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院殘月

  空院殘月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4年《天涯》雜誌和《文匯報》。


  有一個鄰家的漢子很會種瓜,扛著鋤頭這裏看一看,那裏挖一挖,似乎沒有做什麽,但他所到之處不久就會冒出肥大的瓜葉,逢溝過溝,逢坡上坡,甚至翻越牆垣,盡情地蔓延和覆蓋。不知什麽時候,瓜藤已潛遊我家門前的路上,過不了多久,兩三個南瓜居然憨憨呆呆地攔路把守,要收繳買路錢的樣子,使我出入的時候得東躲西閃三步兩跳。


  “把瓜摘去吃吧。”他撐著鋤頭,樂嗬嗬地衝著我笑。


  “我家也有瓜。你種的,你留著。”


  “我一個人吃飽,全家就不餓,哪吃得完?”


  既然他是一個人居家,那他到處種瓜做什麽?是有種瓜癖?是生性閑不住?還是對世界上一切荒土閑地有開發興趣?


  他家離我家不遠。我走出院門,同張家的人點點頭,同李家的人搭搭腔,然後就能看見他家斜斜的院門了。我去過他家,看見他家裏的算盤和幾個賬本,知道他是村裏的會計,有時還到小學代點課,無論數學還是音樂,都能教。我正巧看見五六個女孩子在他家排演歌舞,大概是準備學校裏節日會演的節目。他一雙赤腳,腿上帶著泥點,頭發眉毛皮膚都被陽光燒灼成了渾然統一的土色,卻是一個努力投入藝術想象的導演。“我們的祖國似花園,花朵開放真鮮豔……”他邊唱邊舞,兩手像扭著一條無形的毛巾,左耳邊扭一下,右耳邊扭一下,是一種挖土和挑糞般的舞蹈手勢。


  “下腰,下腰,你們看看我……”他還來了個上身後仰的示範,直到自己仰得兩眼翻白,耳根都漲紅了。


  這位赤腳導演沒顧得上陪客人。我與妻子在一旁觀摩和喝茶,其實是喝著熱水瓶裏的涼水,已經化不開茶葉。兩隻杯子也破舊淩亂,一隻搪瓷大杯,一隻粗瓷酒盅,是他剛才找了半天才湊齊的。這確實是一個主婦缺席的家。


  聽鄰居說,劉長子的老婆到南邊打工去了。聽鄰居喝了酒以後說,他老婆實際上也是人家的老婆,幫一個老板管家,還生了個娃,隻是把賺來的錢一個不少地寄回來,供這邊的兒子讀書。我不太理解這種事,尤其不太理解人們說起這事時的隨意和淡漠,忍不住想多問幾句。“有什麽奇怪?閑著也是閑著,就等於出去尋副業麽。”一個婦人這樣回答我。另一個老人笑了笑:“劉長子能怎麽樣?丈夫丈夫,隻管得一丈遠的。”他們轉而說起了眼下學校收費的昂貴。照他們的計算,供一個孩子讀高中,非得有兩個人打工進錢不可。因此劉長子福氣好,不僅自己可以代課,還有一個既掙錢又顧家的老婆,要不他兒子恐怕早就搓泥巴坨了——這是務農的意思。


  我見過一次他那個似有似無的妻子。大概是知道村裏有些說法,她從來沒讓我看到過正麵,即便是在水邊的菜園裏相遇,她也是去看天上的鳥,或者彎腰去扯除什麽雜草,是一個躲避目光的影子。從背影和側麵來看,她身姿綽約,而且有了都市生活的風韻,比方衣擺剪裁得很合身,比方衣履有細心的顏色搭配,比方腰身和腳步有一種用心的收斂,沒有鄉間重擔壓出的那種粗放散亂,不會腳步亂刮或者胯骨亂甩什麽的。但她沒有市井虛榮,回家來探親,不打牌,不入酒席,日子都浸泡在汗水中,挑著糞桶一閃就沒入瓜棚豆架。那一片繁茂綠葉的深處偶爾飄出嚶嚶低語,大概是她與什麽鄰居說話,但聽不清楚。


  她們隔著綠葉的帷帳說說家常,互相也不見人影。


  她丈夫沒有來幫忙。其實,她丈夫無法上地了,因為一場大病,撐著拐杖也偏偏欲倒,她才趕回鄉下來料理。我不知道劉長子患了什麽病,問起來,他隻是笑笑,說得含糊。直到我看到他轉眼間麵容枯槁,頭發眉毛漸次脫落,有明顯的放療和化療跡象,才猜出他的病凶多吉少。


  他扶著拐杖,再一次衝著我笑笑:“把瓜摘去吃吧。”


  “你自己留著吃。”


  “我怕是吃不上了。”


  “你不要灰心。聽我說,得這種病的成千上萬,其中不少活過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天天扭秧歌或者踢足球的,也大有人在。你一定要心情開朗,積極地與醫院配合。”


  “什麽醫院?明明是攔路搶劫的土匪。”他目光發直,兩個眼珠擠成了一個鬥鬥眼,“一個療程就要我八千,要在我身上開金礦麽?”


  “有什麽辦法呢?病在你身上,還是要治的。”


  “我決不給他們吃冤枉!”


  他看了看天邊的風景,回家做飯去了,轉過身,喘了幾下,拾起了身邊的幾根豆角,又喘了幾下,緩緩挪動了步子。我忙上前去扶住他,問他妻子為何這麽快就走了,為何不留下來照料他。


  “家裏也沒有多少事,不用她天天守著。”


  “多個人手總是好一些。”


  “守著我,能守得出錢來?”


  他說明它就要考大學了,然後緩緩地朝夕陽走去。鳥雀正在歸巢,水邊的老牛正在回家,家家戶戶的炊煙都升起來的時候,他孤獨的剪影定格在一片火燒雲中。


  明它是他的兒子,一直在縣城寄宿讀書。我隻見過他的考號和上了線的考分,受他父親之托,與某大學的一位朋友通過電話,確保這所大學錄下了他。直到我就要離開這個村子了,有一天從外麵回來,才發現他們父子倆坐在我家。他兒子長得像個女孩,眉清目秀,有些靦腆,埋頭翻著一本雜誌。父親滿心歡喜地看著這個有出息的兒子,有一種怎麽也看不夠的勁頭,目光軟軟地和糍糍地撫摸著兒子側麵的每一個部位,摸得大學生更靦腆了,扭過頭去看著牆角,躲開父親的目光——他是知道這種目光為時不多從而不忍相接?還是年幼無知從而不覺得這種目光點滴都不可遺漏?

  鄰家漢子戴著帽子,蓋住了頭發脫落的頭,是帶著兒子來麵謝的,順便也討教些大學讀書的方法,問一點都市生活須知。牆邊的幾隻大南瓜,當然是他的謝禮。在整個說話的過程中,他的興致一直很高,聽到兒子說起大學裏一些趣事,甚至滿麵紅光地哈哈大笑,隻是通常比別人笑得慢半拍,目光有些發直,似乎卡在略有所思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將離開這裏,春暖花開時節才會再來。這就是說,如果事情不出現奇跡,他此次戴著帽子的來訪,對於我來說也許是最後一次。我知道拒絕就醫意味著什麽。我看見他最後一次摸著我家的桌沿,最後一次放下我家的茶杯,最後一次艱難地站起來,最後一次扶著拐杖走向大門,最後一次給我視野裏留下笑臉和彎曲的背影……事實上,我沒有看到這個背影,而是讓妻子去送客。我沒有勇氣在一片談笑聲中,在一個秋高氣爽風和日曛蟬鳴雀噪的好日子,與一個活生生的人永別。這分明是一個歡欣的場景,容不下永別的情節。


  我乘車離開此地的時候,甚至不敢朝他家的院門望一眼。此時,他也許站在那裏,也許沒有。這種種也許一晃就甩到了車後,離我越來越遠。


  現在,我又來到了這裏。沒有人向我提起他,我也沒有問起他,一個人的名字就這樣大家心照不宣的約定之下刪除了。院牆外的瓜藤又開始蔓延,向路上延伸著妖嬈的觸須,大概是想攔住路人的腳步,想說點什麽。花朵也開始綻放了,像舉起一支支金色的喇叭,正在向這個世界大聲地傳誦和宣告什麽。我不知道是誰又在這裏種下了瓜,或者它們不過是野物,來自去年無人采摘的瓜,來自瓜腐成泥後重新入土的種子。如果沒有人來采摘,它們也許會年複一年地這樣繁殖下去。


  清明節,遠近的鞭炮聲不時傳來,當然是各家各戶在上墳。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給劉長子上墳,也不知道他的墳在哪裏。我隻接到了他兒子的一個電話。他吞吞吐吐,想向我借一點錢。他說網上有人推銷一種彩票透視眼鏡,據說是發財致富的高新技術產品,他很想得到一副。


  我不記得是如何回答他的,也不願意把這個電話告訴村裏的人,當然更不會告訴他父親。晚上路過他家院門時,我讓村長等我一下,然後推開半掩的竹門,習慣性地跨過院門的石檻。已近深夜了,西沉的殘月隱在林子裏,給曾經排演過歌舞的清冷地坪,篩下一片模模糊糊的光斑。正房門掛著一把鎖。牆根已布滿青苔。靠近廚房的一根竹管還流著水,但支架已經垮塌,泉水流到了地上。接水用的瓦缸還有半缸積水,有孑孓蚊蠅浮在水麵,大概是房主去年所留。這個院子裏也有很多瓜藤,從院牆那邊蔓延過來,已經把一條通向屋後的小路封掩,然後爬上了石階,攀上了簷柱,甚至纏住了簷下一張廢棄的犁,在木柄上開出了小小花朵。我知道,待到秋天來臨,這裏將會有遍地金燦燦的南瓜,在綠葉下得意洋洋地紛紛探出頭來,一心要給主人冷不防的驚喜。


  我踏著月光,完成了一次為時已晚的告別。


  200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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