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狼阿毛

  老狼阿毛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1年《鍾山》雜誌,後收入小說集《報告政府》。


  小朋友們應該知道,阿毛是一條白色長毛狗,出身不明,年齡莫辨,自從幾年前的一個風雨夜被撿到這個家來以後,已經漸漸有了人的起居習慣,有時還能像人一樣自命不凡,耍耍小性子。他發現人很討厭老鼠,就成了個勤奮稱職的門衛,一聽到桌下有動靜,就怒不可遏地衝上去,在一個小黑影跳上桌子的刹那間,差點咬住那家夥屁股頭一根肉繩。


  “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老鼠在桌子上尖叫。


  “誰叫你私闖民宅?”


  “這是你的家嗎?”


  “當然啦。”


  老鼠吱吱吱地冷笑。


  阿毛不明白老鼠在笑什麽,不好意思說自己不懂,便全身一搖,讓長毛統統張揚起來,撐出一個雄武而可怕的模樣。


  “假獅子,假獅子。”老鼠還是捂著肚子笑,“可憐啦你們這些狗,永遠隻是人類的走狗,永遠變不成森林之王,比我們老鼠還不如。我們至少可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四海為家……”


  “你出去!”


  “好啦好啦,談正事吧,我來請你去開會的。”


  “少給我廢話。”


  “你也不問問我的名字?”


  “我不管你叫什麽名字。”阿毛的狂吠已經在喉頭滾動。


  “土鱉,真沒禮貌。”


  說到禮貌,阿毛隻好把狂吠暫時咽回去,前爪在地上躊躇不安地刨著。這時一隻蜘蛛沿著桌邊爬了過來,搖頭歎氣道:“親愛的,這就是你不對了。人家國際大餅幹請你去開會,你擺什麽架子?你不過就是一條狗嗎?哎呀呀,有什麽了不起?”


  國際大餅幹是誰?是老鼠的筆名或網名嗎?阿毛哼了一聲,不想露怯,更不願與蜘蛛一般見識,不拿正眼瞧他。


  “親愛的,你以為你像人一樣剪指甲,像人一樣梳頭,像人一樣洗澡而且還用什麽進口的洗浴香波,你就不是一條狗了嗎?你真的以為人狗平等或者人狗一家了嗎?親愛的,你聽聽人類的那些罵人話:狼心狗肺,蠅營狗苟,雞鳴狗盜,人模狗樣,狗盜鼠竊,狐朋狗友,狗尾續貂,狗皮膏藥,狗屁不通,狗頭軍師,豬狗不如,狗眼看人低,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狗走千裏還是要吃屎……哎呀呀,還有好多難聽的我都不敢看,看了也不敢給你說。他們還不曾用這麽難聽的話來罵我們蜘蛛呢。算了算了,不說了。”蜘蛛連連搖手。


  “說下去,說下去!”老鼠快活得大叫。


  “親愛的,還是讓他自己去看吧,隨便哪一張報紙上都多得很,真把老夫的肚子都氣大了。”


  蜘蛛今天的肚子確實很大,讓阿毛不能不有點緊張。他收了收鼻孔,從蜘蛛身上吸入了一絲紙張和油墨的氣味,還有樟木的氣味、地毯的氣味、陶壺的氣味,看來這蜘蛛確實是從書房那邊爬來的——那裏確實有家具、地毯以及陶壺,還有很多散亂報紙。這就是說,蜘蛛確實有可能在那裏爬過了很多報紙。阿毛對這一可能感到羞辱和憤怒,幸好臉上有一層層厚厚的毛掩蓋了他的臉紅。他嘟噥著:“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聽說勝利大街最近又開了一家狗肉館,專門吃你們身上嫩嫩的肉,這個吃你們的腿,那個吃你們的屁股,加一點薑蔥,加一點辣椒,美味美味真美味呀……”老鼠從桌上跳下來,幸災樂禍地嗅一嗅阿毛身上的美味。


  阿毛一聲大吼,滾地翻身,衝著國際大餅幹張開血盆大口。不過老鼠早有準備,刷的一下躥到地牆根,而且在阿毛窮追不舍之際,一個急轉彎便繞過花盆折向陽台。阿毛因為頭毛下垂,視野被擋去了許多,沒有看清對方的急轉彎,一直撲到空蕩蕩的大廳,才發現四周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在桌子或櫃子後麵看了又看。


  “說下去,說下去!”老鼠還在什麽地方大叫,“我們要言論自由——”


  阿毛陷入了痛苦之中。很多年來,他一直自以為是主人的好學生和好幫手,甚至是主人的鐵哥們或者甜心寶貝,連拉屎都有了人的文明,一定拉到廁所裏去。他差點就要從人類那裏學會接電話了,學會上網聊天了。他決不相信他的主人在給他梳頭洗澡剪指甲以後,會做出出賣他的事情。但蜘蛛說的那些話揮之不去,讓他有點睡不著,忍不住溜進了主人的書房,嘩啦嘩啦撥動茶幾下的一堆報紙,想看看蜘蛛說的是不是事實。


  阿毛沒有上過小學,甚至沒有上過學前班,認字的能力其實很差。他總是被主人圈養在家裏,外出的機會不多,不似老鼠和蜘蛛那樣四處遊蕩見多識廣。雖然主人讀書讀報的時候他常常趴在旁邊伴讀,但人類使用的很多詞語,還是讓他頭痛,偶爾聽入了耳的一些詞語也支離破碎。因此,他眼下把那散亂報紙扒拉一陣,還是沒有看出個究竟。不過他果然看到了報紙一角有個狗肉館的廣告:兩隻頭戴廚師大白帽的狗,守候在餐廳門口,彎腰擺手做出一個請客人入座的姿態,嘴裏還吹出兩團雲彩,似乎圖片中的人說起話來都非得這樣吞雲吐霧不可的。“嘩!陳氏狗肉館開業一個月內五折大酬賓!切莫錯過良機!……”


  阿毛估計雲彩裏的這些字不是什麽好話,很可能就是吃狗肉要加薑蔥和辣椒之類的混賬言論。


  阿毛挑起一隻後腿,衝著這個廣告撒了一泡尿。還不解恨,又圍著這個廣告團團轉了幾圈,選好落點,撅起屁股,在廣告上麵準確無誤地拉出一團屎。他讓轟轟烈烈的勝利氣氛掩蓋了報紙上的無恥勾當,這才氣呼呼離去。


  這一天,他沒有睡到主人床邊的狗窩裏去,而是睡到大衣櫃下麵一個黑暗的死角,有一種很孤獨和惆悵的神情。


  “你出來!你出來!”他被房間裏嘈雜的聲音驚醒了,聽到男主人憤怒的聲音,看見男主人腦袋朝下,衝著這個死角噴出牙膏氣味。


  他嚇得更加往死角裏麵收縮。


  “你造反了嗬?你看你把家裏搞成什麽樣子?居然還拉屎撒尿!你出來!老老實實出來!把自己的犯罪現場看一看!”


  “媽呀!我的保修單和發票!”這是女主人的聲音。於是屋裏更亂了,似乎是女主人兩張更重要的紙被阿毛咬碎了或抓破了,主人更加怒氣衝天。女主人甚至哭了起來,說她早忍受不了這遍地狗毛,早就忍受不了這成天狗叫,而且她現在剛買的一套高保真音響就沒有了發票和保修單嗬嗬嗬……她逼著男主人作出多年來沒完沒了的選擇:臭王八蛋,你是要我?還是要狗?


  “我我我沒有咬你的保修單和發票……”阿毛委屈地叫喚。


  “你還凶?看我怎麽收拾你!”男主人誤解了他的意思。


  “肯定是國際大餅幹搗蛋,那家夥想加害於我!”


  男主人還是聽不懂阿毛的話,抄來一支掃帚,用掃帚杆搗擊大衣櫃下麵的阿毛,幸好有一個紙盒子擋著,掃帚杆隻碰到了阿毛的胡須,沒有什麽太大的危險。最後,屋裏鬧了一陣,有一張什麽椅子倒了,有一個盆子發出咣當響聲,然後男女主人都出門去了,隻丟下了男主人一句惡狠狠的話:“今天非要餓死它不可!”


  他們的腳步聲下了階梯,出了樓門,上了林蔭道,一直到院門外嘈雜的汽車聲浪中去了。阿毛這才偷偷從大衣櫃下探出頭來。其實,他不擔心掃帚杆,男主人在這種情況下通常都是做做樣子而已。那個女主人呢,樣子看起來很凶,從來沒幾句中聽的話,但給阿毛織過毛背心,紮過小辮子,總的來說也是個外強中幹嘴硬心軟的家夥,沒什麽了不起。阿毛一眼就能把這些人看穿。一旦阿毛鬧點感冒發燒之類,你看吧,男主人會忙得屁滾尿流,女主人也會上來摟著它上醫院,測體溫嗬,照片子嗬,開藥嗬,打針嗬,讓阿毛感動得真想給她一個吻。想來也奇怪,鄰家那個小孩感冒發燒的時候,女主人沒流過淚;連男主人的母親感冒發燒的時候,她也沒流過淚。似乎人對人反而不容易流淚的。


  人對人似乎也說話很少。男主人總是對阿毛發出各種古怪聲音,甚至經常把他的名字叫錯,阿大毛,阿毛毛,阿大寶,哈毛,哈哈毛,哈哈嚎,娃哈哈……就是說,男主人沒話找話,神智不是很正常,經常找一大堆詞來養養嘴,把阿毛的名字七揉八搓弄成一塊糖。但男主人對自己的母親倒無話可說,成天像個啞巴。老人後來哭哭泣泣離開這個家,說自己活得還不如一條狗。阿毛覺得奇怪:老人家睡床,狗隻能睡狗窩。老人家穿衣,狗隻能赤身裸體。怎麽她會覺得自己不如狗呢?可能是覺得自己沒有阿毛那麽多甜絲絲的名字吧?


  想到這些,阿毛把尾巴搖得得意洋洋。


  現在,他再次搖動了屁股後麵那一杆大旗,重搖三圈,輕搖三圈,還是沒有嗅到鴨肝或肉骨頭的氣味,連剩飯剩饅頭的氣味也沒有。這就是說,尾巴今天不再戰無不勝,事情似乎非同尋常,主人可能要跟他較真了。不就是撒了一泡尿、拉一包屎嗎?這些叫做人的家夥怎麽敢做這種缺德事?居然可以斷糧草?呸,他們自己不也要撒尿拉屎的嗎?他們成天穿著褲子,常常把自己關進廁所,在廁所裏麵還噴上香水什麽的,還掛上風景圖片什麽的,就以為別人不知道他們同樣有撅屁股劈裏啪啦的事情。可笑。那些臭臭的事情騙得過人的眼睛,從來騙不過狗的鼻子。其實屎尿就是屎尿,不是什麽壞東西,透出了鮮美的氣味,至少比巧克力和XO不差,有什麽必要遮遮掩掩?這真是太不合理了,太不公平了,太不像話了。公安局真得把這事管一管。


  不知過了多久,他舔了舔索然無味的掃帚,還舔了舔更加索然無味的桌腿和牆根,餓到要翻白眼的時候,終於忍不住用鼻子頂開了窗戶,頂出了一條縫隙,夾著尾巴從縫隙裏鑽了出去,再從陽台上縱身一跳,來到了氣味豐富無比的大院。


  他在這裏還是沒有找到肉骨頭,沒找到剩飯一類可以將就的東西。他在路邊嗅到了一條母狗的行蹤,嗅出了這條母狗與一條公狗在草地上戀愛和偷情的故事。他在牆根嗅到了一隻野貓的殘痕,嗅出了這隻野貓在垃圾桶那邊向一隻小老鼠施以血腥暴行的全部悲劇過程。他時而嫉妒,時而恐懼,但對一切守口如瓶不動聲色。他在這一片似乎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的院子裏跑來跑去,還嗅出了螞蟻的悲泣,蚯蚓的偷盜,麻雀的陷害,蟑螂的狂歡。當然還有人的種種秘密,比如有一個學生向他母親說,他剛才在學校裏補習數學,但他的鞋底上明明有足球場上草地和塵土的氣息。還有一個男人向身邊的女人說,他在出差的這一段時間如何想念她,但他的襪子上和提包上明明有另外兩三個女人的複雜味道。他對這一切當然習以為常,還是守口如瓶不動聲色,頂多隻是搖頭晃腦地噴兩個響鼻,有點暗自得意。


  阿毛決定今天要很晚很晚才回家,要讓主人們找不到他然後著急萬分,要讓他們知道胡作非為的嚴重後果。他相信隻要主人發現他不見了,就會狗一樣到處亂竄,會滿頭大汗地把他阿毛的名字喊遍全世界。


  那一次,阿毛不過是同小母狗幽會去了,他們把配有阿毛照片的尋狗啟事張貼在大街小巷,讓阿毛借機大出了一次風頭,成為很多人議論的話題。當時他十分滿意地躲在草叢裏,看見男主人同女主人一會兒出門,一會兒回家,互相埋怨麵紅耳赤。阿毛還看見女主人在路上見了另一個女人,兩人的身上都有狗的濃濃氣味,於是兩人都大說自己的小狗,最後抱頭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淚。當然啦,那個女人後來就成了家裏的常客,就像主人其他一些客人一樣,每次來都要給阿毛帶來美食罐頭。


  阿毛突然嗅到了老鼠氣味,準確地說就是國際大餅幹的氣味,更準確地說是一種四方奔走激情澎湃壯誌未酬的陰謀家氣味,讓他有些好奇。這種氣味時斷時續,繞過一幢大樓後,向另一幢未完工的大樓延伸而去。光線越來越暗,亂石和雜草也越來越多。


  “站住!”一個小老鼠從亂草裏冒出來。


  “我來散散步……不行嗎?”


  “這裏麵是精英聚會,你不能進去。”


  “這裏未必有最低消費限製?”


  “那倒不是,但階級鬥爭形勢確實很複雜。”


  “是國際大餅幹……請我來的。”


  “你是說我爺爺?你怎麽認識我爺爺?你是他的投資合夥人嗎?”


  “告訴你,他是我手下敗將。”


  “哦,你一定是阿毛。我爺爺說了,他對你太失望,太生氣。你們這些狗都被人類寵壞了,教壞了,連獸性都快沒有了。討厭!”


  “我沒有獸性?”阿毛一直想當人,不以為獸性是什麽好東西。不過為玩獸性畢竟是老本行,他想了想,把嘴巴大大地張開,露出尖尖的門牙和血紅色的長舌,做出大灰狼凶狠的嘴臉。


  “這還差不多。”小老鼠被他的血盆大口感動了,左看看,右看看,猶豫著說:“你等在這裏,容我進去通報。”


  事情的結果,是國際大餅幹樂顛顛地跑出來,也對阿毛的血盆大口恢複了信任感,對他尚未吃上早餐也深表同情,終於讓他進入爛尾樓的地下室。直到這時,阿毛才知道,深受人類迫害的動物界代表正在這裏召開一個空前團結的大會,正在這裏表達他們對人類深深的憂慮和怨恨。與會的豬代表叫花花肉總博士,正聲淚俱下地控訴人類如何紅燒他們,如何油炸他們,如何清燉他們,如何熏醃他們,說到慘不忍聞之處,雞女士大概也勾引出心頭呱呱呱呱的傷心事,情緒激動地哭了起來,不過她的哭隻是嗆,以母雞的特有方式,喉頭一挺一挺地幹叫幾聲而已。


  國際大餅幹覺得眼淚有點離題,一隻腳敲敲桌麵:“吃我們一點肉倒也沒有什麽了不起,我們動物從來都是比較大方的,身上有肉就大家吃,是不是?我們不像人那麽小氣,動不動就搞什麽人道主義,從來不讓我們吃他們的肉。”


  “是嗬是嗬,人道主義真不是個東西!”豬博士噴出兩注鼻涕,繼續控訴人類如何紅燒他們,如何油炸他們,如何清燉他們,如何熏醃他們。


  國際大餅幹不耐煩地再次插話:“諸位請注意,發言不要重複,不要重複。問題不在於豬肉好不好吃,在於不餓的時候就不能吃肉,這就是我們動物界的偉大原則,是我們獸性的崇高所在!可是人呢?可恨呀可恨,他們不餓的時候也要行凶,他們為了貂皮殺貂,為了象牙殺象,為了鹿茸殺鹿,為了鱷魚皮殺鱷魚。他們幹這些事情的時候肚子裏都是飽飽的,完全沒有說得過去的理由。這還不說,他們甚至為了權力和觀念發生世界大戰,自相殘殺血流成河,我們動物界全體精英對此感到不可理解!”


  “頂,頂!獻花!”豬博士用耳朵扇走了一隻蒼蠅,繼續控訴人類如何紅燒他們,如何油炸他們,如何清燉他們,如何熏醃他們,還是沒有順從老鼠的引導。


  “真是頭蠢豬!”國際大餅幹氣得翻了個白眼。


  一直到花花肉總博士呼嚕呼嚕地控訴中出現了鼾聲,發言權才移交給烏鴉代表。而牛代表、龜代表、甲蟲代表等等也接下來一一口頭跟帖。他們不但控訴了很多人類的罪惡,而且報道了很多可疑的新情況。比如小奶牛曾經聽他的主人說,他們準備在牛奶裏麵大加防腐劑以便陳奶可以冒充鮮奶,從而獲得更多利潤。更為駭人聽聞的是:烏龜曾經聽兩個小孩子說,他們正在研究什麽科學,準備做出一個比原子彈還厲害千百倍的基因武器,就是讓牛長出六隻角,讓魚可以長出四個頭,讓人類的發情設備統統失靈。甲蟲沒有什麽好說的,就說他看見了兩個男人互相吐唾沫,然後互相扇耳光,啪啪啪驚天動地,如此而已。


  蜘蛛也在這裏。這個蜘蛛身上仍然有油墨和紙張的氣味,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在聽發言時上躥下跳地忙著結網,把大家的發言要點記錄在這張閃閃發亮的蛛網上,有一種要成為曆史人物的勁頭。


  阿毛第一次聽到這麽多激動的發言,見大家都說,覺得自己也應該說說,比方說說人類居然沒有發情期,不在發情期內的他們居然也交配,有時大汗淋淋的,實在太累啦,太流氓啦。但他拿不準這些是不是人類的缺點,也拿不準他自己應不應該參加這種對人類的攻擊,就舔舔嘴巴沒有吭聲。


  最後,蜘蛛總結了動物代表們的學術共識:


  一、人類已經瘋B了;

  二、人類已經抓狂了;


  三、必須緊急動員起來對人類進行堅決鬥爭,把自由和民主進行到底,讓世界充滿愛,讓祖國明天更美好。


  在國際大餅幹的提議之下,動物們紛紛舉起尾巴對蛛網上的這份決議表示讚成,沒有尾巴的昆蟲就搖搖頭上的觸須,用他們的方式鼓掌。


  此時的動物們都麵容嚴肅,因為他們都明白,他們是弱勢群體、貧困群體、邊緣化群體,如果動武的話根本不是人類的對手。他們都沒留過學,不是博士或者碩士,不會講英格利士,不懂得什麽科學,因此下一步的鬥爭當然隻能悲壯。老牛就是這樣站出來了,說牛類再也無法與人類合作,經過慎重考慮,他們一致決定患瘋牛病,也算是寧可玉碎不可瓦全吧,讓人類再也吃不到美味的牛肉,讓人類知道知道牛類的尊嚴最終是不可侵犯的。大概是受老牛這種慷慨捐軀英雄氣概的感染,雞女士也激動不已地站出來。她說雞類願意向牛類學習,為了配合牛類崇高而偉大的敢死行動,雞類決定分期分批患上禽流感,讓人類從此見雞而懼,見雞而逃,不但沒有雞肉可吃,連雞蛋湯也喝不上——看他們以後拿著西紅柿去打什麽湯。她的表態也受到了大家熱烈的搖尾歡迎。在這樣同仇敵愾的氣氛中,她和另外幾隻小雞立即大聲幹咳,表示他們說幹就幹,馬上開始努力表現禽流感的特征。其他動物也學樣,大聲幹咳,大聲幹嘔,看自己能不能找到禽流感的感覺,能不能跟上起義鬥爭的大好形勢。


  隻有豬在偷偷地往牛身後麵縮。國際大餅幹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花花肉,你唧那個唧嗬?”


  對方沒聽懂:“你說什麽?”


  “唧那個唧,就是唧那個唧!”


  “土鱉,你得說普通話!要是我說呼嚕個呼,你聽得懂嗎?”


  “我是說,你們吃得這麽腦滿腸肥,就不準備有所作為嗎?”


  花花肉氣呼呼地說:“豬類與人類永遠不共戴天!豬可殺不可辱!豬生自古誰無死,留得豬肺照潲盆!我們一定要為千千萬死難的同胞報仇!哇哇哇……”


  “你別光說大話。你們豬不是也可以患口蹄疫嗎?”


  “不行,不行,口蹄疫太難受了。”


  “那你就心甘情願讓人類吃你的肉?就願意未成年的豬也變拚盤和上菜譜?”


  “我不長肉,再不長肉了。要不,我就把肉長得特別粗糙,特別平淡,像塑料肉一樣索然無味,這樣人類就沒法吃了是吧?”


  “你倒是會偷工減料。不過這還要問大家答不答應哩。”國際大餅幹轉身問其他動物,“他不打算患口蹄疫,你們說怎麽樣?”


  “口蹄疫!口蹄疫!口蹄疫!……”動物們齊聲高呼。


  烏龜這時乘機揭發出花花肉的曆史問題,說他為了爭取當上種豬,經常討好人類,曾經打小報告稱牛羊肉的蛋白質和維生素含量遠非豬肉可比。大家一聽更生氣了,再一次強烈要求:“口蹄疫!口蹄疫!口蹄疫!……”


  不知由誰帶頭,他們還喊出一陣陣憤怒的口號:


  “全世界的動物們聯合起來!”


  “非暴力、不合作的禽獸們戰無不勝!”


  “動物團結一條心,試看天下誰能敵!”


  “撼山易,撼獸性難!”


  “獸性萬歲!打倒人性!”


  ……


  震耳的聲浪嚇得阿毛全身哆嗦,萬分慚愧,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看上去像一支雞毛撣子。


  “親愛的,你不同意嗎?”蜘蛛發現了雞毛撣子。


  阿毛的眼睛仍然盯著遠處的牆根。


  “說你呢!你裝耳聾嗬?你裝死狗嗬?你對人類還抱有什麽幻想吧?”國際大餅幹也覺得不能放過這支雞毛撣子。


  “我餓了……我要回家。”


  “你他娘的是人類的走狗。”


  “那有什麽辦法?我老爸也是這麽說的。”


  “老爸?哈哈哈,你還有老爸?你以為你是誰?你別忘了,你是個假冒偽劣產品,白長了一口好牙。你本來應該是一條狼!是狼,懂不懂?”


  “狼有什麽好?狼可以吃到肉罐頭嗎?狼可以坐汽車嗎?”


  “當然啦,你洗澡還得噴一噴進口洗浴香波哩。”國際大餅幹尖笑起來,“你們快來看看,這個家夥是個既得利益者,和大熊貓一樣,和波斯貓一樣,就差沒有穿褲子和穿皮鞋了。我說今天的氣味怎麽這麽臭,太難聞了,太難聞了,嗆得我的鼻炎都要複發了,原來就是這個家夥把人味帶進來了。”


  “惡心!”烏龜嘟噥了一聲。


  “惡心!”動物們也都紛紛捂住鼻孔,並且一個個開始拉屎撒尿,力圖弘揚正氣壓倒邪氣。


  看到這情景,阿毛也趕緊揚起一條後腿擠出幾滴尿來,以示自己還有製造臭味的能力,還有權與大家平起平坐。但這已經有點遲了,他擠出的尿太少,根本不能說明什麽問題。在國際大餅幹十分誇張的煽動之下,他身上的香波味成了大家鄙視的目標。一群耗子吱吱吱跑過來揪他的胡須。雞和鵝則跑過來啄他的腦袋。他感到屁股頭有劇烈的炸痛,大概是牛蹄或者羊蹄在那裏狠狠踹了一下。花花肉總博士這時候也找到了泄憤的對象,找到了表現勇敢和正義感的機會,搖頭晃腦衝上來一屁股坐在老鼠身上,聽見鼠叫才知道自己坐錯了對象,又搬著山一般浩大雄偉的屁股,把阿毛逼向牆角,向他狠狠地壓過來,壓得他兩眼一黑,在一堆熱乎乎的豬肉之下差點被憋死,好半天才掙紮著探出個頭來,才找到新鮮的空氣和出逃的方向。


  他本來想發表一點異議,說人類也多方搶救大象,搶救藏羚羊,連醜陋不堪的鱷魚也拿來保護,不完全是你們說得那麽壞——這都是他從電視裏看來的。人類對狗和貓的笑臉,也常常比對鄰居和親人的笑臉要多得多——這更是他親眼所見。但他根本沒有機會把這一切說出來,就已經昏頭昏腦天旋地轉。


  他頂著一頭豬糞狼狽地逃離會場。


  他用前爪在頭上抓拉了一陣,又在草地上打滾蹭地,但身上的汙跡更多。他搖了搖身子,在水池裏發現了一張陌生的五花臉,突然覺得自己全身髒得有點煥然一新,想看看別人對此是否感到驚奇。結果,他跑到任何一條小狗麵前,都把對方嚇得慌忙逃竄。這使他暗暗得意,便追趕著那些小狗,一心要他們把自己的新奇麵貌再看一眼。


  夜晚,男女主人熟悉的腳步聲臨近。


  “媽呀——這不是阿毛嗎?”女主人發出挨刀時才有的驚叫。


  “怎麽有了這麽個尊容?是在垃圾場撒野來吧?”男主人也聲音顫抖。


  阿毛反常地沒有搖尾巴,也沒撲上去擁抱主人們的腿,更沒有跳起來探望他們提包裏的內容。主人提起他回家的時候,他閉上眼,愛理不搭的。


  “不準動!不準動!不準動——”男主人的嗬斥一聲比一聲嚴厲,用幾根手指夾住阿毛的胳膊,將他一直高高吊在空中,一直吊到家裏廁所間的一角。“不準動——”男主人再一次發出這道命令的時候,水管裏噴出的一注冷水已經衝著阿毛劈頭蓋腦而下。這不就是洗澡嗎?阿毛覺得不以為然。他衝著男主人叫喚了幾聲,提醒對方用溫水,用毛刷,用進口香波:既然洗澡就得按規矩來。


  阿毛吃到了肉骨頭,重新進入人類的生活。他聽到女主人在廁所間外手忙腳亂昏天黑地地擦洗地板,擦洗他到過或坐過的那些地方,嘴裏還有無窮的抱怨:“我早就說了這是條野狗,充其量也隻是條雜交了的土狗,你看看,你看看,哪來這麽多不良習慣?你看人家三樓那條傑克,還有七棟那條莎莎,那才是真正的名貴血統,真正的英國貴族!剩到第二餐的肉骨頭,他們根本就不吃。有垃圾有泥巴的地方,他們根本就不去,哪像他這個賊坯子,居然在家裏拉屎撒尿,還把臭大糞什麽都帶到家裏來了,我早說了這路上的野狗撿不得的你就是不聽,你看吧,這請神容易送神難,這日子還是個日子嗎?”


  “狗就是狗嘛,”男主人嘟噥著,“你還以為他也像人一樣規規矩矩當會計主任?還會自己梳洗打扮,三天兩頭去做麵膜?”


  “姓張的你少貧嘴!我跟你再說一遍,我管你一個人也就夠了,你還捉一條狗來汙染環境,要累死我嗬?”女主人的調門更高。


  “給他洗澡從來都是我承包的。”


  “就隻是洗澡嗎?這狗食是誰買的?這狗毛是誰掃的?你看這到處的狗毛,三天不掃,就要掃出一堆,都織得出一件絨毛衫了。我這背上也老是癢,我就懷疑是阿毛把外麵的狗虱子帶回了家。”


  “那是你生了牛皮癬吧?”


  “放你娘的屁,我什麽時候有過牛皮癬?”


  “我身上怎麽就不癢?”


  “你那是人皮嗎?你生來就應該睡狗窩。”


  “當初是你要參加那個保護動物協會,你休想賴我!”


  “參加就參加,一定要養這號賊坯子嗎?你看這屎臭的嗬嗬嗬……”


  “比你的屎還臭呀?”


  “姓張的你狗嘴裏就吐不出人話!”


  ……


  這一類爭吵,阿毛聽得多了。他依稀聽出男主人是向著自己的,於是高興地汪汪大叫:“老爸說得對!老爸說得好!烏雲遮不住太陽,事實勝於雄辯……”他又伸出舌頭把男主人的手舔一舔,以示及時的感激和聲援。還就地一躺,開放自己的全部肚皮供老爸抓撓,作為對可愛人類的犒賞。


  他吃到豬肉骨頭的時候,想起了花花肉總博士,想起肥大屁股下的暗無天日。好吧,你想坐死我,我就吃你的兄弟,吃你的外甥和侄子。阿毛恨恨不已地把一根大骨頭也嚼了個粉碎,連一點渣也不留下。


  “他今天這麽餓嗬!”男主人驚奇地看著他。


  阿毛打了個嗝,回味滿嘴肉香,再一次想起人類從今以後的日子要難過了,因為動物們已經都悄悄地行動起來,要發動瘋牛病、禽流感、口蹄疫了。這人類怎麽就不急呢?這些直立動物也太自以為是了吧?動物們其實並不傻,有時裝得呆頭呆腦,隻是謙虛而已;在報紙和電視麵前滿不在乎,也不過是不屑於無聊地浪費光陰。他們除了沒學位和工資,其實什麽都能幹,還可以在自己的肉體裏麵製造病毒——比方製造出羊肝炎、魚腎衰等等,來誘敵深入聚而殲之,折磨人類甚至消滅人類。他們的英勇獻身可以使整個世界天翻地覆,可以使整個曆史改變方向,隻是不習慣聲張罷了。即使有個別動物出於同情而給人類偷偷遞過一些什麽眼色,可人類根本不明白。


  想到這裏,阿毛眼裏透出無限悲哀,鼻子緊貼在地麵,在黑暗的牆角裏凝視主人們,似乎就要作最後的永別。


  他很想告訴老爸,今後要注意來自冰箱和超級市場的危險,注意那些色澤鮮豔但完全不懷好意的牛肉、雞肉以及豬肉。但這麽複雜的問題,他沒有把握說得清楚。整整一個晚上,他根本睡不著,男主人走到什麽地方,他就跟著叫到什麽地方。男主人睡下了,他就咬住被子的一角往床下拖,力圖讓男主人注意聽他的話。真要聽他說話了,他翻跟頭,咬尾巴,撓耳朵,舔雞雞,八八六十四,三七二十一,累得渾身大汗,伸長舌頭大口大口出粗氣,還是沒有折騰得很清楚。


  這當然引起了主人們共同的惱怒。男主人說:“你還讓不讓我睡覺嗬?”


  女主人披頭散發地突然坐起來,捂住雙耳大叫:“他簡直是一條瘋狗了。我把他送走!把他送走!——”


  她還去抽屜裏去拿什麽藥丸。


  家裏總算安靜了一些。男主人也總算眼生疑惑,下床來守在阿毛麵前,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問他是不是還要吃,是不是有點冷,是不是要撒尿,是不是發現了老鼠或者蟑螂,這些愚蠢的詢問總是氣得阿毛越躲越遠,越遠就越急,越急就越叫。他覺得男主人平時還是善解狗意的,比方他舔舔嘴舌,男主人就會給空水盆裏加水;他搖搖尾巴,男主人就會開門讓他出去散步。但他現在無論怎麽叫,男主人還是一臉茫然,不明白大難臨頭的事實。


  他用爪子抓拉冰箱的門。


  “這裏麵沒有老鼠嗬。”男主人把冰箱門打開了。


  “你這個大菜鳥,一點文化也沒有!還算個人嗎?”


  阿毛怒眼圓睜,撥開冷藏櫃,叼出裏麵的一棵芹菜,叼著在房子裏來回跑。見男主人還是一臉呆相,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給對方作出進食的示範,一直吃到自己兩眼發直地翻胃。


  “嗬,我明白了,他自己找草藥了,肯定是感到自己犯病了。”


  男主人要把阿毛套上狗圈,又找來阿毛的病曆本,當然是要把他送去醫院。一場拚死的掙紮不可避免。阿毛頭上被扯掉了幾撮毛,後蹄撞到一個剛剛被打碎的玻璃果盤,一腳踩到玻璃碴以後,在地上留下兩三個血蹄印子。最後,瘋了一般的阿毛還在男主人手上咬了一口,於是男主人也在哎喲一聲大叫之下,一腳將他踢到牆邊。門開了,門口出現了一個警察,嘴裏冒出啤酒氣味,後麵還有幾個探頭探腦的人影。阿毛本能地要去迎接或者攻擊,但發現自己動不了,胸口劇烈地痛,大概是男主人的一腳踢得不輕。


  “你是張先生吧?對不起,你的鄰居都投訴你,說你家的狗吵得他們睡不著覺……這個問題你必須解決,否則我們就隻能按條例公事公辦。”


  男主人捂著自己手上的血跡,連連點頭,“真對不起,真對不起。”


  “這隻狗有合法身份嗎?”


  男主人忙著給警察翻找寵物檢疫證、飼養證以及訓練結業證。但警察身後那些模糊的人影並不在乎這些紙片:


  “你們保護動物可以,但不能侵犯人權嘛。把動物的快樂建立在我們痛苦的基礎上,像什麽話?”


  “什麽動物保護?我看就是邪教,精神病!”


  “我以為是什麽百萬富翁呢,原來也沒有金磚鋪地嗬。你看那桌上,也就是半碗鹹菜,說不定他內褲裏還打補丁哩,這種人也配養狗?”


  “有錢也不能為富不仁麽。你看看現在多少下崗的,失業的,沒飯吃的。他們的狗還吃肉罐頭,他媽的什麽世道?”


  接下來的聲音就嗡嗡攪渾成一團,聽不清楚了。直到男主人忙出了滿腦門大汗,把好話說盡,門外還冒出一聲怒吼:“拿刀來,宰了它!不宰不足以平民憤!”


  女主人忍無可忍,突然從臥室裏衝了出來,“哪個喊宰?哪個喊宰?你有種的就站出來!你屎尿灌昏了頭到老娘這裏來撒野嗬!膽敢動我家阿毛一個指頭,老娘的菜刀也不是吃素的我告訴你!老娘要養狗,沒有吃你的,沒有穿你的,關你屁事?別說養一隻阿毛,老娘還要養十隻,二十隻!老娘高興!老娘就是要喂肉,喂罐頭,你管得著嗎?出去!都出去!深更半夜想打劫嗬?……”


  女主人的開罵大長了阿毛誌氣,雖然胸口還在痛,他屁股頭的旗幟已高高揚起,“出去,都出去!這裏不是開會的地方!”他也跳起來大吠。


  第二天,男主人把狗皮圈套在他的脖子上,這當然是出門遠行的安排。


  阿毛以前就多次戴著這個皮帶套子遠行,去那些有奇異氣味的地方,比方說有魚蝦氣味的海邊,有濃烈汽油氣味的大街。他不知道今天又要去訪問哪些氣味,但從男主人有些異樣的腳步聲來看,那些氣味肯定不同尋常。當他被車窗外刷刷刷的風景鬧得腦袋天旋地轉以後,胸口一湧,一口吐出酸水,但還是興衝衝地向往著。


  他再一次從昏睡中醒來時,發現汽車已經停了。車門外湧進來蝴蝶和蜻蜓的氣味、鳥糞的氣味、鬆樹皮的氣味、腐葉和泥土的氣味,還有很多他說不出名目的氣味,這些氣味錯綜複雜勾心鬥角盤根錯節曖昧不清,像一座氣味的大迷宮,使他的鼻子一開始就嗖嗖嗖地忙不過來。他當然還聽到了鴨子的叫聲,看見四隻鴨子在不遠處散步,便熱情萬丈地衝過去問好,不料那些鴨子嚇得哇哇奔逃。他們沒有看見過狗嗎?沒有看見過阿毛這樣的狗嗎?他有點納悶和失望,尾巴也搖得有點一廂情願並且無精打采。


  他同時還發現,這些鴨子的高呼救命的聲音難懂,與菜市場裏那些鴨子的口音很不一樣。這就是說,他已經到了一個動物們說方言的地方,一個離家很遠的地方。


  他看見男主人和另外一個男人正在遠處抽煙和說話,兩人的目光不時投向他。片刻之後,男主人笑著走過來,蹲在他麵前,拿額頭碰了碰他的腦袋。“阿毛,這就是你的新家,知道嗎?”


  “今天不回去了嗎?”阿毛有些奇怪。


  “他說什麽?”那個陌生的男人問男主人。


  “他可能是有點餓了吧。”男主人說。


  陌生的男人就從一間房子裏拿出一塊水煮肉,丟到阿毛麵前。阿毛看了男主人一眼,沒有打算吃它。


  男主人摸摸阿毛的頭,“好啦好啦,阿毛,吃吧,我也舍不得你,以後有機會還會來看你的。嗬?”


  男主人起身向汽車走去,似乎還向阿毛擺了擺手。那輛沒有鼻子的白色麵包車悶悶地吼了幾聲,放出幾個屁來,一溜煙就跑遠了。


  阿毛以為老爸在開玩笑,蹲在路邊一心一意地等著,等著那人開著汽車來接阿毛。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很多天過去了……老爸的麵孔沒有再出現。他相信老爸是病了,或者已經死了,肯定是中了動物們那些惡毒圈套了,否則老爸不會不出現的。他真想為老爸幹點什麽,比方嗅出圈套在哪裏,嗅出瘋牛病什麽的在哪裏,甚至還可以把走狗們聯合起來,成立一個人類保護協會……那些人類何等危險嗬!為此他到處亂竄,四方巡遊,打抱天下之不平,一心想投入忠肝義膽的人類保衛戰。但他苦無報國之門,基本上是瞎胡鬧,比方把一塊朽木咬得稀巴爛,把一塊鏽鐵咬得嘎吱響,最後把自己的尾巴咬出了血。一時急昏了頭,他朝一堵磚牆撞去,把對方當作大敵,結果撞得自己口吐白沫,翻了白眼。


  他聽到冷笑聲,卻不知道誰在冷笑。直到這一天,他來到一個鄉間集市,發現肉攤子那些豬頭、羊頭、牛頭等等,整齊地排在肉案上,像組成了一個合唱團,正衝著他滿麵笑容。魚檔上那些魚也睜圓眼睛,笑嘴一開一合。被開膛破肚的一排雞鴨則不滿意自己的小嘴,索性敞開兩扇肚皮,整個身子都成了豪邁的大嘴,成了驚天動地的大喇叭——原來笑聲就是從這裏發出的!他發現數好多幹蝦也參與進來,一個個都咯咯咯地笑彎了腰。


  阿毛在這巨大的笑浪中毛須倒豎,鼻尖冒出冷汗,終於慌慌地叫了一聲,然後朝田野裏逃竄而去。


  人們說,這個公路段後來出現了一條野狗,隻要一見到白色麵包車,便汪汪汪地狂叫不已,還在車尾沒命地追逐。


  人們還說,這個公路段附近的山林裏出現了一條瘋狗,眼睛瞎了一隻,耳朵缺了一隻,有時身上還有皮肉翻翻的癬塊,引來一些蚊蠅嗡嗡飛繞。這條瘋狗——準確地說是一頭狼,曾咬傷了一個學童,咬傷了兩個販竹子的農民,還把一個洗衣女人嚇成了精神病,引起了政府有關部門高度重視,一直在組織獵戶和警察予以捕殺。


  有意思的是,這匹神出鬼沒的老狼對汽車最有興趣,尤其是公路上出現白色麵包車的時候,人們一定能聽見林子裏傳來呼喚:

  嗬嗚——


  2001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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