拚八湊,引來全市警察傾巢出動,到處搜查和察訪,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漢國排完文藝節目回家,登上公交車不久,就發現警察和軍人攔車檢查,幾乎把乘客的全身都查了個遍。衝鋒槍黑洞洞的槍口好幾次指向他,嚇得他心驚肉跳。


  現在,他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沒想到反動組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在與自己一牆之隔的房間裏!天呐,他還在這裏做樂譜架,在這裏修自行車、刷油漆、洗衣服、吹頭發而且吹口哨,竟然不知道一顆巨型定時炸彈就在身邊,而且引線在嗞嗞嗞地燃燒!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漢民,找那個不知死活的畜生畜生畜生嗬——他非把對方撕成碎片不可。但他剛跑到巷子口,又覺得首先應該去報告父母,看這一場晴天霹靂般的災禍該如何應對。說不定應該嚴加隱瞞,悄悄除痕滅跡?實際上,他已經走不動了,朝父親所在工廠方向剛走了幾步,就蹲下去,靠著牆,捂著臉嗚嗚哭起來。


  父親和母親知道這事以後,當然也臉色大變,完全說不出話來。停了好一陣,父親操起一根鐵棍就往家趕,但哪裏也找不到漢民的人影。


  兩天以後,不知死活的定時炸彈回家了,一路上還哼著小調,回味著自己去其他城市分發傳單的豪舉。他一進巷子口就發現情況有異,但事情已經來不及了,刷刷刷一陣旋風之下,幾個身高體壯的警察從潛伏位置猛撲過去,把他按倒在地,雙手反剪,完全是老鷹抓小雞一般輕而易舉。他這才發現小巷殺機突現,軍人和警察呼啦啦出現在牆頭和窗口,出現在四麵八方。連高層建築上也冒出了機關槍、望遠鏡以及無線電步話機。一個警官操著電喇叭在那裏指揮:“目標已經製服,目標已經製服。三組、四組收隊,第二方案取消……”以前隻在電影裏見到的荷槍實彈大軍壓境,嚇得整個巷子裏的老百姓都縮頭縮腦,也嚇壞了漢民。


  “你們抓錯人了?”漢民掙紮著還想狡辯。


  他父親趕過來,伸手就在他臉上扇了兩耳光,然後對警察賠笑臉:“這家夥交給你們了,由你們好好教育。你們要罵就罵,要打就打,我沒有半點意見。”


  他還向警察一一敬煙,“我早就說了,你們何必這麽辛苦?你看這太陽毒的!一陣太陽一陣雨,你們一等兩天兩夜,就不怕熬出病來?我早說過了,這小雜種肯定跑不了。隻要他一回來,我就會送他來投案自首。他舅子、他滿姑、他大哥這兩天都在到處找他。我羅家都布下天羅地網,還怕他飛了不成?……”


  一個警察走過來,與他熱情握手,“羅大叔,謝謝你了。”


  “哪裏的話?你們是誰?我是誰?你們是人民政府,我得過那麽多鏡框子,還不同人民政府一條心麽?”


  漢民就這樣被押走了。他登上警車的時候,回頭看見圍觀者越來越多,還看見人群中母親眼裏的淚水,還有大哥的一臉蒼白。


  漢軍也請假回到了家裏。幾天來家裏沒做飯,甚至沒燒開水,死氣沉沉就像一個墓穴。漢軍罵父親報官是愚蠢如豬。父親罵漢軍膽大包天,知情不報,竟敢對政府不忠。父親又罵兩個當哥的沒帶好小弟,更罵老婆是狗婆子,慣來慣去,給他家慣出一個反革命,讓列祖列宗的臉麵往哪裏放?他們互相責罵,差一點就要打起來。


  漢國與漢軍出去摸一摸案情。他們到拘留所探視,遭到拒絕。找到幾個腳路較寬的朋友或親戚,但對方一聽這事就連連擺手,嚇得話都不敢說,還能幫什麽忙?最後,他們隻好來到市公安局,經過久久地排隊,領到一張接見卡,受到了一位警察的接待。沒料到的是,那位警察滿麵笑容,端茶送水,還引來了一位副局長。“我們要給你們家送一麵大錦旗。”副局長熱情與他們握手,“如果沒有你們家屬的大力支持和協助,如果沒有你們這樣高的政治覺悟,這個震動全國的‘6·13’大案怎麽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偵破?這麽多案犯怎麽可能在兩天之內全部落網?我要代表黨和人民,好好地感謝你們。”


  漢軍支支吾吾,說他弟弟早就同意投案自首,隻是警察動手早了一步。請政府在審判量刑時考慮這一點……


  “你父親已經說過了,你母親也說過了,這些情況我們都了解,你們放心吧。”


  “他還隻有十七歲,完全是不懂事,是受人蒙騙和利用……”


  “當然,他太年輕嘛,不是首犯,也算不上什麽主犯,黨和政府在這方麵是有明確政策界限的。何況他還是工人階級的後代,怎麽可能真正走上反革命道路呢?”


  “我老娘身體很不好,這幾天吐血,發燒,水米不沾,一直臥床不起……”


  “看了醫生沒有?吃了藥沒有……她老人家一定要保重,一定要保重。我們過幾天就去看她。我說過了,我們還要給你們送一麵大錦旗。我們和你們的心是相通的,目標是一致的麽。你們的親人,也是我們的親人。我怎樣對待我的小孩,也會怎樣對待你家的小孩。你們回去告訴家長,讓他們放心吧。”


  漢軍眼睛一熱,突然跪了下去,腦袋在地上砸出三聲巨響。


  “你這是幹什麽?起來,快起來。”副局長拉住他。


  他顧不了那麽多,看見窗台邊還有一個打著字的女警察,也衝過去撲通一聲倒地,砸了三個響頭,擔心自己的禮數不夠周全。


  “不要這樣麽,同誌。”副局長掏出手帕給他擦淚,“你弟弟是你弟弟,你是你。你們雖然是罪犯的家屬,但你們沒有罪。非但沒有罪,你們全家還有功。是不是?來來,你們喝茶,你們不要激動。”


  六


  漢軍來到知青點的時候說了上麵這些情況,再一次回味副局長有力的握手,回味他家裏那麵鮮紅的錦旗——是一群警察和幾位街道居委會幹部敲鑼打鼓送來的,上麵有“大義愛國高風亮節”八個金光閃閃的大字。


  漢軍說,等他弟弟出來以後,他就要把弟弟送到我這裏來,讓我好好教育他。他甚至做好了退職的準備,帶著弟弟一起下鄉,好好管束他,再不能讓小雜種胡來。


  我問他,漢民什麽時候可以出來?

  他說,不知道。


  他口氣裏透出某種樂觀,這是因為有副局長的握手和微笑,有家裏那一麵大錦旗。但他對這種樂觀似乎又不大有把握,才抓住休息日跑到我這裏來,要同我說一說,也就是說一說而已。沒有買到汽車票,他就步行了四十多公裏路,走到半夜才摸進了我所在的村子。他說隻能在這裏停一停,頂多停四五個小時,因為他還得趕回廠裏去上班——他眼下已淪為反革命案犯的親屬,不得不格外注意遵守紀律。


  我不能留他,也沒找到麵條和雞蛋給他做點吃的,隻在衣袋裏揣上兩個生紅薯,陪他上路夜行。我們走進寂黑的夜晚,走在隱約可見的沙石路麵上,聽腳下嚓嚓嚓的腳步聲特別響亮,不時驚跑了路邊的青蛙,或者招來附近農家一片狗吠。黑森森的山巒在我們身邊有時慢慢地升起來,有時又慢慢地落下去,像一片黑色巨浪要把我們吞沒在浪穀。


  走得冒汗,我們索性脫了上衣,光著膀子趕路。


  “都是那個小雜種害的,”漢軍發現自己兩腳都已經出現水泡,“等他出來,老子有他的好看。”


  “他挨了這一烙鐵,應該會有教訓了。”


  “他差點害得我們家破人亡嗬。你想想,要是這畜生真被判個七年八年,我老娘一條命不就送到他手上?全家人的反革命家屬不就當定了?國鱉也是個王八蛋,守在他麵前也是個瞎子。傳單就在他隔壁印,他隻會梳頭發,照鏡子,嫖客一樣,不聞不問。我老娘也是個豬,把他從小慣到大……”


  我想寬寬他的心,說了好幾個聽來的輕判案件,還說到我自己的哥哥。他原來屬於省城最激進的紅衛兵派別,下鄉時去了一個遙遠的山區小縣,在那裏與同隊知青組織了一個學習小組,白天幹農活,晚上在油燈下讀書和討論,規劃著心目中的世界革命。有一次,一個鄰隊知青來借糧食,順手借走了他們的討論記錄本,並且一借就沒有歸還。後來才知道,記錄本作為反革命罪證上交到公社,並且一直驚動了縣、地、省各級有關官員。毛澤東南巡時,省委書記在匯報中還提到這事。毛澤東的指示不得其詳。後來據一位身處官場的朋友透露,傳達下來的隻有一句話:“二十年以後再看。”這句話有點費解:二十年以後再看?是要放長線釣大魚?還是領袖相信革命形勢會越來越好於是小逆賊們會不戰自降?……反正就是因為有這句話,因為有這一個神秘莫測的“二十年”,那一夥遭到舉報的知青竟然有驚無險,沒有任何人被捕。臘月寒天,他們試探著去公社裏請假探親,幹部們的臉上也沒有任何陰謀,想都沒想,就開出路條,放他們遠走高飛了……


  聽到這裏,漢軍果然輕鬆了一些。“就是麽,青年人怎麽會反革命呢?不都是想愛國嗎?不都在學馬克思主義嗎?說實話,漢軍那小雜種討厭是討厭,但他思想比我進步得多,成天就想著國家和世界,都走火入魔了。”


  “政府肯定要想到這一點的吧?不會不考慮他們良好動機吧?”


  “至少也得給我老爸一點麵子。不然以後哪個還敢大義滅親?”


  “當然,當然。”


  我們說得高興了,把話題轉到畫畫,轉到漢軍最近迷上的油畫。我與他約定,等這件事過去了,他帶著油畫顏料來,與我一起去寫生。


  我把紅薯遞給他。


  “你吃。”


  “你吃。我不餓,一點都不餓。”


  我們終於看見了漸漸放明的東方天空。


  七


  我給漢軍去了一封信,久久沒有接到回信,不知是為什麽。這一天隊長帶著人從供銷社買回石灰,怕石灰從竹筐裏泄露,用一些報紙給竹筐墊底。我扯了一角報紙去了茅房,在這一角皺巴巴的舊報紙上讀到了幾則遲到的新聞:樣板戲演出、全省夏糧豐收、某三結合小組又實現了科技攻關,如此等等。


  一個熟悉的字眼闖入我的眼睛:羅漢民。我大吃一驚,發現這是一則刑事判決公告:……為了保衛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狠狠打擊一小撮反革命分子的囂張氣焰,經省高級人民法院軍管會最終審核批準,所謂“共產主義人民黨”的反革命組織首犯肖壽青、主犯羅漢民,昨日已被押赴刑場伏法……


  轟的一聲,我眼前一片黑星四濺。


  我從頭冷到腳,一口氣把這句話來回看了幾遍:已經伏法已經伏法已經伏法——我不能相信它是真的,疑心是不是有別的羅漢民。當這種願望和假設一步步消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體內已成了一個大空洞,空洞中心的強大吸力正抽幹我的血肉和思緒,正在每一個毛孔裏發出尖嘯。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呢?人們不是說可能會判有期徒刑、監外執行乃至教育釋放嗎?不是說副局長的微笑很慈祥和致謝的錦旗很鮮豔嗎?事情怎麽能這樣?一個生命,一個曾經向我打聽指南針和放大鏡的生命,一個曾經射出飛刀並且叫我上校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從此在我生活的每一天和世界的每一角落都沒有了嗎?……


  已經伏法。沒錯,就是這幾個字,就是這個“已”字,這個“經”字,這個“伏”字以及這個“法”字。我聽到了舊報紙裏透出的槍聲,感到那黑洞洞的槍口就隱在我身後,對準了我的後腦勺,然後鋼鐵的子彈嗖嗖嗖飛來,一舉擊破了我的頭蓋骨,使碎骨和腦漿四處飛濺,在茅廁前麵那片泥土上播開一片雨狀的腥穢物質,把我推入突如其來的無邊黑暗。我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東西,聽不到任何東西,摸不到任何東西,就像一團透明的空氣靜靜飄散。


  “出工嗬,都到貓公衝打石灰!”


  “走走走,還磨蹭什麽?”


  “懶牛懶馬屎尿多,你在茅廁裏過年吧?”


  ……


  隊長一個勁叫我。他事後肯定發現我麵無人色地坐倒在茅房門前,但他肯定沒注意到我的死亡,沒注意到我後腦勺無形的彈孔。


  我趕快回到城裏,直撲戥子橋。但羅家的門緊閉,不論你怎樣捶打,也沒有任何應答。門口隻是貼了一張紙條,寫著兩行字:“堅決擁護人民政府!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我找羅家的鄰居們打聽,去一些老同學家裏打聽,但誰也不知道這一家人去了哪裏,隻知道自從街上到處貼有判刑布告以後,就沒見羅家人出門買過菜或倒過垃圾。


  我將永遠記得我的家——北區戥子橋五號,北區戥子橋五號,北區戥子橋五號,北區戥子橋五號,北區戥子橋五號……


  多少年以後,我看到了一紙判決書上羅漢民的簽名,也就是想象中我的簽名,還有空白處上的這些話,一直寫到無處可寫時才中斷的誓詞。


  在另一個紙片上,他還寫出了以下這些話:

  媽媽,我沒有做錯什麽。媽媽,宣判的時候,我本想朝您站的那個方向跪拜,感謝您的養育之恩,但當時肖眼鏡找我講話,使我忘記了這個動作。這是我終生的遺憾。


  媽媽,你們不來看我,不要我了,但我還是你們的兒子。


  沒有其他紙片了。


  但漢民一定還說過很多話,需要我在寂靜中聆聽,不是嗎?在鐵窗裏,在刑場上,在他最後看過一眼的天空,我不是還能聽到他這些話嗎?


  媽媽,很對不起,我忘了給你下跪,來不及給你下跪,這是我終生的遺憾。


  爸爸,我一點也不責怪你。為了做一個守法公民,你當然要舉報我,當然要把我繩之以法。為了表示擁護正義的判決,與反革命罪犯徹底劃清界限,你也不讓全家來刑場給你兒子送行——既然已經聲明脫離關係,就不宜有這些拖泥帶水和藕斷絲連。這我完全理解。你們不但不去刑場,還關起門來學習了一天的毛主席語錄,高聲誦讀出勞模家庭的崇高品質和凜凜正氣,讓周圍的人沒法對你們找岔子和做手腳。這也是我的希望。


  爸爸媽媽,兒子未能盡孝,一直給你們闖禍。但是我告訴你們,我的親人:我不是一個壞人,沒幹過什麽壞事。我不過是為真理而死,不過是長大成人了,要為社會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情。請你們相信,一個黑暗的時代不可以萬世永存。在我掛著大牌子走向刑場的時候,當我五花大綁度過最後的時光,我心裏沒有什麽慚愧,更沒有什麽懼怕。我知道你們不會來,但還是忍不住東張西望,在圍觀人群中尋找熟悉的麵孔,放不下最後一絲微不足道的希望。我隻是希望把你們看一眼,一眼也就足夠。我隻希望向你們說一句話,一句也就足夠。不,我其實並不想再看,也並不想再說,更不奢望你們的擁抱。說來也好笑,我隻是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這一刻該在哪裏停靠,不知道天地這麽闊大,自己的最後一眼該投向什麽地方。我的親人!

  “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萬歲!”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你們聽到了我的呼喊了嗎?


  我沒有喊出第三句口號,因為早已套在脖子上的一條毛巾突然勒緊,肯定是身後的軍人及時行動,因此我兩眼發黑,發不出任何聲音。這些經驗豐富的軍人沒有提前切斷我的喉管,已是他們的客氣和關照。


  與我同案處決的還有肖大哥,使我一路走得並不孤單,你們放心吧。不過說實話,他有點讓我失望。不就是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嗎?不就是我們以前常說的“人生自古誰無死”嗎?前人把渣滓洞和白公館都熬過來了,我們這又算得了什麽?但他供出了所有的同誌,到頭來還是沒有保住自己的小命。可憐的他,甚至沒有在刑車上唱出《國際歌》,連兩條腿也一直沒站穩過,成了兩根棉花條,得靠兩個軍人架起來拖著走。


  我其實想幫他一把,其實想幫他擦一把淚,但我一身綁得無法動彈愛莫能助,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腳鐐在水泥地上拖出了火星亂跳,看著他的鼻涕灑成一線。


  他也是冤死的。他留下一個不到周歲的兒子,比我死得更慘,因為我畢竟還有兄弟,還可以拜托他們盡孝父母。因為其他同案犯多少還留下了一條命,將來還可能有申冤和報仇的機會。想到這一點,我不忍心怨他,隻是想幫幫他,讓他在槍口前站穩一點,不要讓行刑者們嘲笑。


  我的親人,你們也不要責怪他,不要笑話他。在將來的某一天,你們一定會重新記住這樣的名字:遇羅克、張誌新、林昭……還有一個可憐的肖壽青。


  再見了,我走了。


  再見了,我會常常托夢回家。


  再見了,你們就當我周遊世界去了吧,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八


  “文革”宣布結束以後,很多冤假錯案都得到平反,連我的父親一案也重見天日。那一天,一輛閃閃發亮的黑色小轎車駛進我們街區,幾個陌生人走下車,四處打聽,最後來到我們家裏,向我母親微笑和打招呼。


  他們進入低矮昏暗的小屋,發現這裏沒有足夠的椅子讓他們安坐,也沒有足夠的茶杯給他們泡茶,便說不用客氣了,坐在床上說說就行。這麽多陌生人突然光臨,真是把我的母親嚇壞了,使她一直躲在牆角,屁股一挪再挪,拚命地擠向床頭架,完全是手足無措而且答非所問。客人說你丈夫是一位優秀的革命軍人和革命幹部,我母親就說兒子昨天剛回家探親。客人說你丈夫的所謂曆史問題已被完全否定,我母親就說兒女現在工作得都非常好。客人問你們還有什麽困難,還有什麽要求,都可以向組織上提出來,我母親就說樓板上嘩嘩響的是老鼠,怎麽打也打不盡,實在太討厭,你們要注意蓋好你們的茶杯……


  她似乎一直沒明白客人們是來幹什麽的,更不習慣握手這種禮節。待客人走後,她摸著自己剛剛脫險的右手大為生氣:“搞什麽鬼呢?吃了飯也不幹正事,男男女女這裏一竄那裏一遊,吊兒郎當,無事生非,還差點踩死了我的雞,耽誤了我買豆腐……”


  我向她解釋好一陣,才讓她明白這些客人來訪的意義。


  直到半年以後我們搬入寬敞明亮的宿舍,她才摸著久違的窗台和陽台,相信了一個新時代正在開始。


  是的,一個新時代正在開始。以前疏遠我的一些親人和朋友重新登門,在我家聚談和吃喝,發出爽朗的笑聲。方強甚至為他家的房產退還百思不解,說他家的鋪麵明明賣了一半捐了一半,怎麽現在統統都發還給他家?賣了的也可以無償退還?是不是房管局的檔案亂了套,大家重新洗牌隨便摸嗬?要是這樣,再打一個報告,說方強家那年被紅衛兵抄走了十個金戒指,看政府信不信訛,說不定又訛成了呢?……他笑出了很貪婪無恥的模樣。


  我和方強也說起了漢民的案子,興衝衝地去找漢軍。他此時已調回省城,在一個工廠食堂當廚工。妻子又高又大,穿著大紅的絲綢襖子正押著小兒子畫馬,見兒子稍一走神,就用鉤衣針在小腦袋上敲打一下。


  漢軍把母子支到另一間房裏去了,讓我們圍爐取暖,給我們一一發煙。


  “你弟弟的案子也翻了吧?”


  他沒有吭聲。


  “還沒動靜麽?你們當親屬的也不去跑一跑?”


  他還是沒有吭聲,轉身去找煙灰缸。


  方強有點不明白了,“是不是上麵還有阻力?要不要我們幫著找找什麽人?我有個堂兄,最近剛好調進省檢察院。”


  漢軍聽我們大談平反的理由,還有巨款賠償的可能,追認英雄的可能。關於要不要立一個紀念碑,也進入了我們的思考。但他一直沉著臉翻了一下白眼,彈了一下煙灰,把諸多準備動作做足了,還是一個悶罐子。“你以為公安局和法院就是你們辦的?”他最後才嘟噥出一句。


  我吃了一驚,不知他為何如此無精打采。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猶豫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比如政治問題夾雜著刑事問題就是一大難點:當時“共人黨”不是缺少經費麽?漢民就曾經去盜賣過鐵路器材,還膽大包天在銀行門前打劫儲戶,往對方臉上突然撒一把沙土,然後強行奪包,隻是作案兩次,都沒成功而已。


  我勸他不必多慮:“現在天下大赦,不會拘泥於細節和枝節的。搶錢固然不對,但不是沒造成後果麽?就算有錯,也罪不至死吧?”


  “事情沒有你們說的那麽容易吧?”


  “也沒有你想的那麽難吧?劉少奇,彭德懷,這樣的大案都翻了。”


  “他們是什麽人?你拿起籃盆比天?”


  “這個案子也不小。”


  “你們這是屎不臭要挑起臭。”


  “什麽意思?就是要把你們頭上的屎盆子摘下來嗬。”


  “我戴著什麽盆子,關你們什麽事?不談了,不談了。”疤隊長突然生氣了,翻了個白眼,走到窗前朝窗外狠狠啐了一口。


  他的態度讓我吃驚,好像是吃錯了藥,把人家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吧?哪有這樣不識好歹混賬透頂的家夥?我與方強對視一眼,隻好悻悻地告辭。


  幾天以後,方強才告訴我實情。其實,漢軍不是不想給弟弟平反,問題在於,不管怎麽平反,他弟弟還能再活一次嗎?如果不能,那麽得到一個空名的後果,卻是活活要他老爹的一條命。想想吧,當初漢民是由他父親舉報的,伏法也是他父親表態擁護的。漢軍當然得考慮一下:如果漢民是個罪犯,他父親不過是大義滅親,還可心安理得地聊度晚年;如果說兒子成了英雄,他父親就是賣子求榮,舍家附逆,到頭來雞飛蛋打,甚至成了雙手沾滿鮮血的凶手,至少也是暴政的同謀和幫凶,將被押上道德輿論的審判台。在這種情況下,平反對於他們家有什麽意義?死者既不能複活,活人卻要從此負罪。再想想吧,那些平反之後聲勢浩大甚至家喻戶曉的鮮花、哀樂、眼淚、讚詞、補償以及新聞報道,那些閑話者的指指點點和嘰嘰喳喳,豈不是把老父親的一顆心千刀萬剮?


  畢竟,漢民當年是公安局束手無策之時由他爹主動送上門去的——聽方強這麽一說,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我知道;漢民他媽已經成了牆上一張遺像,而羅伯已年邁退休,因身上風濕病嚴重,常常臥床不起,四肢關節腫大,痛得他全身冷汗如洗。這樣一個老人,眼下架著那副纏滿膠布的老花眼鏡,渾身冒出酒精氣味,經常嗬嗬嗬地喘息,涎水滴在胸襟也不自知。他兒子若有在天之靈,大概也不忍心對他再捅一刀吧?

  那麽我們該怎麽辦?是不是要阻止冤案的平反?至少也要向老人瞞著冤案的平反?比方說幫著漢軍誇大他弟弟的過失,使老人相信那兔崽子當年確實罪過應得,甚至相信他效忠的“文化大革命”還在全國勝利推進?……


  九


  我接過一張名片,這才讓認出了眼前這個卷發美男:“漢國!”


  他拍拍我的肩,“你也來開會?”


  “你呢,哪個組的?”我注意到他的金邊眼鏡和大圍巾,還有胸前的出席證以及大會統一發放的黑皮文件包。兩個記者模樣的人跟在他後麵,似乎正急著等待他接受采訪,把他當作這次政協大會的新聞熱點之一。


  我後來才知道,他現在是一個音像公司的老總,還當上了這個理事那個委員,事業如日中天。我們同桌就餐的時候,他一會兒去接北京來的電話,一會兒去接香港來的電話,但這並不妨礙他在見麵的十分鍾之內,讓我知道他的種種好事,比如他剛剛出國回來。他照顧著身邊一位身著皮短裙的紅唇少女,據說是某局長的千金,搶先給她夾了很多菜,夾得她滿碗色彩燦爛,都要堆不下了。他笑出了一串串金屬共鳴之聲,向皮短裙說了個什麽事,我沒有聽清,隻記得他嘴裏冒出“佛羅倫薩”一詞頗有意大利韻味。


  皮短裙沒有胃口,無精打采地挑了幾筷子,說這裏的飯菜就是不好吃,然後拿出小皮包離席。漢國也就放下碗筷跟在她屁股後頭離去。


  下午是小組討論,漢國身邊還坐著這位身份不明的皮短裙,一會兒給自己補妝,一會兒戴上耳機聽音樂磁帶,閉著眼搖來晃去的,讓幾位高齡委員交換著目光,臉色頗有些不快。但這種不快很快一掃而光,因為漢國的發言實在太精彩。他首先說了兩條北京最新消息,讓大家情緒振奮,又提到幾個大人物的名字,使聽眾對他的身份和背景充滿好奇。


  “全國各地都在大力糾正冤假錯案,為什麽我們這裏就是阻力重重?那麽多罪惡累累的人為什麽還不懺悔?那麽多冤屈者為什麽還得不到昭雪?我們這裏不會是台灣吧?黨的政策一到這裏就打了折扣,下次我碰到耀邦同誌的秘書,我該怎麽向他說?……”他目光炯炯環視四周,接著說到了當年的“共產主義人民黨”,即共人黨案件和他的弟弟,一個慘遭殺害的少年英雄,一個抵製“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的忠貞烈士,一個勇敢保衛劉少奇、彭德懷及眾多革命老幹部的黨外布爾什維克,並且為此獻出了年僅十七歲的生命!十七歲呀同誌們!青春歲月呀同誌們!花季少年呀同誌們!誰家沒有兒女?誰家沒有父母?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豈能忍心……


  在座幾位女委員已經不忍心地抽泣,一些老同誌也眼眶紅紅的。


  漢國繼續說,這個案子在社會各界關注之下雖已名義上獲得平反,但純粹是“高空作業”和“文字雜技”,有關政策並未落到實處。烈士的母親,當年因悲痛而死,可至今拿到了一分錢的撫恤費嗎?烈士的其他親人,多少年來因冤案而失去了政治前途,不能入黨,不能上大學,不能得到提拔重用,可有關方麵至今做出了什麽補償嗎?……


  他哽咽得有些說不下去。


  “羅委員,我們願意聯名上書,向中央反映你這個問題!”


  “羅委員,你不要太難過,我們都是支持你的!”


  “小羅同誌,你不是同耀邦同誌很熟嗎?你向他提提嗬。”


  ……


  會場上氣氛十分熱烈。


  漢國又出示兩張照片,分別是兩位老幹部與他的合影。一位是劉少奇的夫人,另一位是某退休老將軍。據他說,這些首長都感激他弟弟當年的義舉,一直與他保持著密切聯係。


  他還拿出一首詩,說是某著名詩人被他弟弟的事跡感動得徹夜未眠,連夜寫下了這首長詩以表慰問和崇敬:

  你比我們都要嫩弱


  但你用肩頭擔當了所有責任


  你比我們都要年輕


  但你眼睛裏收藏了所有曆史


  你在刑場上回過頭來原諒我們的缺席

  一聲槍響,令多少人今後長夜難盡

  ……


  漢國朗誦詩的時候,淚水奔湧而出,尤其是當他朗誦到“請讓我燃燒”的關鍵處,節奏一路急板衝向了最高潮然後戛然而止,他的嗓音已經沙啞,伸向空中的一隻手已經定格。他的頭甩出黑發的波浪,然後低下去,長時間不再發出聲音。


  人們像醒了過來,報以嘩嘩嘩的鼓掌。


  看著他的身體造型,我像看著一尊佛羅倫薩的大理石雕塑,隻能從他垂發的劇烈抖動,才發現他還是個活人,才知道他正在設法掩藏著自己的失聲痛哭。我忍不住心頭一緊,鼻子也跟著發酸,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他。他剛才發言時的某種誇張,還有飯桌邊的某些小動作,在這一刻都顯得微不足道。


  我看見皮短裙少女也在眼淚汪汪,看見更多聽眾走上前去,把漢國扶回座位,給他倒了一杯水,讓他控製一下情緒。一位出版界的委員憤怒譴責政府有關部門的行政效率。一位戲劇界的委員當場願意捐款。還有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幹部,上前握住漢國的手,說你一定要節哀,一定要節哀,你的兄弟就是我們大家的兄弟,你的苦水就是我們大家的苦水,你哭吧,大聲哭出來,心裏會好受些。我就是豁出這把老骨頭也一定要把你說的這些過問到底,一定要讓九泉之下的英魂……老人說到這裏已麵色慘白,目光發直,偏偏欲倒。隨著一位秘書模樣的人大喊救心丸,大喊氧氣袋,大家七手八腳把老人扶到沙發裏躺下。


  我看見漢國發出一聲驚叫,撲到沙發前,背脊在老幹部腦前一起一伏,直到醫生帶著擔架趕來。


  這天晚上,一個大學的學生會請幾位社會名人演講,把漢國也請去了。前來聆聽演講的學生太多,組織者隻好把會場從小教室改成大教室,又從大教室改成燈光球場,一晚上折騰了好幾次。於是,漢國那一頭漂亮的波浪型卷發在白熾聚光燈的照射之下,再次不期而遇撞入我的視野——我是來會一位教師朋友的。麵對黑壓壓的青年學子,他再一次說到了烈士,再一次朗誦著名詩人相贈的長詩,再一次聲情並茂抑揚頓挫地贏得了燈光球場上的鴉雀無聲。稍稍令我驚訝的是,當朗誦到“請讓我燃燒”的關鍵處,他還是節奏一路急板衝向高潮然後戛然而止,他的嗓音照例沙啞,伸向空中的一隻手照例定格。他的頭照例甩出黑發波浪,然後低下去,長時間不再發出聲音。


  我是應該鼻子發酸的,事實上也差不多要酸了,但我發現台上古典雕塑的失聲痛哭,來得太精確了、太規範了、太雷同了,完全是設計動作的如期實現,使我的鼻子欲酸又止,反有一絲驚愕。


  也許,正是這一個掃興的夜晚,正是他後來在公眾麵前一次次雷同的激情失聲,使我覺得他的一切所為都有點設計感。連他的一個驚訝、一個微笑、一個聳聳肩的動作,似乎都出自台後的排練。報上發表了羅漢民少年烈士當年的日記,讓我讀出了漢國卻沒讀出漢民的口氣,怎麽讀也有太多的虛構感。報上又發表漢國回憶英雄弟弟的文章,讓我總覺得有些離奇不實,比方他說弟弟曾經為搶救農民的山林,差點被山火燒死——有過這種事嗎?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有一次他還打來電話,問到我的哥哥:他是否願意寫一寫他們當年的知青學習小組?他說台灣某出版社要出版一套叢書,其中有一本專門介紹“文革”時期的中國地下組織,實在是一個青史留名的好機會。


  我想都沒想,就說這不可能。


  他不知道我的火氣如何這樣大,“你同太太拌嘴了?”


  “沒有嗬。”


  “那是為什麽?是不是擔心報酬太低?”他說寫這些文章確實報酬甚微,隻是盡社會責任感而已。他說台灣方麵雖然拿一點編輯費,但他要尋找選題、搜集資料、聯絡協調、加上審稿,加上國內外數以百計和千計的電話,得讓他倒貼好多錢呢,但有什麽辦法呢?社會責任感嗬。


  “漢國兄,不是什麽錢的問題。隻是我哥這一段太忙,何況陳穀子爛芝麻的,有什麽好說的?說得太多了,是不是有炫耀之嫌?”


  他沒有聽出我的話中有話,電話中不時插進一些禮貌抱歉:“對不起,我要換一個磁帶了,請你等我二十五秒鍾。”或者是:“對不起,我要給太太遞一下襪子,請你等我七秒鍾。”或者是:“實在對不起,我要關一下空調了,室溫實在太涼了,請你再等我十三秒鍾。”諸如此類。他把每一個舉動的時間預估精確,而且說到做到。


  直到最終放棄說服,他也不失佛羅倫薩式的風度:“周末愉快,bye!”


  他後來果真去了美國和歐洲,可能圓了他的佛羅倫薩之夢。他的照片出現在一本朋友寄來的英文雜誌,是一張背靠滄桑老牆的滿臉沉思之照,眼裏透出無窮苦難和非凡忍受,完全是一個受難的東方耶穌,隻是新近拉出的一道雙眼皮讓我陌生,讓我看了好一陣才確認是他。這張明星照旁邊有一篇文章《地火在中國》,是一名記者對他的采訪。應該說,他的自我吹噓不會使我驚訝,隻是他內外有別的說話技巧讓我刮目相看。就是說,他知道到什麽山上該唱什麽歌,在什麽分寸上要悄悄帶住,在什麽情況下又可以大大越位,不經意之中把每句話往某些人心窩子裏說,往某些人最想聽的方麵說。比方他現在是麵對西方記者,弟弟的故事便在他的嘴裏有了微妙改寫:弟弟是一個叫“人民黨”的地下組織的領袖(“共產主義”的限定語已經隱去);這個組織是為了反對中國的專製,是為了爭取民主和自由(“保護老幹部”、“忠於黨的事業”等一類國內版標簽已及時摘除);有millions(數百萬)中國人因這一案件受到迫害(估計中國人大多不懂英文而且讀不到這個雜誌,不妨在數字後麵隨便加幾個零);這個組織是中國一九四九年以後第一個遭到鎮壓的異己人士團體(完全是欺侮一般西方人不懂中國當代曆史)……最後,他還自稱該組織領導人之一,當年虎口脫險,曾在中國南部大山的原始叢林裏過了好些年逃亡生活,這一次不過是來歐洲募集國際社會的捐款,為眾多受害者及其家屬提供援助。


  接下來的一些辛酸故事,是那些可以讓三流記者摩拳擦掌然後可以讓很多家庭婦女大動悲情的情節。比如他說到《聖經》——他舉起手中一本《聖經》,放在嘴邊吻了一下,稱那是弟弟的唯一遺物,因此他現在不論到哪裏都枕著它,以表對弟弟的懷念。


  他在哪個貨攤上買來這個小道具?——我讀到這裏時真想笑。


  記者的采訪還在繼續:關於肖壽青,關於肖的妻子和孩子,還有漢民當年在銀行門前打劫的事。


  “完全是圈套,相當於希特勒當年製造的國會縱火案。後來有鐵的事實證明,那家銀行在警察指令下設計了這一事件,然後嫁禍於我弟弟!”


  記者很滿意:“我們估計的也正是這樣。”


  這種說法我是第一次聽到,不免有些吃驚。我也痛恨當年的警察,但警察竟然狡猾到這種程度,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想找到漢國,查證一下他說話的依據。不過眼下他是大紅人和大忙人,找他實在太難了。電話打到他的公司,對方說他已經調往出版局。電話再打到出版局,還是一次次撲空。第一次,女秘書說他已經去參加優秀共產黨員表彰大會。第二次,女秘書說他陪北京來的某首長去看望老戰友。第三次,女秘書反複查問我的姓名和事由,見我不說出什麽事由,就說羅副局長今天不接電話,她隻能代為轉達。


  他還算念舊情,聽女秘書匯報以後,把電話打了回來,問我有何貴幹。


  “我看了英國記者對你的采訪……”我聽到他的沉默,“關於銀行門前打劫那件事聞所未聞,讓我覺得很有意思……”


  “什麽銀行?”


  “就是你說的嗬。”


  他又有一段沉默,接著在電話裏發出大笑:“老弟嗬老弟,西方媒體的話你也相信?他們能拿出我談話的錄音嗎?跟你這樣說吧,我最近還要找律師,起訴《紐約時報》和台灣的《新新聞報》,他們也造了我很多謠,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怎麽能這樣搞呢?太不像話了麽。隻是我最近工作太忙,沒顧得上這件事。”


  他把電話掛了。


  我無話可說。他做什麽都滴水不漏無懈可擊,讓我最終說不出什麽,也讓其他任何人都說不出什麽。也許,他眼下正衝著鏡子做鬼臉,吻一下自己的英俊形象,憋不住自己的得意微笑吧?


  十


  春節長假通常是老同學們見麵的機會。方強多次邀我去他家玩,但我每次進他家那張門,都發現他粘在牌桌邊沒法起身,隻是遙遙招呼一聲,指著桌上的香煙或者茶葉,要我自己招待自己。


  有一次我沒有預約闖上門去,看他有沒有不打牌的時候。他不在家,在電話裏對我說,他馬上就回來,要我一定等他。但我等了一個鍾頭,兩個鍾頭,直到出門時才看見他的滿頭大汗。走什麽走?他抓住我不放,還讓我看看他手裏的一瓶好酒。知道我確實要去車站接客人,他才無可奈何把酒瓶交給他老婆。“那我們一起走吧,我還得到回廠裏去,那裏正是報仇雪恨的關鍵時刻!”


  他當然是重返牌桌,連家門也無暇跨進了。


  疤隊長倒是從不打麻將也從不摸撲克,還能在同學聚會時陪陪我。但他現在更不怎麽說話了,總是籠著袖子,給這個添添水,給那個倒倒煙灰缸,有時還去廚房裏幫著洗菜或破魚,忙得一聲不響的。他臉黑多皺,過早地戴上一頂呢帽,像他爹當年模樣的翻版。隻有一次,不知是誰說起了馬克思主義,他一時興起竟打開話匣子,直說得麵紅耳赤兩眼翻白,像要投入什麽爭論。他居然大談辯證唯物主義,談這個主義與形而上學不同,有三個基本定律,一是對立統一定律,一是量變與質變定律,一是否定之否定定律。知道不?三個定律之後還有十二個範疇,知道不?現在報紙上那些鳥人對這些完全不懂,隻會做一些自己不懂別人更不懂的貓叫狗叫,完全是搞詐騙!


  他激動得口舌結巴,見我並沒多少響應和擁護,便把深奧理論繼續說得深一腳淺一腳的跌跌撞撞,在迷陣裏好容易探出頭,還沒喘上一口氣,又一腳踏入新的迷陣,苦苦摸索而長途無盡。我很驚訝他還深藏著這一身功夫,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熟悉了並且記牢了這樣複雜的理論。


  可惜的是,他的聽眾太少,除了我以外隻有某位老同學的胖公子。“我們老師不是你這樣講的。”胖公子對他的教導不以為然。


  “你們老師曉得個卵!他讀過侯晉華的書嗎?”漢軍提到一個陌生名字,大概是他印象深刻的一位學者。


  我自信讀書不少但從未聽說這個名字,胖公子更被這個大名鎮得不敢吱聲。


  “他曉得斯托雷平是哪一個?曉得召回派是什麽?”


  胖公子更加傻眼。


  “我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字根本不會寫得像鬼爪子踹的一樣。出個牆報,辦個展覽,又是國畫又是粉畫,那都是專業水平。”


  我這才記起他當年的圖畫。


  正在這時,屋裏有一桌牌和了,爆發出笑罵聲,把胖公子也吸引了過去。漢軍隻好再次籠起袖子,一聲不吭地把目光移向電視機,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裏不再說話。


  我有些奇怪的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尖細,好幾次讓我誤以為是女人在說話,不知是什麽原因。


  這種女人聲音從不談及他的父親。我知道,他父親被自己的烈士家屬身份害慘了。盡管家人向他隱瞞了法院的平反通知書,隱瞞了報紙、廣播和電視節目的有關宣傳,也阻攔了所有記者對老人家的采訪,但沒有不透風的牆,老人家還是從鄰居那裏聽到了什麽。他曾經投河,被別人救了起來。他曾經上吊,被別人及時發現砍斷了繩子。有一次,不過是夜裏一次普通的停電。老人家表現出從未有過的狂怒,跑出門去大叫大罵,罵累了就去推鄰居家的門,發現推不開,拾起一塊磚頭就砸門,嚇得鄰居以為來了江洋大盜。漢軍趕到現場拉扯他,才發現他已經不認識家門了,也不認識兒子和鄰居了。“這是我的家,你們這些畜生,為什麽不讓我進去?為什麽不讓我睡覺?你們拿手電筒來嚇得住誰?……”


  他全身顫抖不已。


  在醫院裏躺了一兩個月以後,他慢慢恢複了正常,能夠重新與鄰居打牌了,能夠重新上街買菜了,能夠重新在巷子裏掃地並且與老朋友一起去釣魚了。一場大病隻留下了兩個不太嚴重的後遺症:一是戒了酒,轉而愛上可口可樂,一見兒子和媳婦就要錢,一有錢就去巷子口那個雜貨店,轉眼間就把錢變成可口可樂的空罐子,一個或者兩個或者三個,丟在牆角或路邊。二是喜歡宣傳毛主席著作和黨報的最新社論,包括讚頌中國女排和開展黨風教育的各種要文。他找來紙和筆墨,把這些文章的段落抄寫成小字報,拿到外麵四處張貼,貼在電杆上或者牆頭,貼在那些性病廣告或招工廣告的旁邊。


  城管隊見這些亂七八糟的小廣告就撕,撕得老人家十分憤怒。“你們膽敢阻擋我宣傳毛澤東思想,小心人民砸爛你們的狗頭!”他揪住一個大蓋帽不放。


  “老人家,你貼這些東西有誰看呢?有這些工夫,還不如去搓一把麻將。”


  “你怎麽知道沒人看?無產階級革命派心最紅,眼最亮,永遠忠於毛主席!”


  “你以為還在搞‘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怎麽了?‘文化大革命’有什麽不好?你貪汙一包煙,就貼你的大字報。你偷了一袋米,就揪你上批鬥台。哪個敢亂說亂動?無產階級革命派就是要把一切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老鱉,你思想還蠻反動嗬?”一個青年大蓋帽想嚇唬他。


  “你這個雜種才反動哩。”老人家上前就是一巴掌,打掉對方的大蓋帽,“你們這些假共產黨,老子同你們拚了……”


  混亂之時,一個比較知情的老幹部趕來,勸開了衝突的雙方,把老人家引到巷子口細說,還給他買了一瓶可口可樂。不過,等老人回家,牆上他那些招貼文章已不翼而飛,氣得他呼吸粗重,滿臉漲紅,連連跺腳。“毛主席交給我一個重要任務,我沒有完成,沒有完成嗬……”他老淚縱橫,回到家裏就要找繩子或者老鼠藥。


  漢軍接到老婆的電話,趕回家來對自殺未遂的老人大發其火,轉身又去偷偷求城管隊網開一麵,對那些小字報手下留情。他知道老爹破壞了市容,但他願意為此承擔罰款,或者出錢買下牆上的位置,就算讓他爹貼貼小廣告,不行嗎?

  有錢好辦事,老人的革命宣傳後來果然得到關照,可以保留三天或更長的時間。


  老人比較高興,抄寫毛主席著作更加歡勢了,經常背著手在巷子裏走來走去,見到熟人就高聲招呼,還偷偷地告訴漢軍,好多人都來看他的小字報,好多人都看得眉開眼笑的。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上誰怕誰?毛澤東思想越來越深入人心哩。


  十一

  漢軍守著父親近二十年,沒過上什麽輕鬆的日子。自從他所在的那個工廠倒閉,他拿著一份救濟金,間或找熟人接點畫廣告或者搞裝修的業務,手頭還是越來越緊。連買包煙也隻能衝著最廉價的牌子去了。他曾經與兩個同夥做一筆油生意,不料卷入一樁假冒偽劣案,被警察抓進局子裏關了幾天,要不是一個警察知道他弟弟的故事,要不是方強托人搭救,他可能一腳踏進去就得好幾年。


  父親的藥費不能不付,城管隊那裏的牆租費也不得不繳,衣袋裏的票子越來越不經掏。這一天,漢軍實在掏不出什麽了,隻得把家裏一個進口電飯鍋偷偷提到菜市場,賣給了一個賣菜女。


  老婆回來做飯,左找右找沒有發現電飯鍋,臉色頓時變得鐵青。“他不瘋,我就要瘋了!”當即把淘了一半的米摔在水池裏,水淋淋的指頭指向丈夫鼻尖,“姓羅的,你再賣嗬!你電風扇賣了,電飯鍋賣了,你最好把電視機也拿去賣掉,把你兒子老婆也拿去賣掉。你不賣就是小婆子養的!”


  “你討打吧?”漢軍壓低聲音怕老人聽見。


  “你打嗬,有本事就打死我。你耍什麽臭威風?你有威風到你老子麵前耍耍看!你有威風到羅漢國麵前去耍耍看!他羅漢國就不是你們羅家的人?他是來端過一天藥還是喂過一天飯?他是來送過一次米還是來送過一次油?你一到他麵前怎麽就屁都不放一個?你胯裏白掛了四兩肉,何不早點去死?你死了老娘也好改嫁嗬?好去做婊子嗬?”


  漢軍翻出一個白眼,拍桌子大吼:“你滾!”


  女人一怔,捂著嘴跑到臥房裏去了,在那裏放出一線號哭。摔東打西的聲音也劈裏啪啦地傳來。


  漢軍抽了一支煙,給父親揉了一陣全身的骨節,在地坪裏做了一陣煤餅,又回家淘米煮飯,最後走到床邊衝著女人起伏的背脊甕聲甕氣地說:“哭什麽哭?覺得這裏的日子不好過,你不過也罷。”


  “你怕我不敢離?你以為你這裏是金窩銀窩?”


  “反正你們洪家從來也看不上我,你們洪家都有錢,你們洪家都是人物,你早就應該聽他們一言。”


  “我就是後悔自己執迷不悟,我鬼迷了心竅才來做牛做馬,我當初做婊子也不會這樣人不人鬼不鬼!”


  “我現在就寫協議好吧?”


  “你以為這嚇得住誰?嚇白菜嗬?”


  “我是說真話。”


  “你敢寫,我就敢簽!”


  “一言為定。你今天不簽就不是人!”


  “老娘不簽就雷打火燒千刀萬剮!”


  妻子一咬牙,果然在離婚協議上飛快地簽了字。第二天,漢軍從外麵回來的時候,見巷子口停著一台眼熟的紅色的日本轎車,看來妻弟們的動作很快,要來接走他姐了。他停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此時應不應該進門,不知道麵對洪家的人該說些什麽。他想在牆上找到蒼蠅或者蝸牛一類值得關心的東西,想碰到鄰居然後有停下來說話的理由。他聽見屋裏傳出妻子的哭聲:“……我是要恨他,我是要恨他,你們講的道理我都懂,但我怎麽恨得起來呢?你們要我怎麽走得出這張門?十八年了,我沒法說他是個壞人,我沒有辦法嗬。老天,我沒有辦法啊。求你們饒了我吧……”


  一片靜寂,接著有她弟的一句怒吼:“你是個豬!你是個瘋子——”


  兩個女聲也嘰嘰喳喳跟上,似乎是在繼續規勸什麽。


  “我是瘋了,早就瘋了……”這是漢軍聽到妻子的最後一句。


  他走出了小巷,走到了大街上,茫然地往前麵走。夜幕開始降臨了,路燈一盞盞亮起來,飯店酒樓裏人潮湧動。他想買個饅頭或者麵包,但掏一掏衣袋,發現那裏空空如也。他走到方強的家,還走到另一個熟人的家,但都是走到門口怯於敲門,隻是在那裏磨蹭了片刻,嗅了嗅門窗裏飄出的熟人氣味。


  不知什麽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墓園,走到曾經地處郊外但眼下已被城區包圍的山坡。母親和弟弟的墓碑就在前麵,已經差點被荒草覆蓋。他坐下來,在黑暗中埋下頭,突然捂住自己的太陽穴號啕大哭起來。


  沒有人聽到他的哭聲。


  十二

  我又來到了戥子橋五號。


  我遠遠就嗅到了車前草的清腥苦澀——這些草長在牆根、井邊、後院,有時也偷偷長在床下潮濕的角落。我還遠遠嗅到了麻石、青磚、朽木以及綠苔,嗅到了門前石階的冰涼。我聽到了大門吱呀一聲如此耳熟,似乎門是被我在多少年前推開。我看著進門後左邊第一間房子,第二間房子,還有右邊和前麵的房子,記得當年第一間房子的陳設和模樣,記得這些房子當年在油燈下輕輕地搖晃。我看見木窗上有幾處刀痕,還有更多的釘痕,還有廚房門後油漆塗下的“八十”兩個字模糊不清,想不起這些痕跡後麵的故事,想不起當年生活在這裏的麵容和神情。媽媽。


  我見到了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姓張的老頭兒,還有他的老伴兒,不知是這座房子第幾任房主。他讓家裏的每一間房都堆滿了玻璃酒瓶,說靠回收和洗刷這些瓶子能夠維持生活。他們也在準備過春節,桌上堆著幹肉、幹魚、紅棗、年糕、煙酒以及瓜子花生,還有將要貼到門口去的紅對聯。遠遠的地方已經有爆竹爆炸的聲音。


  他問我:“你是誰?”


  我沒有回答。


  “怎麽從來沒有看見過你?”


  我還是沒有回答。


  他說這裏的房子都快要拆遷了,羅家的人早就不住在這裏了,不知道住到什麽地方去了。他說也有幾個陌生人來看過這房子,打聽過羅家的人,但近幾年來已經漸少。有幾次他開門的時候還發現門前有一束花,但不知是誰留下的。


  我知道是誰留下的。


  我輕輕地來,又輕輕地去,沒有腳步聲。我果然又一次聽到身後吱呀的關門聲於是暗自得意。我總是被誤認為是一個敲錯門的人,或者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或者是一個上門推銷掛曆、襪子、打火機一類小商品的人,總是與你們擦肩而過。


  2001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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