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茶
穀雨茶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82年《北京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飛過藍天》。
一
穀雨過後,淡綠的新芽你推我擠往上躥,嫩生生的,水浸浸的,手一碰上去它就斷,嚼在口裏苦得出甜,很是逗人喜愛。
可這一季茶碰上了麻煩——不知從哪裏刮起了一陣私偷亂搶的風,把有些茶園剮得七零八落。有人說得新鮮:合久必分,沒看見有些地方正在分隊、分田、分農具嗎?天曉得這茶園分不分?到時候分到自己手裏是肥是瘦是骨頭?還有人說:政策屙尿變,犁來耙去害得老實人吃虧,不如趁現在鬆了緊箍咒,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嗬……這些話,有人不信,但林家茅屋的一些婦女信。到晚上,她們潛入夜霧,走東串西,交頭接耳,邀伴結夥,提著竹籃布袋,背著幹部往公社茶園去。汪,汪汪,大狗小狗叫得老人們憂心忡忡:真是越活越糊塗哩,照這樣鬧下去,隔著肚皮估崽,曉得要鬧出個什麽名堂來?
婦女中也有穩得住的,蓮子嫂就是一個。
蓮子嫂,本隊有些人也不熟悉,一閉眼,隻能抓住些片斷印象:她在塘邊洗衣,直起腰來,用水淋淋的手腕抹一下頭發,給人一個秀美的側身剪影,還有疲乏、怯生、不大好意思的眼神。她給過路歇腳的客人敬上熱薑茶,用圍裙擦擦手,忙不迭去門口趕雞趕鴨,不讓它們襲擊客人的米籮。她赤腳走下濕漉漉的草坡,尖尖手指分開一紮秧,一閃眼,在田裏播出了一片翠綠,耳邊的鬢發隨風飄過去,飄過去,最後被汗水貼在嘴角邊……這個活得就像沒有發聲器官的女人,沒讀過多少書,一種娘家口音在這裏顯得拗,家裏兩頭豬老是不上膘,自己又一連兩胎都生的女子,如此等等,都是低頭度日的理由。
平時除了洗衣上工,她很少出大門。即使被下屋的胖大嬸拖出去串門,人家媳婦們做擂茶,罵男人,笑嘻嘻談雞鴨下蛋和媳婦生崽,她隻是蹲在牆角上鞋底。很自然,婦女們邀她去公社茶場做“那件事”,她是不會去的。
那不是偷麽?查出來不會要站台子作檢討麽?吞了不幹不淨的財,不會要嘔出來麽?她蓮子是不會去的。
“你呀,就是陽雀子膽,怕什麽鬼?”胖大嬸把袖子挽得老高。
蓮子嫂還是搖搖頭。
她還整日提心吊膽,怕胖大嬸帶頭闖下禍來。要是大嬸真被幹部罰一下,失臉麵不說,她家小把戲也跟著活造孽哩。
可是第二天村裏清清靜靜的,沒聽見幹部來吆吆喝喝和捶門打戶。第三天,胖大嬸還是有說有笑,放雞鴨,接送客人,沒人來動她半根毫毛。這就怪了,她們還真能瞞天過海?
她借尋豬菜的機會,去上屋下屋瞄一眼,打探個虛實。她發現地坪裏正熱鬧,一些婦女把偷來的茶葉一筐筐一袋袋搬出來,由一個外來人掌秤收購。有人指指點點,說那人是從新疆來的茶販子,出的價錢比供銷社的高四五倍。照這樣一算,胖大嬸光這兩天就多了一百多塊錢……嗬喲喲!
雜貨挑子也來湊熱鬧了。鈴鐺搖得當當響,引來小把戲們叫叫喊喊。胖大嬸當場摸出兩張花花的大票子,給婆婆扯了段棉綢,買了紙煙紅糖準備接匠人……這些蓮子嫂倒不眼紅。隻有大嬸買給女兒的那雙皮鞋,還有亮閃閃的小裙子,才讓她心裏癢。
女兒彩彩也混在人群中看熱鬧,癡癡地看著小裙子,目光在那裏生了根。蓮子嫂心裏有酸溜溜的味,上前把女兒的小辮一扯:“有什麽好看嗬?要你守住菜園趕雞,你一雙野貓腳跑到這裏來了。還不快回去?”
“我不……”
“討打嗬?”
她硬拉著彩彩回家了,饞得女兒撅著嘴,一步一回頭,小爪子在她身上狠狠地揪。
蓮子嫂回家取出了新褲子。
“我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彩彩憤怒地大叫。
“你要麽樣的?你看這花邊,這口袋,這紅玻璃扣子……”
“狗屎扣子!”彩彩幾乎絕望。
“乖乖,聽話,這一件最好看了,買都買不到的……”
“我不要,我要扯爛它,我要戳爛它……”
要是能上天,蓮子嫂真願去摘幾顆星星,搓成團子給彩彩吃。可彩彩還是哭鬧,雙腳亂踢亂蹬,踢得蓮子嫂心裏冒火,捉住女兒,朝屁股上就是兩巴掌,打得孩子大哭。“不穿?我剁掉你的腿!”
女兒總算被製服了,抽泣著出門去了。蓮子嫂籲了一口長氣。但打過孩子,自己手有點發軟,心裏有點發酸。為麽事要打?女兒天不懂地不懂的,打起來可憐。自己早就想給她買兩身衣了,可錢呢……她心慌意亂,趕緊不停地掃地,忙不停地洗衣,忙不停地剁豬菜,剁得噠噠噠山響。她突然想起了胖大嬸,胸口一跳,一刀差點剁了手。她閉眼摸出一小把草稈,睜眼數了數:八根,雙數,雙是吉!再數數看,不錯,是八根呀!
她反倒希望出現個單數就好了。
二
蓮子嫂提著竹團籃和塑料袋,終於也混進了偷茶搶茶的行列。月亮躲進了暗雲,正好不會照見她紅得發燙的臉,還有哆哆嗦嗦的手腳。如果說她最初觸到枝葉時還有點慌亂,還有點胸口透不過氣來,但過了一陣,看到周圍都是同夥,不覺有了幾分安心。也是,胖大嬸講得對,這茶樹親手栽,茶枝親手修,茶葉就不該親口吃麽?
每年春、夏、秋三道茶,蓮子嫂每聽到公社的喇叭一叫,就帶著冷飯團子到茶場領牌子,上茶坡。她手指頭都磨破了,生痛,透血,黑黑的茶汁垢洗都洗不脫,但她一年到頭都很難喝上一口好茶。那次隊上派飯,把公社武裝部長曹麻子派到了她家。曹部長是貴客、稀客,用老木葉煎罐來招待他,實在有點拿不出手。蓮子嫂隻好出門去借,汗爬水流跑了四五裏路,才在下河灣三叔家借了兩撮細茶。回家時有點遲,來吃飯的幹部已經進門了。
曹麻子剛鋤了半天棉花回來,鬥笠殼一丟,自己動手在水缸邊喝了半瓢涼水,灌得自己汗珠子刷刷往下滾。
“哎呀,你何事喝涼水?我這就燒茶。”蓮子嫂急得往灶下趕。
曹麻子口氣裏透出埋怨:“你到哪裏去了?到飯時了,還冷火悄煙的。還不煮飯我就要自己動手了。我下午還要到公社裏趕會。”
“對不起,我借茶葉去了……”
“借茶葉做麽事?”
“待客呀。”
“待我這個客?嘿,你借龍井茶我也喝不出味。我曹福林就喜歡一口涼水。”
蓮子嫂好生奇怪:“你不喝茶?”
“不喝。”
“這就怪了。都不喝,公社裏的好葉子都到哪裏去了?”
對方冷笑一聲,“哼,你放心。你不喝我不喝,這好葉子就沒人喝了?不會讓它漚爛的喲。”
對方搖起蒲扇來回走了幾步,見主婦還是一臉疑雲,就粗聲道:“老實告訴你吧,好茶葉是省裏的小車子拖去了,縣裏的口袋裝去了。有時候白條子都沒打一個。公社是蛤蟆打拳,隻這樣大的手腳,想管也管不住。”
蓮子嫂鬧不明白了。“那些人憑麽事要把好葉子都收去?他們在茶園裏挖過土?挑過糞?打過蟲?”
“怕是前一世試過味的。”
“他們那麽好的八字,命定了要吃冤枉?曹部長,這好不平哩。”
話講得有點離弦了,曹福林回頭拍拍蒲扇:“莫亂講,嗯?快些煮飯吧,莫亂講。”
蓮子嫂本來還有好多事想問,見部長不樂意搭腔,就不敢問了。唉,幹部總是向著幹部吧?幹部哪有心思來管小百姓的事?這一想,蓮子嫂覺得人生天地之間,有很多事是不需要她知道的,也是她不可能知道的。
她已經習慣了罐煎老木葉,包括用這種粗貨孝敬娘家人。不料外公是從福建茶鄉流落到這方來的,最講究一口茶。土改時他什麽也不想要,就想分財主家那一塊茶園,要財主家那一套古香古色的細瓷茶器。每天晚飯後,半壺葉子半壺水地泡上濃濃一壺,悠悠然喝到燈黑,就有了半人半仙的快活。現在,女兒帶回娘家的全是老木葉,怎不叫他七竅生煙青筋暴起?一怒之下,他連外孫女也不抱,一甩手到對門屋裏打牌去了。可憐蓮子嫂,到溪邊去給外公洗衣,哭得好傷心。
眼下,蓮子嫂就要有細茶了,終於要為自己采一回茶了!這是自己的,自己的,自己的!這是家公的,外公的,家婆的,外婆的,大姨的,二姨的,大姑的,二姑的,彩彩的,丈夫的……她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來,把無限的幸福一股腦都采回家去。但她發覺自己的手腳還是很慢。旁邊一位嫂子,同她一起動手的,頃刻間已經滿筐了,懷兜已經鼓鼓地脹起來了。再看看其他的人,嗬呀,原來她們哪裏是在摘,那是在揪!是剮!是破壞!莫說摘三芽留餘葉,莫說摘大株蓄小株,刷刷刷一陣風之後,新的老的粗的細的全進了竹籃。手過之處,茶樹隻剩下一些光杆杆。
蓮子嫂驚呆了。真作孽,這些茶樹不都會被剮死嗎?死了可還能發新芽?……她想勸大家手下留情。不過天黑,星光照見的,都是些外村人的陌生麵孔。她的口音又不好懂,講出來別人不一定懂,難免還會惹別人笑。眼看著上茶地的黑影越來越多,有些人下手也越來越狠,她急出了一身冷汗。
“蓮子嫂,”不知是誰在問她,“你怎麽發癡?快摘呀。”
“我……想回去了……”
“嘻嘻,是想老倌了吧?”
“我頭有點痛……”
“機會難得有,等下幹部來了,嘴邊的湯就喝不到了喲。”
幹部?蓮子嫂心裏一亮,心想真要是幹部來了就好了,隻有他們說話才有斤兩,有煞氣,有威勢,才能保得住這些茶園。
三
公社裏幹部幾十號人,蓮子嫂隻認得曹福林。她決定去公社找老曹,但不知道路該怎麽走。自從她嫁到這一方來,她去公社的次數極少。第一次是去扯結婚證,她穿著紅花襖子,隻記得揪衣角,看腳尖,聽別人如何議論自己,眼不得一頭紮到地裏去,哪還有工夫記路?第二次是去公社參加節育學習班,就是胖大嬸說的“閹人”學習班。她躲,沒躲脫,碰上曹麻子派人行蠻,硬把她推上了拖拉機。她隻知道哭天哭地,眼淚刷刷流,哪還能看清公社的位置和模樣?
她深一腳,淺一腳,終於過了三眼橋,找到了一列青瓦白牆平房。砰砰砰,她把門敲響了。
一個睡眼惺忪的老頭開了門:“你找哪個?”
“我……我找公社幹部……”
“碰了鬼喲,公社在南渡邊,你剛好背了方向。這裏是農機廠!”
蓮子嫂幾乎要哭了。
見這個女子可憐,老頭問她找幹部有什麽事。
“我沒什麽事……”
“沒有事亂跑什麽?不怕紅毛狗嗬?不怕蛇嗬?”
“我……”女人要哭了。
沒盤問出幾個字,老頭歎口氣,揮揮手說:“電話機子在那邊,你去打個電話吧。黑天黑地難得跑。”說完披著衣又睡覺去了。
蓮子嫂到大隊代銷點買鹽時,看見過大隊幹部打電話。到底怎麽打的,她沒試過。她鬥膽拿起話筒,不知道話筒哪一頭是上,哪一頭是下。她左拍三下,沒有聲音。右拍三下,沒有聲音。順著講或倒著講,反正是沒有聲音。這個“電”怎麽這樣欺生呢?一睡就不醒了,拍它撓它揪它還是死豬一隻。
蓮子嫂有的是腳力,笨人做笨事,她決定還是自己到公社去跑一趟。約摸半個多鍾頭之後,狗吠聲汪汪汪,她在一個釣魚人好心的向導之下,全身汗濕地敲開了公社大門。開門人問清來由,找來曹福林。
“你這位嫂子有什麽事?”老曹比以前發福了,皮膚還是又黑又亮,粗壯手杆上套了塊手表,一個哈欠打出來滿室生風。
對方不認識自己了嗎?“老曹,我是……我是林家茅屋的呀……”
貴人健忘。對方還是不記得。“又是林家茅屋的?我的娘,你們村硬是隻積魚,沒什麽肉,盡是刺。今天隻看見你們來扯麻紗,剛才走了三四班,都是來要田的。沒過門的媳婦要,瞎子老倌也要。我講了這包產到戶會包出鬼來。這不是?”
“老曹,我,我不是來要田的……”
“那你是來要牛的?”
“我……”
“哎呀,有話就講,我又不會吞了你。”
這一吼,蓮子嫂反倒更慌了。“我,我這在說哩。我今天晚上本來不想去的。我曉得那事不光彩……隻怪我思想不好,看見大家都去了,也就跟著去了。下屋的大嬸說沒問題。說現在幹部不管事了,還說有人發了財,兩天就賺了一頭肉豬。她叫我多帶兩個袋子,路上不要亮手電筒……”
對方已經出了一口粗氣:“老天,你這本故事真難聽。去去去,進屋抽張椅子來坐。你坐下慢慢講。”
對方急,蓮子嫂更加慌,進門時,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她不知道對方還講了些什麽,反正她沒坐,也沒喝水,固執地站在門邊,固執地照她那種囉嗦方式,一五一十說明來由。
曹麻子總算聽清楚了。“什麽?這些婆娘吃了雷公膽?越鬧越沒規矩了!明天隻怕還要到公社來揭瓦搬鍋喲!”他麻點漲得通紅,猛拍桌子,跑到院子裏喊:“王胡子劉胖子,快些起來!茶園都快搶光了,你們快些帶繩子!鄭矮子,槍在哪裏?武裝部的槍呢?……”
公社鬧騰起來了,一扇扇窗子裏的燈亮了,開門聲和腳步聲響成一片。幹部們擦的擦眼睛,打的打哈欠,披著衣跑來緊急碰頭。知道是怎麽回事以後,他們議論紛紛,各獻對策,免不了還帶出很多抱怨。有人說這就是責任製引出的禍,現在穿草鞋的不怕穿皮鞋的,都沒有王法了。有人說這不關責任製的什麽事,主要是工作沒抓好,群眾怕政策變,所以輕信流言。有人說今天機會好,一定要下毒手,捆幾個回來,殺雞給猴看。有人說不能戴手表去,上次偷竹子的婦女人多成王,差點搶走了周書記的上海表和打火機,還差點剮了周書記的褲子……正在這時,曹麻子開始給公安局打電話了——蓮子嫂終於看清了“電”是怎麽打的。
打完電話,曹麻子好大的火氣:“好麽,他們上麵不表態,得罪人的事都讓我們頂著?這茶場是我私家出錢辦的?他們曉得講活話,活得新鮮,老子就不會乖巧?”
一位白臉書生說:“老曹,這就是了。他們不是要我們相信群眾麽?我們就相信一下如何?就算茶葉搶光了,不也是給中國人吃麽?”
一位穿軍褲的中年表示懷疑:“你今天放一寸,明天他們就要一尺。不給點顏色看看,他們不曉得釘子是鐵打的。”
一位精瘦的長者咳了幾聲:“對對,論理還是該管的,不過最好要婦聯主任去管。嗯,婦女同誌們實在厲害,搞不好,你還沒沾她,她就坐地打滾,扯爛汙,罵痞子,個個都是母夜叉嗬,嗯嗯……”
一個後生子笑起來:“她們敢罵?我偏要去摸摸老虎屁股。站著屙尿的還怕她們蹲著屙尿的?”
幹部們又笑了,又罵開了,罵上級也罵群眾,罵東罵西罵天罵地。他們誰都沒有注意蓮子嫂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四
帶著曹麻子借給她的手電筒,蓮子嫂往家裏趕。快到家時她想起一件事,覺得應該去給姐妹報個信。按照她的估計,幹部們今晚肯定要下手了。
月亮已升出了東山,在有水響的地方丟下一把把碎銀。石板路被霧氣抹得好涼,好滑,好潮濕。身後不知什麽東西噗噠一響,嚇得她頭也不敢回,咬緊牙跑起來,一口氣跑過了兩個坡。好在腳步聲驚動了一些青蛙,撲通撲通跳下水田,攪碎了水中月光——聽人說,有蛙就沒有蛇的。
哎喲——她突然一失腳,連人帶竹籃翻下小橋。手一摸,是冰涼的水。再一摸,旁邊是水草和刺茅。“救命啦——救命啦——”
夜深人靜,聲音傳得遠。
幸好這裏已經離茶園不遠。幾個黑影趕過來了,把她拉上岸,還幫她找到了竹籃。據這些女人們說,這個木板橋原來是有三根樹的,不知今天為何少了一根,肯定是被賊人偷走了。抓到這個賊人非要千刀萬剮不可。
“多謝各位大姐大妹……”蓮子嫂連連鞠躬,“我是來報個信的。幹部們就要來了,拿著繩子來了,大家趕快回去吧。”
女人們一聽就慌了。但也有人不太相信,問蓮子嫂是怎麽知道的。形勢就在這一刻急轉直下。蓮子嫂本來已經在路上編好了詞,不想把自己暴露出去。她想說自己是聽一個釣魚佬說的,是自己去小河邊喝水時碰巧遇到釣魚佬的,而釣魚佬的女婿剛好在公社當幹部……但她編得再圓也沒有用,一張開嘴,把詞全忘了,還是直腸直肚如實交代。
幾個黑影默了一陣,立刻像炸開了的鍋:
“是摘了你家的茶嗬?要你去放什麽屁?”
“這騷貨把我們都賣了,剛才不如讓她浸死!”
“去找團牛屎來,塞她一嘴巴!”
“撕,撕她的臭嘴,看她以後還嘴臭不!”
蓮子嫂慌了,幾乎要哭起來。“大姐大妹們,我可沒有害人之心。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鄉親,我隻是怕茶樹都剮死了,太可惜。你們也是吃五穀做陽春的,把好好的幾坡茶園剮死了,你們說,有哪樣光彩?為兒孫想,有哪樣德呢?兒孫還要指靠這些葉子過日子哩……”
女人們哪管她的辯解,一個個都瘋了似的,上前奪了她的籃子和手電筒,扯掉她的頭巾,揪著她的頭發,撕開她的衣扣,口口聲聲要塞牛屎。蓮子嫂感到自己臉上一熱,大概被人甩了一巴掌。又感到自己背上一麻,大概被人猛擊了一拳。她踉踉蹌蹌撞到一棵樹上,突然在絕境中爆發了勇氣,咬著牙大喊:“你們打死我!打死我!打死我!……”
這種出人意料的撒潑,反把群毆者鎮住了,使她們突然靜下來。
“你們打呀,再打呀……這事就是我告的!明人不做暗事。我告了,要砍要殺,你們來呀!”
群毆者反而一哄而散。蓮子嫂後來才知道,正在這時,幹部們帶著警察和民兵和也趕到了。大路那邊有拖拉機強烈的射燈光束,有喧嘩的人聲,有手電燈到處亂掃,還有曹麻子驚天動地的喊聲,給她解了圍。
她渾身疼痛,腦袋一陣陣發暈,好容易站穩了,但不知道該往哪裏走。一個個女人從她身邊跑過,就像就要下油鍋受刑,發出此起彼伏的尖叫。有一個正在號啕大哭,那是胖大嬸。聽說她剛才不但全部茶葉被沒收,不但竹籃和旅行袋被沒收,連手腕上的一個銀鐲子也被扣留,說是要等她交了罰款以後才能領回。另一位婦人捶胸頓足賴在地上,幾乎是被幾個人抬著走的。聽說她也是倒了大黴,不但茶葉什麽的被沒收,而且手電筒也丟了,雨傘也踩破了,還有一隻剛穿了半個月的皮鞋不知去向。
好多女人氣得哭了起來。蓮子嫂眼窩子淺,一聽到哭聲,不知為什麽也哀哀地跟著哭了。沒料到事情成了這樣子。她心裏一陣陣急:當幹部的怎麽能這樣呢?老曹他們怎麽能這樣心狠呢?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她今天晚上是不是真惹了大禍?是不是真該千人咒萬人啐嗬?……她兩眼一黑,差一點暈倒。
手電光還在亂晃,黑影子還在亂竄,分不清哪是摘茶的女人,哪是護茶的警察和民兵。一個粗嗓門衝著蓮子嫂大吼:“站住!”
她在強光下睜不開眼,一身都在抖。
“你把茶葉藏在哪裏了?”
“這位小叔子,我……沒有……”
“沒有?你是來觀風景的是吧?這晚上風景好看是吧?”
“我真的沒有……”
“還想抵賴!你們的把戲我都清楚。把茶葉藏到樹洞裏,藏到草窩裏,明天再偷偷來取。騙得了誰嗬?”
蓮子嫂張口結舌,完全答不上話。
“這婆娘有對耳環,看見沒有?要她把耳環交出來。”
“對,把耳環取下來!快點!快!”
“不給她下狠招,她根本不會說實話!”
幾個男人衝著她直嚷嚷。
蓮子嫂有理講不清,隻得把耳環取下來。她不知道對方是怎樣離開的,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能戴耳環,不知道母親給的這件陪嫁物冒犯了誰。對方說,她要帶著檢討書和罰款才能換回耳環,這一切她都沒有聽清,隻知道自己耳朵上輕了一些,少了點什麽,有點空落落的感覺。
她鼻子一熱,委屈地哭出聲來。哭著哭著,身子順著樹幹坐下去了。哭著哭著,淚從指縫中流出來了。
她感到奶頭有點脹。要喂奶了,天大概要亮了吧?她還得趕回家去喂孩子,尋豬菜,挑水,煮飯燒茶,不能在這裏哭。想到這裏,她掙紮著爬起來,頭發蓬鬆,腿骨酸痛,搖搖晃晃地走下山坡。當曙色出現在天邊,她到河邊洗了把臉,軟軟的身肢一下跪在石板上,一片紅霞落在手中。
198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