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亮在夜空

  火花亮在夜空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80年《上海文學》,後收入小說集《飛過藍天》。


  新年一步步走來,送來休息、歡樂以及親人的團聚。對孩子們來說,新年還代表著長輩的撫摸,滿口袋的糖果,美麗的賀年片,香氣撲鼻的廚房和餐桌,還有閃耀在夜空中的禮花。正因為這樣,小芸早就有幾分激動。她發現學院門口的牌樓已經紮起來了,紅燈掛起來了,紅對聯貼出來了,娃娃頭和小熊大象的麵具上街了,大包小袋的節日食品擠滿了家裏的櫥櫃,那麽下一個節目將是——笑眯眯的姑媽出現在門口。


  姑媽是一個在國營成衣廠的老工人,沒有家,自然也沒兒女——這一點如果向小芸說,她肯定不會同意。怎麽沒有家?姑媽的家不就在這裏麽?每個星期六的晚上姑媽不就回到這個家裏來嗎?小芸很喜歡姑媽,在學校裏寫《我最喜歡的人》這篇作文時,把姑媽當作了筆下的主人公。她總結了姑媽三大優點。一是學習成績好:她本是文盲,但聽爸爸的話,進了掃盲班,戴上一副老花眼鏡,一字一字地讀報紙,現在還可以寫毛筆字了。二是勞動成績好:每次過年都要帶回一張大獎狀,先進生產者榮譽一次也不少,而且一進門就要搶著做事,不是搶掃帚就是搶菜刀,有時搶得同媽媽像打架。三是最喜歡小芸:偷偷給小芸塞點好玩或好吃的小禮物,要是小芸闖禍了,犯錯誤了,她也總是護著小芸,不讓爸爸媽媽粗聲惡氣。“孩子還小麽,還小麽。你們沒年紀的時候就不做個錯事嗬?”她總是這樣說。


  當然,姑媽也還有兩條缺點:一是嘴唇太厚了點,背也不好看,有點駝;二是太講客氣了,一點好吃的總讓給別人。有一次小芸把蛋糕塞到她嘴裏,她就像革命烈士受刑那樣緊緊閉著嘴巴,怎麽也不屈服。


  這次過年,姑媽會給小芸帶來什麽禮物呢?小芸把牆上的日曆翻呀翻,一下子就翻到折角的一頁和紅紅的一頁,一個跟頭翻下床,跑到廚房裏抱著媽媽:“過年了,過年啦!我去接姑媽回來好嗎?”


  媽媽轉過頭,壓低聲音:“不要你去,做你的作業去吧。”


  “早就做完啦!”


  “窗子擦幹淨了嗎?”


  “已經擦過三遍了,你去檢查。”


  媽媽又一刀砍著砧板上的魚。“那你就到院子裏玩去吧,姑媽……聽說他們廠裏不放假,她可能不會回來的。”


  “不放假?大家都放假,他們廠為什麽不?”


  “可能是生產任務重吧。我怎麽知道?”


  “不!我要姑媽回來!我要他們放假!我要!”


  “你是他們的廠長嗬?好芸芸,別鬧了。”


  “就要鬧,就要鬧!就要大鬧特鬧!”她的兩隻腳已把地板跺得震天響。


  不可想象,節日裏怎麽可以沒有姑媽!沒有姑媽,小芸還會心甘情願地給你們過年嗎?拉倒吧。還會老老實實地給你們洗臉、吃飯、換衣服嗎?拉倒吧。姑媽是小芸的生活中的重中之重,是她的玩具加圖書加公園加棒棒糖加新疆舞蹈。她小的時候,媽媽長期患病,小芸就一直由姑媽帶養。隻有姑媽才能分辨得出,她的哪一種哭聲是表示要吃,哪一種是表示要睡覺,哪一種是要撒尿。也隻有姑媽才能做出她最愛吃的東西,比方蠶豆糕,比方炒米糖。那時候小芸每天還得跟著姑媽睡,常常摟著姑媽的脖子,研究姑媽額前七根白發,三條淺淺的皺紋,還有厚厚的嘴唇和軟軟的耳垂。


  “姑媽,這上麵有個小孔,是蟲咬的嗎?”


  “不是,是戴耳環時穿的。”


  “為什麽要戴耳環呢?”


  “這你不懂,是舊社會的事。舊社會,姑媽的命好苦哩……好了,不講這個。”姑媽講起了公雞和狐狸、孔雀公主、老鼠國王,還有自己當保姆或雜工時聽來的一切稀奇事,同時把小芸冰冷的小手小腳緊摟在自己懷裏,直到她熱乎乎地睡著。


  爸爸擔心姑媽寵壞了小芸,常勸誡姑媽不要太心軟。姑媽點頭答應,可一帶著小芸出門,還是偷偷地買這買那,甜棗啦,蛋卷啦,牛奶啦……把小芸的肚皮喂成個圓球以後,叮囑她不要告訴爸爸。這種暗中串通的小動作,使小芸覺得特別興奮,也暗暗得意。這就是說,如果這樣一個姑媽過年不回家,小芸的得意幾乎就沒有著落。而且爸爸媽媽都那樣忙,誰來同小芸玩擊掌的遊戲?誰來同小芸一起點爆竹?誰來給小芸紮燈籠和編維吾爾姑娘的小辮子?


  小芸正鬧著,門外傳來爸爸洪亮的聲音:“……章主任,不進屋坐一坐?不坐了?那好,明天來坐吧。有機會,我想找你談談,請教幾個政治學習中的問題……哪裏,哪裏,章主任,看見你走在前,我當然得加油趕啦!”接著是一串爽朗的大笑。


  門開了,爸爸那半白的頭發,矮胖的身子,標準教師風度的沉穩步態,幾張夾在腋下的報紙,一齊出現在門口。一閃,他進廚房去了,順帶咬出低聲的幾句牢騷:“什麽狗屁主任!隻知道做官當老爺。今天學校裏做大掃除,他無病無痛,沒摸一下掃把,躲在辦公室聽黃梅戲的唱片!還以為人家不知道?”


  “你呀,當麵就……”媽媽歎了口氣。


  “誰敢當麵說?老虎的屁股……”爸爸的聲音更低了。


  爸爸生誰的氣呢?小芸眨眨眼,心頭有些沉重。她發現爸爸近來在家裏生氣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不過一出門還是笑嗬嗬的。大人們的事多麽神秘又多麽可疑!


  爸爸進屋來了,將報紙一甩,脫下外衣:“她姑媽還沒來吧?”


  廚房裏的聲音:“還沒呢。”


  “你早點去吧。”


  “我這就要去了。”


  小芸跳起來:“爸爸,姑媽為什麽不回來?我要她回來,要她回來!”


  “她忙麽,現在全國都是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潮,好多單位都在節日加班,要過一個躍進年、戰鬥年、革命化的年。你懂不懂?”爸爸微笑著拍拍小芸的頭,岔開了話題,“毛主席這一篇《為人民服務》上麵的字,你都認識了嗎?”


  “我……還沒有。”


  “那就要趕快學。你已經不小啦,要懂得政治思想上求進步。去吧去吧,去找章伯伯的小胖他們一起學習去……”


  敲門聲響了。


  正在這時,敲門聲意外地響了!不僅小芸,爸爸媽媽都像觸電似的驚住了。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額前飄有一綹白發的中年婦人,穿著一件藍晃晃的新衣,提著鼓鼓的大草籃,麵目柔和得線條模糊,把一臉微笑探進門來。


  “嗬——”小芸瘋了一般,叫著撲上前去,刹那間就掛在姑媽的脖子上了,就把婦人當一棵大樹攀爬起來。


  “下來,快下來。這麽重了,姑媽抱得起嗎?”剛才還不無猶疑的爸爸,上前訓斥女兒,又向姑媽露出笑臉,“二姐,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就來了?我剛才還……”


  “廠裏提前完成任務,所以多放半天假。下午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姑媽氣喘籲籲把草籃往廚房裏提,“剛才機會好,碰到了好鯉魚,我又買了兩條。恐怕要趕快剖一下。這是芝麻糕和雪棗,芸芸最喜歡吃的。這雜燴是廠裏會餐的加菜,味道蠻好,我留給你們也嚐一嚐……”


  “你真是……”媽媽有點嗔怪,“一點雜燴都舍不得吃。難怪你們同事都說你太省,恨不得餐餐吃白飯,連豆腐白菜都買得心痛,一點錢盡往這裏拿!”


  “沒有,我吃了嗬,哪一頓不是吃個大飽?”姑媽微笑著搓搓手,開始挽袖子和紮圍兜,“忙得差不多了吧?我來剖魚吧。刀在哪裏?”


  “不,你歇歇手!”媽媽慌忙說。


  “就是,你休息休息麽!”小芸上前拖住姑媽,拖向一張圈椅,“姑媽姑媽,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哩。爸爸媽媽都說你……”


  叭——爸爸在她肩上猛拍了一下,打斷了她的話,“這是哪裏沾的灰?快拍幹淨。哦,你去給爸爸買包煙吧。”


  小芸隻得意猶未盡地離去。不過,隻要姑媽回到了家,別說叫她買香煙,哪怕叫她做更多的家務,她都會興高采烈。就算要她做十道最難的多位數混合題,要她再抄寫十頁生字生詞,她也不覺得有什麽可怕。她逢人便得意地宣告:“我姑媽回來了!”“我姑媽回來了!”“我姑媽回來了!”甚至碰到她心目中的另外一些朋友——勇敢的小白楊啦,愛臭美的石榴樹啦,最狡猾的仙人掌啦,最忠厚的大石頭伯伯和它的孩子們啦,她也是這樣一一宣告,讓大家共享歡樂和激動。


  她沒有料到,當她唱著歌蹦蹦跳跳回到家,突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場麵——媽媽扶著姑媽的一隻胳膊,一邊細細交談一邊出門去了。姑媽還是提著那個草籃,另一隻手不時扯著袖口抹眼睛。


  “姑媽……”


  一雙紅紅的眼。一隻手伸過來摸了摸小芸的頭。“真乖。”


  “你們到哪裏去?”小芸有點緊張。


  “不要問,我們有事去。”媽媽說。


  “你們會回來嗎?”


  “當然……當然……”


  小芸走進屋裏,發現這裏已空蕩蕩的,隻剩下爸爸像一頭困獸,臉色不大好看,背著手走來走去,不時重重地歎氣。廚房裏水燒開了,也沒人去管。


  發生什麽事了嗎?小芸一陣疑惑和恐懼,不敢說話,腳步輕輕地進了另一間房。好一陣,她聽到媽媽回來了。


  爸爸的聲音:“那隻紅燒雞,還有年糕和橘子,都給她了?”


  沒有媽媽的聲音。


  “她剛才在路上講了些什麽?”


  還是沒有媽媽的聲音。


  “你給她說了沒有?我們不是無情無義,實在是沒辦法。章主任就住在旁邊,樓上樓下都是積極分子。要是我們把一個反革命分子的老婆接到家裏來過年,吃吃喝喝,人家看見了會怎麽說?我們還有沒有階級立場?政治處正在查我,查她,查她前夫,查民國三十五年那件事……我們還送辮子給人家抓嗎?”


  “過一個年有什麽了不得?以前不也是這樣過的?”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的祖宗,你不明白嗎?現在氣氛越來越不同了。報上的火藥味一天比一天濃。我們事小,萬一連累孩子,你說說……”


  媽媽突然哭了,“她不是壞人,不是壞人!讓人家查吧,才怕他們不查呢!你也說過,她是被逼去王家的,也就是當了一年小老婆,後來一個銅板也沒帶,就自己跑出來了。你說說,她在解放前過了什麽好日子?她什麽牛馬罪沒有受過?……”


  “你呀你呀,知道什麽!”爸爸急得直跺腳,直咬牙,“這麽大聲嚷嚷,怕人家聽不見嗎?政策,政策,政策有什麽用?那是紙上的東西。‘莫須有’都可以論罪……”


  媽媽還在哭。


  眼前的事太令人費解,“民國”一類生詞完全超出了小芸的理解範圍。她全身發抖,一陣陣惡心,差點要嘔吐。她突然發現了生活還有另一麵,父母還有另一麵,完全不像平時那樣慈祥,那樣快樂,那樣對任何事都有辦法和有把握。大概隻有拖著狼尾巴的人,才會在關起房門來的時候,有這種氣急敗壞和鬼鬼祟祟……她嚇得不敢往下想,不敢想象父母身後的狼尾巴。


  她猛地推開門,走出那間房,臉色很平靜,目光卻放射出懷疑、挑戰甚至仇恨。


  “芸芸……”爸爸詫異了。


  小芸把買來的香煙重重摔到桌上。


  “芸芸……”


  幾個找零的硬幣也摔了出去,骨碌碌在地上滾動。她走動的時候,故意踢倒了掃帚,還把椅子踢得嘩啦一響。她似乎想挑戰一切:爸爸,媽媽,還有衣櫃和飯桌,布娃娃和大皮球。如果有足夠的力量,她幾乎想一跺腳,讓整個樓房夷為平地,世界立刻消失。


  不管爸爸媽媽怎樣叫喚,她咬住嘴唇跑進了門外的寒風,跑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節日夜晚的大街像個萬花筒。每扇窗子都送出溫暖的燈光。一聲聲笑語在隨風飄揚,落在滿地鞭炮紙屑的大街上。精力過剩的孩子們,又喜又怕地點燃爆竹,把一朵朵呼嘯著的禮花送上天空,於是在明亮如晝的高空,菊花在開放,火輪在旋轉,寶石在閃光,數不清的金魚在遊動……


  她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隻是流著淚,跑嗬跑,把家遠遠地拋在身後,拋在千條河與萬座山的後麵。


  一輛汽車在她麵前猛刹車。司機伸出頭來叫罵:“誰家的孩子,一個人亂跑?不要命?”幾個行人也投來驚異的目光。


  她從地上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姑媽的那家工廠,她去過好幾次。她不用問路就找到了那冷清狹窄的小巷,找到了麻石街上的水跡,還有屋簷下昏黃的路燈。在這個年關之夜,臨街鋪麵都已關閉,小巷裏隻有她空落落的腳步聲。


  “你找誰?”當她吱呀一聲推開門的時候,傳達室裏看報的老頭從眼鏡上邊射來目光,“……找姑媽?這不是芸芸嗎?你姑媽剛回來,在樓上呢。哎,你姑媽去你家怎麽又回來了呢?廠裏的人都回家了,留在這裏有什麽意思?冷火悄煙的,鬼都沒一個。要她提個火爐子上去,她也不要……”


  嘮嘮叨叨的聲音已經遠了。小芸從很多機器中穿過,從很多布料和成品大包中穿過,找到了樓梯,一條又窄又陡的木梯。沒有燈光,梯板在暗中吱吱響——這個小廠占用著一個舊公館,大部分是木板房,差不多是木質危房,很多地方都是一碰就晃和一碰就響的。


  “姑媽!”小芸在黑暗中有些害怕了。


  前麵,保管室、加工車間以及集體宿舍組成了迷宮,組成了黑暗的各種障礙和虛空,但沒有任何動靜。


  “姑媽!”又轉了個彎,她的腳步繼續探索。


  黑暗中還是沒有回音。


  “我是小芸呀,姑媽,姑媽,我來找你。我怕呀……”她要哭了。


  終於,在黑暗的深處,在三樓某個遙遠的角落,飄來微弱的一聲應答。那是姑媽的聲音!是孩子一著急一委屈就總會聽到的聲音!小芸哇哇大哭,踩著吱吱呀呀的樓板飛跑,不小心頭碰到了門檻,不小心碰到了一口木箱,不小心碰到了一個雙層床,但她已經熟門熟路,很快撲倒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黑暗中抓到了另一張雙層床的床沿,抓到了一雙粗糙的手。有一種呼吸響在耳邊。有一種熟悉的氣息籠罩著她。有一滴冰涼的東西掉到了她臉上。


  “姑媽,姑媽,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你怎麽不開燈?回去吧,爸爸媽媽要你回去,我們都在等你……”小芸也學會了撒謊。


  一隻手摸著她的臉。“我廠裏有事,不能回去,你懂不懂?我在這裏過年蠻好的。”


  “你在這裏過年不好,不好。”


  “你怎麽一個人跑來了?爸爸媽媽會四處找你。快回去吧,嗬?”


  “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你是爸爸媽媽的好孩子。聽話,聽姑媽的話,回去吧。”


  小芸還是傷心地大哭。一邊哭,一邊把小口袋裏的糖果、新蠟筆、小玻璃球,還有心愛的花炮,一齊往姑媽的懷裏塞——她的禮物太有限了。


  “你回去吧。你是你爸爸媽媽的女兒,你這時候不能在這裏!”姑媽幾乎喊起來,但那雙手反而把她摟得更緊更緊。又有幾顆帶鹹味的東西,叭啦叭啦落到孩子的臉上,和著她的淚水一起往下流。一片寂靜中,她們都聽到了對方的心跳。


  窗外,嘭的一聲巨響,又有一顆花炮飛上天空,在寒冷而深廣的夜空中綻開火花,把光明投進這間小屋,直到天上數不清的金色遊魚拖著尾巴消失。


  198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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