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槳聲

  月下槳聲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4年《天涯》雜誌與《文匯報》。


  雨後初晴,水麵上有千絲萬縷的白霧牽繞飛揚。我一頭紮入浩蕩碧水,感覺到肚皮和大腿內側突然碾壓著冰涼。我遠遠看見幾隻野鴨,在霧氣中不時出沒,還有水麵上浮來的一些草渣,是山上雨水成流以後帶來的,一般需要三四天才能融化和消失。嘩的一聲,身旁冒出幾圈水紋,肯定是剛才有一條魚躍出了水麵。


  一條小船近了,船上一點紅也近了,原來是一件紅色上衣,穿在一個女孩身上。女孩在船邊小心翼翼地放網,對麵的船頭上,一個更小的男孩撅著屁股在劃槳。他們各忙各的,一言不發。


  我已經多次在黃昏時分看見這條小船,還小小年紀的兩個漁夫。他們在遠處忙碌,總是不說話,也不看我一眼。我想起靜夜裏經常聽到的一線槳聲,帶著螢火蟲的閃爍光點飄入睡夢,莫非就是這一條船?


  我在這裏已經居住兩年多,已經熟悉了張家和李家的孩子,熟悉了他們的笑臉、袋裝零食以及沉重的書包,還有放學以後在公路上滿身灰塵的追逐打鬧。但我不認識船上的兩張麵孔。他們的家也許不在這附近。


  妻子說過,有城裏的客人要來了,得買點魚才好。於是我朝著小船吆喝了一聲:有魚嗎?

  他們望了我一眼。


  我是說,你們有魚賣嗎?大魚小魚都行。


  他們仍未回話,隔了好半天,女孩朝這邊搖了搖手。


  我指了一下自己院子的方向:我就住在那裏,有魚就賣給我好嗎?


  他們沒有反應,不知是沒有聽清楚,還是有什麽為難之處。


  也許他們年紀太小,還不會打魚,沒有什麽可賣。要不,就是前一段人們已經把魚打光了——他們是政府水管所雇來的民工,人多勢眾,拉開了大網,七八條船上都有木棒敲擊著船舷,梆梆梆,嘣嘣嘣,把魚往設下攔網的水域趕,在水麵上接連鬧騰了好幾個日夜。這叫做“趕湖”。有時半夜裏我還能聽到他們擊鼓般的趕湖,敲出了三拍的歡樂,兩拍的焦急,慢板的憂傷以及若有思索,還有切分音符的挑逗甚至浪蕩……偶爾我還能聽到水麵上模模糊糊的吆喝和山歌。


  第一先把父母孝,

  有老有少第二條,


  第三為人要周到,

  ……


  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這些久違的山歌,隻有在夜裏才偶爾鬼鬼祟祟地冒出來。


  我後來去水管所買魚。他們打來的魚已用大卡車送到城裏去了。但他們還有一點沒收來的魚,連同沒收來的漁網。據說附近有的農民偷偷違禁打魚,有時還用密網,把小魚也打了,嚴重破壞資源。


  我的城裏的客人來了,是大學裏的一位係主任,帶著妻小,駕著剛買的日本轎車,對這裏的青山綠水大加讚美,一來就要劃船和下水遊泳,甚至還興衝衝想光屁股裸泳。他說這裏的水比黑龍江的鏡泊湖要好,比廣西北海的銀灘要好,比泰國的帕的亞也要好,說出了一串旅遊地的名字,顯得見多識廣。我知道,這些年很多學校屬緊俏資源,高價招生,收入頗豐,連他這樣的小頭頭也富得買車買房,還公費旅遊了好多地方。


  我們吃著魚,說到有些農民用蓄電池打魚,用密網打魚。他痛心地說,農民就是覺悟低,一點環境保護意識也沒有。


  他還說來時汽車陷在一個坑裏,請路邊的農民幫著推一把,但農民抄著手,不給一百塊錢就不動,如今的民風實在刁悍。


  這種情況我以前也碰到過。


  客人們走後的第二天,院子裏一早就有持久的狗吠。大概是來了什麽人。我來到院門口,發現正是那個紅衣女孩站在門外,提著一隻泥水糊糊的塑料袋,被狗嚇得進退兩難,赤裸著雙腳在石板上留下水淋淋的腳印,腳踝還沾著一片草葉。


  她是走錯了地方還是有事相求?我愣了一下,好容易才記起了幾天前我在水上的問購——我早把這件事忘記了。我接過她的塑料袋,發現裏麵有一二十條魚,大的約莫半斤,小的隻有指頭那麽粗,鯽魚草魚遊魚雜得有點不成樣子。從她疲憊的神色來看,大概這就是他們忙了半個夜晚的收獲。


  我想起水管所幹部說過的話,估計這女孩用的也是密網,沒有放過小魚,下手是有些嫌狠。但我沒有說什麽。我已經從鄰居那裏知道了他們的來曆。他們是姐弟倆,住在十幾裏路以外的大山裏麵,隻因為弟弟還欠了學校的學費,兩人最近便借了條小船,每天晚上在這裏打魚。他們的父親幫不上忙,因為窮得沒有醫藥費,一年前已經中年病逝。母親也幫不上忙,據說不久前已經走失了——人們隻知道她有點神誌不清,曾經到過鎮上一個親戚家,然後就不知去了哪裏,再也沒有回家。


  我收下了魚。在完成這一交易的過程中,她始終拒絕坐下,也沒有喝我妻子端來的茶。她似乎還怕狗咬,說話時總是看著狗,聽我說狗並不咬人,還是怯怯不時朝桌下看一眼,一見狗有動靜,赤裸的兩腳就盡可能往椅子後麵挪。


  “你很怕狗麽?”我妻子問。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家沒有養狗麽?”


  她搖搖頭。


  “你喝茶。”


  她點點頭,仍然沒有喝。


  她提著塑料袋走了以後不久,不知什麽時候,狗又叫了,窗外橘紅色一晃,是她急急地返回來,跑得有點氣喘籲籲。


  “對不起,剛才錯了……”她大聲說。


  “錯了什麽?”


  “你們把錢算錯了。”


  “不會錯吧?不是兩斤四兩麽?”


  “真是算錯了的。”


  “剛才是你看的秤,是你報的價,你說多少就是多少,我並沒有……”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麽責任。


  “不是,是你們多給了。”


  我有點不明白。


  她紅著臉,說剛才回到船上,弟弟一聽錢的數字,就一口咬定她算錯了,肯定沒有這麽多錢。他們又算了一次,發現果然是多收了我們一塊錢。為此弟弟很生氣,要她趕快來退還。


  我看著她沾著泥點的手,撩起橘紅色衣襟,取出緊緊埋在腰間一個布包,十分複雜地打開它,十分複雜地分揀布包中的大小紙票,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一塊錢怎值得她這樣急匆匆地趕來並且做出這麽多複雜的動作?“也就是一塊錢,你送魚來,就算是你的腳力錢吧。”我說。


  “不行不行……”她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再說,我們以後還要找你買魚的,一塊錢就先存在你那裏。”


  “不行不行……”撥浪鼓還在搖。


  “你們還會打魚吧?”


  “不一定。水管所不準我們下網了……”


  “你弟弟的學費賺夠了嗎?”


  “他不打算讀了。”


  “為什麽?”


  她沒有回答,隻是固執地要尋找一塊錢。她的運氣不好,小鈔票湊不起一塊錢。遞來一張大鈔票,我們又沒有合適的散錢找補。就這樣你三我四你七我八地湊了好一陣,還是無法做到兩清。我們最後滿足她的要求,好歹收下了七角,但壓著她不要再說了,就這樣算了,你再說我們就不高興了。


  她做了什麽虧心事似的,渾身不自在,猶猶豫豫地低頭而去。


  傍晚,我們從外麵回家,發現院門前有一把蔥。一位正在路邊鋤草的婦人說,一個穿紅衣的姑娘來過了,見我們不在,就把蔥留在門前。


  不用說,這一大把蔥就是她對魚款的補償。


  妻子歎了口氣,說如今什麽世道,難得還有這樣的誠實。她清出一個舊挎包,一支水筆,說可以拿去給紅衣女孩的弟弟上學,說不定能替他們省下兩個錢。但我再沒有遇上紅衣女孩,還有那個站在船頭為她搖槳的弟弟。有一條小船近了,上麵是一個家住附近的漢子,看上去比較眼熟。從他的口裏,我得知最近水管所加強禁漁,姐弟倆的網已經被巡邏隊收繳,他們就回到山裏種田去了。他們是否湊足了弟弟的學費,弟弟是否還能繼續讀書,漢子對這一切並不知道。


  人世間有很多事情我們並不知道,何況萍水相逢之際,我們有時候連對方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說不出話來。每天早上,我推開窗子,發現遠處的水麵上總有一葉或者兩葉小船,像什麽人無意中遺落了一兩個發夾,輕輕地別在青山綠水之中。但那些船上沒有一點紅。每天晚上,我走在月光下的時候,偶爾聽到竹林那邊還有槳聲,是一條小船均勻的足跡,在水麵上播出了月光的碎片,還有一個個夢境。但我依稀聽得出槳聲過於粗重,不是來自一個孩子的腕力。


  我走出院門,來到水邊,發現近處根本沒有船。原來是月夜太靜了,就刪除了聲音傳遞的距離,遠和近的動靜根本無法區別,比如剛才不過是晚風一吹,遠在天邊的槳聲就翻過院牆,滾落在我家的簷下階前,七零八落的,引來小狗一次次尋找。它當然不會找到什麽,鼻子抽縮著,叫了兩聲,回頭看著我,眼裏全是困惑。


  我也不明白,是何處的槳聲悠悠飄落到我家牆根?

  200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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