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相遇
九十六 相遇
要買液化氣,要添置農具或者購買種苗,我們就得到鎮上去。長樂鎮有兩千多年曆史,是眼下離我家最近的集鎮。屈原沿著汨羅江來過這裏,杜甫也沿著汨羅江來過這裏,而且兩位詩人都最終死在江邊,隻是一個在下遊,一個在上遊——楚辭與唐詩兩相遙望。
說實話,這個古鎮眼下已古意漸失。麻石老街冷落,龍王廟殘破,碼頭邊幾乎垃圾遍地,一刮風就有塑料紙片飛上天。在另一端,新街雖然火旺,但仍不像城市,給人的感覺是刪去了田野的鄉村,再胡亂湊合在一起。五光十色的店鋪裏同時出售著香燭和搖滾,出售著黑市假藥和元帥們的盛裝畫像。三五成群的閑人聚集街口,無所事事,成了一些大蚊子,哪裏有好事(煙、酒、小老板等等),就往哪裏叮。
瓷磚、鋼材、五金工具、家用電器、塑料用品、流行影碟等等,凡爛了價的就往這裏搬,荒貨不像荒貨,新品不像新品。一個賣老鼠藥的女子,穿上了吊帶衫和露背裝。一盆傳統的甜酒,配上了“美容補腎壯陽”的誇張廣告。四個男女擠乘一輛摩托車,差點撞翻了一個肉案。“對結夥執械搶劫者依法開槍擊斃”的警示橫幅淩空而過,殺機畢露,凶威凜凜,不知是否嚇住了罪犯,但肯定先一步嚇慌了良民。
長樂鎮麻石老街,直通汨羅江邊的碼頭和龍王廟。
我幾次停車找不到地方,因為每個店主都不容門前停車,怕影響生意,氣衝衝地轟我走。其實那一刻什麽顧客也沒有。但要說這裏民風刻薄也不合適。有一次,我在一家小店裏複印文件,左等右等不見人,隻好自己動手。接下來找人繳費,還是左等右等不見人,隻好權當享受免費優待。當時我要是一生氣,大大方方把複印機打好包,裝進箱,搬上車,揚長而去,大概也不會有半點麻煩——店主很可能去哪裏打牌了,或者是幫街坊捉雞捉豬去了,根本不記得還有個店鋪需要把守。
長樂鎮新街上的警示橫幅有點嚇人。
看到新樓房還在到處動工,我對鎮長說過,蓋房子應注意合理規劃,包括留下必要的公共空間。肅穆之地(如寺廟)、幽靜之地(如學校)、悠閑之地(如園林)、歡樂之地(如戲台和廣場)等均不可少。這與人要有四肢五官,是一個道理。
鎮長連連點頭,但目無定珠,心不在焉的樣子。我後來才知道,這個小鎮的政府欠下一千多萬債務,幹部工資都發不出來。鎮長還哪有什麽心思抓規劃?還哪有心思去栽樹和保護公共用地?
山峒裏的幾個青年曾找到我,希望我找點關係,把他們調來長樂,當老師或當幹部都行,哪怕收入少點也行。他們顯然把這個小鎮看作夢寐以求的人生最高目標。其實,幾十年前的我對這裏也一度心向往之。當時我們徒步遠行,一次次奔赴這裏的天堂勝境,喝一碗甜酒,吃兩個包子,逛一逛店鋪,看一看電影海報上的女演員,美美地現代一把。如果那時我們還能看到電視機和摩托車,一定會情不自禁地高喊萬歲。
有一個同伴調來這裏守糧庫,立刻被大家爭相羨慕。那家夥隨即人模狗樣,叼著一支煙,看人總是斜著眼,常常虛踮著一條腿悠悠蕩蕩。
他哼了一聲,說街上天天像過節。
我們都相信這一點。
他誇耀:他每天看見好多汽車!還看見過救護車,白顏色的那一種!
這也足以把我們饞死。我們紛紛央求他給我們說汽車,說說久違了的救護車,說說油罐車、翻鬥車、軍用發電車。我們那時把汽車的廢氣味當作天國芳香。
我現在是來看看龍舟賽的。河裏滾動著陣陣鼓聲。有一個村的水手們已經勝出,劃著船繞對手一圈又一圈,舉起船槳大喊大叫,其中有些人還做出猥褻動作,比如撅屁股一類。這種侮辱引起了對手大罵,但雙方還沒有打起來。“打起來沒有?”“打起來沒有?”“怎麽還沒有……”看客們顯得有些著急,似乎賽龍舟就得打架,不打架就沒意思了。姑娘和媳婦們照例在岸邊準備了包子粽子,組成了後援團。自己村裏的人贏了,她們就會放一掛鞭炮,把包子粽子丟上船,對英雄們及時慰勞。要是自己村裏的人輸了,她們也會放一掛鞭炮,但把包子粽子丟進水裏喂魚,讓丟人現眼的飯桶們饑餓不已和羞慚不已。今年的賽事還有新內容。大概是有什麽商人讚助,幾個身著旗袍的禮儀小姐手舉托盤,托著厚厚的紅包,正等待勝者領賞。紅包之大,守護紅包的警察之多,成了人們圍觀的新看點。
又有一夥人抬著龍舟下河去了。陪我前來的老劉告訴我,打造這些龍舟的木材都是偷來的。水手們都相信,隻有偷來的木材才有賊性,能使龍舟溜得快。
我還看見人群中一個少年差點被擠倒。他背著兩串蒲帽,滿頭大汗,眼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我突然覺得那位少年很眼熟。看了幾眼,終於明白他既不是哪個熟人的侄子,也不是哪個熟人的外孫。那暴出的後腦勺,淺淺的平頭,嘴唇周圍深深的茸毛,其實是我自己當年的模樣。
如果時間向後倒退三十年,我為什麽不可能是他呢?如果時間向前跨越三十年,他為什麽不可能是我?
我朝著他招招手:“喂——”
“要蒲帽嗎?”
“你是不是天井鄉的?”
“不。古侖的。”
“你不是來挑木炭的?”
他眨眨眼,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想說破,不想讓他認出自己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