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俘
戰俘 注釋標題 此篇最初發表於1980年《湘江文藝》雜誌,後收入小說集《月蘭》,曾改編為連環畫、廣播劇等。
某兵種程副司令員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一
一九三四年,我在紅軍裏當連長。
這一年,我們獨立師在沙寨一仗,吃掉了老蔣從湖北調來的一個旅。但那一仗打得好苦。敵人裝備好,背的漢陽造,子彈都是滿袋滿袋的,大騾子還馱著迫擊炮。但我們還是把他們一切為三,一塊一塊骨頭啃下來。到最後,他們的旅長趙漢生帶著幾十個人,收縮在村子裏放槍。當時我暴躁地喊:“今天不把姓趙的拍死,老子的腦殼就給他墊屁股啦!衝嗬!”
入夜,最後一個火力點總算被我們拔掉。一個衝鋒,戰鬥稀裏嘩啦解決了。我們獲得了一批槍炮,但幾乎沒有彈藥。可見他們已經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趙漢生來不及自殺,束手就擒,被五花大綁送來師部。他個頭高,長腿長腰,還有一張長長的馬臉,帽子沒有了,長發上有血和泥巴,大概是從屍體堆中拖出來的。他眼鏡片在鬆明火把下熠熠發光,黑皮鞋掉了一隻,走起路來一跛一跛。
如果不是他心狠手辣,我們不會死傷慘重的。戰士們收屍時哇哇地哭,一見仇人分外眼紅,一齊喊打喊殺。我也怒火衝天分開眾人搶上前去,揪住他胸口就扇耳光。“龜孫子,你害得我們攻了一天一夜,你他娘的再打呀!”
他嘴角流血了,晃著眼鏡大聲抗議:“士可殺,不可辱!”
“殺?老子不敢殺?”
為羅排長報仇為劉大嘴報仇為小結巴報仇哇……戰士們圍在我身邊,哭喊成一片。我將大刀片子刷的一下抽了出來。但手被另一隻幹瘦的手抓住了,這是師長羅東的。師長光著腦袋,穿著半短的褲,端著竹煙管,身上也是血嗬泥的。
“血債血還,不過殺俘虜算什麽?”他把我喝退一旁,“他姓趙的從湖北跑來,算是稀客麽,怎麽非禮相待?”
趙漢生哼一聲,腦殼扭到一邊不說話。
羅師長把他打量一番:“不服輸?”
“輸?”對方嘴唇閉得緊緊的,眼鏡後射出冷冷的光,“哼!”
“你不是黨國的常勝將軍嗎?”
“這一仗不是被你們打輸的,是被我們自己人打敗的!”
他的意思我知道,這是責怪敵曹祖蔭旅沒有及時配合。曹祖蔭是屬於湘係,與鄂係素有不和,這次一直按兵不動,隔岸觀火,讓我們放心包了餃子。
師長笑了,“好哇,吃了敗仗怨天尤人,可以理解。好在往後日子還長,我們慢慢看,慢慢看。”說完揮揮竹煙管,要我們把他押下去。
我疑惑地問:“不殺他?”
師長說:“不殺。”
趙漢生高興了:“那好,你們放我回去,我趙某一定以禮報答。如果你們眼下需要錢糧和藥品的話……”
師長說:“我們不稀罕。”
“那麽,大軍圍剿在即,你們已插翅難逃。要不要我回去替你們說說情,恕你們叛逆之罪,給一條出路?”
師長緊緊盯住他,目光逐漸變得嚴厲。“敗軍之將,階下之囚,還有臉說大話?你也是讀書人,可知道天下有廉恥二字?你們恃強欺弱,苛捐雜稅,為非作歹,惡貫滿盈,還說我們有罪?你們把一個好生生的中國糟蹋得不成樣子,準備恕誰的罪?俗話說得好,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人民要審判你們這批罪人!”
這時周圍閃著一雙雙憤怒的眼睛,戰士們擋住了去路。吵嚷聲、哭鬧聲、刀槍碰擊聲,好像要把整個屋子脹破。
“不能留著這團毒,殺!不殺不平民憤!”
“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哇!”
“取了他的狗頭祭墳呀!”
……
師長伸開雙臂,好不容易攔住大家,又靠著警衛員和參謀們幫忙,才拉開一條通道,使趙漢生沒有變成一團肉泥。他在混亂之中也免不了挨了幾記亂拳。待趙漢生踉踉蹌蹌地走遠,師長揉著自己的肩背,瞪了大家一眼:“俘虜政策呢?都還給我了?回去!幹部領頭,把本本再讀兩遍!”他又指著我的鼻子,“趙漢生由你負責。他少了一根汗毛,我拿你是問!”
我嘰嘰咕咕,雖有意見但沒敢高聲。
二
以後一段時間,趙漢生就由我們特務連收押看管。
他這個人很怪。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一個人在牢房裏出操,立正,向右轉,正步走,手腳抽筋似的扯得筆直,走到窗前哢地來一個立正,然後又向後一轉,咣咣咣地正步走回來。原地跑步,俯臥撐,打拳,也是他經常有的節目,鬧騰得自己一身汗水淋淋。接下來,他久久地盤腿閉目,嘰裏咕嚕胡言亂語。
我以為他癲了,忙去告訴羅師長,說這個人留著也沒用。師長覺得奇怪,跟著我到牢房窗口聽了一陣。
“沒什麽,他在背總理遺訓。”
“不是念經念咒麽?好多之夫也者。”
“那是背唐詩。”
“唐詩?”
“是嗬,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師長解釋了一下什麽叫唐詩,然後自己也哼了幾句,聲調忽高忽低倒也滑稽。我知道,他讀過不少書,行軍時行李一小卷書倒幾大堆,大家都說他有孔明之才。
我有了主意,“我們連正少個文書師爺,留了他也好。”
“師爺?大材小用吧?他洋墨水都喝過的。你曉得什麽!”師長說完,因為有事就匆匆走了。
師長剛走,我身後傳來怯生生的聲音:“長官……”趙漢生一張白臉探出了窗口。“請問,剛才是誰在此吟詩?”
“我們師長。”
“羅東?”
“你也叫他的大名?大膽!你該叫他羅大爺。要不是他,你就是有九條命,也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他沒與我計較,隻是輕輕哦了一聲,搖搖頭,“可惜呀。當年在廣州,我拜讀過他的文章。北伐時攻打嶽州,他還率部為我解過圍。他可是個文武雙全出類拔萃的將才……”他盯著師長遠去的那身帶補丁的軍裝,歎了口氣。
我記得一個私塾先生對我說過:有幾本古書如《水滸》和《三國》,講的都是用兵打仗的事,為兵家必讀之書。我尋思,趙漢生既然背得遺訓吟得唐詩,想必《三國》《水滸》也是懂的,何不叫他把肚子裏的存貨也通通繳出來,讓我程拐子也長長見識?
當晚,擦完槍,查完哨,沒事了,我扯兩皮旱煙葉,提一條板凳,踢開了牢房門。
他扶扶眼鏡,看清是我,上前來欠了欠身子,“貴軍優待俘虜,為我療傷治病,本人……深表感激。”
我揮揮手要他坐下,自己把板凳一放,屁股坐一頭,兩腳踏一頭,也坐好了。
他以為我是來提審,靜靜地等待著。
我卷著煙絲,“你讀過那本水什麽……《水滸》吧?”
沒有回音。
“問你!讀過沒有?”
“哦……當然……”
“那好,今天給我講一段。”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要你講,你就講。選好聽的來一段,我想聽。”
他臉上有哭笑不得的神情。猶疑了好半天,大概是感激我們的優待,自己也有點閑得無聊,響亮地清了一下嗓子,終於用緩慢平靜的腔調開講。“你是真要聽《水滸》?你連《水滸》也沒聽過?唉,可憐……”這一夜,他講了宋江三打祝家莊。我聽得出神,兩皮旱煙葉很快就燒光了。哨兵也聽得眉飛色舞,一不留神,竟給反動軍官鼓掌。
接下去幾個晚上,他繪聲繪色講了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和大鬧五台山,講了豹子頭林衝誤入白虎堂,刺配滄州道,火燒草料場,風雪山神廟,雪夜奔梁山等等。好些戰士加入了聽眾隊伍,興致勃勃地聽上了癮,有時還真把他當成了說書先生,有煙分他一撮,有水分他半碗。發現小土房裏太熱了,有人殷勤地上前給他搖蒲扇。他有時也擺擺架子,比方講到什麽詩文,就說:“這個你們反正不懂,不說了。”
當然,我們沒忘記他是俘虜,遇到白天行軍,還是一根繩子把他五花大綁。從他嘴裏,我們慢慢知道他父親是個教書匠,受一個大惡霸的欺,打官司傾家蕩產,結果是父親氣得吐血伸了腿。他十五歲就闖蕩江湖習武從軍,後來在和軍閥張作霖手下作戰勇敢,步步提升,從士兵提到營長,還到德國進了炮兵學院。回國時他遇到北伐戰爭,投身國民革命軍旗下,從廣州打到河南,還到過張家口和內蒙古,見識過那種“早穿皮襖午穿紗,晚圍火爐吃西瓜”的草原日子。因為這些經曆,他見多識廣,帶兵較為有方,對各種洋炮更是了如指掌。幾個參加了紅軍的俘虜兵還告訴我們:這個趙旅長在軍中不嫖不賭,愛護下屬,有一次發現軍需官貪汙,下令把那家夥痛打了一百軍棍。
聽了這些事,我覺得他與我們也沒什麽太多的不同,對他的惡感稍有緩解。何況師長向我打過招呼,說這家夥是個炮兵專家,在敵軍中又很有影響,不管從戰略還是戰術的角度考慮,爭取他投誠,對紅軍有好處。
一天,我等他講完林衝的故事,笑著問他:“趙先生,你看那林衝如何?”
“林衝?”
“你說他算不算一條好漢?”
“好漢,當然。有仁有義,智勇雙全,八十萬禁軍教頭,天下能數得出幾人?”
“那你怎麽不學學他?”
“學林衝?”
“是呀。”我拍拍胸,“你看看,我們就是梁山泊,你就是落難的林衝,懂不懂?你反正到哪裏都是吃糧,就入了吧!”
旁邊的戰士們也熱情規勸:
“對對,入了吧。”
“入吧,我們紅軍官兵一致,日子快活。”
“你教我們打炮,我們一定天天請你吃肉喝酒。”
……
他立即恢複了旅長那種不可侵犯的架子。“不不,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誌。我是民國軍人,總理的信徒,信仰三民主義,豈能背叛黨國不仁不義?其實,我看你們也不大像潑皮刁民,品質都還純正,為何要落草為匪?我勸你們……”
“放屁!”我一把揪住他胸口,“你叫花子坐上席嗬?倒來算計我們了?”
他不吭聲,大概知道與我爭不清楚。
我強迫他:“你入不入?”
他搖頭。
“敬酒不吃吃罰酒,就不怕老子動大刑?”
“何不快快動手?不成功,便成仁,我趙某早已置生死於度外。”
望著他那張白臉和那副眼鏡,我真想一拳打出個水陸道場,但總算記起了俘虜政策,還是忍住,沒動粗。戰士們圍著他也沒敢打,隻是晃拳頭,瞪眼睛,吐唾沫,紮紮實實把他罵了一頓。
這一天,書場自然是不歡而散的。第二天晚上,閑得無聊的時候,有些戰士又在議論:“不知那林衝上了梁山後,後事如何?”“那個白衣秀士王倫恐怕容不下他吧?”……我知道他們還想去聽一段。其實我心也是癢癢的,一直為林衝的下場捏了把汗。但我一刀把個樹蔸劈成兩半:“那個四眼狗——不要去找他!”
三
進入洪家堡的時候,戰士們一隻隻糧袋都見底了。看到兩個兄弟已經餓暈,我心急火燎,一拔槍就帶著大家去找糧食。
這就發生了所謂搶糧事件。其實,說搶真冤枉。我們在一些寨子裏籌糧,都是給了光洋的,隻是稍微勉強了一點,動作和語氣粗魯一些。有人踢破了老百姓的門,嚇得一位女人當場暈倒——我是後來聽說的。我還得強調:隻是暈倒,沒有死,沒傷皮肉。
師長聞訊騎馬趕來,臉色鐵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下馬就命令緊急集合。
全連在集合號聲中排成了隊列,一看師長那臉色,就知道大事不妙,來者不善,一個個都是屏聲斂氣的。
師長兩手一叉腰:“誰去搶了糧,給我站出來!”
我和手下人都沒有動。師長冷笑一聲,盯住我的臉,“做了事不敢認賬,什麽好漢?你這個連長當得不錯麽。”
我急急地分辯:“報告師長,我們給了錢的,不算搶!”
“胡說!明火執仗,破門入室,不由分說,還不是搶?是不是還要殺人放火?”
我委屈地大喊:“揭不開鍋了,你要我這個連長怎麽當?”
“當不了就說當不了。要當,你就給我正正派派地當。我要的是紅軍連長,不是山大王、土匪頭!”他朝其他人看了一眼,又追查另一件事:“誰在天主堂前拉屎?說!”
大家交頭接耳。我記起來了,我是拉過一泡屎,在一個破竹棚前麵,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不覺得它是什麽洋廟,更不相信這會冒犯老百姓。
聽我解釋事情經過,師長更冒火,“你混賬不混賬?連自己的屁股都管不住,還帶得了什麽兵?來人!下他的槍!”
戰士們本想笑,一見這情形都咬住了舌頭,臉色全變了。
不容我分辯,我被推進禁閉室,看樣子連長是當不成了,以後能不能混個夥頭軍還說不定。更氣人的是,我與趙漢生居然關在一起,真是人不人鬼不鬼,天道不公嗬。我確實是沒本事籌糧,但那又怎麽樣?我不會像三連長、八連長他們那樣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詭計多端口若懸河,但老子身上至少有六處傷吧,跟他羅東鞍前馬後指東打西沒講過價錢吧,怎麽到頭來連一泡屎都不值?
我在牢房裏叉著腰不停地叫罵,罵他羅東的娘,罵他翻臉不認人。趙漢生很奇怪,扶扶眼鏡上前來問是怎麽回事。見我懶得理睬,又縮回牆角不再言語。
大概是三更過後,月亮冒出東山,月光濃濃地漂流在山穀中,照得房門口兩塊破瓷片發亮。四周很靜,隻有牆縫裏的小蛐蛐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喚。我睡得正香,突然被搖醒了,睜眼一看,迷糊中看見一張長臉,還有眼鏡片被月光映出光點。
“兄弟,醒一醒……”趙漢生顯得很興奮。
我翻了個身,不想理他。
“長官,我有話同你說。”
“有屁快放。”
他做了個示意輕聲的動作,小心選擇字句:“你是堂堂紅軍長官,為了弟兄們吃飯,竟然橫遭禁罰,大禍臨頭,真是好心不得好報嗬。”
“關你什麽事?”
“我看著都憤憤不平。你也是七尺漢子一條,難道就這樣老老實實逆來順受?”
“老實?我程拐子天不怕地不怕,把我惹急了,閻王老子都不認。怕他個鳥!等老子睡足了再說。”
“寧折不彎,好,大丈夫氣概!”他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不過,依趙某之見,軍法如山,六親不認,你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鬧有什麽用?”
“那又如何?”
“俗話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山不轉水轉,退一步海闊天高。”
“你什麽意思?”
“隻要你同意,我們今晚就可以……”
他更加興奮,比比畫畫解釋起來:“兩個人合作,事情就好辦。這牆我看過了,是土磚牆,尿濕一下,就可以用指頭挖穿。你知道哨位,知道口令,熟悉附近的地形和情況,眼睛又比我好。引個路,怎麽樣?至於我們出去以後,有上下兩策:其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奔前程;其上,你可屈隨我趙某。漢生不才,但素來重情重義,決不會虧待你。”
我現在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他把頭湊得更近:“你仔細想想吧……”
我一耳光把他打得飛了出去,在牆角裏稀裏嘩啦,大概眼鏡也不知去了哪裏。“狗雜種,冤枉主意打到你爺爺頭上來了?我能往哪裏去?能往哪裏去?我程拐子一家八口被還鄉團殺了七口,上無片瓦下無寸土,連討飯都沒個碗,要死也沒個墳,我不跟著紅軍,還有什麽活路?”
我不記得還罵了些什麽,隻記得我撲過去騎在他背上,兩隻拳頭擂鼓一般,把他一頓痛打猛捶,一邊打還一邊罵:“我看你跑,看你跑,看你不老實……”直打得滿屋的稻草須亂飛,打得哨兵慌慌地跑來拉動槍栓。三班長老吳的頭探進來。
我跳起來喝道:“這家夥想跑,去,拿繩子來!”
老吳還是習慣把我當連長,大聲答:“是!”
一根棕索很快拿來了,把垂頭喪氣的趙漢生捆成個粽子樣。一切平靜後,我睡意全無,索性一屁股坐在一邊,吸著老吳拿給我的旱煙,盯著他直出粗氣。他縮在對麵牆角裏,也呼哧呼哧出粗氣。窗外有一塊月光投進來。我恨恨地衝他哼一聲,他也恨恨地朝我哼一聲,那樣子就是兩隻鬥雞。
不知什麽時候,耳邊有了雞叫聲,天已粉粉亮。我準備外出檢查早操,一摸槍,發現胯邊空蕩蕩,才記起自己的處境。沒辦法,我歎了口氣,撓耳撓腮,隻能盤起腿來發呆,聽著遠處出操戰士的口令聲和唱歌聲,更是心裏貓抓似的。我終於衝著趙漢生發話:“來,講一段,那個宋江最後到底是如何落草的?”
他沒有說話。
“你他娘的裝什麽蒜?我昨晚又沒打傷你。你嘴都不能張了?”
他還是不說話,兩眼死死地盯著地,像要用目光在那裏挖個洞。
四
師長來了。看來這一段的籌糧和招兵把他累得很慘,他須發並茂,聲音嘶啞,眼裏布滿血絲,四十來歲的人看上去已是個老大爺。
他提著一個裝象棋的布袋,來到小土屋的門口,讓哨兵開了門。“趙先生這些天委屈了,我們吃糠菜,沒法給你白米飯。等條件好了,我請你下館子。”
趙漢生受寵若驚:“不敢不敢。”
“今天想不想走盤棋?”
“你怎麽知道我會下棋?”
“你公文包裏不是有棋麽?……”師長與趙漢生說到棋,說到什麽棋譜,說到什麽侯先生,似乎是雙方都熟悉的人,越說氣氛越輕鬆了。
看著他們興衝衝地在地坪裏靠石磨盤坐下,叭叭叭擺開棋局,我十分不快,忍不住插進去嘟噥:“師長……”
師長懶得看我,“聽說你還要鬧。鬧吧,鬧吧,我耳朵正閑著。”
我結結巴巴地說:“報告師長,我哪敢同你鬧?我都想通了,我是不該去搶糧,不該亂拉屎。這些都怪我野性子沒改。師長,你大人大量,行行好。”
“真是這樣想的?”
“菩薩麵前不燒假香。我曉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是命根子,老百姓是我們天和地……”我把師長平時教我們的那一套搬出來,有三沒四地說了一通,反正是要哄他高興。“這些都是你說的,句句在理,句句是真經,都在我心頭刻了字。”
“看不出呀,一張嘴巴還變乖巧了。”
“不是乖巧,是心服口服。師長,我以前嫌這些條條多,記不住,但我現在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下輩子也忘不了。”
趙漢生笑著看了我一眼,“你們這位兄弟雖是個粗人,對貴軍倒是忠心耿耿。可見魯先生治軍有方嗬。”
師長衝著他一笑,“他昨天痛打你一頓,你不生氣?”
“義士各為其主麽,不打倒是不義了。就憑他這一頓拳腳,要是在我的手下,我不但不會罰他,還會給他記功。”
“你這是為他說情?”
“身為俘虜,哪有資格說情?說說而已,說說而已。”
“好,”師長顯得高興了,盯了我一眼,“看來你們不打不相識。今天呢,我給趙先生一個麵子,放你一馬,處罰暫免,責令你戴罪立功,怎麽樣?”見我眉開眼笑跳了起來,又大聲喝住:“臭麻子,你把人家的眼鏡打壞了,不去想個辦法?”
沒想到師長還記著這件小事。這一天,我夾緊尾巴做人,去一些老百姓家登門道歉,幫他們又是挑水又是砍柴,取得了他們的諒解。回頭靠鎮上一位教書先生相助,給趙漢生找來一副新眼鏡,大體上適合他的近視眼。我去送眼鏡的時候,見師長與他殺得興起,不過話題似乎與象棋沒什麽關係。
師長說:“你們口口聲聲奉行三民主義,口口聲聲要剿匪安民,事實不是很清楚嗎?誰在安民?誰在禍民?”
趙漢生臉色微紅地分辯:“國軍中確有害群之馬。鄙人對有些地方政府的腐朽無能和風紀敗壞,也一直痛心疾首。”
師長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個軍人應以人民利益為重,以國家前途為重,不然就是軍閥,就是盲人瞎馬。中國的誌士仁人從來都胸懷天下,仁義之師從來都是順從民意除奸革弊。你自命為總理信徒,豈能不明辨是非服從真理?”
趙漢生這一回沒有言語。
師長一個臥槽馬和沉底炮,贏了最後一盤,三戰兩勝,然後休戰。臨走前,他叫來警衛員,取來一包鹵水豆幹和兩塊肥皂給趙漢生,看來是事先準備的。我看得出,趙漢生在接下這些物品的時候,眼裏隱隱透出慌亂和感動。
從這一天起,大概是他與師長有了棋友交情,大概他還想表示一下對紅軍優待俘虜的感謝,他就成了我們的炮兵教官。用他的話來說,軍人以武會友,英雄相惜,是不怕對手武藝高強的。我們都叫他“趙教官”,不再叫“四眼狗”、“眼鏡鬼”、“狗旅長”。但他有些口白習慣改不了,一說到紅軍還是“共匪”,一說到老蔣還是“總統”,常常引來我們的爭辯和叫罵。訓練不得不中斷,於是吵一架,學一陣,再吵一架,再學一陣。他在教學時也過於嚴厲,見誰偷工減料或心猿意馬,不是皮鞋踢就是柳條抽,有時甚至一個拳頭捶過來,打在哪裏是哪裏。戰士們哪受得了這一套?什麽水平、公尺、夾角、拋物線,本就囉嗦得大家舌頭打結,心裏發毛,看著他一身黃呢子將官服更覺戳眼,有時火氣一冒,幾句話不上板,一個槍口就頂住他的胸膛。
“鬧什麽鬧?”我對戰士們大聲嗬斥,“尊師之禮都沒有了?有本事就學出個神炮手,將來一炮端掉他的指揮所,那才算本事!”
“連長,他娘的打人!”
“你這笨手笨腳的樣子,比大肚婆還不如。我看該打!”
“他一個國民黨凶什麽凶?”
“他現在是教官!”
“教官又怎麽的?”
“沒聽說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打了幾下算什麽?”
戰士們看我一眼,翻翻白眼,忍氣吞聲地散了,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繼續舌頭打結,咕叨著什麽夾角和拋物線。
五
隊伍來到了石家峒。這裏是個石山溝,有幾個土家族和漢族雜居的破寨子。政府軍想困死紅軍,大搞無人區,把這裏的井填了,把糧食和牛羊搶走了,還燒了好多房子。加上秋旱,四麵望去,莫說是莊稼,就是草木也稀稀拉拉,真是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
剛到這裏時,我們看見一些廢墟在冒煙,一些孤兒寡婦披麻戴孝在新墳前麵捶胸頓足哭天喊地。他們並不了解紅軍,一見這麽多槍兵來了,眼裏就透出恐懼,紛紛四處逃散,躲進一些殘存的房子,吱吱呀呀關緊了門。我們去敲門借門板、借稻草、借水桶以及打聽水源,宣傳解釋了好半天,但口水講幹了也不頂用,戰士們都無功而返。
睡在露天裏怕下雨。但現在我們倒是求雨而不得,因為最大的困難不是沒地方躲雨,而是沒水喝。井被填了,塘裏也幹了,我們找到五六裏路外一個小石洞,才在洞裏找到一片青苔,一股清涼的細流。滴滴答答接上半天,接滿一桶水,可以讓大家稍微打濕一下喉嚨,免得那裏幹得冒煙。
這一天,隊伍又轉移到另一個山頭,避開敵人的鋒芒。中午時分,炮彈嗖嗖嗖地從頭頂飛過,零零落落砸在山上。敵人在山下不敢輕易上山,就胡亂放炮壯膽。戰士們對德國山炮有些熟悉了,也知道夾角和拋物線了,不但不再亂叫亂跑,還嘻嘻哈哈取笑趙教官:“喂,老師,這也是你訓練出來的兵?不怎麽樣嗬。要給老百姓耕地?”或者說:“看見我們要吃飯了就放禮炮,也太客氣了。”趙漢生也覺得自己很沒麵子,橫眼看著山下,罵罵咧咧的。最後看到一發炮彈落到後山去悶響了一聲,忍不住跳出掩體衝著山下大罵:“混蛋!五十八師的,飯桶嗬?拉屎也不能這樣拉吧——”
要不是有人衝上去把他拉下來,說不定他就成為冷槍目標了。
回到掩體裏,他把白手套脫下來狠狠一摔,還在怒氣衝衝地喊話:“秦矮子你白吃飯嗬?帶的什麽兵?把我的臉都丟盡啦……”
他是說敵五十八師的師長,他的一個軍校同學。
我們的笑聲戛然而止。原來又有幾顆炮彈砸來,在附近幾棟老百姓的吊腳樓後爆炸,劈劈啪啪地引起了大火。秋旱季節,木牆板像油浸過似的,一點就著,一燒就旺,加上風一鼓,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孩子的哭聲和大人們驚慌的求救聲刺心地傳出,整個山寨刹那間變成了地獄,煙子嗆得大家又咳又流淚。
戰士們奉命去救火。一部分去斷火路,保住牛舍和其他吊腳樓。另一部分進入火場救人。有的脫下衣服撲打,有的用樹枝撲打,但不論是用什麽,由於火溫太高,這些東西很快也燃成了火團,以火撲火,不起什麽作用。燒塌了的梁木一根根垮下來,封住了門道。但火那邊還有老人或孩子的叫聲,情況十分危急。
我大聲喊:“要水,要水!聽到沒有?”
不知是誰回答我:“報告連長,井都填完啦!”
“炊事班有水!”
炊事班那裏確實有水,但那幾桶水是戰士們從幾裏路之外背來的,是一滴滴從岩石下接來的,是冒著敵方的槍炮拿一條命換來的。幾個戰士衝到那裏,突然想到什麽,誰都不敢下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臉都白了。我後來見那裏老是沒動靜,趕到那裏一看,看到的就是這種麵麵相覷。
“為什麽不動手?”我氣衝衝地問。
“連長,就這一點點水了。”
“救人要緊!”
“我們自己喝什麽?”
“再去背!”
“敵人已經把山道封鎖了。”
“那就喝尿!喝血!”
一定是我的震怒驚天動地,把他們的猶豫一掃而光。他們醒過來似的,重新有了動作。有的把樹枝或衣服在水裏打濕,有的用水把被子或蓑衣淋濕,在自己的頭發上拍點水,然後嗷嗷大叫著再入火場。有一鍋水已經燒熱,煮著一些菜葉,因此有的人衝向火場時,頭上或肩上還粘著零星菜葉——趙漢生從我麵前閃過的時候,正是這番模樣。
撲滅明火已是黃昏時分。我們身疲力乏,口渴難耐,喉腔裏冒火,但隻能從土裏刨出些草根什麽的,塞到嘴裏嚼巴嚼巴。幸好老百姓看著我們臉上的煙灰,聞到我們衣上的焦糊味,不忍心地眼淚嘩嘩,紛紛從家裏搬出瓦罐或木桶,倒出了他們各自深藏的存水,讓我們好歹喝上兩口,不至於真去喝尿。他們還拿出雞蛋、醃菜、玉米棒什麽的,往戰士們的手裏塞。有一個女人,見到每一個戰士都倒地下拜。
敵人的炮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四周靜得出奇。突然,有一個戰士來報告,說趙漢生剛才趁混亂逃跑,幸好被哨兵發現,給抓了回來。
我見到他的時候,發現他被五花大綁在一棵大樹下,嘴邊有血跡,身上和頭發上全是塵土,國軍領章也被扒掉了一隻。
“選了個好時機嗬?”我衝著他冷笑。
他橫了我一眼,吐出一口帶血的泡沫。
“你還客氣,沒打算把大炮也帶著跑?”
他狠狠地又啐了一口。
“你硬要走,就好好地走麽。等你把徒弟都帶出來了,我去同師長說個情,好酒好肉給你送行。大家好聚好散,將來戰場上再交手,也有個麵子禮數不是?”
“我沒有跑!”他大吼一聲。
“那就怪了,他們抓的是你的影子,還是你的魂?”
“你不要來問我。”
“這事也用不著問。”
他冷笑一聲,“好一個仁義之師,我看不過是烏合之眾,黑白顛倒,指鹿為馬,我趙漢生瞎了眼啦……”
我聽出來這話中有話。看著他被士兵們押走,腦子裏還總是冒出他這幾句,還有他參加救火時大步往前衝的身影……這些事情連不起來,看來還別有文章。
晚上,我想了想,來到他的拘押地,打算找他問個究竟。開始他氣不打一處來,並不願意說。見我態度誠懇,給他倒茶水,給他卷旱煙,才忍不住吐露出三言兩語。事情大概是這樣的,他救火以後去樹林裏方便,發現那裏有兩個戰士用槍頂住一個本村女人,從對方身上搜出兩個金手鐲,往自己的衣袋裏塞。他當時十分震驚,說你們也是紅軍,怎麽能這樣?這就惹惱了行劫者。他們朝趙漢生啐了一口:“媽媽的,你這家夥也來管閑事?”見趙漢生不服,態度就更凶狠了:“你一個國民黨軍閥,發了好多財,雙手盡是血,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媽媽的還有資格來訓老子!”說完抓住他好一頓拳打腳踢。更要命的是,他們的打罵聲引來更多人,但紅軍都相信自己弟兄的話,不相信他的話,一聽他要逃跑下山,真把他當逃犯捆綁,免不了還在他身上練了一番拳腳。
沒等趙漢生說完,我腦子已經大了:“你胡說!”
他全身一震。
“你他娘的造謠,抹黑我的弟兄?”
“這是事實!”他臉色變得灰白。
“是事實也不能胡說。你屁股上有屎,手上有革命者的血,弟兄們罵你幾句又怎麽樣?打你幾下又怎麽樣?他們不相信你這個國民黨軍官的話,是因為你們從來不說真話,從來都沒幹好事。他們憑什麽要相信你?憑什麽?你們自己挖井自己跳,自己挖墳自己鑽,到頭來有什麽好冤的?”
我來回踱了兩步,一把拖住他就走。
“到哪裏去?”
“去!給我認出那兩個混蛋!”
六
事情還真像趙漢生說的那樣。特務連的兩個貴州兵確實是趁火打劫,這有藏在他們被子裏的金鐲子為證。我從他們那裏還找出了煙土和光洋。據事後調查和當事人供述,他們以前抽鴉片太多,毒癮一上來就猴急猴急,沒煙土錢不行。更可惡的是,其中一個姓熊的家夥雞巴太騷,不久前還強奸一位女子,逼得對方尋了短,實屬民憤極大罪不可赦。他撈錢也是為封住女方家人的嘴。
姓熊的倒是打仗的能手,人雖瘦小,但比猴子還靈活,每次端掉敵人火力點都是無堅不摧,還曾經一個人接連砍翻九個白軍,把刀片子都砍卷了刃。我在沙寨能撿回一條命,也搭伴這小子手腳快,把一個我身邊冒煙的手榴彈撿起來扔遠了。
念及這些戰功,在公開宣判的軍民大會上,我解下他手上的繩子,拍拍他的肩膀,敬了他一大碗穀酒。“兄弟,對不起了。”
“連長,是我沒臉,對不起你,對不起弟兄們。”
“今天我得送你上路。”
“我不是個東西,讓三連、八連、五連、六連都看我們特務連的笑話了。”
“你不要怨大哥心狠。”
他一飲而盡,笑了笑,“罪有應得,罪有應得,你不欠我的。”
“我們給你父母捎去了十塊光洋。你還有什麽後事?還有什麽話要說?”
“沒什麽要說,隻想道一聲謝。連長,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我來世再報,再來為兄弟們來扛炸藥,炸碉堡,打前鋒。”
“我程麻子要是命大,十八年後一定等你。”
“你們一定要等著我,千萬要等著我。不管你們到了哪裏,我會來找的……”
戰士行列裏已有了抽泣聲,有的還搶上前來,給姓熊的叭叭叭叩頭。趙漢生慌慌地趕來,抓住我的手說:“請容我……說一句。這位兄弟罪不至死吧?他貪財好色,有種種不是,但大家都說他作戰勇猛,何不讓他戴罪立功?你們不會是因為我……”
姓熊的打斷他:“不要說了。趙先生,砍掉腦袋碗大個疤,算什麽呢?我這個人性子邪,早晚有這麽一天,能活到今天已是大福。”
趙漢生眼鏡片後有了淚花:“兄弟,我不知道貴軍的規矩。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也不會……”
“殺一儆百,有什麽稀奇嗬?金字招牌的特務連,特務連!你還以為這裏是你們白軍?”姓熊的說完哈哈大笑,朝趙漢生擠擠眼睛,肩膀撞了一下,算是道歉與和解,然後不待我發令,大吼了三聲嗨嗨嗨,朝法場大步而去。我遠遠地還聽他丟來一句:“弟兄們,後會有期嗬——”
“壯士也,壯士也……”趙漢生看著他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一聲沉悶的槍聲遠遠傳來。
場上寂靜一片,大家心裏都割了一刀,有些不好受。幾個受害的老百姓終於嗚嗚哭起來,哭聲似乎是感激,也雜有別的什麽情感。本來應該喊一陣口號的,但大家沒有喊。本來要請受害者家屬上台講話的,但他們也沒有講。我隻是抹了把眼淚,代表連部再次強調了人民軍隊鐵的紀律,希望戰士們以熊某為教訓,不可居功自傲,不可膽大妄為,一定要當好人民的子弟兵,不管到了哪裏都要做到秋毫無犯。最後,我補充了幾句:“……前幾天我們救了一場火,總結時表揚了一些同誌。現在我還要表揚一個,就是當時漏掉了的趙先生。他是個俘虜,是個國民黨,是我們的敵人。我們沒叫他去救火,他主動參加了。我們說他借機逃跑,是冤枉了他。我們有些人還打罵他,那更不應該。因為他沒有做壞事,隻做了好事。他路見不平,主持公道,維護我們紅軍的群眾紀律,不許那兩個家夥趁火打劫搜刮民財,有什麽不對?他雖然不是我們紅軍,但在這件事上應該立功受獎,應該成為我們學習的榜樣!”
大家熱烈鼓起掌來。有人還在隊伍裏喊:“趙教官,對不起啦!”“趙教官,你也打我兩下吧!”“趙先生,你不要同我們一般見識……”
我又說:“師長說過,我們要講公道,哪個做了件好事,都不忘記。趙漢生原來做了一些壞事,今天做了件好事,我們都記上賬,紅賬黑賬分個清楚。希望他往後多做好事,紅賬上多記點,就是說,重新做個好人!”
場上又響起一陣掌聲,如同一陣急風暴雨,所有熱情的目光一齊投向趙漢生。當我代表戰士們向他鞠躬致歉時,他一把抓住我的雙手,淚水奪眶而出。
他朝我行了個軍禮。
七
後來,趙漢生教出來的炮兵,在我軍打擊曹祖蔭部時發揮了重大作用。他的生活習慣還是老樣子,早上打拳,操步伐,背詩詞,晚上則給我們講書。師長常和他一起棋場酣戰,做詩唱和,海闊天空地閑聊。不久,他準備回去找熟人朋友招集舊部,拉一支隊伍來參加紅軍,臨走時師長還送給他一首詩。詩的前幾句好像是這樣的:“雲低霧暗笑時艱,薄酒送君赴沙場。翹首心清呈北鬥,欲鑄長矢射天狼。”
我不一定記得準。趙漢生也回贈了幾句,記得頭兩句是:“逢君恨已晚,握別淚沾衫。”後麵幾十句我已記不清楚了。
他走後不久,中央一個黨代表就來到了師裏。這個人在蘇聯留過學,穿著黑皮夾克,抽著歪把子煙鬥,動不動就是說一些洋名詞,還教我們唱什麽《馬賽曲》。不知為什麽,他一直對師長不滿,後來借口師長“私放敵軍將官”、“右傾”、“通敵”、“對抗中央”,把師長抓進了保衛局,在大轉移時還把師長殺害,投屍長江。當時我們很多人也關進了保衛局,沒法搭救老師長。
師長他死得好冤啦!大大小小幾十場戰鬥,他死裏逃生。老蔣懸賞五萬光洋,也沒有拿到他的人頭。沒想他最後死在自己人手裏。
第二年,趙漢生派人送信來,說他串通了兩個團準備起事,請紅軍前去配合支援。但這時師長不在了,那位中央代表又以“中間勢力最危險”為借口,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為策略,拒絕派兵前往。
直到紅軍在萬家坪一仗,殲滅曹祖蔭一個旅,吃掉黔軍三個團,打破了國軍的進剿計劃,曾去協助趙漢生工作的老吳經過幾個月的流落才找到了我們。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眼裏旋著淚花,談起了趙漢生的故事。
經過是這樣的:就在這個萬家坪,趙漢生領著一個起義團與八倍之敵拚死戰鬥,堅持了七個白天黑夜。最後彈盡糧絕,除了少數突圍出去之外,大部分都犧牲了。趙漢生身中四彈,腿也被打斷了,但還親自守著迫擊炮向敵人射擊。敵人抓住他的時候,他已昏倒在炮座旁,腿上血肉模糊,整個一條褲子都已染紅。
敵人的軍事法庭在萬家坪審判他。審判長盧迅是趙漢生的老同學,當時臉色有些沉重,親手替趙漢生鬆綁,扶著他下馬車。趙漢生呢,失血過多,臉色慘白,但非常安詳平靜。他攙著拐杖,拖著一條僵硬的假腿,來到一個高岡上,看看四周在微風中搖曳的野花,嘴角浮出了微笑。他回頭說:“這裏風景太美了,就在這裏開槍吧。”
盧迅一抬手:“不,不要這樣說。你的罪行其實要大可大,要小可小。上峰一直器重老兄的才華和戰功,隻要你悔過自新,事情還可以……”
趙漢生說:“兄弟,我領了你的情。不要說廢話了,開槍吧。”
盧迅說:“漢生兄,還有最後一刻,你不要逼我。你一不是共產黨員,二又沒正式參加紅軍,即使附逆作亂,據我所知也有權奸相逼的隱情,你何必要賭這一口氣?”
趙漢生輕輕歎了口氣,扶扶眼鏡片,拍拍身上的灰,一跛一跛走向更高處。他仰望長天,臉上露出一絲淡笑,口裏喃喃背誦著文天祥《正氣歌》裏的詩句:“……顧此耿耿存,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
這是他最後一次背詩。
審判長看了好幾次手表,最後隻得閉上眼睛,舉起了白手套。
那一天,審判長向他的屍體三鞠躬,以盡學友之誼。在他的默許下,一些國軍中趙漢生的學生也朝天鳴槍誌哀。
在老吳介紹了這一切後,我們也去那座高高的山岡上,找到趙漢生的墳墓,在墳頂上安放一頂紅五星軍帽,還在墳前擺滿了各色燦爛的鮮花。
事情就是這樣。
197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