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案
夢案 注釋標題 原題《會心一笑》,最初發表於1994年《收獲》雜誌,後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言》。
一
當時我特別忙,夜裏很少做夢。腦子裏少了些古怪的夜間精神演習,不免有些空洞和乏味。凡做過的夢,我也很難記住,隻要在夢醒一刻不緊緊追憶,夢便如曝光的膠片,圖影轉瞬即逝並且一去不返。朦朦朧朧的恐怖或甜蜜,馬上在清醒的思索中瓦解,再也不可能找回來逐一重溫。老人們說過,記夢最不好,傷身子,折陽壽。我妻子就篤信這一點——自從人到中年,凡從外麵聽來的民間真理,她都在飯桌邊大力宣傳並且堅信不疑。
這一次的夢有些特別。夢的前半截已經曝光,一片灰白也許掩蓋了很重要的來曆和前因,現在隻能隨我去猜想。我能記住的,是當時我喊不出聲音,身子軟軟的不能動彈,眼睜睜地看著門開了,放進來一片逐漸寬大的月光。我似乎知道將要發生什麽。回首之際一個黑影已經立在我的床頭。我隱約看見他油光閃亮的臂膀,還有手裏一件形狀不明的東西——但我的眼光發直,鼓足勁也沒法看清那東西是什麽。
他似乎還未完全弄清床上的情況,先是朝我的腳那一端摸索,被椅子撞了一下。然後,他似乎明白了目標在哪裏,黑影朝我的頭部籠罩而來。我覺得他的身影有點眼熟。我不敢呼吸也不敢往下想,直到他突然舉臂的一刹那,才總算掙脫了渾身僵硬,在生死關頭調動了神經。
有床頭燈與鐵器相撥的聲音。床頭燈是我隨手抓拉來的。又是一次掌心中的震顫,我感到手上空了,床頭燈不知如何從手中飛了出去,也不知飛向何方。但我已滾下了床,碎碎癟癟的聲音從喉眼裏擠出來:
“你要做什麽?你是什麽人?”
黑影猶豫了一下。我抓住這個機會站穩了,朝門外亮灼灼的滿地月光縱身躍去,大喊了一聲:
“救命——”
我覺得自己好糟糕。我身強力壯,每頓飯都不好意思地盛上三四碗,而且當時門後就有鐵鏟和啞鈴,完全可以用來捍衛男子漢的臉麵,為何我竟然嚇得如漏網之魚過街之鼠?還可恥地大呼“救命”?至少,我應該叫出一些豪壯些的話,比方說“我裁了你”、“你等著雜種”什麽的。
我一喊,就幸福萬分地醒過來了。
我胸口咚咚跳,渾身大汗,痛快淋漓地享受著噩夢初醒時的慶幸感和安全感。我起床撒了泡尿,小心地查看了一遍。門已經閂得緊緊的,很好。窗子上的安全柵也未遭破壞,同樣很好。門外依然月色空明。
我說過了,這一次的夢有些特別。夢境清晰而牢固,一出現便如經過定影處理,絕不變化褪色。當我辨認這些圖景時,雖然光色嫌暗,但圖景中那桌子,那蚊帳,那窗口婆娑樹影和明亮月光,仍然真切在目。我隻是沒法看清凶手的麵孔。這很可惜,假若這夢是真的,我等一下要去向警察報案,不是缺乏最關鍵的偵破線索麽?當時我如何慌亂得沒有將他從容地打量一眼?
他向我高高舉起凶器之際,我未看清他的臉。
這個人是誰?
二
我睡不著了。似乎需要仔細想一想,誰有亡我之心?這幾年我得罪過什麽人?
我覺得這個夢絕非毫無來曆,絕不是電影公司跑片人迷了路,把某個武打片錯誤地投送到我腦袋裏。它必是上天賜給我的一個警號。
隻是這個警號殘缺不全,需要我補充一些想象和推測,才可真正讀解。
這個填空作業固然有趣,但有些累人。我想起了兩條漂亮柳眉,一張小白臉,是秦某人的。此人是我幾年前認識的一位文學青年,某縣文學社團的頭,領導著更多準文學青年。聽說我遷居海南,他郵寄了一包幹筍給我。初來乍到,我不知郵局在哪裏,也沒工夫去領取郵包,便沒有享受到他遙遠的敬愛。緊接著,他就跑來海南謀職,靠一通表愛心獻忠心的慷慨陳詞,進了我們的公司。
公司裏兩位知識女性,抽著香煙,極力抨擊他的男士係列美容霜以及他對任何陌生人的文學輔導癖。他腰間一大串鑰匙,響得耀武揚威,也被激進派女士們譏諷。事情發生在一個月後,他去為公家買保險櫃,買價竟比一般市價高出一大截。第二次,他去為公家買收錄機,剛買回來磁帶輪就不轉了——而這心肝寶貝算是公司第一件奢侈品。大家急著催他去退換,他支支吾吾磨磨蹭蹭,又喝茶又擦皮鞋又說要去醫院治牙痛,才引起了大家的懷疑。
我找他來問話。他看來還無慣犯的沉著,頻頻照過鏡子的小白臉被我一盯,就有些發硬,五官各行其事互不配合,比方說嘴先一步笑了,眼睛還遲遲地不去響應。
他供認不諱,稱自己已在多次購物時吃回扣——包括回扣過臉盆、鏡子、長統套靴、手表等等。這當然令人氣憤。公司草創時期,正窮得像個人人勒緊褲帶的知青戶。有次要印份資料,為了爭取便宜幾十塊錢,我們幾乎找遍了全市所有的印刷廠,被毒辣的陽光曬得頭昏眼花。女士身上曬起了泡,更是連呼慘慘慘。
我們嚴明法紀不能留他。他聽了我們的決定,倒也沒什麽,在雙膝間搓手,說了些表示理解和感謝的話,諸如很高興接受同誌們的寶貴禮物之類。這些多年前的政治套語,弄得一場談話如同再次發動“文革”。他還熟練地用了繁多的形容詞、介詞以及副詞,使我不知如何應付。
他走了,約摸兩個多月後,不知從哪裏寄來一封信,把我罵得狗血淋頭,聲稱他將寫長篇報告文學揭我的老底,聲稱他在中央軍委有朋友有親戚,還說他不光勒令我給他賠錢,還必須記住上有老下有小,你小子放明白一點雲雲。
盡管我在同事麵前對此裝得滿不在乎,但瞥一眼女兒上學去的小小背影,還是有過擔心的一閃念。真來黑道怎麽辦?真下毒手怎麽辦?我後悔沒及早警覺他“老師”前“老師”後的恭敬以及問我要不要平價外匯的殷勤——大凡過分的殷勤都值得懷疑,都不是無償的供奉,若沒有同樣卑鄙的回報,終會成為一份份仇恨的零存整取。我活來活去,算是明白了這一簡單規則。
又過了很久,他終究沒露麵,隻是不知從何處寄來一張他冠有五六個“理事”、“助理”之類頭銜的名片,狠狠回擊我的蔑視。
聽人說,他還真發了,辦過小報,開過服裝廠,販賣過玉石,還打算去香港或泰國……但他始終未曾露麵。我多次在大街上睜大眼睛找他,也沒見過他的影子。海口這時正處在開放的熱潮,全國各路英雄來此大顯身手。整個城市如同百慕大,任何你身邊的熟人都可能突然消失然後永無音信,而你根本記不起來的某位故舊,不知哪一天就突然冒出來,敲響你的房門,拍拍你的肩膀,讓你大吃一驚。他們都可能甩出頭銜堆砌的名片。那些頭銜排列如同詩行。值此詩刊一家家倒閉之際,名片成了最權威最榮耀的抒情詩。
我等著姓秦的來算賬。我總算在街上撞見他了,揪住他的胸口,差一點就揍得他手舞足蹈。我很快發現自己揪錯了——那個人並不太像秦,隻是從浙江來的一位旅遊者。我向他道歉。
三
我又想起了另一位我認識的C。他前幾年發表了處女作,十分現代派,對未婚妻已婚妻免婚情婦都不用標點符號地失望乏味然後痛苦,轟動了文壇。於是他應邀參加一次級別很高的文學會議。他不屑參加但半推半就,會議期間始終戴著耳機沉醉於音樂聖境。這又激起了紛紛讚歎:果然現代,果然先鋒,果然放蕩不羈遺世獨立,連開會也超凡脫俗嗬!當時我並不認識他,也擁護他的處女作,隻是對他的與會方式怯怯地稍有疑惑:倘若不高興開會,最好不來,在公園或在家裏酷愛音樂豈不更好?莫非在鬧哄哄的會議室裏聽音樂才別有滋味?
必定是這些話被什麽人傳到他耳朵裏去了——眼下文壇不製造不回擊不裁判這一類惡攻言論,實在沒什麽事好幹。他給我寄來了一封信,宣布他不再認為我是好作家,並已將這一觀點告知了一名德國記者。在信的最後,他很幽默地說,他很榮幸地把這一情況通知我。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他怒從何來。他當然可以否認我是作家,我棄文從商也就是自己知趣。他也當然可以把這一見解告知德國記者,甚至可以告知十名美國記者再加十名法國記者,既走向了世界也可以不怎麽搭理中國記者。我想這樣來給他回信,後來覺得自己也不幽默,就算了。
他倒不是個記恨的人,後來到海南島找我,說想來倒賣電視機或者倒賣舊軍艦。隨他來的還有兩位漢子,一律長發,一律脅生汗臭。走進我家狹小平房的時候,他們不需主人言請,先把目光所及的芒果和香蕉逐一消滅,然後也不要筷子,將最先端上桌的辣炒肚絲一串串拈起來,從容吊入黑洞洞的嘴巴。吃得手上油糊糊了,C便去廚房洗手,一伸手把我妻撥開來,也不說一個字。我妻看著他很有學問的一頭長發,嚇得不敢吱聲。想問問我,也怕開口。
他們一直談著他們所熟悉的什麽人和什麽電影,頑強地讓我陪在一邊插不上嘴,讓我傻乎乎地完全沒事幹。我唯一聽清楚了的,是C翻翻一本連環圖後的要求:借給我們十萬元錢吧,我們想出幾本書玩玩。
說完,他把我小孩的一把玩具手槍扣得叭叭響,不時瞄準一隻小狗做射擊狀。這種叭叭叭蔑視錢財的遊戲風度當然更震懾了我。
我趕緊說:“這樣吧,我明天就
四
寫到上麵時我半途而廢,連打標點都沒打一個。因為我剛寫到這裏,窗外響起了一陣自行車鈴聲,把我的回憶和寫作打斷了。
眼下我接著往下寫吧。我得寫寫這個騎車來的小周,讓他盡快進入故事。他是公司辦公室一秘書,這一天上班特別早,一來就盡職盡責地掃地,擦桌椅,澆澆花,順便幫我涮了茶杯,重新泡上了一杯熱茶。他問我昨天晚上看了電視裏的足球賽沒有,然後對六號球員的一個臭球怒不可遏。
讓我們蕩起雙槳,
小船兒推開波浪。
……
他在大聲唱著歌。
我說昨晚沒有睡好,做了個噩夢。
他瞪大眼。
我把夢中的情節說了一遍,還說那黑影的輪廓看起來有些眼熟。
他說你這樣有人緣,誰會來殺你?
我引述老婆聽來的另一些民間真理: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麵不知心,十商九奸或者大忠似奸等等。比方說那次C作家他們來,我沒借錢給他們,不就招恨了嗎?
小周哈哈大笑,鼻子把眼鏡架一拱一拱,臉上笑紋交疊,像一條毛巾被狠狠地揪了一把。“不可能,不可能,他們都出國了,都花洋錢了,誰還會記得那件小事?再說你當時也沒虧待他們,管吃管喝十幾天哩。”
小周很佩服C的新派小說。其實我老婆雖然對辣炒肚絲耿耿於懷,事後讀C的作品,還是給予佳評。我也許不該隨便猜疑他們心目中的天才。
我想起了另一個問題:“值班室的鑰匙有多少片?”
“鑰匙?讓我找找。櫃鑰匙,左抽屜鑰匙,中抽屜鑰匙……”他在衣袋裏掏來掏去。
“我是指門鑰匙。”
“門鑰匙就一片,你不是拿著?”
“這鑰匙是不是掉過?或者被人拿去配過鑰匙?昨晚上很奇怪,我睡覺前把門關得好好的,不知怎麽回事,那個影子就進來了……”
小周想了想,又把一張臉笑爛:“有意思,有意思,你還把夢當真嗬?你還硬想找出殺人犯?那也容易,你再睡一覺就是。這一次你睜大眼睛看清楚。”
我一愣,自覺夢話又出來了,不免有些滑稽。我決定去洗一把臉。
小周幫我找肥皂。他長手長腿,幹什麽都可先人一步,隻是有點粗心,眼睛又近視,結果把皮鞋油當肥皂拿來了。我笑他添亂,重新去找肥皂。在這一過程中,我發現值班室裏的情形有些異樣。一些報紙雜誌亂堆在桌上。床頭燈躺在牆角,電線已崩斷了。撿起來細看,鐵燈罩被砸癟了一塊,鐵燈架也有漆皮剝落的一道刮痕。燈泡當然早就沒有了,玻璃碎片撒滿一地,踩起來吱吱嘎嘎響。昨晚睡覺前我沒用過這盞燈,難道它一直是這個樣子?
我繼續在房間裏搜索,對一種陌生的混亂百思不解。比方椅子倒在地上,桌上的煙灰缸也翻了,煙頭之一濺到半碟豆腐幹中。這一切發生在昨晚上?然後,我找到了一顆似曾相識的扣子,在桌麵和床沿還摸到兩處刀痕,其中雖有一處是舊痕,似不足為證,但另一處明顯是新痕,刀刃撬起的一條木刺發出清新木香。我察看地麵,發現那裏有幾個泥灰腳印,是某種皮鞋的底紋,約摸四十三碼大小……我嚇出一身冷汗:難道我的噩夢並不是夢?而是實有其事?
咕咕——我還聽到了響亮叫聲,抬頭一看,是幾隻肥碩的紅頭蜥蜴倒貼在高牆,正衝著我眼珠一輪,似乎把什麽事已經算計好。
“小周——”我大喊。
小周不在了,大概去了別的辦公室。隻留下一件夾克搭在椅背上。
我想抽支煙,穩定一下情緒,但發現自己的煙盒空了,便去小周的衣袋裏共產。更重要的事情在這時候發生了:我不經意地瞥見他夾克上拉開了一道口子,不知為什麽心裏一動,竟聯想到昨夜裏搏鬥中的布裂聲——不正是可能掛破了一件夾克?再想想,四十三碼大小的皮鞋,公司裏不正是隻有小周才是這樣大的腳?我太希望腳印大一點,或小一點,但它們偏偏就是如此分寸準確,把我的思緒鎖定在一個熟人。
這怎麽可能?我急忙忙把昨夜的黑影來與小周比較。結果,我不得不驚異而痛苦地承認,不管怎麽比,不論是比個頭還是比體態,怪不得它讓我眼熟——其實它最像小周。
小周名叫周中十。
周中十絕不可能對我有歹心。這不僅僅因為他剛才還為我泡茶和找肥皂,還因為他是公司員工們公認的大好人,在我的感覺中——甚至是個好孩子,很適合當中學生的副班長,很適合唱唱兒歌,背上書包和製作航模,去大街上宣傳愛國衛生運動。長出喉結、胡須乃至生出長長的皺紋,對他來說都是超前的負擔,是派給他一個不合適的角色。我想他揣著大學畢業文憑卻長久失業,就是扮演成年人必然的失敗。但他披掛著喉結和胡須就得繼續演下去,即便加上香煙和酒瓶這些道具以及戀愛和賺錢這些台詞,也仍然演得力不從心。他曾給一個大飯店打雜,混了十多天就被辭退。又賣過一段報紙,結果以大虧本結束。我是在公交站偶然遇上他的,見他捧讀一本象棋棋譜,便搭上了腔。後來他找我下棋,順便送了幾首他寫的詩給我看,應該說,字裏行間透出一種靈秀和天真。當公司要聘用一位秘書的時候,我很自然想到了他的名字,極力推薦他的厚嘴唇和滿口白牙,推薦他一笑就笑得差點要咳嗽的單純。
他來公司上班以後十分高興,痛恨自己的字太娃娃氣,經常埋頭抄習鋼筆字帖,抄得得意了,罵一聲他奶奶的,伸一個大懶腰,用五音不全的直嗓門引吭高叫——實在不像是高歌——把一支歌用五六個調門串成一氣,唱得順順溜溜如入無調之境。如此虎狼嚎一番以後,他極力號召同事們隨他去卡拉OK。
他第一次領到年終獎時,買飲料買煙款待眾人,連廚房阿婆來送開水,也被他氣勢洶洶地塞一包洋煙過去。他把錢都交給母親存起來,宣稱自己從沒見過這麽多錢,說他父親他爺爺也沒一次拿過這麽多錢,社會主義改革開放真是太可愛啦。
對於這位本質上的中學副班長來說,他不能說是很能幹。丟鑰匙、失文件、早上睡過頭、買東西被小販欺騙、用洗廁劑來洗茶杯之類的事屢有發生。有一次,他換一把門鎖,居然不知道可以用螺絲刀把舊鎖從門上拆卸,而用錘子鑿子去撬,幹得怒氣衝衝且滿頭大汗,一口一句他奶奶的。幸虧被人發現,才保住了木門免遭毒手,沒被撬出個大開花。要是讓他繼續幹下去,他說不定一氣之下會把整個大門砸掉。
上麵派到公司來的牟總經理曾對我說:還算個人嗎?要不是看你的麵子,老子早把這家夥炒一百次了。
言下之意,他是在照顧我與小周之間的私情。
我有什麽私情呢?不就是同他下過幾盤棋嗎?我既不是他舅舅也不是他姨父,連鄰居也算不上,不就是對他有一點同情嗎?
我暗暗為小周著急,也多次暗示他須明白自己的處境,今後辦事務戒錯漏,否則真過不了牟總那一關。小周聽我這一說,連連點頭,連連搓手,說陳主任你放心吧,我一定再不會讓你們失望了。但接下來一切還是不大見起色。他負責去跑一個普通的批文,忙碌了個把星期,反複了三次,取回來的批文仍然牛頭不對馬嘴。我瞞著牟總催他拿去重新辦,還把可能出錯的細節再次一一解說和教練。他信心十足地點頭:“好,好,我明天就去,明天就去。”說著就去翻時尚雜誌。
我覺得他簡直不知死活,大喝一聲:“現在就去!”
屋子裏發出嗡嗡嗡的回聲。
他臉變白了,不吭聲了。他準備出門,去換鞋,喝開水,戴墨鏡,兩條腿晃晃蕩蕩地在地上劃著步子,臨出門還斜探出身子把桌上某張報紙瞥了一眼,鼓起嘴唇吹出一線長長的口哨。大概隻有很少的人,才知道這其實是他極度緊張的神態——如果注意到他換鞋時微微顫抖的手指。
他走了。我又難免有幾分擔心,怕剛才我臉色太難看,要是嚇得他騎車走神撞上了汽車如何是好?平時就是沒有嚇著他,他每個月也得被交警罰幾次的。
還算好,他平安地回來了,是在下午四點鍾左右,居然還沒吃午飯。他一心不可二用,想著幹活就沒法想到吃飯。如果你因此埋怨他,他會很奇怪,並堅決不認為誤餐算什麽事。
他開始泡方便麵。我隨意地與他說了幾句,比方說說最近的一部電影,希望他明白我剛才對他毫無惡意。
他似乎是完全明白的。說得高興了,從抽屜裏拿出一些美女畫片,考一考我的審美觀。他是個苛刻的女色鑒賞家,而且所傾慕的女子必定獨具一格,有點陰麻子,有個塌鼻子,或者有點其他的困難,令同事們不可理解。他墜入情網時,辦公桌邊的牆上必定出現這些不對勁的女星畫片。一旦他有了失戀嫌疑,畫片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必是一些警句,是滿牆的駭然悲愴,諸如“人對人是地獄”,“愛情是美麗的騙局”,“泣血哀嚎在山穀裏回蕩”,“我是一頭負傷的狼,舔幹自己的血跡”,等等。
那一段,他必定黑臉,冷目,沉默,獨來獨往,使你怯怯地不敢去找他搭腔,怕觸發他的什麽狼威。
五
周中十整整一個下午沒有回來。很多電話來找他,都撲空。隱藏在電話那一端的人都口音陌生,神神秘秘地不說出自己的名字,殊為可疑。
後來我才知道,他一上班就被牟總的妹妹叫走,去幫她退換什麽沙發。那女人對家具新潮總是了若指掌,時常對照先進找差距,深入研究著如何少花錢或不花錢使家裏麵貌日新,使自己活出點廣告中的勁頭,因此經常傳小周去幫她做這做那。她離婚寡居,兄弟侄兒不少,朋友也不少,但似乎都不被她器重,還是喚小周喚得順嘴,引起了公司裏很多閑話。“周中十不是那娘們的家奴吧?”有人曾經這樣問過我。
有一次,小周剛剛給她拎回煤氣罐,五樓出了問題,順著樓梯漏下一些水來。她住在四樓沒上去查看原因,卻著一身大花的睡袍蕩下樓來,蕩過飯廳與停車坪,邊抹唇膏邊喚小周去五樓:“看什麽家夥在那上麵亂放水。”
小周唯唯允諾,放下正在吃的油條,一個健步竄出門去。
旁人都有點想法,互相交換著眼色。我事後也告訴小周,我們這裏畢竟不是私人公司,有製度有紀律,尤其是上班的時候不可隨便離崗。假如碰到什麽私人要求,該說不的時候要說不,不必過於遷就。
我當然指的是從四樓下來要一樓的人去五樓看水之類。
不知是沒聽懂,還是不讚同,他伸伸舌頭,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五樓那個泰國佬真他奶奶的有錢,輸了六萬港幣眼睛都不眨一下。人比人,氣死人嗬。”
他猛拍桌子一掌,拍得我有點莫名其妙。
我隻好找煙來抽。
今天,他入夜還未歸窩,我已在他家裏坐了個把時辰。他母親是個工人,住在破舊的工廠宿舍,每見兒子的同事上門,必轟轟烈烈地打酒,有時還買上一堆油餅,毫不講理地往你嘴裏塞。她對兒子的同事一律稱“領導同誌”——包括司機也包括廚房夥夫。說得高興了,她必定喜滋滋地向領導同誌展示兒子以前獲得各種獎證、成績單、圖畫作品以及一張兒子上台扮演小白兔的劇照。她宣揚兒子的聰明,斷定他的象棋水準全區第一。小周總是紅著臉來嗬斥她趕緊去做飯,堅決糾正浮誇,說他連電機廠的魏跛子都下不過,還談什麽第一?她便一口咬定魏跛子不行。小周則說你老懵癲的曉得個什麽?
他們總要為這個魏跛子的棋壇地位問題糾纏一陣。這天夜裏,我照例與老人談了談魏跛子,直到周中十滿頭黑汗地回家。
“你找我……有什麽事嗎?”他再次發現了油餅,立刻命令母親趕緊把這些丟人現眼的東西拿走。
“是有事。”
“哦,你喝茶,抽煙。”
“小周,你昨晚幹了什麽?”
“昨晚?看電視嗬,逛逛嗬,睡覺嗬。沒做什麽。這鬼蚊子。”
“這樣說吧,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意見?”
“意見?”
“我們近來都忙,交流得不多。我想,也許我有什麽地方讓你不滿。你可以坦率地對我說出來。”
“陳主任,您這是什麽意思?”他瞪大眼。
“是這麽回事。我不是給你說過一個夢嗎?對了,就是那個噩夢。我後來發現,那並不是一個夢……”
他嚇得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你是說,還真有人……”
“這樣說吧,我要說出一個結論,雖然我根本不相信這個結論,覺得它荒謬絕倫可笑至極,雖然你也完全可以對它嗤之以鼻,不把它當回事,但我還是不得不告訴你:我遇見的殺手——”我停了停,下決心說出結論:“有點像你呢。”
“我?”他哈哈大笑,咯咯咯地五官擠成一堆,但笑著笑著突然收聲,臉色漸漸變得慘白,兩眼直愣愣地衝著我。
“小周,你的夾克是怎麽破的?”
“夾克?我夾克破了麽?”
“值班室怎麽留下你的腳印?還有——”我亮出掌心裏的一顆扣子。
“陳主任,您嚇糊塗了吧?”他吃飯的筷頭在哆嗦,急得有些結結巴巴:“你怎麽把一個夢當真?再說,我是怎麽進公司的?你是怎麽關心我的?我們非親非故,但你給我找了工作,還為我找對象出謀劃策,說實話,我感謝你都來不及,怎麽可能……”他眼球膨大而突出,經眼鏡片一放大,竟有銅鈴般大小,似乎很快就會雙雙滾落,需要當事人手忙腳亂滿地尋找。
“你吃飯,別急別急。我不是說過嗎?你不要把它當回事。”
“你聽我說,你聽我說,陳主任,你可不能拿一個夢來冤枉我。我要是對你有半點歹心,我情願去汽車下軋死……”
“你吃飯。我隻是說說而已。”
我有點後悔,也許不該前來說夢,更不該盤問他的夜間活動,讓他嚇得語無倫次而且眼球暴突得這麽大。倘若嚇出了高血壓或神經官能症,嚇得他一賭氣跳了樓或抹了脖子,我該當何罪?不錯,扣子是他的,但不可能是前幾天他無意中掉在值班室的麽?腳印像是他的,但穿四十三碼球鞋的人豈止他一個?這樣想來,似夢非夢的黑影在我的記憶中有些模糊了,也不太像小周了。
他母親此時從裏屋走出來,問兒子:“菜刀呢?”
周中十悶聲悶氣地說:“什麽菜刀?”
周母說:“你記性給狗咬去了?你昨晚上把菜刀塞在書包裏拿走了。害得我今天沒刀用,好不方便。”
“我把菜刀拿走了?”
“你看你,總有一天你會忘記你姓什麽。”
“對對,我好像是拿了刀出去……我是去砍釣魚竿吧?”
“你的釣魚竿呢?”
“是嗬,我的釣魚竿呢?”
“死鬼,快雞叫了你才回來,曉得你搞什麽鬼?”
聽到這裏,我已經毛發倒豎。周中十昨夜帶刀出去幹什麽?真是去砍什麽釣魚竿?但他剛才不是說他昨晚去了什麽南洋公司?而且他為什麽眼下突然臉紅和手顫?
他看了我一眼,失手之間碗筷砸在地上。“我我我我沒沒有撒謊,陳主任,我我我昨晚確實去了南洋公司……”他猛撲上來抓住我的手,“我隻是在路上碰到阿麗,就就就跟她鬼混了一陣子……”
我已經不想聽他囉嗦,“我沒說你嗬,你吃飯吧,吃吧。”
六
我暗暗查訪,而且基本查訪清楚了,在我險遭謀殺的那個夜裏,熟人們大多行為舉止正常。尤其男人們無非是逛賓館看電視搓麻將喝小酒,再回家與老婆抬抬杠吵吵架,與他們的昨天前天前前天沒有多少差別。他們的活動都有旁人證明。公司保安也說,那天晚上沒有什麽可疑情況,既沒有陌生人出入,也沒發現任何辦公室有反常動靜。
隻有周中十是一個疑點。據他自己說,他當晚本來是提刀去砍釣魚竿,但途中遇到一位以前的女朋友阿麗,便雙雙進了酒吧。他被那小娘們又騙去幾十塊錢,氣惱得菜刀都丟了,然後隻得去南洋公司找另一個朋友借錢。可是,那位女子住在哪裏,有沒有電話號碼,他卻說不上來。他說他忘了,一會兒又改口,說他一直不敢問對方——這些說法都難以置信,聽上去漏洞百出。
我向警方報告了這件事。一位年輕警察來了,嘴唇上披著淺淺的茸毛,口裏嚼著口香糖,一看就是那種剛走出校門的嫩蘿卜。他接受我滿懷期望的傾訴,不時認真地點頭,使我的舉報愈來愈詳盡而且條理清楚推論有力。他把公司包租的樓房前後左右細看了一遍,尤其把門廳、走道以及值班室反複勘察,還拍下幾張照片。但他檢查破台燈的時候,聽我說到夢,立刻大吃一驚:“什麽?什麽?夢?”
我說確實是夢。
他指著台燈架上的刮痕,“這也是你夢到的?”
“這不是夢。我怎麽說呢,這事可能是夢,也可能……”
他把台燈架憤憤地一扔:“同誌,你們怎麽能開這樣大的玩笑?做個夢也來報案,是不是看個電影也要來報案?以為我們閑著沒事幹?同誌,我們都在為四個現代化作貢獻,大家都很忙。你明不明白?現在海南島是全國麵積最大的經濟特區,今年國民生產總產值應該達到……”
我連忙據理聲辯,說這哪裏隻是個夢?即便事情是從一個夢開始,但看看這一個現場,看看這麽多物證,一次真正的謀殺並不是沒有可能……但嫩蘿卜根本不耐煩聽下去,眼睛老看著天邊一朵雲,最後還是耐心地向我講解了一番國民生產總值的意義,希望我再不要胡攪蠻纏。
他氣呼呼地走了。
無論我再怎樣打電話,公安局都不再理睬,有次對方還大罵了一聲:“倒顛!”這在海南話中就是走神的意思,神經病的意思。同事們也覺得我腦子有了毛病,見到我時眼中總是透出猶豫和戒備,打量我腦袋的目光,像是在審視一個劣質冒牌貨。一位公司副老總也找我談話,要我休息一段,去外地度個假,還不無陰險地提到天麻、安眠藥、心理醫生一類混賬東西。
我覺得他們全在胡說八道。我現在根本不是無事生非。我要的是起碼的安全感,而且有十足的證據證明危險就在身邊。不是嗎?我的抽屜顯然被什麽人翻過,我的鑰匙奇怪地失蹤然後又突然出現,我還在街上不止一次感覺到被人跟蹤……這一切難道是偶然的?
我對周圍的人都心生疑慮,尤其無法容忍周中十這家夥在我身旁接電話,抄文件,填報表,整理報紙,甚至讀棋譜或者抄寫鋼筆字帖。他的一聲咳嗽,都可以讓我大驚失色,嚇出一身冷汗,好半天還心跳過速張皇四顧。當然,我總是看到他一張笑臉,看到這張臉上的幾分尷尬甚至幾分愧疚。有意思的是,自從他知道我的噩夢以後,他工作上變得賣力多了,辦事的差錯也大為減少,不僅不再丟三落四,而且去政府部門辦什麽事,總是又快又好,連財務部和出口部那幾位女士也跑不下來的批文,也常常求他出馬相助,由他三下五除二地搞定。對這樣的員工,我還有什麽話說?大家還有什麽話說?
他對我百般逢迎,一有閑就搶著幫我涮茶杯,擦單車,倒煙灰缸,有時還塞上兩包香煙或幾隻水果以討歡心。對我的任何譏諷或牢騷,他都圓睜大眼誇大其詞地響應和擁戴。
我說茶比可口可樂好喝。
他立即拍馬出陣聲討可口可樂:“什麽玩意兒?一股中藥味,弄不好還是他奶奶的一些陰溝水,摻了點洗廁劑,哪比得上中國的茶?有些人就是愛趕時髦,以為美國佬放個屁也是香的,你說這可恨不可恨?”
我說史鐵生的小說寫得不錯。
他便及時驚歎一番:“史鐵生還用說嗎?那是什麽工夫?那是什麽境界?你看他坐在輪椅上的照片,完全是一座佛麽。好些人吹日本的三島尤紀夫,比起史鐵生來,那個小日本算個卵嗬?”
說到女人,他也不再為陰麻子和塌鼻子辯護了。隻要我說誰好看,他就認定那是天仙。隻要我說誰難看,他就說那是妖怪。他常常在我身邊遊轉,似乎秣馬厲兵等待我提出新的話題或要求,他隨時準備一躍而起,投入新的拍馬屁大戰。
這一天,我在讀一份資料,眼角餘光隱隱感覺一團黑影壓過來,回頭一看,隻見他兩眼發直,操著一把剪刀,盯住我的天靈蓋。我大叫了一聲,差點從椅子上栽倒下來。“你、你、你要幹什麽?”
他指著我的頭:“陳主任,你有好幾根白頭發了,我給你剪一剪吧。”
“你、你、你怎麽不打個招呼?”
“對不起,我怕打擾你。”
“我不需要你剪,你站開!”
“對不起……”
“你嚇死我了!”
“我不是有意的……”
他抱愧地笑了笑,怏怏地走回去。
我餘悸未消,發現桌上一瓶墨水已被打翻。墨水漫流半個桌子,把幾位同事辛辛苦苦一個月做出來的資料潑染得一塌糊塗。天呐,我望著桌上這場黑色的滅頂之災,覺得自己棄文從商的興趣和信心,全被這一片黑色給埋葬了。
小周趕緊找來抹布抹桌子,兩手在哆嗦,神情特別慌亂,不小心撞翻茶杯,還失手打碎了一個茶杯蓋。“陳主任,我確實不是有意的。”他一遍遍解釋,“千真萬確,我不是有意的,隻是想給你鉸掉兩根白發。千真萬確,我隻是……”
我氣得拂袖而去。
這一天,聽說他沒吃中飯,聽說他一直神色恍惚,最後找到了會議室裏一隻紅頭蜥蜴,似乎找到了自己一切不安的根源,找到了可以狠狠報複的對象,然後大張旗鼓全力追殺。他從桌邊追到桌下,再追到牆角,追到衛生間,一口一句他奶奶的,不獲全勝決不甘休。他宰殺了一隻,同時發現了更多,麵對鬼頭鬼腦的眾多仇敵完全沒法壓抑胸中怒火,卷起袖口衝著同事們大喝:“快,找根鐵棍子來!”有人遞了一根鐵棍過去。他便用鐵棍捅破了櫃門,用鐵棍撬開天花板,用鐵棍敲碎了玻璃窗,用鐵棍捅破沙發的包皮,挑得裏麵的泡沫絮騰躍四濺。到最後,他咬牙切齒,一連掀倒兩張辦公桌,狂暴地推開上前勸阻的同事,用鐵棍猛刺已經上了牆的紅頭蜥蜴,戳得牆灰一塊塊崩落下來。
已有七八隻紅頭蜥蜴的屍體整齊排列在地上了。他頂著一朵蛛網走來,吮了吮手背上一道血痕,見血淋淋的屍體還在扭動,又從開水房提來一桶沸水,把蜥蜴逐一下到沸水裏去。水中發出嗞嗞嗞的聲響,一條條屍體立即發白並且開始脹大。周中十似乎覺得這個遊戲很好玩,咯咯咯地獰笑起來。
屋裏彌漫著一股混濁的屍臭。
女打字員捂住鼻子憤怒譴責:“周中十你倒顛?你看這辦公室成了什麽樣子?”
小周平時對女打字員最為友好,經常教她下象棋,眼下卻完全像變了個人,惡狠狠地大吼:“我怎麽樣?我怎麽樣?我看見這些家夥就惡心!”
七
我後來換了個工作,調入一家雜誌社,重新幹起了編輯老本行。我慶幸自己離開了牟總的頤指氣使,也躲開了公司辦公室裏緊張和恐怖的氣氛——我至少以後可以多睡幾個安穩覺吧?少做幾個噩夢吧?
據說,在我調走以後,周中十幹得還不錯,有可能提升副科長,隻是婚姻問題一直未能解決。他曾找過幾位女朋友,還自供當過幾回插足他人婚姻的第四者或第五者,但他與各種老少女人打交道,謊話總是編得支離破碎,一不小心就泄露出自己既不懂電腦也沒買房子的事實,加上他哪壺不開提哪壺,偏偏喜歡唱歌,大嗓門把四五個調門一串,女人們必定笑翻,吃了他的,喝了他的,然後一去不回頭。他隻能經常黑著臉等待電話。
大約三個月後的一天,他突然拎著一串香蕉登門找我。我女兒驚喜地撲上去叫他周叔叔,他笑笑,不知為什麽眼圈紅了,鼻子抽縮了兩聲。在我給他泡茶的時候,他細觀牆上的國畫和木雕,遠瞄瞄,又近瞅瞅,含混地嗯嗯幾聲,直到完全從容夠了才轉移目光。但他端著茶杯的手在微微發抖——顯然遇到了什麽難事。
他粗重地歎了口氣,說他母親差點瘋了——盡管他說這話的時候拉著輕描淡寫的腔調,似乎根本不願意說,說了也沒什麽大不了。
事情的原因是他去幫牟女士搬家,不小心打碎了她的一隻茶壺,那婆娘說茶壺是宋代官窯青瓷,要他至少賠錢一萬五。他母親一聽這事就差點暈了過去。現在他已經賣了彩電和冰箱,但還差三千多,需要我幫一把。
這是我理解和整理出來的談話概要,他的述說當然沒有這般清楚。他越說越急也越亂,常常描繪些我不明白的事物,比方有一張桌子如何重,如何長,桌沿還有顆什麽可惡的鐵釘等等。他說牟女士拒不承認桌子有八十多斤重,簡直太不顧事實了,太主觀臆斷了。八十斤就是八十斤。六十斤就是六十斤。方桌子就是方桌子。圓桌子就是圓桌子。難道可以隨便混為一談麽?更使我驚訝的是——他說話的口氣完全像是一種傾訴,似乎與我從來沒有什麽過節。
說到母親,他哇哇哭了,雙拳夾擊著自己的太陽穴。
我拉住他,勸了他一陣,他才忍住了號啕,但還是一次次摘下眼鏡來擦眼窩,揪出一把把清亮的鼻涕,甩在地板上,嚇得我女兒躲得遠遠的。
“你媽媽不是給你存了很多錢嗎?”我問。
“你不知道……”他臉紅,“談戀愛多費錢嗬……”
我不想借錢給他,但表示可以提供一批賣得正火的掛曆,銷售利潤全數歸他。
他高興得鼻涕更加洶湧了,兩膝已經開始下跪,“陳主任,我太感謝你了,我真不知要如何……”
我扶他起來,遞給他衛生紙,“別廢話了。”
“我實在不好意思,實在不知如何報答你……”
“你一開始就不應對你媽說錢的事。錢不是小事嗎?急壞了她怎麽辦?你現在最要緊的是安定她,治好病。”
“你說得對,很對。我當時一急,唉,他奶奶的昏了頭。”
“你以後再不要理那個女人。”
“我知道,我一定下最大的決心。”
“你以前也下過決心。”
他朝膝蓋恨恨擊了一拳:“你想想,她是總經理的妹妹,我得罪得起嗎?她的眼睛又確實讓我喜歡,那麽大,那麽大。”他用拇指與食指合成圈,引導我的想象,“什麽劉曉慶什麽利智,根本沒那個味道。”
“你死了心吧。你就是給她做一條狗,她也不會看你一眼。”
“我知道。我哪不知道呢?我對她其實沒有任何非分之想。”他挺挺胸,抒發男人的慷慨:“感情這個東西不能太庸俗是不是?我就是喜歡她,但絕無邪念。我幫她幹活,是我的自願。她利用我,但我無所謂。我不是為了回報才……”
我氣不打一處來:“你賤嗬?”
他震得口張開,手指又開始哆嗦,然後頭向雙膝間埋下去。“是的,是的,我也知道,我是賤,是個沒用的人……”
“有時間的話,你就不能幹點正經事?”我換了個話題,給他說說掛曆推銷,說說電腦培訓班和大學自考班,還願意介紹他去我一朋友那裏學書法。
“我去,一定去!”
他終於結束了遲疑,把拳頭握得有些誇張,撐著自己的從容和輕鬆,伸了個懶腰,出門時還打量了一下門鎖,把它撥拉得嘩啦一響,以示對小玩意也不乏興趣。隻是他的目光一直朝下,最後也隻回頭衝著我的拖鞋說再見。
我目送他的背影融入暗夜,對他的背影高興不起來。不知為什麽,我隱隱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並不妥當。我的幫助可能使他感激嗎?或者我的指責和教誨隻可能使他深感壓抑?他的荒唐被暴露,自尊被挫傷,行為被約束,他是否覺得得不償失?也許,他走出這張門以後並無什麽感激,倒是眼裏燃燒著反抗的烈焰。這種結局完全可能。
八
小周失約了,沒有來找我去拜書法老師。後來我才知道,他也不再出現在公司裏。兩個警察向公司領導反映:他參與了一樁刑事案,夥同另外兩人搶劫一位台商,在遭遇反抗時還動手殺人,用菜刀在對方身上連砍了二十多刀,然後拋屍荒郊的一口廢井。眼下這三人都在逃,其中周中十是主犯,還是從犯,尚不得知。
凡認識他的人都對這消息大吃一驚,就連我這個早有疑心者,真正麵對一個血淋淋的真相,也覺得事情不可思議。他不是前不久還在我家裏揪鼻涕嗎?不是還痛下決心要重新開始生活嗎?——那不是我做夢吧?
牟女士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據說周中十曾經跪著向她求愛,因此她現在把電話換了號碼,把媽媽接來陪住,給家裏的門窗都加上安全網,還一再強烈要求公司增派保安,確保家屬區的絕對安全。
其他人也嚇傻了,怯怯地不敢靠近周中十用過的辦公桌。
警察們由這個案子想到了以前的蛛絲馬跡,前來找我談話,連連表示歉意,讓我詳說上次險遭殺害的過程——他們也覺得那不是一個夢了。據說,在我受襲的前不久,公司裏有人看見周中十整整一個中午埋頭搗騰著值班室的門鎖,不知在幹什麽。還有人看見他背地裏發牢騷,說我對他要求太嚴,使他成天嚇得提心吊膽,這當然也構成了一個疑點。警察們認真記下了這些證詞,還把公司大樓的裏裏外外查了個遍。他們已經找到了最重要的物證——菜刀,就在周中十辦公桌的抽屜裏。還找出了女人的內褲、淫穢錄像帶、梅毒用藥,外加一個鏽壞了的電飯鍋,都在周中十的文件櫃裏。它們的含義也十分明顯。警察極其小心地取指紋,察微痕,從好幾個角度哢嚓哢嚓地拍照,並且斷言:“沒錯,他就是想聲東擊西。”
我沒聽懂這句話,隻是對警察們背上兩塊濕津津的汗漬深為感動。
警察們唯一感到困難的,是他們怎麽也找不出嫌疑犯對我動手的犯罪動機。他們問我與周中十是否合夥做過生意,我說沒有。他們問我是否曾與周中十爭奪情人,或者是否曾與周中十共同嫖娼,我更是哈哈大笑懶得回答。他們最後問我是否與周中十發生過爭吵,我想了再想,還是想不出什麽事實。我能說到的,是我在工作上批評過他,包括那次公司開除姓秦的小白臉,周中十偷偷嘟噥了幾句,我就罵了他是非不分。可這能說明什麽?
顯然是一樁比較奇怪的案子。
不光是警察,連我也不大想得通,回到家裏沒怎麽睡好。我從來都以為自己比較聰明,但拿開除貪汙者這件事來說吧,周中十與小白臉當時並無深交,為什麽倒對貪汙者充滿同情?我當時自以為除害利民大得人心,一股雄赳赳的勁頭,為何周中十這個受益者倒嘟噥著不滿?他是不是覺得我下手太狠?曆經過謀職艱辛的他,是不是已如驚弓之鳥,對任何人出於任何原因的卷鋪蓋都不寒而栗和暗暗生憐?
很好,很好,我得換個腦子,順著這樣的思路想下去。小周是我提名錄用的,這事不假。小周曾對此感激涕零,這也不假。但小周憑什麽對此感激而不怨恨?我當時對滿街的人都看不上,獨獨相中一個身無所長的小毛孩,是真正出於一種同情嗎?也許我隻是看中了他的馴服好使,單純可欺,更不擔心他才華橫溢從而蓋過我自己?我對他常常一臉微笑,但微笑中是不是透出了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蔑和漠視?對這一點,他豈能看不出來?
我一直急切希望他長進,這不是什麽問題。問題在於我為什麽希望他長進?為什麽催他練好字、撿回英語以及盡早學會開汽車?恐怕是為了讓他更好使喚罷了,今後承受更多的勞動負擔吧?他肯定記得那次我怒發衝冠大喝一聲“現在就去”,像要把他一口吞下去。當時旁人都被嚇得變了臉色。不過是辦錯了一份批文,錯了再辦就是,值得那樣凶神惡煞地給臉色嗎?你就沒辦錯過事嗎?人最不能忍受的,不是敵人的凶狠,而是朋友的冷眼。這種冷眼會不會像一道閃電,讓小周總算看清了一切?
我對他的幫助也無不可疑。他家裏生活困難,為何就不能同意報銷他那些交通違章的罰款?我既然熱心為他介紹對象,為何就不容許他上班時在電話裏與女人多聊幾句?他太有必要與牟總一家拉上關係,但我為何對他為牟家跑腿老是耿耿於懷心生妒意?當然,他知道姓牟的不是什麽好鳥,公費吃喝公費遊山玩水,為了與朋友在周末一起釣魚,就可以花上一大筆公款在波音飛機上坐頭等艙。不過,姓牟的至少坦蕩,不玩清高,表裏如一,想撈就撈,想腐敗就腐敗,倒也本色個性,比偽善還要可愛幾分吧?偽善就是刻意做好人,成天練氣功一般強打精神道貌岸然,心裏卻偷偷咽下吃虧感和委屈感,實在憋不住了就大喝一聲“現在就去”,把一口惡氣往同事和下屬那裏撒。
這不是牟總常說的“小廉大貪”和“小忠大奸”麽?
小周當然知道我從不多吃多占,連在辦公室撥了個私人長途電話也要事後交錢,這當然會激起同事們的嘖嘖讚譽——但我圖的不就是這個?不就是一直在積累名聲和收攬人心麽?他並不反對這一點,甚至一直想兩肋插刀助我步步高升,將來一路接掌黨權政權軍權。他隻是討厭我利己還要損人,損人過分以至到了不要朋友的程度。不是麽,我標榜清廉便拖著大家一起喝白開水,炫耀能力就拖著大家一起來做牛做馬累死累活,真是一將功名萬骨枯哇!
也不看看現在脫貧致富是什麽形勢——現在哪個國營公司還做這種蠢事?不是都在把公家的電扇、沙發以及貨款都往家裏搬麽?不都在一遝遝的白紙條來報賬然後個個吃得肥頭大耳紅光滿麵麽?……他小周本來可以去那些單位的,要去了的話一定早就發了。他之所以沒有去,完全是看在朋友一場的情分上,為我做出巨大的犧牲,包括給我跑腿辦事以及擦一擦自行車。
可悲的是,我製造了這樣一個貧困區還自以為是,扮演著道德家的角色就不卸妝了。我自己找累找苦找麻煩,卻向觀眾索要掌聲,索要他們的言聽計從與感恩戴德。我甚至粗暴幹涉他們的私生活:“你再不要理那個女人。”
“我知道,我一定下最大的決心。”他知道我對牟總有成見,不便與我爭辯。
“你以前也下過決心。”
他無法不展開抗辯:“你想想,她是總經理的妹妹,我得罪得起嗎?她的眼睛又確實讓我喜歡,那麽大,那麽大。”
我在露骨地挑撥朋友之間的純潔友誼:“你死了心吧。你就是給她做一條狗,她也不會看你一眼。”
他不得不正大光明地宣告:“我知道。我哪不知道呢?我對她其實沒有任何非分之想。感情這個東西不能太庸俗是不是?我就是喜歡她,但絕無邪念。我幫她幹活,是我的自願。她利用我,但我無所謂。我不是為了回報才……”
我再一次惱羞成怒:“你賤嗬!”
他被深深地傷害了,心頭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但他是弱者,既不能得罪牟家也不敢得罪我。“是的,我知道,我是賤,是個沒用的人。”
我自覺有點失態,口氣稍有緩和:“有時間的話,為什麽不做點正經事?”
問題是,什麽是正經事?整理文件接待來訪端茶送水記錄電話這些正經事周中十做得還少嗎?唱歌下棋喝喝酒找找女人這哪件事又算不正經?難道隻有仕進為官才算正經?一切陰謀家都是這樣可惡。他們常常表現出對手下人的關心,實際上隻是把手下人當配角,以成全自己的一場場道德演出。不,那些手下人連配角也不是,隻是一件件道具。當演員在聚光燈下文唱武打叱吒風雲,博得了一陣陣喝彩,甚至摘走了金光閃閃的獎牌,道具就會被鎖到倉庫裏去,在黑暗中無人理睬,慢慢蒙上灰塵。在以後的某個時刻,演員可能還會回頭來看看道具,見麵時拍拍肩膀,開一點不鹹不淡的玩笑,甚至還可能問寒問暖並且給一點幫助。這樣,在物質方麵完全榨幹對方以後再取得精神優越,演員們把好事都占全,包括享受著大貴人不忘舊相識的美名。但此時的雙方都很明白,那不過是一位演員對一件破舊道具的友誼。道具最終會被拋進垃圾堆,徹底完蛋。
這一切難道不是很清楚?
那麽,我該不該被周中十刻骨仇恨?為了他的後半輩子,為了其他弟兄們的後半輩子,他該不該替天行道地向我舉起菜刀?
我想得全身大冒冷汗,趕快撥通警察的電話,說我已經完全知道了周中十的犯罪動機。我隻是說得有點亂,似乎一直沒讓對方聽明白。
九
有人說看見過小周,在泰國曼穀的一條街上。據說小周走得一跛一跛的,很可能是被人打傷了腿,或者是胯下的梅毒發作,走起路來不大方便。
也有人說小周曾出現在福建,完全改名換姓,手上戴著幾個金戒指,在一個地下賭場當發牌員,看上去還混得不錯。
他會不會重新出現在海南島,誰也說不定。這年頭的海南島就像百慕大,白熾化的熱帶陽光下一切都閃閃爍爍和飄飄忽忽,任何人落入這裏都可以刹那間無影無蹤,但說不定某個完全想不到的人刹那間又冒出來,讓你覺得世界太小。來自四麵八方的移民互不相識,如同象棋圍棋軍棋跳子棋等多個棋種混成一個棋局,大家別別扭扭將將就就地走起來再說,不知道將走出一個什麽結局。照這樣下去,哪一天周中十突然坐著大轎車,揣一本南美國家的護照,帶著自稱來自中央軍委或者前蘇聯的什麽客人,來談談有關原子彈的大生意,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我在雜誌社工作了幾年,夢中再也沒有出現過殺人事件。究其原因,可能是同事們不再屈從我的約束,也不再用讚揚和敬佩來嚇唬我。我在平庸中感受到一種安全。為了加強這種安全,我不僅上班帶頭遲到和早退,有時還詐稱自己吸食過大麻,倒賣過黑槍,用啤酒瓶打過架,這樣很多同事就笑得比較輕鬆,對我拍拍肩,擠眉弄眼——他們肯定覺得我一肚子壞水,是他們秘密的地下同誌。隻有老婆對我越來越不滿意,下班回來看見家裏碗沒洗,地沒掃,滿屋子煙霧中,我還躺在被子裏。她洗著洗著碗,終於腳一跺,哇的一聲哭出來,扭頭跑出門去……
夜裏,我去尋找她。我找到了潮水般湧來的摩托車流轟鳴震天,找到了餐館前滿地的剩菜煙頭和髒兮兮的衛生紙,找到了一個死者被匆匆抬出醫院而旁人眼中幾乎沒有掠過悲哀,找到了夜深人靜時水井中木桶空空撞擊石壁的聲音,還找到了菜市場鴿籠邊當場燙鴿的湯水浮起一圈羽毛。我沒有找到老婆,卻與一位漢子撞了個滿懷。對方從地上拾起帽子,衝著我會心一笑,輕輕地說:
“兄弟,你走錯了。”
你走錯了。這是他的提醒還是他受人之托來傳達的一句忠告?他臉上的笑紋怎麽那樣奇怪?他不是一個什麽知情人吧?
有一個女孩來找過我,自稱是周中十的同學。其實我見過她,知道她與小周交往過一段,兩人曾在飯店和舞廳進進出出。她眼下濃妝豔抹,脂粉蓋住臉上的陰麻子,眼圈黑黑的,戴著大耳環,有些瘦削的肩膀在寒風中裸露,束胸的輕紗退到某個精確的分寸,使小小乳房呼之欲出。她抽著煙,交給我四百五十一元錢。
“周中十要我把錢交給你,說他欠你這個數,是掛曆貨款。”
“你什麽時候見到他?”我大吃一驚。
“這個你不要問。”她又從提包裏取出一個棋袋,就是周中十常用的那副花梨木象棋。“還有這個也托我交給你,說是留一個紀念。”
“他現在哪裏?”我的臉色一定變白了。
“要警察去抓他嗎?”女子冷笑一聲,“抓不到了。他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再也不會有煩惱的地方。”
“你什麽意思?你是說……”
她吐出一個煙圈,沒有說話。
“這不可能!”
“你覺得不可能,就不可能吧。”她的態度仍然冷淡,愛理不搭的。
“請你告訴我:他沒留下什麽話?”
“沒什麽……哦,好像有這麽回事。他要我告訴你,他對你表示抱歉,說他曾經傷害過你……”
“你往下說,他怎麽傷害我了?”
“記不清了。好像是說他氣不打一處來的時候,做過什麽蠢事,隻是沒有得手。他對此一直感到很後悔,但沒勇氣向你說出來。”
我幾乎要喊出來:“不,他說錯了。那隻是一個夢,一個夢!他怎麽能把夢裏的事情當真?”
“夢?”女子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說什麽呢?”
“他肯定是記亂了,記糊塗了,把我說的都當成了事實……”我不知如何才能把這事說清楚,不知如何才能用事實證明周中十與那個夢境無關,但女子顯然已經不耐煩我的囉嗦,一揚手,東張西望,叫服務員結賬。“我還有一個約會。對不起,以後再來聽你講故事吧。”她付清了兩個人的咖啡錢,旋起一道香風,匆匆離去。
我麵前隻剩下周中十的那一袋象棋,還有一筆錢——我怎麽敢用這筆錢?這一筆我幾乎已經忘記了的錢?
我鼻子有點發酸,使勁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掐了掐自己的手腕,再一次確認自己不是在夢中。
這一年年終,我原來供職的那家公司舉行創業五周年慶典。作為公司老員工,我受邀去參加了一個晚會。牟總宣布公司再次獲得巨額貸款的好消息,然後輪番接受一批批員工的敬酒。牟女士在席間飛光流彩,獻上了幾段京劇,唱得確實悅耳動聽出人意外。員工們高興得紛紛熱烈鼓掌。她說忘了詞,立刻有人爭先恐後去幫她拿歌本。她笑得捧腹彎腰,攝影師就叭叭叭地爭著給她拍照,拍下那嫵媚多姿的瞬間。
讓我們蕩起雙槳,
小船兒推開波浪。
……
周中十以前經常演唱的這首歌,現在沒有人唱了。聽席間的老同事說,公安局不久前確實送來了死亡通知書,稱他的屍體已經找到,是從河底浮上來的,身上還殘留著曾經係過大石塊的斷繩。還是這位老同事告訴我,死者曾經在公司裏收養過一隻野貓,每天為小貓收集殘魚剩蝦。說也奇怪,自從傳來死者的消息以後,小黃貓就開始拒食,哪怕麵對著上好的海魚也掉頭而去,隻是四下裏哀哀地號叫,全身的長毛髒得結成條結成塊,被蒼蠅追繞著,眼裏盛滿著恐懼。它最後死在垃圾堆裏,死在一隻球鞋上——有人認出了那球鞋,足有四十三碼大,曾出現在本公司一位青年的腳上。
199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