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茅草地

  西望茅草地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80年《人民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飛過藍天》等,曾譯為俄文,獲1980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茅草地,藍色的茅草地在哪裏?在那朵紫紅色的雲彩之下?在地平線的那一邊?在層層的歲月層土之中?多少往事都被時光的流水衝洗,它卻一直在我記憶深處,像我的家鄉、我的母校、我的搖籃——廣闊的茅草地。


  一

  中學畢業那年,正碰上國家動員青年支農和支邊——建設祖國的莊嚴號召,爭當英雄的豪邁理想,怎不使一個青年人熱血沸騰?父母都以為我瘋了,在幾本蘇聯詩集裏走火入魔了。照他們的意思,如果不能繼續升學,考慮到家裏的困難,那麽我至少應該去就業賺錢,何況那個金屬軋延廠已經同意我上班。我煩透了他們的嘮叨。談判,吵架,絕食,摔打家具……一切都過去了,行李還卡在父親手裏。心一橫,我隻身混上西去的列車,混在下鄉的同學當中,隻帶了一支牙刷。


  道路神聖而漫長。當列車穿過白天與黑夜,駛過重重青山,廣闊的茅草地展現在我們麵前。拔地而起的巨石,撲撲驚飛的野雞,木橋下彎彎的河水,還有耳環閃亮的少數民族婦女,一切都令人興奮不已。據領隊的老楊說,這裏漢、侗、瑤等多民族雜居,經過曆史上多次大規模械鬥和遷徙,人口日益減少,留下一片荒涼。可荒涼有什麽要緊?一張白紙可以畫最美的圖畫。眼下我們要在這裏親手創建共青團之城,要在這裏“把世界傾倒過來,像傾倒一隻酒杯”!

  一個光著頭的小老漢趕著馬車來車站迎接我們,幫我們轉運行李。見我們一時找不到茶水,他遞來一隻軍用水壺,請我們喝米酒。


  “請,請!”


  他的一隻手蓋在另一隻手的腕節上,據說那是表示恭敬的當地習俗。


  “酒?謝謝。老大爺,有冰棍嗎?有汽水嗎?這裏有什麽水果嗎?”


  他顯得有點為難。不知是誰,發現路邊一個姑娘的背簍裏有紅薯和藕,大家一擁而去,把他和酒忘在一邊了。


  直到我們來到歡迎會場,領隊的老楊請他上台講話,我們才吃了一驚:他就是場長?就是那個早有耳聞的轉業上校?

  他累得全身是汗,不知什麽時候脫了上衣,往台前走的時候,被老楊拉了一把,才找來一件白布衫遮去赤膊。他走路的時候,有老騎兵常見的羅圈腿步態。


  “說什麽呢?我是個大老粗,老丘八,肚子裏沒詞。我要說的第一點,剛才老楊已經說了,就不說了。我要說的第二點,不說你們也知道,也不說了。”


  這種開場白真是逗人笑。


  擴音器發出尖銳的電流聲,大概是被他的大嗓門震出了毛病。他覺得電流礙事,索性把擴音器抹到一邊去,直接向我們喊話。這就說到他的第三點了:“……茅草地現在一無所有,醜絕了。但這有什麽要緊?鋤頭底下出黃金,隻要肯流汗,隻要肯下力,將來這裏就是聚寶盆,就是人間天堂!那個歌怎麽唱來著?什麽江南……江南……老楊,你機西分子嗬,也曉不得?……”


  後來才知道,他是指一首《江南處處好風光》的歌。他“曉不得”唱,更痛恨老楊同樣“曉不得”唱——像本地很多農民,他把“知識分子”說成“機西分子”,把“不曉得”說成“曉不得”。


  我們再次笑得前俯後仰。


  “以後我們要有洋房子,有大馬路,有電影院,有運動場,有工廠和大學,還有這個這個……”他兩手搖了兩下,做了個拉手風琴的動作,大概就是指手風琴了。“不實現這個目標,砍掉我的腦袋,就地正法!完了!”


  全場暴發出山崩石裂般的掌聲。


  他笑著擺擺手:“現在不鼓掌沒關係,兌現了再鼓掌。嗯?”


  掌聲更響了。


  二


  我後來才知道,茅草地一點也不詩意,而是沒完沒了的地雷陣。那些大大小小的頑石,盤根錯節的樹蔸,就能把鈀釘和鋤口每天磨溶好幾分,震得我們這些少男少女的手心血肉模糊。要命的是,這樣的地雷陣一眼望不到頭,還不把我們嚇暈?

  玉米,木薯,黃豆,甘蔗……我們的腦子裏從此隻有草本和木本,再加一點大糞和農藥的氣味。出工兩頭不見天,一個個都曬得像黑人。晚上回家還要剝麻,剝花生殼,修補箢箕和籮筐。這樣還是忙不過來。剛鋤完這裏的草,那邊的草又比苗還高了。累得兩眼翻白喘大氣了,豆苗還是稀稀拉拉。但我們還要播種,開荒,播種,開荒,朝無邊無際的前方拋灑汗水。場長說過,全國大幹快上,我們這裏也要一年自給,三年大變,建成一個“共產主義的鐵營盤”。


  夥食慢慢變得糟糕。三菜一湯不過是接風宴,食堂裏很快就隻剩兩個傳統節目。一是黑糊糊的鹹幹菜,像是熬中草藥,一揭鍋蓋就讓人翻胃。二是幹辣椒湯,一沾舌頭就像電擊,電得你舌頭發麻全身冒汗,因此又有了“感冒發散劑”的外號。場長有時也帶幾個槍手去打野麂和野豬,讓大家好歹聞一聞肉香。或者是攪幾桶巴豆水去河裏毒魚,隻是吃魚時把魚內髒全部丟掉。但這樣的美事一個月難有三兩回,潤滑枯腸隻在片刻。知識青年們不能不懷念城裏的湯麵和肉包子,不能不在地頭整日期盼開餐的鍾聲,甚至不能不偷盜——有個外號叫猴子的家夥,有一次在廚房裏偷喝豬油,咕嘟咕嘟像喝開水,一碗灌下肚去,鬧得自己臉色發青,肚子劇痛,往廁所裏接連跑了十幾趟。


  好容易等到一個雨天,該休息一下了吧?該讓大家睡個圓吞覺吧?可天剛蒙蒙亮,廚房那頭剛有點劈柴的動靜,地坪裏就有驚天動地的腳步。


  咚咚咚——每張門也被敲得炸響,從東往西一路雷霆萬鈞。“起床,起床,人家三工區的已經挖了五畝地啦——”這是場長的聲音。


  隊長似乎在討價還價:“場長,這雨還在下……”


  “雨不大,不大。你們把鬥笠雨衣帶好。”


  “有三個人請病假了……”


  “他們吃了飯沒有?每餐吃得下半斤米的,都是假病。不能吃飯的就關起門來睡覺!”


  “可能也是太累了嗬……”


  “隻聽過病死的,沒聽過有累死的。後生怕什麽累?力氣從來用不完。越用越有,越不用越沒有。知道不?”


  場長喊工以後,把一杆特大號的鈀頭往肩上一搭,自顧自朝地裏走去,一雙大套鞋在泥水裏叭噠叭噠。


  我們怎麽也趕不上他。在那一刻,我全身散了架,肩膀找不到胳膊,屁股接不上膝蓋,腰杆與背脊兩不相幹,意識中的手已經伸了出去,明明是去抓鈀頭把,結果卻抓來空氣或者雨水。


  我的腦子裏也七零八落。場長與酸菜交錯,隊長與廁所重疊,被子在下雨,鈀頭在唱歌,廚房擠壓腰杆,母親哽在喉頭……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以上這些事物重新編織出順序和條理,弄清楚我是在哪裏,在什麽時候,在幹什麽。我明白了,我正頂風冒雨走在一棵桑樹下,雨帽的一角呼啦啦拍打著臉。


  趙海光在我前麵撲通一聲滑倒了,半天沒有起來。我去拉他時,發現他已成了軟軟的一堆。


  “猴子,你怎麽啦?”


  “我要睡覺,要睡覺嗬……”他迷迷糊糊。


  “你瘋啦?這裏怎麽睡?你不要命嗬?”


  他搖搖頭,算是驚醒過來,看了看四周,對風雨和泥濘恨得咬牙切齒:“催命鬼!害人精!臭閻王!我操你八輩子——”


  我趕緊說:“猴子,忍著點,起來吧。”


  三


  隊長外號李瞎子,是本地農民,眼睛不太好,經常眯著眼像剛剛睡醒。他其實很有心計,補個箢箕,做張板凳,用胡琴拉一曲采茶調或西湖調,都是無師自通。但他從不當出頭鳥,即算對領導不滿也是陽奉陰違,即使耍奸取巧也不露痕跡。有時帶我們早早上地,卻聽任我們打鳥或者挖蛇洞,他裝作沒看見。


  他的缺點是滿腦子迷信,一看見墳就要繞著走,挖野墳時也決不動手,說是怕鬼來敲門,怕先人們生氣。這樣的人當然對科學不感興趣,一聽到我們說起分子式或者光合作用,就一個哈欠放出來,睡著了。


  我們隻好直接找場長建言。


  “科學?”他倒顯得很注意,在地頭盤腿坐下來。


  “種種種,土質情況也不明,肥料供應也不足,不是純粹浪費勞力嗎?這樣還想趕上英國美國?”一個女知青放了頭炮。


  “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廣種薄收根本是錯誤的方針,是好大喜功的‘左’傾盲動主義!”另一位男知青跟上來大扣帽子。


  “你們慢點講。”場長有點慌。


  我們七嘴八舌,建議縮短戰線,建議注重管護,建議因地製宜,建議廣開門路多種經營,養羊啦,養兔啦,養蜂啦,還有自製蜂王漿的生財之道,馬爾采夫耕作法,約克夏肥豬,五零一菌肥——我們隻差沒說到超音飛機和人造衛星了。


  肯定是我們的淵博知識嚇壞了他。他眼睛眯成縫,嗯嗯嗬嗬聽了一會,最後給我們一人遞了一支煙:“你們還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嗬。問題是,你們說得花一樣,都搞得成器?都能吹糠見米?”


  我們後來才知道,他有一次從外地引進高產蠶豆種,不知為什麽到頭來連種子錢都沒賺到,氣得他直罵娘,從此對新事物總是敬而遠之。


  “場長,你放心吧。我舅舅是農學院教授,你不相信我,總要相信他吧?”


  “場長,你不要門縫裏看人嗬?總得給我們機會吧?”


  “場長……”


  “好,考慮考慮。”他總算點頭了。


  不過他還是不大放心。據說他事後對別人說:幾個書生還來教我種田?我當田把式的時候他們老娘還沒動胎吧?他根本不同意縮短戰線——當時大開荒正在他興頭上;也不同意養什麽蜂——他覺得蜜糖飽不了肚子。他隻是對什麽菌肥稍感興趣。理由是,茅草地太廣闊了,要種的作物太多了,全場幹部群眾再加上牛們豬們,滿打滿算就五六百個屁眼,根本屙不過來。肥源問題確實一直讓他很傷腦筋。


  四


  造菌肥需要一些基本的條件。可我們連量杯和試管都沒有,隻能拿瓦缽和麵盆來代替,更不要說什麽攪拌機和恒溫室了。場長破天荒讓我們買了兩支溫度計,打了幾個木頭架子,就好像割了他的肝腸肚肺。他一天來看兩輪,問什麽時候可以出肥料。見十多天沒動靜,老是在試驗試驗,他有點沉不住氣,摸摸缽子和溫度計,揭一揭蒸籠蓋,顯得焦躁不寧。一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恨不得我們今天開工,明天出貨,後天就是莊稼嗖嗖嗖往上躥,玉米棒子大得一筐隻能裝一個。


  他拍拍我的肩,把我拉到一邊,說起地上功夫如何緊張,說隊長們埋怨勞力抽調得太多,說兄弟農場又送來了挑戰書,那意思很明顯——要我們切實抓緊。


  當然得抓緊,可牛頓和愛因斯坦也有失敗的時候吧?任何偉大的事業都得有一個過程吧?要命的是,第四次製種又是失敗。偏偏在那一天,兩個不爭氣的準牛頓上工時間溜號,去玩一把籃球,正在球場上快活,被場長撞個正著。


  他黑著一張臉,氣呼呼地闖過來,搖著草帽扇風,把土溫室裏裏外外看了一圈,又盯住了我們這些勞動力腳上刺眼的鞋和襪。


  “下午挖地,都去挖地!”他終於一揚巴掌。


  我沒聽懂,“我們還有棉餅沒有磨完……”


  他背著手走了,再一次揮掌:“挖地!”


  “場長,你得有點耐心,這次失敗是有原因的。我們已經找到了辦法……”


  他冷笑一聲,“你們是做粑粑呢,還是做麵條?一點臭氣也沒有,還說是肥料?有了這麽多的日子,你們就是屙也能給我屙兩擔了吧?”


  一位女知青當場氣得要哭。


  場長是相信大糞的。這沒有辦法。他嗅了半個月,還沒嗅到大糞的氣味,就認定我們的菌肥完全是騙人,因此必須把騙子們轟回地上去。


  五


  又是挖地,播種,挖地,播種……我們咬緊牙關,捶打自己的腰背,揪出衣角的汗滴,然後敲鑼打鼓向場部送開荒喜報。好像出大力流大汗是我們唯一的本分,是這輩子過早定型的宿命。天嗬,連我這個最不叫苦的人也隱隱不安起來。


  場長好像沒有這些不安。相反,他一上地就高興,一上地就來了氣力,簡直是個天生的勞動瘋子。不論在哪個工區,他比年輕人更賣力,手裏的鈀頭三掄兩舞,一晃眼就把別人甩下好遠。餓了,咬個生紅薯或生蘿卜。渴了,到溪邊或者塘邊喝一捧生水。他的兩個幹兒子,據說都是抗洪時得救的孤兒,隻有八九歲,也被他帶到地上去,一人扛一把特製的小耙頭,跟著他參加生產勞動,累得哇哇大哭也不可回去。幹部們更跟著他遭罪。在他的命令下,會計做賬,秘書寫材料,基本上隻能在晚上加班,以至有個會計經常暗地裏衝他瞪眼睛。


  歇工時,他就抽燃煙,笑眯眯地說點往事,諸如新四軍、漢陽造、黃橋戰役、板門店談判、扒鐵路埋地雷、拿棉絮當煙絲燒什麽的。


  如果受到什麽人邀請,他還會走腔走調地唱歌: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著我們的姓名;


  孤軍奮鬥羅霄山上,


  繼承了先烈的殊勳。


  千百次抗爭,風雪饑寒;


  ……


  最初,即使是不太準確的音調,也能喚起我莊嚴神聖的情感。但肚子裏越來越空洞和枯索的時候,累得一倒下去就天旋地轉爬不起來的時候,武昌城還與我有什麽關係?大刀與硝煙,老兵的笑臉,離我實在太遠,遠得模糊起來。


  我很難把認真傾聽的樣子堅持下去。我擔心自己的思想已經出了毛病。


  六


  猴子自稱會算命看相。他解說天庭和地角,斷定這個有桃花運,預告那個仕途廣闊,唯獨說到場長時口出惡言。照他的說法,場長耳垂短,一定是短壽;左眼角有殺氣,將來定有血光之災。不可泄露的更大天機是,他說場長前世一定是老虎和豬配的種——否則今生為何又蠢又惡?

  知青們哄堂大笑。


  我卻沒怎麽笑。說實話,場長也讓我惱火,但有幾招令我不得不服。他槍法精,出門打獵從不空手歸。扶犁掌耙也有一手,沒有什麽功夫拿不下來。估豬羊的重量,估地上的產量,總是一眼準,眼睛就是一台磅秤和天平。何況——他還是小雨的父親。


  認識小雨是我的不幸。她是我們工區的豬倌,人緣好,手腳勤,卻不大講話。與男知青們接近的時候,你們講話,她隻是聽;你們打球或拉琴,她隻是看。你要是同這個啞巴開開玩笑,把她逼急了,逼得紅了臉,她最激烈的抗議也隻是朝你打一拳。


  這一拳通常很重,讓你明白豬司令不是白吃飯的。


  有一次她在甘溪邊洗衣,我們剛好從木橋上過,放下幾擔棉餅,望著河水打主意。甘溪的水從遠山流來,綠得發藍,清澈而冷冽。黑色、黃色以及白色的石頭在水中閃動。水麵跳躍著太陽的光花。


  真想到水裏過一把癮,可農場有禁止下河遊泳的命令。猴子鬼頭鬼腦地朝我擠眼皮:“不準下河,掉下河的另當別論吧?”


  我心領神會,身子晃了晃,大叫一聲“不好”,便連衣帶鞋跌落下水。夥伴們當然個個都高風亮節,關鍵時刻舍己救人,迅速脫掉衣履,一個個飛燕式滾翻式炸彈式馬桶式紛紛撲向水中,在浪花中大顯共產主義的身手。


  小雨不知是計,在岸邊大喊救人。


  “再嚇她一下怎麽樣?”我對猴子丟了個眼色。


  “完全讚成!”


  我和他潛下水去,故意伸手在水麵掙紮,咕嚕咕嚕大口吐出水泡,一個慘兮兮行將滅頂的樣子。


  我們事後才知道,她當時嚇哭了,忘了自己不大會遊泳,也嗚嗚嗚撲進水裏來了。當我們把她救上岸,衝著她哈哈大笑,她情知上當,氣得抓住身邊的稀泥,一把把朝我們猛射。“你們可恥!可恥!可恥——”


  她水淋淋地衝上岸,就找隊長告狀去了。這家夥!

  七


  小雨的告狀害人不淺,讓我們不得不在會上作檢討。一氣之下,我們聯合起來對她實行製裁,在路上遇到她,故意裝作沒看見。看見她劈柴劈不動,也不再幫忙。知道她夜裏常到父親那裏去,我們在半路上裝鬼,叫出狼嚎般的尖聲,嚇得她沒命地狂跑。或者去她房間,在虛掩的門上放一個掃把,想象她回家時一推門,掃把打在頭上的可笑情景……我們的惡毒中其實不全是惡毒,這是我後來感覺到的。


  她猜出了掃把是誰安放的,氣呼呼地來算賬,用粉筆在我們每張門上寫了個大大的“豬”字,一泄心頭之憤。


  辦完了這件大事,再收走我們的髒衣。


  洗衣?這倒是求之不得。


  我們不會洗衣,累得不願洗衣,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求女知青們幫忙。後來她們也累得天昏地暗,開始批判我們的懶惰,把臭東西一把把扔回來,你叫“姐姐”叫“姑姑”叫“奶奶”也無法打動她們的鐵石心腸。想想看吧,在這樣一個內外交困危機深重萬念俱灰的時刻,小雨還能伸出援手,向階級兄弟奉獻勞動加肥皂,怎能不讓人刮目相看?即使我們毛深皮厚,也得做做感激的樣子吧?


  這一天,我去她那裏取衣,看見她在打掃豬圈,便假惺惺地抄起竹掃把,要助她一臂之力。


  “你做什麽呀?放下,放下。”


  “不能讓你一個人把雷鋒學完了,也得留點給我們學學吧。”


  “你這算什麽?不掃還好,越掃越髒了!”


  “你懂什麽呢?你看著,看看我這示範動作……”我越是想亮一手,越是出亂子,不但把掃把戳得散了把,而且褲子被柱頭上一口鐵釘掛住,拉開了一條大口子。


  她哈哈大笑,回到屋裏取來針線,意思是要我脫下褲子,讓她縫幾針。


  想到長褲下麵隻有一條短褲衩,我可能紅了臉。


  “想什麽呀?同誌!”她瞪了我一眼,轉過身去等待我的破褲子,嘴裏還嘟噥著:“有什麽要緊呢,知識青年居然還封建……”


  她背對著我開始縫補,偶爾吃吃一笑,不知想起了什麽樂事。我這才看清了她盤在頭頂的辮子,看清了她柔嫩的耳朵和下巴。居高臨下之際,我還無意中瞥見一個女子衣領裏從不示人的部位,潔白的肩膀,起伏胸脯的一角,以及隱隱可見的一顆黑痣。腦子裏轟隆一聲,我的純潔性可能就在這一刻喪失殆盡。


  更重要的是,當我昏頭昏腦回到房間,我發現褲袋裏有一個柑子。我仔細回想當天的一切,再一次在柑子麵前心煩意亂。接下來的幾天,我在半夜裏起床,在出工時瞌睡,洗澡忘了提水桶,端著飯菜卻走進了廁所,剛才還在莫名其妙地罵娘和動粗,轉眼又捧著一本書豪情萬丈,大談普希金和共青團之城……猴子鬼得很,肯定察覺了蛛絲馬跡,擠眉弄眼地要給我看手相,指著我手中的一條掌紋,說不得了哇,不得了哇,你正處在發情期,有遺精的嫌疑,不過很快就要當上乘龍快婿!


  我恨不得一飯缽蓋在他腦袋上,把他一路追打出門。笑話,我發什麽情?衝著老豬婆發情麽?那兩條小辮子算什麽呢?老實得像隻羊,傻氣得像隻木瓜,就算額頭長得寬大一些,裏麵不過是裝了些豬菜吧。更重要的是,她那個閻王爹要是成了我的什麽什麽,我往後還活不活?

  八


  一定是我在操作方向盤時走神了。我剛換了擋位,轟了一下油門,讓履帶拖拉機爬上八號坡,就聽到車後有隱隱約約的叫喊。


  我探出頭,看見小老頭在車後追趕上來。


  他像頭發怒的獅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趕。直到停車熄火,我才聽到他的大吼:“臭小子,你混賬!混賬!”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話,他就撿起一個大泥塊朝我砸來,雖然被我閃身躲過,但砸在機窗上四處迸濺,留下一塊黃泥印痕。


  他瘋了麽?


  “場長……”


  “你下來!”


  我手忙腳亂跳下履帶。


  “帽子給我戴正!”


  我扶了扶帽子,仍不知天是怎麽塌下來的。


  他揚起手裏兩截樹苗,“你看看,睜開眼看看,這是什麽?”


  我明白了,一定是剛才上坡時思想溜號,不知道拖拉機軋倒了路邊的柚樹苗。樹幹的斷口太新鮮,我無法抵賴。


  “你長沒長眼睛?簡直是破壞!破壞!我同你們講過多少遍,這是從江西農科院搞來的苗子,盤得比肉價錢還貴,買都買不到。你當大少爺?當敗家子?你你你,你駱駝斯基(托洛茨基)!”他一急,冒出了從軍時期記下的這個洋名。


  地上的人都圍過來了。有人偷偷朝我伸舌頭,做鬼臉。幾個未能當上拖拉機手的家夥則有點幸災樂禍,把樹苗看來看去,誇張地表示痛惜。幸好副場長老楊也來了。他也是來自省城,同我們的關係較好,眼下想把場長拉開。


  場長還不肯走,回過頭來指著我,“你聽著,你們大家都聽著,哪個再破壞公家財物,我張種田一槍崩了他!”


  我終於忍不住了,“你凶什麽?崩嗬!”


  “你他娘的還嘴硬……”


  “不就是幾根苗嗎?我賠錢!”幾張鈔票被我掏出來,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是這種態度?好,就憑這一條,你馬上滾!從機耕隊滾出去!我今天不把你整得出屎我就不姓……”他的聲音終於遠了。


  不知什麽時候,老楊返回來,整整我的衣領,笑著安慰了幾句,大意是要我以後注意點。至於場長麽,他性子急躁,把一草一木都當成命,不過發一陣火就過去了……我其實最聽不得軟話,心裏一酸,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


  “小馬,你不要哭嘛……”


  他越勸我不哭,我倒越是忍不住。我受不了,受不了!我跳起來鼻涕淚水四濺:“軍閥!反動派!法西斯!”


  九


  結束了在機耕隊的短暫日子,我重新扛起了鈀頭。這天晚上,我奉命提一根梭鏢去站崗,看守工區堆放在路邊的杉木,防範附近村裏的小毛賊。


  公路那一頭有點動靜,大概是來自老鼠或野兔。我剛想去看看,突然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梭鏢也不知去向。我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感覺兩眼發花,胸中氣堵,脖子劇痛,後來才知道是脖子被一條毛巾緊緊勒住。


  什麽人?我嚇得差點尿了褲襠。


  我被蒙上雙眼,反捆雙手,押著往什麽地方走。我在黑暗中聽見一些人聲,但口音有南有北,不像是小毛賊說話。當蒙眼布帶取下來,我發現眼前是一個山洞,就是茅草地附近常見的那種大溶洞。鬆明火把散出煙焦味,手電筒到處亂晃,七八個人影若隱若現。一個纏土布頭巾的黑臉漢踢了我一腳,手中大馬刀瀉一道寒光,逼近我的喉管。“喂,曉得我們是什麽人嗎?”


  應該表現勇敢,表現沉著,我提醒自己。


  “聽清楚了:我們是反共救國先遣軍第八縱隊……”


  什麽?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晚上全縣暴動,有國軍的飛機來增援。你們農場已經被包圍了!明天一早我們還要占領縣城,要興兵北上,改換乾坤。你這個嫩崽子識相點……”


  我立刻想起了烈火、刑具和屍體,就是革命電影裏的那些場麵。


  “說!”黑漢子眼一瞪,在火光中逼上前來,滿嘴酒氣噴在我臉上。“你們場裏哪些是共產黨?都住在什麽地方?你們武裝部的槍放在哪裏?你們的場長、書記、隊長、副隊長叫什麽名字?統統說出來!說了就沒有你的事。”


  “快點!”


  “快點!”


  其他人一齊起哄,黑洞洞的槍口一齊對準我胸口。


  “打倒反動派!打倒狗特務!打倒帝國主義……”我擔心遲疑會使我胡思亂想,於是不停地高呼口號,掙紮,撕咬,吐唾沫,不給自己留下時間。


  我惹惱了他們,被他們一頓好打。拉槍栓的聲音也清晰傳來。這就是最後的一秒乃至半秒了吧?我頭上是洞頂,是波浪般的岩石。說實話,我害怕就這樣死去,求饒的話已到了嘴邊。那黑森森的波浪裏有茅草地,有甘溪水,有很多朋友,還有她——我怎麽能就這樣結束?我應該妥協和討好吧?至少可以暫時屈服,等有了機會再傳送情報或裏應外合什麽的……我後來沒有那樣做,是覺得敵人不會輕易受騙。


  再見了,我所有的親人……我忍住淚,忍住心中的悲屈,絕望地盯著洞頂,體會著生命的最後一刻。奇怪的是,過了好一陣,我還活著,還能睜開眼睛吐出長氣,還能咬一咬自己的嘴唇。


  一隻手拍拍我的肩。我回頭看,發現場長變戲法一樣出現了,腰紮皮帶,手提駁殼槍,眼睛閃著激動的光輝。他捶了我一拳,“嘿嘿”兩聲,沒說出話。


  “搞什麽鬼?”我大叫起來。


  “不要鬧,不要激動。”剛才那個拷問我的黑漢子笑了,“馬小鋼同誌,恭喜你考察合格了。剛才沒把你打得太痛吧?”


  我事後才知道,剛才這一切不過是場長導演的一出戲,是一次演習,目的是配合全國階級教育運動,抽查一下大家的革命立場和思想覺悟——你說這算怎麽回事?我還好,算是幸運過關的一個,在全場員工大會上凳台亮相,與其他考察合格的英雄們一起戴上了大紅花,喝到了慶功酒。場長把我們一個個拉到台前介紹,如示家珍,愛不釋手。“這才是共產黨的好伢子嗬,好妹子嗬。碰到第三次世界大戰,我們要靠什麽人?就靠這號人……”


  當然,一些沒通過考察的倒了大黴,是黨員的丟了黨籍,是團員的丟了團籍。據說猴子一見“反共救國軍”的槍頂上火,嚇得立即報告他父親也是國民黨員,解放前還是個戴金絲眼鏡戳文明棍的人物……雖然他後來沒有團籍可丟,但挨了場長一頓臭罵,受到的懲罰是擔大糞,整整擔了兩個月。


  十


  形勢教育和階級教育並沒有使大家鼓起勁頭,倒是泡病假的越來越多,擅自溜回城的也時有耳聞。場長找下麵的人了解情況,也找到了我。


  “我沒意見。”我甕聲甕氣地說。


  “你還在慪氣?”他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你這伢,那次在地上我罵你,是一時性躁,官僚作風。其實呢,我這個人是老鴉變的,隻是嘴巴醜。”


  我還是冷冷地擺弄著一根草。


  “你大紅花也戴了,慶功酒也喝了,心裏還不痛快?這我就不明白了,我張種田還有哪一點對你不起?”


  看他真像是不明白,我氣不打一處來,隨口點出幾件大事:夥食太差,休息太少,缺少文化生活,兩三個月沒看上電影……“場長,你揣著明白裝糊塗吧?”


  他摸摸頭,想了想。“這些事,好辦好辦。”


  他這一回算是真聽意見了,尤其山洞考驗以後,他對我高看一眼,似乎也少了一些疑心。第二天他同幾個頭頭商量了一下,宣布全場放假一天,吃豆腐煮肉,晚上看電影。他看到銀幕上抗美援朝的戰火紛飛,興致大發,忘乎所以,把宣教科長叫到麵前說:“今晚要看個痛快,你現在吃點苦,騎我的馬到縣裏去,找電影公司再搞兩部片子來。要好看的!”科長嚇了一跳,說看得太晚的話,大家會肚子餓。場長揚揚手:“叫食堂煮飯!”結果,那天看電影一直看到後半夜三點鍾,幾百號員工吃了夜宵以後連夜再看。一鍋香氣撲撲的蘿卜煮魚,是場長個人出錢請的客。


  場長是老革命,工資高,請客是常事,用錢從來很大方,除了給自己留點煙錢,剩下的錢隻要有人開口,他有多少給多少。他買煙也是一買好幾條,丟在抽屜裏沒個數,張三李四都可以去共產。有一次猴子溜入他的住房,也摸來了一包飛馬牌,在我麵前洋洋得意吞雲吐霧。“馬兒,”他叫我的外號,“你也去搞雙軍鞋來吧,我看清了,他還有兩雙,就放在衣箱的後麵。”


  當時我父親身體有病,而且怨我不孝,很少給我寄錢來。我一雙膠鞋早就底麵分了家,但我不願意去場長那裏揩油。沒想到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到我,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露出鞋麵的幾個紅紅趾頭上。


  “你來。”他說。


  “有事麽?”


  “你來。”


  他領著我來到草市街。這是甘溪邊的一個小鎮,四周有殘存的小城牆,是以前防土匪的工事。牆內有麻石道直通小碼頭,串起各種木板房,有店鋪也有民居。遇到趕集,即本地人說的“趕鬧子”,這裏人流擁擠,熱熱鬧鬧,出售著知青們最有興趣的柑子、柚子、板栗、西瓜、一種粉紅色的酸蘿卜片,由一些老太婆叫賣。


  場長背著手把我帶進供銷社,一座破舊的觀音古廟。“妹子,”他朝櫃台後一個僮族姑娘點點頭,“打盆熱水來好不?”


  本地人都認得這位大名鼎鼎的老革命,女售貨員立刻照辦。場長又撞開經理的房門,抽來一張椅子,隨便大方得像回到了家。


  “洗腳吧。”


  我猜出了他的意思,不免有點慌亂。


  “洗!”他蹲下去脫了我的破鞋,隨手遠遠地扔到門外,然後幾乎是壓著我洗腳,“你穿好多碼的?”


  “場長,我自己有鞋……”


  他分開指頭量了一下我的腳,去櫃邊選了一雙大膠鞋,往我腳上一套。捏捏鞋尖,看來還合適。他點了點頭。


  “場長,我真的不要……”


  “穿!”


  他滿意地看看鞋,從口袋裏摸出一大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子彈呀私章呀什麽的,從中挑出兩張鈔票,在櫃台前算是付了鞋錢。


  像沒發生任何事,他丟下我就走了,在廟門口同幾個熟人打了打招呼,背著雙手,邁開八字步,朝小碼頭走去。


  十一

  場長是不準談戀愛的。他說過,現在是創業期間,三年內誰都不準搞對象,要是哪個把資產階級的香風臭氣帶進來,他就要不客氣地打流氓。每次看電影,他命令男女分開坐,還叫民兵四處搜查,看有成雙作對的地下活動分子沒有。在場長麵前,我們男的就是和尚,女的就是修女,談笑一下都有犯罪感。有次,一位女知青在床頭貼了一張《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劇照,場長一見皺起眉頭,咕噥了一句:“無聊!”


  氣得那位朱麗葉哭了一場。


  場長偏偏是小雨的父親。據我所知,小雨老家在蘇北,父母是進步教師,被反動派殺害。場長收養了她,解放後把她從老家帶到城裏讀書。聽說她考進了某農學院,場長不以為然,說在城裏學什麽農業,還不如跟我到農場去學,這就把她帶到了茅草地。她是場長最重要的家庭溫暖,常常在晚飯之後,不但幫助兩個弟弟洗澡和做作業,還要給父親捶捶背,或者陪他下一盤象棋,給他讀一段關雲長什麽的。


  我對他們的家事了解得越來越多,心頭也越來越沉重。這樣一個家庭同我有什麽關係嗎?會不會發生什麽關係?入夜,巨大的圓月冒出茅草地,一片寧靜隨著銀霧般的月光灑在大地上。隱隱約約的甘溪像一抹水銀,發出藍寶石的光芒,像童話中的一個夢境。天地間一片無邊的神秘的柔軟的流動的藍,像有支藍色的無字之歌在天邊飄蕩,融入了草叢,浸染著星空。


  知青們坐在溪邊上談天說地,唱歌唱戲,背誦詩句,或者為一個有關蘇德戰爭或物理公式的問題爭得麵紅耳赤。偷偷看一眼,我看到身旁的一些女知青,雖然沒看見我要尋找的身影,但我能想象那鑲上了月色的兩條小辮,就在桑樹下,就在堰石上,就在機用鏵犁車上,反正不管擺在哪裏都藝術。


  “你說,馬克思的女兒叫什麽名字?”猴子突然問我。


  “小雨……”我糊糊塗塗脫口而出。


  “什麽?”他們哄堂大笑了。


  我這才醒過來,費了好多口舌,一口咬定張種田最馬克思,才使大家相信我不過是來了句幽默。


  我想擺脫胡思亂想,就發狠讀書,但書本反而增加了我的勇氣——看,這是馬克思的愛!看,這是伏契克的愛!看,這是巴金、茅盾、柔石……嗬嗬嗬,我在愛情前輩們的鼓舞之下決心孤注一擲決戰決勝。行動就這樣開始了。我把她約到晚上的在甘蔗地東頭,事先背記了幾首詩,幾十句格言,預謀了主動牽手的位置和姿態。我的暗暗算計是,等走到前麵第三棵桑樹,就開始第一個動作……


  她顯然注意到我的粗重呼吸,還有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全身尷尬。“你不要說了……”她低下頭去,“你要說的事,根本不可能……”


  我兩眼一黑,“為……為什麽?”


  “爸爸說,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搞對象。”


  “什麽叫搞對象?”


  “說戀愛也行,反正是一個意思。”


  “那你的柑子……”我話一出口就自覺很傻。


  “什麽柑子?”


  “上次你給我的柑子,你忘記了?”


  她知道怎麽回事以後,還是眨眨眼,“我給過嗎?再說,就算給了,就是給你吃麽,這有什麽錯?”


  這一下活該我無地自容。我一直拿來自鳴得意的柑子,一直以為含義無窮重若千鈞的寶貝,原來什麽也不是。我不過是把驢糞蛋錯當金元寶的傻財主。


  “小雨,你聽我說,我這一段睡不好覺,總是有點……”


  “你不要說了。爸爸說過的,我們現應該一心一意創業。”


  創業,創業,一提這個創業就讓人憋氣。小雨嗬小雨,愛情是風雨中的火把,是航途上的風帆——我差一點要開始背詩了。


  “你不要生氣。爸爸說……”


  “總是你爸爸,你爸爸,你爸爸!”


  “不,你不要這樣說他,我求你。”她知道我的意思,眼角有月光的閃動,“他是好人,我最心疼的人……”


  完了,一個父親的崇拜者,一條父親的尾巴。希望已經風一樣無影無蹤。看來我所有的話都白準備了,都純屬自作多情。我不記得後來還說了些什麽,突然,遠處有一束手電筒的射光朝這邊一晃。小雨一把抓住我,聲音有些發抖:“他來了。是他。你快走吧。”


  沒怎麽細想,沒有像樣的告別,我拔腿就往坡下逃竄。我聽到身後有場長的聲音,是大罵小雨的聲音,又聽到他朝我大喊:“站住!站住——”


  他追上來了,追過甘蔗地,追過花生地和糞棚子,追過那台山上的拖拉機,一直追到公路上……足足追了兩裏來路,還在後麵窮追不舍。我像風箱一樣出粗氣,鞋子掉了一隻,腳上又被什麽紮了一下。我在劇痛中突然醒悟:我好糊塗!為什麽要跑?我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居然要跑得這樣狼狽?不站住老子就開槍了——他把我當成什麽人?


  “混賬!”他追上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我一猜就知道是你這臭小子。你還要不要前途?還要不要腦袋?小小年紀,學會耍流氓?”


  “我沒有耍流氓!”


  “胡說!”


  “我沒有錯!”


  他腳一跺大吼一聲:“舉起手來!”


  如果不是手電筒照得我眼花,我肯定能看見他氣歪了的臉,還有那衝著我腦門的駁殼槍。


  十二

  我被捕之後受到禁閉——關進了化肥保管室,滿屋都是刺鼻的氨氣。這是場長新近實行的家法,隻差沒配上老虎凳和辣椒水了。同我一起受難的還有幾個夥計。有的是偷了場裏的西瓜,有的是違反禁令下河遊泳,大炮他們幾個是私自去闖溶洞,想看看洞裏是否藏了空投特務。聽農民說那個洞一直通到四川峨眉山,他們還想去探探險。


  “坐牢算什麽,我們骨頭硬。爬起來再前進……”我們唱著革命囚歌取樂,但每天被扣掉三兩米,還得去修渠,日子不好受。


  場長決定召開批鬥大會,整一整我們這些害群之馬。這天派人送了個親筆條子來工區,但他的字太差,差不多是甲骨文,沒人能看懂。李瞎子橫看豎看忙了半天,把字條往衣袋一塞,還是帶我們去修渠。


  不知什麽時候,滴滴答答,大路上濺起一線黃泥水,是場長騎馬一陣風趕來了。他手執馬鞭,臉色鐵青,怒氣衝衝,耳下方一道傷疤漲得紅紅的。“全體集合!”他大喊了一聲。


  我們趕快排列成兩行。他在隊列前走來走去,氣得好一陣沒說話,最後拿隊長是問:“你好大膽子,目無領導,不聽指揮!”


  “我哪裏目無領導?”


  “叫你們開會,為什麽不去?”


  “曉不得嗬。”


  “沒看見我的通知?”


  “你那號天書,恐怕隻有神仙才認得。”


  “不認得?你胡說!我在掃盲班裏拿了獎狀的,軍區司令都說我的字寫得好,你他娘的敢說不認得?”


  “我是沒文化,他們知青也說不認得嗬。”


  “不認得就不能派人去問?你曉得這是什麽通知?軍機要事,十萬火急,你以為是好玩?”


  我記起來了。他的字條上有三個紅手指印。他以前說過,當年他們打遊擊的時候,信上打一個紅指印表示緊急,兩個表示加急,三個表示特急。


  沒等我們笑出聲,他又衝大家一瞪眼睛:“活見鬼,這麽多喝墨水的人,字都不認得,讀了書有什麽用?讀到屁眼裏去了?還戴著眼鏡片子,裝貓頭鷹嚇老鼠?聽好了:立正——向右轉——齊步——走!”


  我仍然是又臭又硬的石頭,蹲在地上不肯走,始終扭著腦袋。我以為這會把場長惹怒。奇怪的是,他發現這一事態後策馬返回,既沒打,也沒罵,態度倒是出奇的耐心。“你想逼我發火是不?你想讓我犯錯誤?臭小子,我今天偏不。你賊膽包天勾引我丫頭,我張種田今天還偏要同你慢慢來。你等著。”


  這天的批鬥大會以後,他把我留在辦公室,搬來一大堆學習資料重重地砸在桌上,叫秘書挑出一些文章開讀。他自己閉上眼睛也陪著我一起聽。


  我急了,“你有話就直說,別來這一套!”


  “你不是罵我閻王爺嗎?我今天要當一回觀音娘娘。”他得意地衝我點點頭。


  學習資料一直讀到深夜,讀得我招架不住哈欠滾滾,在他麵前的英雄相蕩然無存。我隻能自認倒黴,再大的罪名也先認下再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隻知道早晨醒來以後,發現是在他的床上,而他不知道已經去了哪裏。


  十三

  據說場長想不通,為什麽我這號人沒被刀槍嚇住,倒會被糖衣炮彈打中。他百思不得其解,決定對全場進一步嚴加管理。


  在生病吐血的日子裏,他還來我們工區抓整風。知青們的日記、書信以及各種書刊都要接受審查。女宿舍窗前的玫瑰也被拔掉,改種場長覺得順眼的蔬菜。他可以容忍嗩呐和胡琴,但對“下巴琴”疑慮重重——這是指小提琴——隻是後來聽說北京也有下巴琴,才沒有真下手收繳。看見一張泰戈爾的畫片,他就指著問:“是不是資本家?開什麽鋪子的?”看見一本詩集封麵上有新月圖案,立刻發現敵情,跳起來大叫:“土耳其!土耳其!”——因為他在朝鮮戰場遭遇過土耳其軍隊,對方的旗幟標有新月。


  除非家裏病人和死人,知青們一般不得請假回城。在場長眼裏,城裏燈紅酒綠,是腐化蛻變的發源地,在那樣的鬼地方多混些時日,一個人的骨頭不輕幾斤才怪,不成“駱駝斯基”才怪。他還經常發牢騷,埋怨中央不把機關學校統統遷到鄉下來。


  大家都怕他,但並不會因此而更加努力幹活。隻要幹部不在場,好些人就撐著鋤頭把磨蹭。看見牛上地吃花生苗,也懶得去驅趕。機耕隊兩台拖拉機壞在山上,買不到配件,誰也不去想辦法,眼睜睜地看著它們生鏽,都成了老鼠窩。這一年加上旱情嚴重,花生豆子什麽的大多隻有一堆空殼。直到冷冽的冬天來了,工資還發不出,每人隻領得兩斤黴花生過年。看到這個場麵,場長也急得吐血。他帶著一些人截了三輛糧車,憑著一張蠻不講理的欠條,算是把大家的度荒糧食保住了。他又帶著幾個幹部出外四處“接頭”,就是找關係求助,也不管什麽組織程序,衝到縣政府的這個局那個局,一屁股坐下就不走,就安營紮寨。縣裏幹部都比他級別低,縣委書記也讓他幾分,一見他就頭大。結果,靠了這點老資格的權威,他還真募來兩車半新的工作服,不知是礦工的還是勞改犯的,反正每人有一套,雖不合身,也可擋點風寒。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那裏有無盡的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


  除夕之夜就在這樣憂鬱的歌聲中到來。沒有鞭炮,沒有歡笑,甚至沒有像樣的年飯。大家燒著棉花稈,敲打著鋁飯盒和搪瓷杯,目光裏一片茫然。


  場長帶著幾個幹部來工區拜年。他帶來了一壺酒,還有幾包好煙,想讓大家高興和活躍一點。他見人就分煙,見人就敬上酒壺,講了些笑話,什麽李瞎子掉到了糞坑裏,什麽豬八戒到高老莊做女婿。


  有個幹部聽出笑聲太勉強,提起另一個話題:“張胡子,你經常說你小時候練過武打氣功,可以刀槍不入,飛簷走壁,怕是吹牛吧?”


  “胡說,我張種田吹牛?”場長喝了口酒,有意逗個趣,“不信我就來兩手給你看看。”說著把棉衣一脫,一個馬步,全身運氣,額上青筋直暴,臉盤子漲出了紫紅色,然後是青色,然後是黑色,十個粗短的手指頭隨之痙攣顫抖。“嘿!”他大喝一聲,腳一跺,一掌劈下去,果然劈斷了磚塊,劈得粉末飛濺桌椅顫抖。


  好哇——有人鼓掌喝彩。


  掌聲一落,場長又來了個節目,挑兩個氣力最大的後生,一人抱住他的一條腿,看他們能不能把他掀翻。


  幾個節目下來,他已忙得一身老汗,可惜氣氛還是不夠熱烈。有人不辭而別,火堆邊的空座位越來越多。有人不再喝彩,隻是摟住雙膝瞌睡。李瞎子其實並不瞎,一看這場麵就故意鬧騰,又是添柴又是添茶,還裝酒瘋開口罵人:“李建國你這個王八蛋,我喝一口你怎麽隻喝半口?看不起我鄉下人是麽?”


  “唔……”場長其實心裏明白,偷偷往左右看了一眼,沮喪地穿上棉衣,摸到了手電筒。“哦,我們也該走了……”


  像個不討好的演員,他筋疲力盡地退場,輕輕歎了口氣,搖搖晃晃出門去,佝僂的身子閃入風雪之中。


  這一夜我沒有怎麽睡著。不知為什麽,總想起了那個佝僂的背影。唉,場長,太刺傷他也許是不公正的,他的汗水並不比我們少流。那麽是怎麽回事呢?我們不缺乏手繭,但隻得到幾把黴花生。我們也不缺乏先進工具,但拖拉機在山頭生鏽。我們也不缺乏熱情,但最終眼前都是一張張冷漠的麵孔。那麽怪誰?


  好大一場雪呀。


  十四

  小雨調到另一個工區以後,我還是經常到豬場邊去,好像那裏還有她的餘音和氣息,她還有可能從哪個豬圈裏冒出來。我遙望另一個工區的燈火,想象她現在的景況。她在做什麽呢?會不會想念一個什麽人?不會是一個勁地在油燈下寫思想匯報吧?

  有一位女知青的肚子大起來了,自己還不知道,是醫生先把消息告訴場領導的。生米既已煮成熟飯,場裏隻得趕快揪出孩子他爹,命令這家夥與孩子他娘火速結婚。場長在婚禮上講了些祝賀的話,還贈給新婚之家兩個熱水瓶。可以想象,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使戀愛禁令不了了之。不過有意思的是,知青們眼下都認為茅草地非久待之地,不願背上婚姻的包袱,見到異性反而謹言慎行起來。


  “見鬼,讓他們搞對象吧,他們都像閹了似的!”場長經常一見到隊長們就打聽戀愛動態,在幹部會上動員大家都當媒婆,還從附近農村招收了一些青年女職工,平衡場裏的男女比例。聽隊長說,他就是想讓大家安心農場,在這裏成家立業落地生根,包括給他生出一窩窩小勞動力。


  這天晚上,猴子突然來告訴我,說小雨來找我,在老地方等我。


  “找我幹什麽?我要睡覺了。”其實我心裏已咚咚跳。


  “你就這樣對待婦女?就沒有一點憐香惜玉之情?”


  “你討打麽?”


  事情有點可笑。她父親的號令槍一響,她就開始起跑了,要完成愛情指標了,最近又是找我借書又是向我討教什麽,但我一想到號令槍反而腿軟。


  我還是去了,看見她消瘦的身體,還有稍顯突出的顴骨。她似乎沒什麽事,隻是說說她去參加州團代會的感受,說茅草地對比兄弟農場的差距,什麽三個“不如”,四個“不一樣”,五個“沒想到”……說到興致勃勃之際,差一點嚇得我抱頭就跑。我的團代會大代表,居然要在花前月下給我再上一堂團課!

  “你還沒說完?”我伸了個懶腰,噴出哈欠。


  “你累了?那……去休息吧。”


  “再見。”


  我向宿舍走去,但剛起步就聽到她嗚嗚嗚,回頭一看,是她捂住了臉。天邊一道閃電,亮一下又趕緊藏進雲裏。山坡上有幾堆沒有燒盡的火土灰,發出忽明忽暗的紅色。螢火蟲在遊動,有時撲到了我的臉上。


  她一直哭著,哭得背脊劇烈地起伏,一拳拳捶打著桑樹幹。“你知道我找你是為什麽,你明明知道我要找你……”


  “為什麽事?”


  “你知道。”


  “我能知道什麽?”


  “你裝蒜!裝蒜!”


  “不就是場部牆報的事?你已經說過了……”


  她失神地睜大眼:“不,你就沒聽說?就沒聽說那個姓袁的……”


  我當然聽說了,知道有個姓袁的轉業兵在向她求婚,還知道媒人是一位場黨委委員,州裏某領導的親戚。我得抓住機會表現一下清高和大度。我用一種特別誠懇的腔調,誇獎那個姓袁的——他嘛,相貌、才幹、家庭背景,各方麵都好,一定有遠大前途……我說得自己全身暗顫。


  她眼睛越睜越大,眸子裏透出驚訝、失望以及憤怒。五秒、十秒、十五秒……我們在對視中交流著一切詢問、回答以及傾訴——這裏麵包含著多少詞匯和語法!要是在兩年以前,我一定會抓住她大聲說:跟我走吧,你什麽也不要問,什麽也不要想,什麽也不要怕。可我已經是兩年後的我了。我已經沒有勇氣向一位團幹部,向一位老革命的孝順女兒,伸出自己的手。


  “你,回去吧……”我費了很大的勁把這句話說完。


  “你說完了?”


  “好困呀……”我假裝再噴出一個哈欠。


  “你——你去死!”她一咬嘴唇,扭頭跑了,消逝在一道閃電裏。


  美麗的小雨就這樣去了。她的心我明白了,我的心她也該明白了吧。她走了,沒有告別,隻有暗夜裏的放聲詛咒:“你去死——”


  十五

  小雨最終死於一次燒荒,一同遇難的還有三女一男。最可悲的是,場長對這次事故負有重大責任。他不知道南線隔離帶還沒砍好,倉促下令按時點火。結果沒料到風勢突然轉強,荒火呼啦啦輕易越過了隔離帶,撲向林木豐茂的另一片山坡,也撲向了前來打火的一些青年……


  各個工區幾天來死一般寂靜,食堂裏總是剩下很多飯菜,沒法讓人咽下去。連油嘴滑舌的猴子也揪著自己的頭發號啕大哭,撲到我身上,在我肩頭狠狠咬了一口。我後來才知道,他也一直暗暗喜歡小雨,在夢中還喊出她的名字。


  可憐的朋友。我沒有同他說什麽,也流不出淚來。悲傷使我反常地平靜,隻是獨自朝外麵走去。前麵是蒙蒙細雨,亮滑滑的路。我不知道哪裏是她走過的路,哪裏是她鋤過的地,眼下到哪裏還能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小辮子和寬大光潔的額頭。說起來,我算不上她的什麽人,隻是幾頁詩撕碎了,雪片般飄落甘溪——這是關於她的詩,最終應該交還給她。我希望它變成白色的蝴蝶,去追趕匆匆離去的身影;或者變成白色的玫瑰,永遠開放在一個人的心裏。


  這個世界有多少東西值得用白色花朵埋葬?天地是這樣廣闊,好像使勁喊你也聽不到回聲。遠山看起來是一座座巨大墳墓,隨著你的前行而一步步遠退,好像要與你永遠分隔,不讓你走近它們的秘密。


  場長一下子老得白發飄飄。有人看見他傍晚時騎馬狂奔,順著甘溪跑過去,又順著甘溪跑回來,朝著天邊靜靜的紅霞大喊:“丫頭——你回來——丫頭——”


  叭叭叭,駁殼槍朝天響了。


  槍聲像破竹之聲,驚飛幾隻野鳥,尖銳地升入寒冷的高空,最後消逝在一抹暗紫色的晚霞中。


  誰也不敢去勸他,隻有他兩個兒子追著馬屁股喊:

  爸爸——


  爸爸——


  十六

  場長很快病倒了,農場亂得更加沒有頭緒,到第二年隻好作為長期虧損單位解散。省農墾局一個工作組來了。中央一個副部長也來了,據說就是當年給場長取名“張種田”的某位老首長。場黨委開了七天會,會後又召開職工大會,傳達了全麵整頓精神,在肯定了全場員工幾年來的功績以後,宣布農場將由附近幾個公社分區接管。清理財產和安置人員也馬上開始,大部分知青將轉到一個鐵路工地去築路。


  據說可望轉為鐵路建設公司的職工,大家當然高興。我們殺雞,打狗,吃掉種子,劈掉板凳和箱架燒火,連門板有時也難幸免。一些附近農民先下手為強,來偷鐵絲,偷磚瓦,偷鋤頭糞桶。菜地上吃不完的菜,我們就把豬和牛趕去吃。大家要離開了,也不再怕場長,場部出現了一些大字報,意見五花八門。群眾說他瞎指揮。幹部說他獨斷專行。一個會計說他那次募來寒衣是破壞財經製度,截糧車更是耍特權,目無法紀,土匪作風。


  人們吃飽肚子以後就可以罵他“土匪”了。


  我清理書籍和行李,發現那雙已經破了的膠鞋,不覺心裏一動——場長呢?這個茅草地王國的酋長,已經四麵楚歌的“土匪”,這些天來在哪裏?

  聽人說,幾天來他經常在地裏走走,到天黑也不回家。那匹馬被人們開槍打死。他將要調到某個農業學校去當書記,不需要馬了,不能騎馬了。食堂裏吃馬肉那天,人們看見他沒嚐一片,隻喝了整整一壺酒。


  我去看過他。房裏亂糟糟的,人不知在何處。他可能還在地裏遊走?還在雨霧中尋找自己的女兒?他將要去領導一個學校了,是否還將重複茅草地的歡樂和痛苦?


  雨滴潑打在窗子上,拉出了很多流痕,模糊了窗外的一切。我等了好一陣,掃淨了地,抹淨了桌子,給主人鋪好了被子。發現牆角有一雙沾滿泥灰的皮鞋,我取來一點一點擦拭,好容易擦出了黑色,然後整齊地擺放在床邊……我終於走了,輕輕地拉上門,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做。


  動身離場的那一天,我去買點繩子和麵包,在草市街看見了場長。他在冷清清的供銷廟裏,靠著水泥櫃台,端一隻酒碗,喉結在滾動。他顯得老多了,背有點駝,左眼充血發紅,沒有女兒在身邊,衣服顯得還有些髒亂破舊。要不是那兩道虎生生的目光,我真懷疑他是哪個瑤寨裏來的貧困老漢。


  他朝我點點頭,勉強一笑:“喝酒不?”


  我搖搖頭。


  廟門外熙熙攘攘,一些農民趕著農場的牛走過,拖拉機噴著黑煙搖搖擺擺,拖著農場一些財物不知要到哪裏去。再看過去,又一隊汽車停在城牆邊,知識青年把行李挑到這裏,正往車上碼放。人語喧嘩之中,球鞋與運動衫在晃動,讓人看得有些眼熟。


  場長眼裏掠過一絲淒涼,喝了口酒,“你們到這裏有幾年了?”


  “四年。”


  “哦,四年,四年,好快呀……”


  “是好快。”


  “你們,行李都清好了吧?沒掉什麽吧?……到新地方要注意安全,要搞好團結,慢慢地適應水土。修鐵路不比做地裏功夫,經常要放炮,經常碰到塌方,容易出危險。你們做事寧肯慢點,莫慌手慌腳。嗯?”


  真是奇怪,離別可以使粗人變得細心,硬漢變得心軟,存怨的人忘記對方種種過失。我從他嘴裏聽到了母親的口氣。


  遠處汽車喇叭響了,大聲點名的聲音也在傳來。他苦笑著閉了眼睛,揮揮手:“好了,你走吧,走吧,時間不早了。”


  “場長,”這兩個已經陌生的字,這個現在已經沒有意義的稱呼,使我的聲音異樣,“你不去送送我們?”


  “去的,要去的……”


  “你會要去的吧?”


  “當然,當然……”


  他拿著酒壺踉踉蹌蹌出了門。我後來才發現,送行的人群裏並沒有他。也許他是怕受大家冷眼,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場麵。


  汽車開動了,一片“再見”聲響起來。剛駛出街口,我突然看見甘溪橋上一個黑影,一動不動。我可以斷定,黑影就是場長,一定不會錯。他也許正朝大路這邊張望,在目送我們這些熟悉的麵孔。漸漸地,黑影變成一個黑點,看不見了,看不見了……但我分明看見一張老臉上痛楚的表情,眼角一滴酸淚。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著我們的姓名;


  孤軍奮鬥羅霄山上,


  繼承了先烈的殊勳。


  ……


  場長,你還唱這首歌嗎?我這一輩子裏還能看到你嗎?我多麽想抱住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哭你和我,哭小雨,哭大家……但我不會這樣做。


  明亮的甘溪從落日之處緩緩流來,落霞晚照,水天一色,茅草地似乎在燃燒。那台廢拖拉機還擺在山上,像刻記一切往事的碑石,像經曆了無數次失敗的英雄,麵對自由的暖風,靜靜地注視過去和未來。鏽紅色的空氣在微微波動。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鏽紅色的世界,像一道閃電,就要滑過去了,就要消失了。


  車身晃蕩,車內一片笑聲。猴子與大炮在搶奪香煙,你一掌我一拳的,笑聲特別響。他們在笑什麽呢?笑手裏的香煙?笑今後各自的前景?笑總算離開了茅草地?笑兄弟們終於擺脫了一個不堪回首的地獄?可能,是該笑笑了,但過去的一切都該笑嗎?茅草地隻配用幾聲輕薄的哄笑來埋葬?——你們到底笑什麽?

  我笑不出來,雙手抵住膝,手掌從額頭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偷偷流出一滴淚。


  198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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