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看
母親的看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6年《家庭》雜誌,後收入散文集《然後》。
母親性格有點孤僻,不愛與外人交道,從不摻和鄰居們的麻將或氣功。不得已要有對外活動時,比如購物或上醫院,也總是懷有深深疑懼。她每次住院留醫,必然如坐針氈,又哭又賴又鬧地要回家。不管是多麽友善的大夫還是多麽溫和的護士,一律被她當成驢肝肺:“這些人麽,我算是看透了,騙錢!”
她這一性格是不是源於一九六六年,我不知道。那一年,我的父親正是被很多曾經友善溫和的麵孔用大字報揭發,最後終於自殺。
母親不願出門,日子免不了有點過得寂寞。幸好現在有了電視,她可以很安全地藏在家裏,通過那一方小小的熒屏偷偷窺視世界。她看電視時常有一些現場即興評議,比如,驚歎眼下天氣這麽冷了,電視裏的人竟然還光著大膀子,造孽嗬;或者憤憤地檢舉某個電視劇裏的角色其實是有老婆的,今天又在同別的女人軋姘頭,真是無聊。在這個時候,你要向她解釋清楚電視是怎麽回事,實在是難。
她年輕時是修過西洋畫和當過教師的人,眼下居然就難以理解明明白白的風雪,為何冷不了電視裏的大膀子;也很難理解上一個電視劇裏的婚姻,為何不能妨礙演員在這一個電視劇裏另享新歡。
給她推薦一個新的電視劇,她很可能不以為然地冷目:“新什麽?都看過好幾遍啦。”但她很可能把某個老掉牙的片子看得津津有味,一口咬定那是新品出產。她所有新片中最新的又數《武鬆》。她承認這個片子以前就有,但堅信現在每一次看的都是新編。她爭辯說,你去看看武鬆,你看麽,這麽多年了,他都老多了,有皺紋啦。
她這些話當然也沒怎麽錯,而且有點老莊和後現代的味道。尤其影視業一些混子們瞎編亂造的藝什麽術,我有時候細細看去,還真覺得新舊難辨,就不得不佩服母親的高明。
武鬆算是我母親心目中第一偶像。此外的電視偶像還有毛澤東、費翔、錢其琛等等,拚起來真是麻將牌的十三不搭,不知哪兒跟哪兒。這些偶像當然都是男性,隻可能是男性,是一個婦人眼中的蓋世英雄。我覺得她喜愛毛澤東的雄武和費翔的英俊還不難理解,對在任外交部長的了解和信賴倒有點出人意料。她一見到錢部長出鏡就要滿心喜悅念出他的名字,見到他會見外賓就有些著急,說這麽多人又來搞他的名堂,他一個人對付好不容易嗬,好不容易嗬!她突然問我:那個販毛筆樣的人是誰?是美國的總統吧?我一看他就不像個好東西。今天一個主意,明天又是一個主意。就他的鬼主意多。
我頗有外交風度地說,人家當總統當然得有他的主意麽。
她撇撇嘴,恨恨地哼一聲,沒法對那個“販毛筆的”緩解仇恨。一揪鼻涕上廁所去了以示退場抗議。好幾次都是這樣。
大約從去年起,她的身體越來越病弱,眼睛裏的白內障也在擴張,靠國外買來的藥維持著越來越昏花的視力。看電視更多地成了一種有名無實的習慣——其實她經常隻是在電視機前蜷曲著身子垂著腦袋昏睡。我們勸她上床去睡。她不。她執拗地不。她要打起精神再看看這個世界,哪怕挺住一個看的姿態。但我知道她已經看不到什麽了,黑暗正在她麵前越來越濃重,將要落下人生的大幕。她盡力投出去的目光,正消散在前方荒漠的空白裏。有一天她說:“那隻豬在搞什麽鬼?”
其實熒屏裏不是豬,是一塊巧克力。
在這個時候,我感到有些難受。
我默默地坐到她身邊,知道她已經看不清什麽了,也看不清我了——她的兒子,一個長得這麽大的兒子。
199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