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四老倌
吳四老倌 注釋標題 此篇最初發表於1980年《湘江文藝》,後收入小說集《月蘭》。
吳衝有個吳四老倌,本名吳本義,除了有時腰子痛,身體還算好,吃飯搬大碗,下雪天不著棉襖,捏根牛鞭無論犁耙都是好角色。他眼不花,耳不聾,要是天邊有架飛機飄過去,聲音像蚊子叫他也聽得見。
那一年,公社實現廣播化,他屋前的大樹上也裝了個喇叭。人們看見他每天吃了晚飯,就端個黃銅閃亮的水煙管,拖一把竹椅子,坐在那喇叭對麵,同喇叭說話。
喇叭裏說:“……大幹促大變,社會主義是幹出來的!”他忽哧一下吹出煙筒裏的煙灰:“講得不錯,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
“要大幹就要堵死資本主義的路!現在有的隊還是工分掛帥的陰魂不散,要搞什麽包工定額……”他覺得這一句不大順耳,眨了眨眼:“不包工如何辦?又搞政治評工?大家都坐大船,不養懶了人?”
“還有的生產隊還是自由化種植。公社裏要求插三四寸、三五寸,他們硬要插三六寸、四八寸……”這幾句更不順耳了。他用點火的紙枚子指著喇叭:“你曉得麽事?插密插稀那要看田,看水,看時候。曬墊大塊地方,住上十幾口人,那如何舒服?還不個個都長得像丙伢子?”丙伢子是隔壁一個很瘦弱的娃。
“有的人留戀小自由,屁股上長著又粗又大的資本主義尾巴……”喇叭裏越說越來勁,說得他黑了一張臉:“還要割尾巴嗬?什麽時候割腦殼?割得你外公連煙都沒有燒了!你曉得不?”
……
正在這時候,幾個收工較晚的後生從他門前走過。一個年輕妹子笑道:“四爹,你講這些不是空場合?公社裏又聽不見!”
“那你們開大會批判林彪做麽事?林彪未必又聽得見?”他振振有詞。
“我們不能同你比。你是革命老前輩,給紅軍撐過船,給遊擊隊送過信,給農會敲過鑼的。你現在也隻能三百裏外罵知縣嗬?”
這次輪到他無話可說了。更讓人惱火的是,在喇叭裏胡說八道的不是張三,不是李四,居然是他的一個外孫女,那個新上任的廣播員荷花。荷花一口屁話不著四六,當外公的不也跟著失了麵子?一顆腦袋還能往褲襠裏藏?想到這裏,他收起水煙筒,洗了腳,換上一雙新布鞋,背著手悶悶地翻過屋後的貓公嶺,往女兒家裏去。他得提醒女兒,要她管教管教自己的崽女。正巧,這天荷花回家了。外公一見她就劈頭蓋腦地開罵:“你明天給老子回來,翻糞氹!潑油菜!莫到喇叭裏去鬼喊鬼叫!”
外孫女莫名其妙:“我犯什麽錯誤了?”
“你還裝蒜?以為外公耳聾是不是?天天就是你在喇叭裏叫,什麽政治評工,什麽割尾巴,喊得七衝八坳都聽見了。你黃瓜才起蒂,豆角才抽藤,曉得什麽?外公今年六十幾歲,做了五十多年田,當了十三年隊長,九州三十六縣都到過,搞農業還沒有你清楚?……”
外孫女眼裏含淚,“外公你說些什麽呀!那都是區裏吳黨委的報告,我隻是念一念。”
“吳偉昌?就是那個辦點幹部?”
外孫女從書包裏拿出一遝紙,“你看嘛,都是這上麵的話。”
吳四老倌從來不喜歡看橫行子的書,而且認得的字也不多,便眼睛一閉:“我不看,你讀!”
外孫女讀了兩段,果然都是喇叭裏講的那些。老人聽後狠狠地燒了兩筒煙,“這吳偉昌是哪個吳家祠堂的?如何以前沒聽人說過?我看嗬,他肯定不是做田出身的,不是什麽好貨。聽他的話,不拐場我就不姓吳!”說完不顧女兒和外孫女的挽留,歎了口氣,悶悶地踏著月光回家去了。
從這一天起,吳四老倌門前那個喇叭,不知為什麽就不響了。大隊宣傳委員吳忠陽來檢查廣播,首先發現了這一事故。他是吳四老倌的一個侄子,長得白白淨淨,講話柔聲細氣,還掌握了很多形容詞和時事新聞,是個剛提拔的年輕人。他到吳四老倌屋後轉了一圈,回頭問:“四爹,你老人家屋後那一截廣播線到哪裏去了?”
四爹正在門前犁田,趕著牛頭也不抬:“風吹跑了吧?”
“風吹得跑?”侄子雖然懷疑,但也沒想得更多,隻以為是哪個調皮伢子偷鐵絲做彈弓去了,便找來一根新鐵絲,把廣播線重新接上。不料他幾天後再來檢查,發現廣播還是不響,剛接上去的鐵絲又不見了。他再去問吳四老倌。這次老人正在菜地上潑糞,還是頭也沒抬地說:“怕是被黃野狗叼走了吧?”
“黃野狗?”吳忠陽望了望吳四老倌的糞桶,賠著笑臉道,“嘿嘿,你老人家莫逗我,你用它做了尿桶箍嘛。那鐵絲我認得……”說著指了指糞桶箍。
吳四老倌瞞不過去,一瓢糞潑過來,差點潑在侄子的腳上,“明人不做暗事。告訴你,我就是不喜歡廣播。沒把喇叭盒子拆下來換紙煙,算是給你麵子。”
“四爹,這可是宣傳毛澤東思想……”
“毛澤東思想?毛主席同意你們這樣胡作非為?呸!毛主席大仁大義,文武雙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八年抗戰,十年內戰,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急。他要是聽了你們那些話,不治你們的欺君之罪,你就來問我吳四老倌!”
一通沒頭沒腦的話,把宣傳委員訓得暈頭轉向。但吳四老倌還不罷休,又講出一些不知從哪裏聽來的機密:“告訴你,林彪在毛主席麵前玩了一百零八個詭計,也被毛主席看穿了。你們也要老老實實當差,莫搗鬼!坳背衝的人講,毛主席下半年要坐飛機來看禾,到時候哪個隊的禾不好,你們搗亂的都要拿繩子來捆。陽伢子你放明白點!”
吳忠陽嚇得轉背就溜了。
過了不久,吳四老倌這些話傳到上麵去了,傳到了吳偉昌的耳裏。吳偉昌大為震怒,把呢子帽往頭上一戴,筆記本和手電筒往衣袋裏一塞,騎著腳踏車就下到了吳衝。當晚,他宣布召開群眾大會展開大批判,催人到會的哨子吹得嘟嘟響,鬧得雞婆鴨崽都不得安寧。隻有一些小娃崽來勁,以為又有什麽熱鬧戲看,大的背細的,細的扯大的,像一群湖鴨子往政治學習室裏鑽。他們研究著吳偉昌的手表和皮鞋,爭論著這個陌生人到底是像戲台上的座山雕,還是像坳背衝的王屠夫。
等了好一陣,人群中還不見四老倌影子。吳偉昌很不滿意地敲著桌子,要吳忠陽再去找。可憐吳忠陽最怕蛇,最怕鬼,因此最怕走夜路。眼下不光在四爹家裏找了好幾輪,還提心吊膽到嶺上轉,很快就嚇出了一身冷汗。好容易,他在養牛的金海爹那裏找到了四爹,發現他正在那裏喝茶。他身後的那一片水田映著月光,明晃晃的,呱呱蛤蟆聲此起彼伏。
“四爹,你讓我好找。開大會了,您怎麽不去?”
“我的雞婆沒看見了,要尋雞婆。”
“吳黨委親自主持會,點名要您去。你到哪裏反正都是坐。”侄子好言相勸,“到那裏,您願聽就聽,不願聽就裝耳聾……”
“我要尋雞婆!”四爹吼起來了。
吳忠陽隻好頭一縮,回去了。他在吳黨委麵前扯了個謊,說四爹到女兒家去了,不在家,沒法找。吳偉昌也沒法,隻好來了一場缺席批判,從美國總統尼克鬆下台,講到孔老二小時候做過賊,又講到大批資本主義的重要性,最後要求全隊社員來個“一學二批三看四競賽五評比”的運動。一些四六句子脫口而出,頗讓一些社員們嘖嘖佩服。他們說吳黨委不愧是當老師出身的,不要稿子,一講兩個鍾頭不重複,真是出口成章,有才學!
這次會以後,吳偉昌還是沒聽到什麽好消息,聽說吳衝那個老鬼還是經常指桑罵槐講怪話,有點聾子不怕雷的勁頭。四老倌說:“對門山上的禾雞婆隻曉得一張嘴巴叫叫喊喊,不做正經事。”還說:“這幾天沒看見黃鼠狼來偷雞了,怕是也到哪裏開會作報告去了。”還說:“搞什麽科學種田?最好是科學種空氣。要科學家發明一種辦法,讓大家吃兩口空氣就肚子飽了,就不用我們種田了。那才是共產主義!”……這些話逗人笑,聽上去倒也沒有什麽,但又好像有些什麽,讓吳偉昌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最氣人的還在後頭。那天春插算是完成了,綠綠的秧苗蓋滿一壟,色彩深淺相疊。隨著一串笑聲炸開,累得剛伸腰的姑娘們爬上田坎,青春身段從防雨的塑料薄膜中透出來,好似都披了一件件飄逸輕紗。正在這時,驚天動地一聲吼,嚇得這群喜鵲子都啞了喉。吳黨委出現在田邊,手拿一杆尺子,聲色俱厲地開罵:“怎麽?這幾丘田還是插的四六寸?好哇!陽奉陰違,對抗密植,這還了得!返工!返工!統統返工!”那目光是足夠威嚴的了。
啞喉的喜鵲子嚇得貼牆溜,往屋場裏躲。
“快牽蒲滾來,把這幾丘田都蒲掉!”吳偉昌又喊了幾聲,但四周沒人回應。遠處隻有幾個幹部模樣的人,大概是與他一起來檢查春種的吧,正在大樹下笑談,用鬥笠扇著風。吳偉昌大概想在同僚麵前露一手。“喂,你們都到屋裏去歇一下,喝杯茶,我親自把這丘田蒲了就來!”說完從路邊牽來一頭牛,架上田角裏一張蒲滾,挽起袖子,一聲吆喝,真的把一丘已經插秧的田蒲碾起來,隻是動作不大熟練。
此事驚動了社員們。很多人聞訊趕來,不敢上前阻攔,隻是遠遠地歎氣和搖頭。隻有吳四老倌冒失,氣呼呼地衝上前去,大踏步跳進水田,激起泥水飛濺。“我說你這位同誌,休得無禮!”他一把抓住牛繩,“怎麽跑到我們隊來破壞秧苗?”
“這事要先問問你們自己!”
“你把道理講清楚好不?講清楚了,要蒲就蒲,要犁就犁,我們自己動手,不用麻煩你,還要請你吃杯薑鹽茶。講不清楚,那就對不住,請你走你的路。”四老倌朝對方打了個拱手。
“講理?”吳偉昌沉下臉來,“你參加過學習沒有?一畝田要保證三百萬蔸基本苗,你自己數數,這裏有好多蔸?”
“擠得那樣密,手腳都不好放,不通風,不透氣,發的禾蔸隻有銅錢眼大,到頭來收一田草,這事去年已經有樣。喂,同誌你做過調查沒有?已經插下田了,現在又缺秧,你要我們如何返工?未必插稻草?”
“你還道理一擔?沒有秧就把田空起來!荒了!不讓你們心痛,你們不曉得厲害!”
“我說了要你放手!”
“嗬,好大的口氣?你是縣長還是專員?居然對我發號施令?”吳偉昌使勁一甩,甩開四老倌,朝牛背上又是一鞭,嘩嘩嘩,鐵蒲滾又把幾排秧苗碾入泥水中……
說心痛,吳四老倌真的心痛了。他氣呼呼地大吼一聲:“細滿伢子,跟老子把這個破壞青苗的壞家夥抓到公社去!”說完一跺腳,把袖子一捋,追了上去。那叫細滿的後生沒讀過多少書,也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蠻角色,早憋了一肚子氣,兩步就搶過來,趕到吳偉昌麵前,把他一把拖下蒲滾,揪掉了一粒扣子。“黑皮,快去找根繩子來,把他綁了再說!”
“我,我……”吳偉昌做夢也沒有想到碰上了這些硬三銃,臉上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我是吳偉昌,區上的黨委,你們不認得?”
“你還冒充吳黨委?那更要抓!”
“我真是,我有證件……”
四老倌掏出他衣袋裏的紅本本,看也沒看,“哪裏偷來的,說!”
一老一少,一前一後,一推一拉,真的把吳偉昌扭著,拉上了田,要往公社裏送。正在這時,吳忠陽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哭笑不得地快跑過來:“四爹四爹,他真的是吳偉昌,辦點的老吳呀!”
“老吳?”四老倌眨眨眼,打量了吳偉昌一眼,搖搖頭,“不對不對!吳偉昌是共產黨員,哪裏會做破壞青苗的事?人民政府有條文規定,那是犯法的呀!我活了六十多歲,做了五十多年田,當了十三年隊長,未必這一點還不曉得?這個家夥肯定是冒充的,走走走,到公社去,到那裏趕中飯。”
“他真的是呀!”侄子急得差點要哭了。
這時,喝茶休息的幹部們被吵鬧聲吸引,走出屋場來了。他們見吳偉昌的狼狽樣,有些哭笑不得;見群眾越圍越多,知道眾怒難犯,便有人上前來打圓場,意思是這個隊違反密植命令是不對的,但既然已經插了,就算了,下不為例,不一定硬要返工重來。如此等等。吳偉昌見自己沒得到強有力的支持,隻好自認倒黴,整整衣領,強打精神充硬漢:“我曉得就是吳四老倌存心搗亂。今天的事不能完,也完不了,你明天來公社裏作檢討!還有你們的隊長!不然的話,無產階級專政不是白吃幹飯的!”
說完,奪路就溜。幾個小把戲跟著他拍掌笑鬧,看他滿身泥水,看他一雙赤腳在路上一瘸一瘸。他們已經研究出,吳偉昌不像座山雕而更像王屠夫了。
第二天,吳四老倌沒有去公社。第三天,第四天……情況還是如此。這事真苦了他侄子,隻能對四爹賠笑臉,講軟話:“……四爹,你就到公社去一遭吧,山不轉水轉,你這一回就讓讓他算了。”
四老倌正在堂屋裏獨自品酒,眼皮也沒抬。“今天就是高宗皇帝十二道金牌,也莫想把我召去。我三十晚上的砧板——不得空!”
“領導總歸是領導,哪朝哪代沒有個領導呢?你一隻螞蟻還想頂翻磨子?”
“老倌子要清靜,你少囉嗦。”
“他說了,就派民兵小分隊來,抬著豬籠子來。四爹,四爹,四爹……”
四老倌心裏運神:真要是這樣,鬧起來不好看,也吃不消。再說我堂堂吳本義快活到七十了,做了五十多年田,當了十三年隊長,九州三十六縣都闖過,還怕他吳偉昌?這樣一想,就說:“使牛使累噠,腳杆子痛,沒得勁。你要他派個車來。”
“你還想坐飛機嗬?”
“那如何辦?你……背我去?”
老人看著侄兒那膽小怕事的樣子,一肚子火氣正想找個地方出。侄兒明知道對方是有意磨人,但也沒辦法,喊天不應,叫地不靈,隻好咬一咬牙,今天當一回牛馬。可憐從吳衝到公社有七裏來路,吳忠陽一想就兩眼黑。他剛出學校門不久,當了幹部後經常捏著筆杆子跑統計,搞批判,讀報紙,在業餘劇團裏演戲,參加勞動實在很少,眼下背著一個大活人翻山又爬嶺,把吃奶的勁都用出來了,不一會就氣喘籲籲,汗如雨下,麵如紙白。四爹在他背上又好氣又好笑,就是不願下來。
好容易騎著吳忠陽到了公社。吳偉昌立刻如臨大敵,放下一場撲克牌沒打,一個全社電話會沒開,把袖子挽了又挽,把公社所有在家幹部都喊來會議室助戰。那架勢,像把一個瘦老頭子一口吞得下。
“你說!你為什麽反對密植?為什麽反對科學種田?”吳偉昌把桌子捶得咚咚響。
“你把廣播線都扯掉了,這是破壞宣傳毛澤東思想!你好大的膽嗬?”
“你還在群眾中說,什麽‘如今沒有一個人的武藝比得上豹子頭林衝’,什麽‘申公豹的腦殼有七十二個,砍了一個還有一個’,這是宣傳封建迷信,猖狂反對唯物主義,你怕我不知道?”
“你這個老家夥專搞破壞,是個定時炸彈,將來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先要把你抓起來槍斃!”
……不管吳偉昌帶著幹部們如何叫喊,四老倌橫直不發聲,隻是閉著眼睛,扯自己的胡樁,來一個“哼哼”主義。這些哼哼有多種含義:有的表示反對,有的表示好笑,有的表示不相信,搞得吳偉昌沒奈何,如同老鼠咬竹掃把,不知如何下口。至於那些助戰人員,則有點三心二意:農技員是同情四老倌的;宣傳委員著急上麵要推銷幾千冊革命圖書,生產隊卻拿不出錢;財糧員想著月底要結賬,好多欠款還沒追回;青年幹事則在想著找電話員談愛的事,眼睛老是朝窗外瞟。大家心不在焉,隨便湊幾句也就算了,一場批鬥會開得鬆鬆垮垮,最後隻能草草收場。
但四老倌被“請”進來,就不那麽好出去了。吳偉昌揮揮手要他快回去,也以為他回去了,不料門上咚咚響了兩聲,他的腦袋在門後露出來,臉上還帶著一絲笑。
“你怎麽還沒回去?”
“嘿嘿,有水煙筒嗎?借我一借。”
“我哪有什麽水煙筒?去去去,快走!”
門關上了,可過不了片刻,咚咚的敲門聲再一次響起,四老倌的一張老臉又出現在門口,“喂,有解手紙沒有?”
吳偉昌正在用煤油爐子煮豬肚子,準備招待遠道來的老婆,沒料到豬肚子碰上了解手紙,自然氣得臉上成了豬肝色:“這裏哪有解手紙,去去去!”
“你當幹部的如何會沒有紙?未必你用稻草擦屁股?”
“我用什麽關你什麽事?你用什麽又關我什麽事?我到這裏來是給你管茅坑的?你真是老懵了,老瘋子一個嗬?”
對方眨眨眼:“哎,你有話好好說嗬。我快活到七十歲了,跟你爹的年紀差不多,你這家夥還罵我?”
對方不敢戀戰:“好好好,算了算了,你走吧,走吧。”邊說邊來推。
“怎麽就算了?你說算了,就算了?你去外麵問一問,這四鄉八裏我不管到哪一家,水煙筒隨便拿,板凳隨便坐,遇到飯時就上桌,怎麽一到你這裏就出鬼名堂?這個事怎麽能隨便算了?問題不搞清楚,我四老倌不走!”說著一屁股坐在一張椅子上,坐在屋中央。
吳偉昌哭笑不得,暗暗喊天。他老婆也臉上紅一塊白一塊,趕快找來兩張黃草紙遞給老人,意思是催他趕快走,去解決他的問題。
老人現在倒不著急解決問題了,指著吳偉昌的鼻子,認認真真地訓了一頓:“你看看,你堂客就比你賢惠。你要向她學習。大妹子,你娘家是哪裏的?”他問完女人娘家在哪裏這一無關緊要的問題,又問完她生沒生孩子一類更加離題萬裏的問題,差一點還問到生男孩還是生女孩一類更加莫名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最後還是指著吳偉昌的鼻子,“你坐下,好好聽著。你家裏明明有紙麽,為什麽說沒有?是不是看不起老百姓?是不是當了兩天官就不知東南西北?難怪你盡講些不入格的話。昌伢子,告訴你,你一個‘官’字頂在額頭上,把群眾的話當耳邊風,這樣下去,遲早要當秦檜,要當高俅。知道不?你坐下——”他再次以主人姿態命令對方坐下來,“老實告訴你,毛主席站在天安門,眼睛望到全中國,哪個奸哪個忠將來要算總賬的,三百斤的老母豬,最後總要一刀撬,你要想明白……”
最後,要不是吳偉昌的老婆來賠笑臉講好話,要不是當廣播員的外孫女荷花來勸,四老倌還真會把政治報告作到斷黑。
嘣——門總算關了。
吳偉昌看著一鍋香噴噴的豬肚子,完全沒有口味,哭喪著臉歎氣:“唉,俗話說出門三不惹——不惹小把戲,不惹老家夥,不惹叫花子。我怎麽碰了鬼,會惹上了他呢?”他走出房門,衝著農技員和財糧員又歎了口氣:“唉,如今呐,上麵一些人隻曉得一張嘴巴喊,也不曉得我們基層幹部好難當嗬……”
這一天,四老倌由外孫女陪著,雄赳赳氣昂昂地回隊上去了。出公社機關大門不遠就是供銷社和倉庫,好多人在那裏買肉、打煤油、扯布挑鞋、兌換禾種,一時間熱熱鬧鬧議論紛紛。有人認出了吳衝的四爹:“四老倌,當了兩天公社幹部了?”“你這個老鬼這下要老實了吧?”“檢討寫得什麽樣?給我們看看好不?”……
“呸,逗我老倌子好耍嗬?”
四老倌從來都愛麵子,把鼻子擦了一把,“他們敢把我怎麽樣?還不是請我來玩兩天?白天就參觀廣播室、電話室、會議室,嘿嘿,還盡是些新名堂。晚上就看什麽電視,好嚇人嗬,一下子打仗,一下子又火車來了,一下人又掉到海裏了,好嚇人,好嚇人的。不過,還是沒有人唱的戲好看。坐的呢,是皮椅子,還吃了兩餐油豆腐。嘖嘖,豆腐好吃,菜油炸的,放了醬油的,就是差點子蔥花,五老倌不曉得搞……”
他說的五老倌,是公社的廚房師傅。
197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