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案六號
方案六號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1年《紅豆》雜誌,後收入小說集《報告政府》。
你又來做什麽?電話裏不都說了嗎?我沒法幫你找工作。你別看我在這裏混了這麽多年,自己還是盲流一個,還得吃老婆的軟飯。走吧走吧,我等一下要出門送貨了。
你還是去看報上的分類廣告吧。要是你運氣好,也許能碰上哪個華人老板要個看倉庫的,要個跑外賣的。要是哪個富婆要找個小白臉陪陪,你小子就把耳朵掏幹淨點,就把牙齒刷幹淨點,拿出為共產主義英勇獻身的勁頭衝上去,先去混個吃飽喝足再說。人家女的當金絲鳥,你就當一回金絲熊,男女都一樣麽。男子漢同樣可以坐台,同樣可以傍大款。阿彬那小子不就是傍了個台灣婆,坐了幾年婚姻台,才混出個人樣?
邁阿密?NO,全美國你哪裏都可以去,就是邁阿密不能去。這我一開始就警告過你了。那裏工資確實高。你知道是為什麽嗎?那裏是邊境,滿街都是黑社會,滿街都是非法移民,移民局就查得特別厲害,查得打黑工的都不敢去,勞務價格才高起來的。憑你鴉片鬼的樣子,幾句爛英語,你還想到邁阿密去玩?我話說在前頭,出了事,我可沒辦法到局子裏撈人,也不敢操起卡賓槍去劫獄。你把鬼佬的牢底坐穿也是你自己的事。你燒幾炷高香,自己看著辦吧。
你還是想賣畫?慢點慢點。還要我給你介紹畫廊?你沒發燒吧?沒病吧?你沒病那就是我病了,我要是答應你我不是嚴重腦膜炎是什麽?不是精神分裂症是什麽?告訴你,在美國什麽都值錢,就是藝術家不值錢,隨便到哪裏都可以掃得出幾大筐。你到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看看──紐約,牛皮吧?但那裏一個月輪換上百個畫展,玩完抽象玩具象,玩完具象玩抽象,什麽先鋒前衛,什麽裝置行為,都臭了大街啦,你看了一萬個等於看了一個,你看了一個等於看了一萬個,誰當回事嗬?還不說你現在沒有本事到那裏去露臉,就算你在那裏混了個三進兩出,對不起,你該刷盤子還得刷盤子,該餓死還得餓死。你看見我家對麵汽車站前那個老頭了吧?就是那個拿地鐵票疊花呀鳥的,對,一隻要賣二十五美分的。你不要以為他是美國貧下中農,說出他的來曆,恐怕要嚇你一跳。這位老哥,俄國大畫家,當年前蘇聯總統戈什麽夫,對了,就是你說的這個戈爾巴喬夫,還給他授過勳章。現在怎麽樣?就差一點要進瘋人院了。
你說那幾位爺?你怎麽能跟他們比?人家搶占先機,人家趕上了時候,人家祖墳埋的位置好,好得開了裂,那就該人家吹湯喝水,吃香喝辣,甩開胯襠走八字路,輪不上你來眼紅。當年人家玩垃圾的時候,玩爆炸的時候,玩人民幣的時候,玩人肏豬的時候,你小子到哪裏去了?我承認,你說得不錯,那些東西是沒有什麽了不起,也就是憋一個觀念唬人。不怕你笑話,我老賈第一次玩行為的時候,也隻是少先隊員小小花朵的水平。跑到大樓頂上一亮相,還不敢全脫,咬咬牙還是留了條三角褲;舉起來的標語牌也讓人笑掉牙,無非是“大幹四化振興中華”!無非是宣傳《人民日報》社論精神!活脫脫是個遊泳池裏蹦上來的共產黨員。但那是什麽時候?那時候玩行為還是原始股,剛出鍋,鮮,一條三角褲就可以嚇得派出所全體幹警出動,就可以讓德國記者和英國記者來做專題采訪,請我老賈喝可口可樂和吃比薩餅。
我說這事的意思你應該明白。這就是說,這現代藝術就是一趟一趟的車,你沒趕上就沒趕上,不要怨天尤人。現在連末班車都開過去好遠了,都收班了。你沒看見人家連死嬰都吃起來了,想得絕吧?想得惡心吧?這就對了。現在的藝術,尤其是中國來的藝術,就得讓你惡心。惡心了就有效果,惡心了就火。你還不得不服。
不過惡心到這分上,沒法玩了。除非下一步你敢脫了褲子拉屎然後自己細嚼慢咽,你敢不敢?
總歸一句話,你來遲了。你現在就是裝“地下”、裝民運、裝反革命也不靈。“地下”有什麽了不起嗬?闖江湖的中國哥們說起來都“地下”,都有一打一打的故事:無非是什麽畫展被禁,什麽被安全局特務盯梢。人家老外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表麵上跟你慈祥,心裏不知道笑成什麽樣。
你別打開,你告訴你,你別打開。你這些畫我不要看,而且我不看也知道是些什麽破玩意。架上繪畫,也不看現在是什麽年頭!不是我看不起你,我連自己也看不起。我也不是不幫你,要你去打包,是你自己不願意去,那就不能怨我。你們都是吃社會主義的大鍋飯,吃懶了一身肉,真該到水深火熱的資本主義社會受受教育。其實我剛到美國來也打包,一幹就是八個月,幹到最後看見什麽都想把它包起來。陪老婆上一趟街,老婆看商品,我就看包裝。警察來查我的證件,我還想著如何給他塞泡沫墊,如何給他裝箱,如何讓他防震防潮防倒立,一個勁估算著他的規格和重量,看著看著,讓他臉上變了色,伸手就去摸槍。這家夥還是鮮活物品嗬!我正愁著手邊沒有繩子,腦門就被他的槍頂上了。你說那慘不慘?那是人過的日子?
我後來還給人家洗車。對了,我那張福特汽車發動機的拓片就是洗車時得到的靈感。後來拓電腦主板,拓地下水管,拓立交橋,拓自己的小“弟弟”……其實是如法炮製,把現代世界全都拓成黑不溜秋的古跡,一片黑暗夜色,鬼影在浮動,還有點猙獰,再加一點殘缺,再加一點漫漶──漫漶你懂不懂?就是模糊不清嗬。這都是要讓鬼佬知道一下東方拓片的厲害。這裏就有東方哲學,他們玩不過我們。不過,我老賈這樣偉大的靈感,也隻是賺個吆喝,賺不到錢。你一點辦法也沒有。那張發動機的拓片,紮紮實實的大製作,賣是賣出去了。錢呢,經紀人黑去一半,還得讓我繳稅,落到自己手裏也就是幾個煙錢,哪比得上我老婆做服裝生意,隻要接一單,少說也是五位數的進項。跑到中國去轉一圈,人家市長說她是外商,把她當姑奶奶供著。
你不要在這裏抽煙,我老婆聞到煙氣會罵人。走走走,我們到洗衣房去抽吧。
你說我怕老婆,唉,沒辦法嗬。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吃軟飯麽,就得忍氣吞聲交出好多人權,你是畢加索二世也沒有用。
你這雲南煙好,味純。你別客氣,我哪裏能要這麽多煙呢,你自己留著抽吧。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你看你看,你這是……你這是何必?其實,我一直是想幫你的。這麽說吧,你想清楚:你到底是要名還是要利?你要是鐵了心要名,硬是要火一把,那也不怎麽太難。我可以給你一個方案,你照我的方案去做,保證你在全美國一鳴驚人,三天之內成為新聞人物。你說我吹牛皮?笑話,要吹牛皮我找江澤民去吹,輪不上找你。你好好聽著,我有些話要說在前麵:這個方案不一定能賺錢,而且還有風險,比方說要蹲蹲監獄什麽的,你敢不敢?你先不要問能不能成,你先說你敢不敢吧。好,你說了敢,這是你說的,我就看在我們多年朋友的麵子上,把這個方案六號無償轉讓給你。要是對別的人,不預付五千美金一律免談。
你不要急嗬,你坐下,你聽我說。我當然不會要你去做你根本做不了的事。既不要你去放火燒國防部五角大樓,也不要你去把克林頓的雞巴割下來。你那幾根腸子幾塊肺我還不清楚?這個方案是我前幾年準備的,很多方案中的一個,後來沒時間去做了,就擱在抽屜裏了。這個方案首先要求執行者,也就是本案的行為藝術家,拿出三萬美金去報紙上打廣告……什麽?你沒有這麽多錢?那你拿兩萬也行。什麽?兩萬也沒有?你小子在國內搞裝修畫廣告的那些錢都到哪裏去了?那你自己說,你有多少錢?一萬二?就一萬二?這麽一點點?這有點難辦。讓我想想……好,一萬二就一萬二吧,你也可以試試,看報社能不能給你打點折。你得找個英語好的人去為你辦這件事,說你是個藝術家,不是來做商業廣告,隻是在報上隻是公布一個行為藝術方案,請他們優惠一些。你得找一些大報,《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什麽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的方案主題麽,叫做《吻》。內容就是這樣: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刻,在芝加哥全美國最高建築物西爾斯羅伯克大樓上,你,戴維斯·王,一個中國現代行為藝術家,將從高樓上墜身而下撲向大地……
你不會跳傘?你哪有什麽降落傘?對,就是光著身子跳!對,也不是什麽蹦極,就是跳樓自殺,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這才刺激對不對?這才能引起轟動對不對?你急什麽?誰要你真去送死?你聽我說。你不是要出名麽?你不死一下如何能出名?你活著誰願意看你?看你吃飯?看你穿衣?看你走路打噴嚏嗬?人家個個都在活,沒有什麽稀奇。但人家個個都怕死,所以就要看你死!所以你必須死!必須死得徹底!當然當然,你用不著真死。我後麵會給你安排。但你在公開的方案中必須這樣宣言:這次創作以生命為代價,因此是你最後一次創作。在你從高空墜地的過程中,你將對人生做出獨特的藝術詮釋,將對自由、美、佛教密宗做出最為完美的表達和建構。你將在墜落過程中感受到加速度,感受萬有引力,感受神義的存在。你身體的第一個造型是字母S,第二個造型是字母C,第三個造型是字母J,第四個造型是字母V……你可以說,這是與神的語言交流,也可以說是一個人名的英文縮寫。至於這個人是誰,至於你為什麽要用身體表達這個名字,你可以在公開的方案中說,也可以故意不說,讓人家去猜。這各有各的好處。比方說,你可以說那是你未婚妻的名字,而那個未婚妻就是在三年前的此刻逝世,死在中國的一次悲慘的災難之中。這不,愛情也有了?批判現實也有了?此時此刻,你,戴維斯·王,刷刷刷撲向大地,就是對你未婚妻最後一次熱吻。好,《吻》的主題和來曆在這裏正式揭寶了。你的落地將是一次血肉飛濺,一次粉身碎骨,相當於一顆肉彈爆炸,也算是吻出一朵燦爛鮮花,作為你對未婚妻的獻禮,撲通一聲也是你與你未婚妻遲到的婚禮,永恒的結合。
怎麽樣?精彩吧?這樣的方案一公布,那些洋婆子還能不哭得以淚洗麵死去活來一個個皮泡眼腫都像大金魚?她們哪裏見到過這樣的婚禮?哪裏見過這樣的聖潔情人?她們早就對丈夫在外麵吊膀子養二奶怒火萬丈,一個個苦大仇深,水深火熱,這時候還不把滿腔的委屈和滿腦子的幻想都撒到你小子身上來?
到了那一天,你當然得去,敢說就得敢做,不能熊。不過你放心,有了這一個公告,消防隊肯定比你去得早,警察肯定也比你去得早,你小子到時候想死還很不容易哩。
大樓頂層等一切可能出事的地方肯定已經清場了,封閉了,說不定樓下還拉開了救生網和救生氣墊。警察和警車嚴陣以待,記者扛著照相機和攝像機到處亂竄,一些好事者肯定也在那裏擁擠得密不透風。你想想,這一切都是為你而準備的。你,戴維斯·王,今天是全世界最耀眼的明星!全世界最野心勃勃和最厚顏無恥的大騙子!比美國總統和聯合國秘書長還牛皮,正在被億萬革命群眾提心吊膽地期待和關注。你最好打扮得像一個要出席婚禮的新郎,要中國式的,中國味才能出彩。你得穿件長袍,戴個禮帽,來一條大紅緞帶束腰,好讓人家一看就想到三十年代的北平或者上海,就想到老式留聲機和人力車,就知道是東方情聖戴維斯·王已經光臨。這樣做的好處,是你不用什麽人介紹,一出場就能搶鏡頭,好好地風光一把。你最好少講話,你那貓叫一樣的英語別讓美國人掃興,一臉深沉一臉苦難也比較酷,看任何人都要像看仇人,要想象那人強暴了你姐姐或者黑了你的吃飯錢,對,就要有這種深仇大恨的感覺。你當然還得用點心計,就是要衝著警察多的地方去,衝著大個頭的警察去,這樣你才打不過他們,才用不著真的跳樓。
你已經明白了吧?你硬衝就是,不用同他們廢話,拿出一往無前義無反顧的樣子。他們若攔阻,你就開打。掏心拳,掃堂腿,想怎麽打就怎麽打。一打你就安全了,如果你把警察打得鼻青臉腫口裏冒血,如果你砸爛什麽玻璃或者什麽照相機,那就更安全了。暴力襲警,起碼判你十天拘役。你想想,你小子怎麽可能死?你怎麽死得了?
哈哈哈。
方案到了這一步,當然就是內部方案了,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陰謀了。中國人要玩起陰謀來,他們老外傻乎乎的哪懂這一壺呢?你記住,你在監獄裏必須絕食,必須抗議,抗議警察幹預藝術創作,抗議芝加哥沒有藝術自由。你最好一紙訴狀把芝加哥警察局告到法院上去,控告他們是中世紀的黑暗專製,迫害藝術家令人發指。你得想想,你現在是新聞人物啦,說任何話都是新聞,放個屁也有錄音機錄著,打個噴嚏也有攝像機拍著,接見記者的苦差事會讓你煩不勝煩,大人物有的苦惱你都會有。你小子就是盼著這一天吧?但你接見記者最好少說話,胡說八道對你沒有什麽好處。你最好一看見記者就目中無人,就練氣功,就打坐,就背誦點什麽狗屁經文,或者帶著氧氣袋、輸液瓶什麽的,拿出氣息奄奄說不出話的樣子來,有話讓你的朋友去說,讓你的經紀人去說。如果硬要讓你說,你就不能同他們照規矩說,要答非所問,語無倫次。你反正現在已經東方神秘主義了,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牢房不是牢房,見記者不是記者。天一句,地一句,你跟那些記者越擰著說越好,越往玄裏說越好。那些小記者就是要這種刺激,就是要這種料。
什麽?你連什麽是料都不懂?料就是新鮮事,就是可以上報紙的材料嗬。
你在幹什麽?你還在聽著嗎?你回來,回來,我告訴你:你的名氣還將越來越大。你得記住,你要戴著手銬繼續公布你的行為藝術方案。現在你不用再繳什麽廣告費了,那些媒體巴不得從你這裏討點新聞呢,你的後續方案他們能不爭著搶著要?能不往頭版位置上搬?你可以這麽說,鑒於芝加哥警察局對藝術家的無理迫害,鑒於你天人合一的情懷得不到世俗當局的理解和支持,萬般無奈之下,走投無路之下,你,戴維斯·王,隻好借助民航客機來完成創作。你得請航空公司和旅客們諒解,到時候得請他們不要驚慌並且係好自己的安全帶。你非常抱歉,非常抱歉,這一次不能向他們預告行動的時間了,但那個時刻將會到來的,可能是十天之後,可能是二十天之後,可能是三十天之後,在美利堅陽光燦爛的萬裏長空上,你會突然擰開某架客機的艙門,迎風屹立,氣宇軒昂,世界上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你對大地的崇拜和回歸……你想想,你這一說,還不把所有的航空公司老板給嚇暈?還不把所有的航班訂票量嚇得嘩嘩嘩往下掉?還不把全國新聞界乃至聯邦調查局都攪個天翻地覆嗬?……哎,你聽沒聽?你關著門幹什麽呢?你什麽雞巴要把一泡牛尿撒這麽久?想在我家廁所裏安營紮寨等著過年怎麽的?
你怎麽回事?不舒服嗎?你慢慢說,慢慢說。我沒聽明白。
你坐下來說,說得清楚一點。你的意思,是說你老爹已經在醫院樓頂上跳……跳……他貪汙了麽?販毒了麽?也玩行為藝術?哦,我明白了,明白了。他……是想給你省錢,想省出錢來讓你出國當大藝術家,不讓你們再為他花費。
對不起,我真不知道這件事,你也從沒有對我說過。
對不起。我這人嘴臭,嘴毒,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知道你爹有這麽回事。你不要哭了。再哭,我也會忍不住蛤蟆尿了。你爹真是個爹,真是個爹嗬,真是個爹嗬。他去年還同我搓過麻將今年怎麽就得了……怎麽就來這麽一手呢?癌症,沒有辦法。來,不要哭了,你哭得我有點害怕……真的害怕,也差不多要癌症了。我們喝杯酒吧,為你爹的在天之靈幹杯。
你爹是玩真的,我們都是玩假的。我們都是傷天害理的混蛋。
好了好了,也為普天下走投無路的混蛋幹一杯吧。我老婆可能快回來了,來來來,把煙灰拂掉,把煙帶上,我們還是到洗衣房去喝。
200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