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老公路
九十七 老公路
開車去省城,得先走一段盤山路,到了龔家坪,避雞讓狗地再過一些村莊,然後才接上大公路。前麵有兩條大公路可供選擇,一條是始於民國時期的長(沙)嶽(陽)路,二是近來才開通的(北)京珠(海)高速。
高速路全封閉,直平如瀉,標識鮮明而周到。車一上路就有輕捷欲飛之感,兩旁的風景模糊成片,刷刷刷拉成雜色的光束。蚊子在前窗撞成碎屍朵朵,給玻璃貼上一些乳色小花點,警示出眼下危險的速度,還有一旦撞車的可怕後果。
對比以前的公路,這種路簡直是起飛線,是準航空線,把世界差不多壓縮成城鎮與城鎮的聯結,相互之間幾近為鄰:你剛走出一個城鎮,還沒吐勻一口氣,就闖進了另一座城鎮。一條城際專用道幾乎構成了對鄉村的越頂交際,把城鎮之間大麵積鄉村嘩嘩地予以微縮和忽略。
沒有什麽急事的時候,我倒願意走老公路。這不但可以省錢,還可以享受到散淡。毫無疑問,速度帶來了效率,有時可以讓我們分身無數,一天之內可以現身各地,搞定好幾項談判或遊覽。但生活在目眩的車窗裏並不總是很美妙。在老公路上,行車雖說要多一些彎曲和顛簸,雖說可能遇到失修的土坑,但沒有鋼鐵護欄的管束和押送,沒有各種交通標誌的頻繁警告,開車人想慢就慢,想停就停,想逛店就逛店,想撒尿就撒尿,看見一片好林子,還可倒在樹蔭裏睡上片刻——高速路所抹去的另一個世界在這裏重新展開,一種進入假日的感覺油然而生。
兩相比較,高速路是簡潔明快的公告,老公路是婉轉嘮叨的敘事。更進一步說,老公路隻是進入了敘事的輪廓,更慢的步行才是對細節的咀嚼。我在海口開車多年,有一次偶然步行有名的海府路,突然有誤入陌生地的迷失之感,因為自己經常開車走過的那條路,我已完全不了解。各種有趣的口音,各種奇異的樹木,各種熱鬧的小店和小攤,各種新近冒出來的街角花園和巷口門樓,還有賣椰女人的熟練刀法和喝茶老漢的安詳麵容……都透著淡淡的紫荊花香撲麵而來,令我深深吃驚。如果不是走那一趟,它們在我的車窗外隱匿莫見,與我日日相逢卻永遠相違。
汽車使我成了盲人,除了辦公室和居室,我幾乎什麽也沒看見;除了交通標誌,我什麽也顧不上看。
可以肯定,如果過於依賴汽車,我們的盲區就會逐漸擴大和蔓延,最後把視野擠成一條縫,隻能看到下一個慌亂的路標,看到下一項匆忙的差事。我們看不清自己身邊的街道和田野,看不清自己身邊的世界。或者說,世界上隻會剩下最後一個汽車國,其公民以駕照為護照,囚禁在車速的牢籠裏。
眼下,我從牢籠裏假釋回家了。路旁的水田和水渠,還有挑擔者、耕田者、放牛者、打打鬧鬧的孩子,終於在我的視野裏不再奔流和飛掠,逐漸聚焦成形,與我的目光從容相接。我走進一家小店,聽店主說說這裏的事。這裏以前多如牛毛的路邊店,現在基本上都煙消雲散。這都是高速路開通的結果。至於高速公路服務區的生意,被大公司統一壟斷,本地農民根本插不上手——我聽得出來,他們對眼前的龐然大物有點無可奈何。
小店沒什麽可賣,大多貨櫃都空空蕩蕩。我隻是意外發現了一種名叫“發餅”的麵點,不過是粗麵加糖,既無餅餡也無包裝,一遝遝裸放在玻璃瓶裏出售。我在十歲以前吃過這種廉價的美食,一直以為它早已絕跡。
吃完發餅,我看見前麵有×××號公路牌,想起那裏曾有一段急彎坡道,有幾棵老槐樹。當年的知青們缺錢,出外舍不得坐客車,常在那裏爬貨車,差不多成了“公路遊擊隊”。有一次,我盯上了一輛糧車,在它駛過我身邊的那一刻突然起跑,先把行李包甩上車,再攆著車屁股攀爬。那次下了大賭注,不成功便成仁:如果沒爬上車,行李就白送給司機。
再走過去一點,就是×××號公路牌。深秋的一個夜裏,我們拉竹子的拖拉機曾經經過那裏。因為太困,因為竹竿碰撞的聲音太嘈雜,我一直迷迷糊糊地昏睡,以至不知道車廂的側板何時垮塌。我伸手一摸,發現身旁的竹子淺了一大截,睡在身旁的一個同伴也不知去向,這才大吃一驚,回頭去拍打駕駛室,叫司機趕快停車。我們下車檢查,發現半車竹子沒有了,兩個人也沒有了,摸黑找了好幾裏,才看到路邊的零散竹竿,聽到前麵一片黑暗裏哎喲哎喲的叫聲。
前麵還有×××號公路牌,當然更讓我覺得熟悉。我們曾在來到這裏開挖渠道,休息時坐在樹蔭下,看著來往的汽車解悶。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輛大客車飛馳而來,一聲“亮亮”的呼叫從車窗裏拋出,還有一隻手在窗口搖動。亮亮是個小毛孩,我們隊裏年齡最小的知青。他一聽到叫聲就跳起來,全身激靈了一下,朝汽車瞪大雙眼,想必全身的血流都湧到腦門頂。他朝汽車追去,追趕耳熟的呼喚和詳情不明的揮手——我們後來才知道,車上確實坐著他的倆哥們,與他從小一塊長大的高年級同學——但他們有紅色家庭背景,又有體育一技之長,不久前幸運地招工進城,進入了地區籃球隊。
亮亮消失在車尾的塵浪裏,消失在坡路最高端的一塊天空裏。
我們等待他回來,等待一次巧遇帶來的趣聞,或者其他斬獲:豬頭肉?餅幹?糧票?一頂舊軍帽?都是有可能的。
他的朋友或親人同他一起回來,也是有可能的。
好一陣過去了,好一陣再加上好一陣也過去了,塵浪完全消散,坡路最高端的還是一片空空。最後,一個小黑點終於在那裏冒出地表,逐漸在我們的視野裏變大,最後變成亮亮臉上一絲苦笑:
“媽媽的,他們……沒停……”
沒停?其他人愣了一下,轉而哄堂大笑,笑亮亮太一廂情願和自作多情,追過了一座山,追了這麽久,一雙赤腳在沙石路麵上碰出了血口子。
但大家又很快沉默,奇怪的是,誰也說不出沉默的理由。
多少年後,一次老知青聚會時,有人說到當年的車上人之一把這件事寫成短文,貼在一個知青網站上——大概是遺憾當年不知為何忘了停車。在座的幾個當事人一聽,不知勾起了什麽心事,不覺都紅了眼圈。其中兩個女人還突然哽咽,捂著嘴急急地去了別的房間。
亮亮(他的全名為趙學亮)現在也該生出皺紋和白發來了。我眼下就走在他追過汽車但最終沒有追上的路麵上,一步步丈量著他當時的一路忠誠和一路狂喜,還有最後凝固在塵浪中的絕望。我還悄悄丈量著我們當年在路上共同有過的烈日,共同有過的星光,共同有過的漫天大雪,以及共同有過的朝霞潑灑和放聲高唱。
橫斷山,路難行。
天如火,水似銀。
親人送水來解渴,
軍民魚水一家人。
……
老公路上眼下沒有這樣的歌聲。
我把市文化局的車支回去。司機小吳當時驚訝地說,前麵還有六十多公裏,還是我送送你吧。
我沒有多做解釋,隻是說我就是想走一走。
這樣,我獨占了整條公路,嚓嚓嚓地一直走到天擦黑,才敲開一張門,找當年的一個農友借宿。這位當年的隊長名叫哈佬,在昏黃的燈光下已經是個老頭,黑洞洞的大嘴裏,幾顆殘牙齒像幾根鏽釘。他放下碗筷,把不速之客上下打量,眨了眨眼睛,終於喊出了一個綽號:
“瓜皮嗬?”
他喊錯了。
“和尚嗬?”
還是喊錯了。
我自報了綽號。
他哆哆嗦嗦地捉住我的手,“你怎麽不早點來嗬?你早來半年也好嗬。我的眼睛已經瞎了,如今看不見你啦,看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