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

  然後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1年《湖南文學》,後收入散文集《夜行者夢語》。


  朋友莫應豐患癌症住在醫院時,我曾赴長沙看他。當時他身體腫脹,已脫原形,腦門上還有醫院用來標記放療位置的幾處紫紅色線痕,森然割裂了他的笑容——更顯得陌生。他已不能說話。往事曆曆與感慨種種,竟隻能在啞默的目光對視中流逝,在我們相互握緊的雙手中撫碾成虛無。


  他一直拒絕承認自己身患癌症,實際上已病入膏肓,大限迫近。他的妻子告訴我們,他腦子已有障礙,被人攙扶著走路,總是不自覺並執拗地連連向左轉去,似乎尋找遺落在左方的什麽東西。而另一異兆是,他時常昏昏然目注上空,喃喃自語,好幾次冒出一句疑問:“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什麽?逝者如川,然而有後,萬物皆有盈虛,唯時間永無窮盡,莫應豐是在驚恐於此嗎?歲月茫茫,眾多“然後”哪堪清理,他在搜尋什麽?在疑問什麽?一生中最後的目光停落在記憶中的哪一年哪一日?

  當年以“地下文學”抗爭極“左”暴政,終於獲大獎步高位好評如潮從者如簇的莫應豐,聲洪氣旺,挺胸昂首,固一世之雄也。如今困鎖病床,變在瞬息,恐怕也是他及朋友們都未曾料及的。他患病的消息傳到海南時,我在省政府大門口遇到張新奇、賀夢凡等熟人,無不聞訊而失色,久久掩麵泣於街市。其時初建特區熙熙謀官攘攘赴利之人海中,朋友們大多為生計而奔忙,匆匆的日子裏終究還有淚的珠光,總算使人還感到人世的溫潤。


  莫應豐與我初識時,騎一輛破舊腳踏車,常常在年輕得多的朋友中混。他好聊天,有時聊得太晚,年輕人都感到精力不支,他身為大哥卻毫無倦容,常常忍無可忍地揪耳朵,把瞌睡者一一揪醒,責令大家陪著他繼續聊。作為犒勞,他會翻找出一些殘菜剩酒,親自把炊,為朋友們服務,並領受關於他飲食趣味低俗不堪的指責。


  青年作家們愛與他接近,重要的原因是他熱心助人,從不忌才。誰有了創作構想,他會真誠地為你參謀,完善布局,修改詞句,推薦發表,兄長式的全套服務還包括他對疏懶者不斷的警訓和號召。至於對他的創作,年輕人也可以隨心所欲地批判和嘲諷。初識他的何立偉,曾將他自鳴得意的一篇論文指教得一塌糊塗,讓旁人暗暗捏了一把冷汗,沒想到莫應豐仍然笑嗬嗬,仍然頻頻點頭,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即便朋友騎到他頭上去,人們也可從他那氣出丹田的朗朗大笑中,感受到一種坦蕩和淳厚,一種信任,一種安全。在如今鬼鬼祟祟太多的文壇,僅此一條,大概也足以讓人們忘記莫應豐的種種其他弱點。


  他寫得很多很快,像很多新時期作家一樣,大多文章是為改革開放的急務而作,而他們的抱負,也一直未局限在文章之內。很自然,由文學而仕宦,中國文士的傳統人生軌跡,輕易限定了莫應豐後來的日子。我們可能遺憾他沒有像聞一多、朱自清、錢鍾書等那樣終身與書冊為伍,但那不僅需要淡泊的生活趣味,需要豐厚的學識蘊積,還需要種種具體生存條件,其活法並非一般文人所能隨便選擇的。仕與不仕,隻能因人而異,因環境而異。


  莫應豐後來當官了。到職的前夕,他在一位朋友狹小的房間裏躊躇滿誌,並鄭重拜托大家:將來如果我僵化了腐敗了,你們一定要不客氣地罵我,不要丟下我不管嗬。


  我們也很高興。我們似乎也相信,某種舊體製乃至人類的全部弱點,是不難被三兩改革家征服的,是不難被一兩次政治手術摘除的。


  他就這樣離我遠去。


  然後呢?一晃幾年,他領導的機關似沒有多少令人歡欣鼓舞的事。有人說他官做得很好,有人說他的官做得很不好。很確實的一點是,他被眾多的會議苦惱著,有時遲到,有時早退,有時在首長眼皮下瞌睡,甚至呼呼噴出酒氣。


  而時光,一晃就幾年過去了。


  他越來越嗜酒。旅行包裏總有裝備齊全的酒具,入夜總是四處尋捕酒友。據說有一次實在沒找到,便站在家門口向路上的某陌生漢子使勁招手,請對方入家來喝酒,弄得對方疑疑惑惑的。


  他有太多的苦惱需要用酒來澆洗嗎?他難道不知道,對於一顆總想特立獨行的心靈來說,為官就是拘束就是苦惱而且從來如此於今為甚嗎?其實,豈止是為官,就是發財、出洋、歸隱、戀愛、墮落、行善,等等,這些活計幹長久了,要幹得滋味無窮都頗不容易。倘若不把過程看得比目的更重要,倘若沒有在過程中感受到辛勞的愉悅,那麽,欲望滿足了便會乏味,目標達到了便會茫然,任何成功者都難免在通向未來一片空白的“然後”二字前駭然心驚。


  莫應豐終究是男子漢,再次向命運發起挑戰。他說他不準備再當官了,要回到平民的生活。一九八八年春,我遷居海南後,他也來海南籌辦農場。不再有香車寶馬和前呼後擁,他十分非廳級地自己買票登車,在火車上沒有臥鋪乃至座位,就擠在汗臭濃烈的民工堆中從長沙一直站到廣州。到廣州後感冒發燒,在招待所裏形單影隻,便買來兩斤綠豆熬成稀粥度日。


  他戒了煙也基本上戒了酒,到朋友家吃飯,麵對滿滿一桌菜他什麽也不嚐,隻想喝點稀飯。他說他開始天天寫日記了,要重新做人了。他說他在海南定居以後,要把老爹從鄉下接到長沙去住新房子。假如我們去長沙時他不在,隻要我們去敲門,叫聲“莫爹,我們是應豐的朋友”,莫爹就會照顧我們食宿,一切都無問題。


  他剛剛為一件什麽事被朋友葉蔚林訓了一通,但他囑咐我們:“老葉年紀比你們大,要是你們有了錢,要分一些給他用嗬。你們就在這裏,要好好照顧他。”


  他辦事不再張揚,甚至不多話,決不麻煩別人。成天騎一輛舊腳踏車獨自在烈日下奔波,回來就在簡陋的食堂裏默默就餐。而就在這個時候,我們誰也沒有料到的是,癌細胞正在他的身體內部靜悄悄生長,一串串豐豔地進入成熟。


  一位朋友去找他,敲門無人應。第二天再去,仍是如此。直到服務員來開門打掃衛生,才發現他病臥床上已有三天,唇白,麵黑,毯子滑落在地上。他說他聽見了敲門聲的,也明白是誰來了,隻是無力答應罷了。


  他就這樣匆匆開始並匆匆結束了他的農場夢。命運是如此殘酷,在他以放棄全部權勢和舒適為代價,準備重新生活的時刻,竟輕易地將他逐出了人生賽場。就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嗎?——不過是如此普通而廉價的機會。


  命運也是如此仁慈,竟在他生命的最後一程,仍賜給他勇氣和純真的理想,給了他男子漢的證明。使他一生的句點,不是風燭殘年,不是腦滿腸肥和耳聵目昏,而是起跑線上的雄姿英發,爆出最後的輝煌。


  夜雨對床應有時


  這是莫應豐在癌症病房托人捎給我們幾位朋友的蘇詩摘句,算是他最後的叮囑。是的,他還應該有機會與我們對床長談的,也許在他創辦的農場裏,在某間茅舍中,聽芭蕉夜雨,聽椰濤呼嘯……他愛喝的酒,我們準備著。


  我剛認識他的時候,是他請我這個小青年喝茅台,那時這種酒還昂貴而稀罕。他最後離開海南之前,我拿出一瓶藏珍很久的茅台酒請他喝。我家裏很少有酒,那也是第一次有茅台待客。我有一種莫名的惶懼:難道冥冥之間上天已暗示了他的歸期,著意讓我以一瓶茅台來還清一切,了結一切麽?


  不,不要這樣,不能這樣。


  生者仍在忙碌,仍在走向一個又一個無可逃避的“然後”,而莫應豐已經去了,一去已逾兩年。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莫,莫,莫。


  199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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