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蘭
月蘭 注釋標題 原名《最後四隻雞》,由編輯更名為《月蘭》,最初發表於1979年《人民文學》,獲1984年湖南省文學藝術獎,後收入小說集《月蘭》等,已譯為俄文。
長順家的災禍,是由四隻雞引起的。
這件事發生在一九七四年。那一年我參加農村工作隊,去一個叫吳衝的生產隊辦點。我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城裏伢和學生仔,在機關裏屬於小字輩,可上麵居然要我去指揮一個隊,負責全隊的春種秋收,豈不是趕著鴨子上架?奇怪的是,那裏的很多社員對我“幹部”前“幹部”後的,居然對我唯唯諾諾。
那個隊有十八戶人家,大多姓吳,零零星星散落在一條黃泥衝子裏,也就是一條峽穀裏。隊上剛剛遭受過天災,窮極了,資金賬上隻剩下三角八分錢餘款。臨立春,倉庫裏還空蕩蕩的,隻有兩個破塑料袋,一兩化肥也沒買進。集體豬場裏除了兩隻瘦得像豺狗的老豬婆在呻吟,其餘的豬欄全都空著,糞池裏也沒幾擔豬糞。碰上這樣個爛攤子,我怎麽能實現畝產過千斤的目標?怎麽學大寨?
我心急如焚。聽熟悉農村的同事指點:進隊就要抓肥料,有了肥就有了主動權。我一方麵去借錢買化肥,另一方麵按照工作隊的布置狠挖內部潛力。具體做法是這樣,首先召開大會批鬥一個富農分子,借此形成政治壓力。接下來宣布工作隊的係列命令:限製私人家禽家畜數目;立即追還各超支戶的借款;封存私人的織機紡車;兩個月內不準家糞上自留地;禁止豬羊雞鴨下田,以確保綠肥草籽的生長……頭幾條不算新鮮了,社員們有意見也沒吭聲,隻是對後兩條轟的一聲議論開來。尤其是一群正在打鞋底或者哄小孩的婦女,衝著我七嘴八舌直嚷嚷:“自留地荒了,你要我們餐餐打鹽水湯嗬?”“豬羊不下田還講得過去,雞鴨不下田就要退瘦咧。”“如今人都沒得吃,把雞鴨關在塒裏,拿命去喂它嗬?”“隔山那個縣就沒得這號搞法,你們這樣臠心枯,也太新鮮了!”……還有些話,因方言口音太重,我沒聽懂,反正嘈雜聲音一股腦把我淹沒。
但我沒讓步,用當地話來說是“捏住一寸不讓一分”,逼得他們嘟嘟噥噥閉了嘴。會後幾天,事情還算順利,一切遵令進行,比方說牆上滿是標語,一個個“禁”字殺氣騰騰,果然是氣象一新。
可是,有一次我從大隊開會回來,發現田壟裏有一些雞,黃的、黑的、白的,在草籽田裏覓食,強有力的雞爪不時翻撥綠苗,尖嘴一啄一啄,模樣好悠閑。
“哪家的雞下了田?”
沒有人回應。
我又吼了一聲,還是沒人回應。
“再不來我就要把雞抓走啦!”
靠豬場那邊,一棵大楓樹下的土磚屋裏傳出一道顫顫抖抖的聲音:“哦,是,是,我家的咧……”一個婦女從屋裏閃出來,約莫三十來歲,身子瘦弱,皮膚黑黑的,臉盤子有點癟,眼裏透出驚慌和畏怯,兩隻凍得紅紅的手正在黑布圍兜上急急擦拭。她點頭賠笑道:“哦哦,是幹部同誌,真是,對不起!我剛才在洗豬菜,要我屋裏海伢子看住這幾隻雞,莫讓它們跑下田。天曉得他這一陣子耍到哪裏去了?”說著,她慌慌張張跑下田壟,一邊“嗬哧嗬哧”地轟雞,一邊用土塊投射那些闖禍的雞,還夾著罵自己的兒子:“背時鬼!隻曉得玩!兩隻腳哪裏這麽野?等他爸爸回來,不打他一頓足實的才怪……”
我不好再說什麽,去趕別的雞去了。
不料,第二天上午,一些雞又出現在草籽田,簡直像偷偷摸摸的一些賊。我看清楚了,其中也有那四隻眼熟的黃雞婆。“喂——雞又下田啦——”
無人回應。
“這些雞沒人要是吧?莫怪我不客氣嗬——”我又進行威脅。
“哎呀!”那個不怎麽好看的癟臉女人又從土磚房裏閃出,臉紅到了頸根,眼裏照例透出驚慌和畏怯,手腳照例很慌亂,嘴裏照例在罵自己的兒子,“……背時鬼!要他老老實實看住雞,他又不聽……嗬——哧——等他爸爸回來……嗬——哧——”她一邊趕一邊膽怯地回頭瞟了我兩眼。
這個女人是誰呢?我進隊時間不長,加上這個會那個會,實際在隊上的時間並不多,因此與很多人還不認識。但我努力回想著,總算記起了一些零星印象。記得她來參加過兩次婦女會,出工隊伍裏也有過她的身影。她出工總走在前麵,隻是沒有青年婦女那種活潑,從不說話,更不開玩笑。要是碰上開會,她坐在角落裏打鞋底,見火塘上吊壺裏的水開了,不用人吩咐就會主動起身給大家篩茶。在你接過熱茶的時候,她淡淡一笑,算是打招呼,看樣子是個賢良媳婦。可她在其他方麵乏善可陳,有次竟來找我,要求把她家紡車上的封條取掉,讓她紡兩斤紗賣錢,實屬膽大包天。我當然沒同意。還有幾次,她沒交批判孔老二的批判稿,說自己沒文化,不識幾個字,而且眼下男人不在家,家務事太多,既要服侍婆婆又要種菜喂豬……她叫什麽名字,我一時怎麽也記不起來。
這天晚上,政治夜校上課,人還未到齊的時候,我向婦女隊長打聽她。
“她叫月蘭,從陳家橋放到這邊來的,男人叫吳長順,在建築隊燒磚。”婦女隊長正在給娃仔喂奶。
“今晚上學習理論,她怎麽又沒來?”
“請假了。她經常腦殼昏,還是月子裏害的病,去年又動手術割了個瘤子,可憐哩。”
我沒大注意這個月蘭。可接下去幾天,在下田的雞鴨中,總有她家的那四隻黃雞婆。這一下我可冒火了。我斷定:雞一定是她存心放下田來的,而她那些話,純粹是為了哄騙我這個城裏人!是要與我鬥心眼!我怒從心頭起,撿塊石頭就去打雞。雞驚叫著拍打翅膀飛了。我繼續追趕,連扔了十幾個石頭都沒打中,隻擊得幾片雞毛紛紛揚揚地飄落。追擊得眼紅脖子粗之際,我一失腳,跌倒在一丘水田裏,兩隻膠鞋陷入淤泥,拔都拔不出來,泥水濺得我滿臉滿身,引來幾個看牛伢子拍手大笑:“牛跌下山囉,牛跌下山囉,今天有牛肉吃囉……”
我又急又惱,幾乎欲哭無淚:天啦,連幾隻雞都降不住,連幾個娃仔都可以取笑我,我這一年的辦點日子還怎麽過?我狼狽不堪去向工作隊其他同事請教辦法。一個姓楊的副隊長住在鄰隊。他噴了口煙,哈哈笑道:“你呀你,真是個書呆子。不曉得放一把農藥就索索利利了麽?告訴你,對付農民一要嚇,二要蠻,三擔牛屎六箢箕,平平和和是鬥不倒資本主義的……”
我深受啟發,興衝衝地回來找老隊長吳六。
六叔有五十多歲年紀,種田經驗豐富,可還像年輕後生一樣愛說愛笑,愛看連環畫也愛看電影,愛講段《水滸》、《說唐》、《東周列國誌》。缺點是不愛政治學習,開會打瞌睡,卷煙時沒紙就撕報紙,撕牆上貼的學習心得。眼下,他正在禾坪裏歇氣,又在撕牆上的大批判標語,撕一片紙卷煙絲。
“六叔……”我皺著眉頭。
他回頭見是我,似乎猛醒:“哦哦,又不記得了,該死該死!”說完打了自己的臉一下,嘿嘿笑起來。
我轉入正題:“你去開倉稱斤把穀給我,把一〇五九也拿兩瓶,我想……”
“一〇五九?”他吸了口煙。
“不放農藥,雞鴨是禁不住的!”
“這……”六叔沉下臉,想了想,又狡黠地眨眨眼,“不大好吧?如今家家戶戶都底子空,堂客們買油鹽,就靠幾個雞蛋,造孽哩。那些雞婆鴨崽就是她們的油鹽罐子,真要鬧死幾個……哎呀,搞不得,搞不得。”他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照你說,那就放任自流?”
他聽不懂什麽自流不自流,待我解釋後才說:“反正沒吃沒穿不是社會主義。講實在的,我看田裏沒得禾,隻是點綠肥,讓雞鴨去尋點野食,也不算犯法。”
“難怪,隊幹部思想不通,怎麽能帶動群眾?”我顧不得他是長輩,當下駁了他的麵子,從大批促大幹的原理,說到堅持製度和服從指揮的重要性,足足訓了他好一陣。
他蹲在地下沒吭聲,用兩塊硬幣扯了半天胡須,最後說了聲:“對不起,反正我吳老六不捧場。你們硬要放就去放,莫問我。”說完扛起一張犁衝衝走下禾坪。
這天,我稱了一斤穀,拌上劇毒農藥一〇五九,散放在田邊。為了避免它被牛誤吃,我沒把這些穀子放得很散,而是隔幾十步一堆,插枝為標記,好讓放牛伢子辨認。
我以為難題就這樣徹底解決了。第二天我帶著兩個人去收家糞,正忙著,幾個奉命替我偵察敵情的小把戲突然吵吵鬧鬧地跑來,說又有雞鴨下田了。他們還爭著邀功:“是我先看見的!”“是我!”“是我!”……他們沒有說假話。草籽田裏,幾堆拌有農藥的稻穀不知被誰用瓦片蓋起來了,還有一堆被小木盆蓋著。看來做這事的人不敢把毒稻穀搬走,又希望雞鴨下田不被毒死,便想出了新的招數。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嗬。靠了這些防毒設施,田裏的雞群肆無忌憚,歡天喜地,正把草籽吃得開心,隻是一看到我就認出了對手,怯怯地開始交頭接耳,似乎正在商量著往哪邊逃竄……
我心裏暗罵:這些農民也太自私自利了!太沒有社會主義覺悟了!難怪集體生產搞不好,難怪大家都這樣窮,不都是你們自己作踐的嗎?我上前哢哢幾下踩碎了瓦片,飛起兩腳,把成堆的穀子踢散,使它不可能再被蓋住,然後又把那個小木盆提到手裏。我終於有了破案的鐵證。
“盆子是海伢子屋裏的。”有個女伢告訴我。
“不管是誰的都要沒收!”
“哈哈!沒收啦!沒收啦!”
“要寫檢討,貼到大隊上去!”
“海伢子沒有盆子洗臉啦——”
兩個光頭小伢不知是覺得有趣,還是幸災樂禍,拍著手歡呼起來。另外幾個稍大點的伢仔沒有笑,忙去給大人們報信。
當天,吳衝發生了一件震動全隊社員,尤其是震動婦女們的大事:月蘭由於去大隊參加挖山,回來晚了,加上鄰舍沒來得及幫她收雞,她那四隻雞全部被毒死了。我知道消息時已是傍晚。在稻草燒出的縷縷炊煙中,我遠遠看見月蘭家門前熙熙攘攘圍了十幾位婦女,像在開婦女會。不就是幾隻雞麽,驚動這麽多人,真有點奇怪。更奇怪的是,一道傷心的哭聲從人群中飄出來:“……天啦,這是最後四隻雞呀。海伢子讀書,我婆婆抓藥,就靠這四隻雞……我不是想損害集體,我不是想對抗幹部,我是沒法子呀,沒法子呀,沒法子呀。人都沒有吃,我拿什麽喂雞?沒法子呀……”幾位婦女在撩起衣角擦眼睛。
我等待月蘭罵我,但她沒罵。我走上前去。一個壯壯實實的中年男人,捧著頭蹲在門邊,見到我來到便站起來,大概有點近視,所以看我的時候細眯著眼。他黑黑的臉,長長的下巴,不合身的布衫緊緊繃在寬闊胸膛上,肩頭開了幾朵花。
我打量他,“你是長順吧?聽說在公社建築隊?”
“嗯,那裏的事搞完了。”他笑笑,掏出一根皺巴巴的紙煙遞給我。
“謝謝,我不會。”
“哦,”他把煙小心地放回原處,看樣子準備繼續保存,直到下一次見到貴客的時候。“你……你們幹部同誌真是太太好了,要不是毛主席共產黨領導新社會,你們何時會到我們這鬼地方來。你們自己帶錢帶糧來,抓生產,參加勞動,真是……”
我不喜歡這些結結巴巴的客套,馬上談到了雞。“雞?”他怔了一下,搓搓手,長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回頭嗬斥妻子:“哭什麽哭?還不快進屋去,丟人現眼的!”又換上笑臉衝著我:“這沒什麽,我那堂客就是死、死腦筋,幾隻雞成了她的命。我看……死了就死了麽……”他費力地挪了挪厚厚嘴唇,大概想不出新詞了。
一個平頭小孩,大概就是他家海伢子,跑過來纏住他:“爸爸,爸爸,我要上學讀書!我要買練習本!”
長順在小孩頭上猛磕了兩指頭:“鬧死!”
孩子哇的一聲哭了,這使地坪裏更加亂,有人來拉海伢子,有人指責長順……我說,你不要打他,打人是不對的,對孩子也不能打。工作隊希望你們家吸取教訓,並以這個教訓來教育大家。因此,你們要馬上寫一份檢討,印上百來份……
“檢討?還要印?……”他渾身一顫。
“要貼到每個隊去。這是工作隊的規定。你們今天晚上就寫吧。”
長順一把抓住我,歪著頭,結巴了半天才說出話來:“你你你做點好事吧,我那堂客,她,她……再也經不得風浪了。”
“我也不想逼你,但這事不是我做主。我有什麽辦法?”
他雙眼盯著地上一塊石頭,沒有答話,完全呆了。
那位叫月蘭的,已經由兩位婦女勸進屋。其餘的人歎息了幾聲,也漸漸散開。場上隻剩下幾個小孩,在撥弄那四隻直挺挺的、全身發黑的雞。
我明顯感到大家在畏懼我,疏遠我,不滿意我。連平時愛說笑的六叔路過這裏,也一反常態不與我說話,隻是看看雞,然後去塘邊洗鋤頭,悶悶地走了。
難道我錯了?細一想,大概沒有。我是有言在先的,是先教後誅的,是忍無可忍才強硬製裁的,而且我保護綠肥就是保護隊裏的收成,就是保護每個社員的飯碗,與我個人利益倒毫無關係——我不會帶走他們一顆糧!我有什麽可慌亂或者可懼怕的?後來幾天,我到縣裏參加學習培訓,沒顧上隊裏的事情,隻是偶爾聽兩個進城拉糞的社員說,長順家這一段過得不清靜。月蘭病了幾天,她婆婆還埋怨媳婦丟了全家的麵子,海伢子成天跟著媽媽哭鬧,長順呢,隻知道下力幹活,回家就坐在階前生悶氣……我沒把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放在心上。
回隊那天,第一件事就是聽人說:長順和他堂客剛剛吵了一大架。我到現場時,長順正坐在門檻上,蜷縮著身子,腳上是破布鞋,粗大的手掌揪著頭發。六叔背著雙手在一旁狠狠教訓他:“順伢子你瘋了!上屋下屋哪個不講你們是和睦夫妻?你今日發什麽狗脾氣?月妹子哪點對不起你?侍候你的娘,養大你的崽,好容易嗬。你是狗咬呂洞賓,無情無義,沒心沒肺哩……”
長順突然站起來,噴出一口酒氣,震天動地大吼一聲:“莫講了!我就是沒心沒肺,你拿刀來,剁了我好不?”
一對充血的紅眼睛看看我們,他又慢慢地蹲下去。
從旁人的談話中,大概可以聽出事因是這樣的:我不在隊裏這幾天,工作隊老楊巡視到這裏,定要查出是哪些人抗令不遵,發現無人出頭認錯,便把鬥爭火力集中在那隻木盆子,集中在長順這一家。要他們交出檢討不算,還要每隻雞罰款五元,將來秋後扣除。這一來,長順家更是黑了天。今天,夫妻倆為兒子的課本費發生口角,正巧碰上長順剛才在鄰居家喝了點悶酒,一時心躁,酒性發作,就撒野動粗,一巴掌打得月蘭臉上起了五個紅指印。“你還說老子沒用,不是你賊婆子成天惹禍,如何會罰款?”大概是這一句太傷人,可憐那月蘭,起先驚呆了,不覺一隻碗失手砸碎在地,然後委屈地一咬嘴唇,扭頭就跑出門去。
“你怎麽能打人呢?”我批評長順,“她現在哪裏?”
他沒有答話。
“還不趕快去找人?”
夜裏,星光閃爍,淡藍色的光霧籠罩著山林。濕潤的空氣裏,有田壟犁破後發出的泥腥味。一條山泉在月下抖動著碎銀似的光斑。不知什麽時候,初春的第一聲蛙鳴響了,叫得那麽吃力,那麽孤單,然而它終於衝破一切響了,給人一種異樣而複雜的感覺。
我無心注意夜景,隻希望趕快找到人,以免人心浮動,影響明天的生產。我又埋怨長順夫婦,怎麽那麽狹隘?為點小事就鬧得不可開交,真是一個繩結越解越亂。可這種埋怨情緒又經常混雜著隱約的不安。為什麽不安?我還沒工夫想清楚。
“月蘭——”老隊長在喊。
“月蘭——”山嶺發出空空回聲。
霧氣更濃了,衣衫和頭發都濕漉漉的,但我們還是高一腳低一腳地找,找嗬找,好不容易才找到油茶林裏一個黑影。
她坐在一塊石頭上,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似乎剛才沒發生過任何事,像一座安詳的石雕。不管大家怎樣驚喜地叫她,親切地拉她和勸她,她總是不說話,眼直愣愣的,沒有任何表情。
“回去吧,可能快下雨了。”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抹了一下頭發,然後慢慢往山下走。兩隻淚眼一晃,在鬆明火把下發出光亮。
“走錯了,路在那一邊。”有人提醒她。
她呆了一下,木頭似的轉過身子,順從拐入正確路線。
“你看著路,低低頭呀。”又有人提醒她。
她顯然沒看見一根橫在空中的樹枝,額頭已重重地撞了一下,但她沒有叫痛,好像全身已沒有感覺,隻是機械地向前邁步。
回到她家,已是深夜。說來慚愧,下隊已經兩個月了,我忙來忙去的,還沒來過他家。一進門,我的血仿佛凝結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兩間矮小的房子,床是用土磚和門板搭起來的,低垂的破蚊帳因靠近柴灶,已被煙火熏成醬色和黑色。被絮破舊,沒有包被單,差不多就是一堆黑棉花團子。土磚架著另一塊木板就是飯桌。桌上一盞用墨水瓶做成的油燈,沒有玻璃罩,晃著昏黃的火苗。隔壁房裏飄來一股難聞的氣味,大概來自長順他娘的連聲咳嗽。聽得出,老太婆還在低聲數落著媳婦,好像是埋怨媳婦八字薄,身體不好不說,還不會持家,差不多是個災星,搞得她的孫子讀書都沒有個著落。
“張同誌,請坐。”長順苦笑著把一條鍘刀凳抽到我麵前,“實在對不起,椅子都沒一張……”
“怎麽沒椅子?”
“我……”他不好怎麽說。
六叔磕磕煙袋,插嘴進來:“他家是大超支戶,去年清超還欠,把他家的床櫃桌椅都作價抬到大隊上去啦。”
“你家四口人,負擔並不重,怎麽會超支?”
長順又露出一絲苦笑。
還是老隊長幫他說清的。原來去年月蘭生了個子宮瘤,缺工不算,光是請郎中和住醫院,一下就開銷五百多。雖說國家和集體給她補貼了兩百,但遠遠填不滿這個洞。碰到這幾年隊上收成不好,上麵的攤派年年增加,社員做一天工,隻掙得一兩角錢,光是吃飽肚子還得靠蘿卜白菜紅薯芋頭,哪有什麽錢還債?照這樣下去,他們兩眼墨墨黑,至少還得有四五年的“有期徒刑”吧。
屋裏沉寂了。
我摸著粗糙的鍘刀凳,看著床頭海伢子那稚氣的臉,好像有沉重的東西壓在胸口。早就聽人說,這一帶的社員們苦,可我沒想到有人竟苦到了眼前這種景況。
老隊長後來的話,我無心聽了。我不知道怎樣離開長順家的,甚至把一件被雨淋濕了的衣也忘記在那裏。這一夜,我翻來覆去久久沒有入睡。
第二天,我在工作隊的會議上談到了月蘭家。我希望免除對她家的罰款,解決他家孩子讀書欠費的問題。會上爭論不休,遲遲沒有結論。我有點坐不住,像在擔心什麽。細想一陣,對了,我是在擔心月蘭。昨天那麽一場急風暴雨後,她沉靜安詳,不有點反常奇怪麽?該不會再發生什麽吧?……工作隊的老李看出我的心思,悄悄對我說:“對,你先回去看看吧。農村有的婦女容易想不開。前次也是有兩公婆不和,差點出了人命案子的……”這一說,我更急了。
我沒等開完會就溜出會場,朝隊上趕去。一進村,像證實我的預感,氣氛十分反常,長順家沒有人,另一家也沒人,再一家還是沒有人……我如同走進了一個無人世界,一個虛假的世界,連小河邊常見的牛羊也不見蹤影。我在這片巨大的寂靜裏腿發軟,胸口咚咚跳。好容易,我找到一頭牛了,就像找到了我得以逃出恐懼的救星。我跑出村子,好容易又看到人影了,是在水庫那邊,在大壩上。其中有一個背藥箱的赤腳醫生正從壩上走來,垂頭喪氣的樣子。
我大喊:“人呢?老六呢?長順和月蘭呢?”
一個老太婆看看我,掩麵大哭起來,駝著瘦硬的背脊,邊哭邊往家裏跑……
嗬,嗬嗬,我擔心的事情偏偏發生了!我隻覺得天旋地轉,全身一陣陣發緊,胸口堵得厲害。不知是誰迎上來向我介紹情況。他說,他好像是說,月蘭的自殺心誰也沒察覺。她這天上午把家裏一切都擦洗得很幹淨,把衣服都洗好補好了,給海伢子做完了一件新衣,借來糯米給婆婆做了一餐好飯,還給丈夫切好了一袋煙絲。後來,長順收工回家,沒見她的人影,覺得有點不妙,趕快找到水庫邊,果然發現了她的一雙鞋……
屍體這時已撈上來了,全身濕淋淋,一張白臉還是清瘦而平靜,隻有鼻孔留一絲血汙。長順抱著冷冰冰的妻子痛哭,像一頭猛獸發出聲嘶力竭的號叫,淚水一顆顆滴灑在妻子臉上。他用拳頭把自己的腦袋捶得咚咚響:“……海伢他娘,我昨天不該打你呀,不該呀,不該呀!我說過決不會打你,從沒打過你一回。我不該呀……你過門這些年,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是我對不起你哇。你沒日沒夜,忙裏忙外,飯不夠你就自己不吃,要還債你就偷偷去賣血,在月子裏連個雞蛋打湯,你都舍不得。聽說我想吃蕎麥粑粑,那一次你跑七八十裏路,回娘家去找蕎麥,一身衣汗得透濕……我對不起你哇,不該打你呀。我娘她嫌你,我怎麽還能夠傷你?你不是心裏苦到了極處,你是不會這樣狠心哇……”
海伢子也趴在屍體邊,搖著媽媽的手哭喊:“媽呀媽呀,我再不找你要學費了,我不讀書了,不行嗎?我去放牛,去撿柴,不行嗎?我再也不哭鬧了……”他從口袋裏掏出幾條泥糊糊的小魚,塞到媽媽的手裏,“媽呀,媽呀,你看看,你摸摸,我已經學會捉魚了,我們回去做魚湯,我要讓你喝魚湯。你說話呀……”
圍觀的人都在抹眼淚,都在長長地歎氣。有個女人把海伢子抱起來,但孩子猛烈地掙紮,“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樹上一隻烏鴉哇地怪叫了一聲,拍打著翅膀飛遠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回頭看,是眼睛紅紅的六叔。他遞給我一件折好了的衣服:“這是你的吧?她……托我還給你。”
哦,這不就是我昨晚遺留在她家的那件?它被洗幹淨了,疊好了,肩上一個破洞也被補好,針腳細密,補丁很合色。但我不敢接下它,不敢接下補丁上的體溫,一種即將消退然後永遠不會再有的體溫。我鼻根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淚眼裏的一切開始模糊。我看見的不是補丁,它分明是月蘭的麵孔,一針一線裏滿是她善良、柔弱,驚慌、自責、請求原諒的眼神。
我扭頭走開去。
我到哪裏去呢?水庫邊的柳絲正在飄蕩,它在我眼裏變成了月蘭的長發。山泉在岩上嘩嘩傾瀉,它在我眼裏變成了月蘭的淚流。空中彌漫著乳白色的毛毛雨霧,一切都漸漸融化在雨霧之中,這使我想起了月蘭臉色的蒼白。水閘那邊發出嘩啦啦濤聲,如滾滾雷霆,充塞著天地,但我覺得它是哭聲,永不停息的哭聲,千萬個月蘭無人傾聽的號哭……
我迎著雨霧奔跑。哦哦,月蘭,我來遲了。你現在無可挽回地永遠睡去,而我剛剛醒來。我到哪裏才能找到你?我們還能不能在夢中相見?我無意推脫我身上的罪責,也不敢祈求你的寬恕。可這是怎麽回事嗬?怎麽回事嗬?月蘭!
雷聲響了,這是對我的回答。
這一年秋後,工作隊要撤離了。例行總結的時候,工作隊評我為先進隊員,發給我一張大獎狀。月蘭之死,在工作隊的會議上幾乎從未提起。鄉親們把這個女人的葬禮辦得出奇的隆重,送葬人特別多,爆竹聲特別多。這些意味著什麽,工作隊的會議上也無人深究。隻有楊副隊長在出事不久對我說過幾句:“小張嗬,這些天你怎麽恍恍惚惚的?那個女人叫什麽名字?這種人心眼窄,自找死路,我們工作隊能看得住嗎?她那個男人叫什麽?他對這事要負全部責任,動不動就打人,像什麽話呢?腦子裏還有沒有國法?”
離隊之前,我曾去看望過長順,不料父子倆不在家,不知到哪裏去了。
以後,我回到縣政府機關裏。有次六叔來縣城開會,順便告訴我:長順的一個表哥要給他續一門親,由於女方的堅持,長順隻得把海伢子過繼給另一家人。
“那戶人家在哪裏?”我心裏一驚。
六叔說了一個地址。
我後來去了那個地方,不過是在海伢子不在家的時候,是我偷偷看見他去了學校以後。我怕他一見到我就想起自己親娘。我看了看他現在睡覺的床,摸了摸他的被子和枕頭,好像嗅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
見我給孩子帶去了新筆記本、新書包,還有兩件新衣,海伢子現在的父母睜大了眼睛,“你是他的什麽人呢?”
“這,你們不要問。”
“我們好給孩子說嗬。”
“你們什麽也不要說。”我要求,“你們要好好地撫養他,不要虧待他。”
“那,那當然啦。有我們的飯,就不會讓他餓著。有我們的衣,就不會讓他凍著。我們一直把他當自己的骨肉。”
“你們要讓他好好讀書,讀初中,讀高中,爭取升大學。上學的費用,我可以付。”我說這話究竟有什麽意思,自己也不知道。
“上學的費用倒不必。可你……究竟是他的什麽人呢?”
“你們不要問吧,不要問。我以後會再來的。”
我沒再說什麽,匆匆走了。
197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