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的遺產
笑的遺產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2年《中國作家》,獲同年《中國作家》散文獎,後收入散文集《夜行者夢語》,已譯成法文。
我女兒數她的親人,總要數到遊,一位曾經帶養她的保姆。
人與人相識是緣分。那一年我家搬遷河西,媽媽體弱,我和妻都要上學或上班,孩子需要托一位保姆白天帶養。經熟人介紹,我們認識了遊。她就住在我們附近,兩家相距約五六十米,門前的樹蔭相接,蟬鳴相應。
遊其實還沒到湖南人可稱娭媘(奶奶)的年齡,五十歲左右,隻是看著兒子打臨工挑土太辛苦,為了讓他頂職進廠,自己就設法在工廠提前退休。她心直口快,心寬體胖,笑的時候臉上皮肉隆起兩個半球,擠得眼睛都不見了,發過酵一般的肥胖肉身上波動著笑浪。她的哈哈大笑是這個居民區的公共健身資源,你茶餘飯後,常常可聽到這熟悉的笑聲遠遠傳來,碎碎地跳入窗口,息落在杜鵑的花瓣上或者你展開的報紙上,增添你心境的亮色。
孩子開始畏生,哭著不要她。不過沒有多久孩子就平靜下來,喜歡她的笑聲了,試著用手去抓拿她的胖臉以及肥甸甸乳房。她樂嗬嗬笑得嘴巴更為闊大。把臉避過去,又突然“呷”一聲,還一個鬼臉,讓孩子覺得刺激和有趣。她可以把這個簡單的遊戲,認真地重複無數次,無數次與孩子笑成一團。
孩子從此多了一位奶奶。當孩子可以咿呀學語的時候,孩子便不時結結巴巴報道她在遊家的業績。比方拉了屎,撒了尿,打翻了茶杯,屁顛屁顛地跟著奶奶去買菜,每次都得到一個油餅,有時還得到一條小活魚。
遊奶奶常對孩子說:“你不姓韓,姓遊。”
孩子說:“我姓韓,也姓遊。”
遊奶奶說:“你長大了賺了錢,給不給我用?”
孩子說:“我給遊奶奶買油餅。”
遊便喜得一把摟住她,老幼兩張臉緊貼,緊得自己渾身一陣顫抖。“我的好孫子,我的好孫子咧!”
遊的丈夫也是個退休工人,擅長白案廚藝,做麵點首屈一指,常被這個那個飲食店請去幫忙,一去幾個月不回家。兩個兒子在工廠上班,一個迷釣魚,一個好小提琴,工資都不太高,又都在戀愛階段,自然缺錢花,在家裏混吃混喝不算,有時還找母親要補貼,要是搶白上了,就聲粗臉黑的。遊奶奶常常紅著眼圈來說:“我那兩個化生子還不如我韓寒,我哪有多少錢呢?還是我韓寒心痛奶奶,我一哭,她也哭,還給我抹眼淚,要我吃油餅。”說著又落下一串淚來。
韓寒便是我女兒。
遊還偷偷地告訴我母親,她月子裏落下了病,在“文革”中又被打傷了腰,還有血壓高和血糖高,她是為了多給兒子掙幾個結婚錢,才答應當保姆的。但她男人不心疼她,還有點老不正經的毛病,喪德的家夥嗬……每次說到這裏,她便哭自己命苦,我母親也跟著抹眼淚揪鼻子。
遊滿心歡喜的事是二兒子找了個漂亮對象,隻是那妹仔脾氣大,有次碰上小兩口吵嘴,竟給了未來丈夫一耳光。遊奶奶報告這一治安事件時驚懼失色:我當娘的都舍不得打他——如今的女子都這樣凶神惡煞麽?
南方的夏天很熱。到深夜了,屋裏還如烤箱,一切家具仍熱烘烘地紮手,把涼水抹上去,暗色水漬飛快地被分割,然後一塊塊競相縮小,蒸發至無。人熱得大口大口出粗氣,都懷疑自己渾身有熟肉氣息。連蚊子在這種夜晚也少多了,大概已被烤灼得氣息奄奄銳氣頓失。孩子在這樣的夜晚當然睡不安,剛閉眼一會兒又哇哇燥醒。不知什麽時候,我們聽到樓下有人叫喚,到陽台上細細辨聽,才知有人在叫孩子的名字,是遊奶奶來到了陽台下的暗夜裏。她馱著沉沉一身肉,氣喘籲籲爬上樓道,被我們迎進家門。她說在家裏就聽到遠遠的哭聲,怎麽也睡不著。她聽得出是韓寒在哭,可憐可憐,這鬼天也太熱了,你們也太累了,她說什麽也要把孩子抱到她那兒去。
她並沒有特別的降溫妙方,隻可能是徹夜給孩子打扇,或者抱著孩子出門夜遊不止,尋找有風的去處。我們依稀聽出,孩子到那邊就不哭了。
整個夏天,她家最涼爽的竹床,最通風的位置,都屬於我家孩子。太陽總是落入運輸公司那邊的高牆,夜色紛紛從下班工人們的提包裏掏出來。遊奶奶早早往門前的地坪噴水清暑,把竹床放置梧桐樹下,至少水洗兩遍,準備我女兒晚上的快樂。她兒子不小心坐了竹床,她立刻大聲嗬斥:“這是給你坐的麽?你們後生子好足的火氣,一個熱屁股,坐什麽熱什麽。走走走,沒有你的份!”
兒子隻好嘟嘟噥噥地去另找椅子,坐著給我女兒折紙船。
日托差不多成了全托。我們要給她加工錢。她驚嚇得堅決不收,推來推去像要同你打架。最後好不容易收下了。但從此不但為孩子買油餅,還買雪糕或甜話梅什麽的,幾乎每天都買,加倍償還在孩子身上。
遊奶奶的身體漸不如從前,醫生說她心髒有毛病。正好這時候孩子也大了,該上幼兒園了,我們便把她送往外婆家——那裏有一個不錯的幼兒園。那兒離我家比較遠,孩子每個星期隻能在周末回來探家。
孩子剛去的那幾天,遊奶奶失魂落魄,不時來我家打聽孩子近況。聽說她開始有些不習慣幼兒園,每天早上哭著鬧著不願去,遊便眼淚嘩嘩流。“造孽,造孽嗬,這麽小的人,怎麽能離開家呢?我去,我馬上就去,把她抱回來。你們不要管我。以後就歸我帶著她。你們也不要給工錢。我們一家子還少了她一口飯?”她橫蠻不講理地抹著眼淚鼻涕回去,請鄰居幫她看住家,自己帶上雨傘,搖搖擺擺準備出門遠征。
我們勸止她,也不告訴她那個幼兒園的地址。她後來還是瞞著我們去了,先是找錯了地方,周折了大半天才找到幼兒園。門衛不認識她,不讓她接孩子甚至不讓她進大門看一眼,規矩得有點刻板。她在大門外朝內瞄了幾眼,沒有看見什麽,斷斷續續聽見了我女兒的聲音,又哭濕了衣袖。她提去的一袋蘋果隻得提了回來。
我後來才知道,她還瞞著我們幹過好些事。我女兒喜歡兔子,一言說出,遊奶奶便去鄉下尋購小兔,命令兒子做兔籠和割兔草。有一次,附近很多婦女鬼鬼祟祟成群結夥,去遠郊一個地方朝拜菩薩。遊奶奶聽說那菩薩很靈,也去為我女兒燒香許願。她回來後有點不好意思,偷偷地說:“我是居委會幹部,又是共產黨員,是不能搞那號事的。管它咧,人家都說信則有不信則無。”說完忍不住紅著臉哈哈大笑。
我女兒從幼兒園到學校,一天天長高了。每個星期六回家,離家還老遠,她就要從我肩頭跳下地,瘋一樣朝遊家跑去,直到撲向遊奶奶肥軟的懷抱,一紮進去就拔不出來。遊家總是有很多鄰居的孩子,遊家常有些鄉下來的親戚,用拖拉機運來藤椅、砧板、鳥籠以及瓜果在遊家門前就近推銷,也推銷著鄉音和鄉野陽光的氣息。孩子們瘋瘋地賴在那裏看熱鬧,久久還不願回家。我們用雪糕或圖書引誘女兒歸來,總是被她還一個白眼。她甚至經常要求在遊家睡覺過夜,弄得我妻和我母親都有點空空的失落感。母親說:“這孩子真姓遊嗬?”
一九八八年我家遷居海南島。女兒每吃到一種新奇的熱帶水果,就會說,遊奶奶來了,要讓她嚐嚐這個。遊泳在一個美麗的海灘,她就會說,遊奶奶來了,我要帶她來這裏玩。我攝下一遝彩色照片,她總是挑出她最好的幾張,說要寄給遊奶奶和妹妹——這是指遊家近來所得的一個孫女。
她給遊奶奶寫過一些信。遊不識多少字,回信大多是請人代筆的,自己附幾句在紙上,歪歪斜斜的字跡像小孩子所寫。她的每封回信內容大致相似,都是慚愧自己沒文化,沒法寫很多信,然後驚歎我女兒的信能寫這麽長,學問真是越來越大了,真是了不得,這樣大的學問真是了不得!
她托人捎來丈夫做的一些糕點,可惜路途遙遠,糕點到海南時都餿了,沒法吃。她來信說,她秋後準備臘魚和醃辣椒,等我出差去湖南時取回,但我一直沒找到機會。
我擔心她的心髒病。我曾想象在某一個深夜,她的心髒病發作了,丈夫不在家,兒子也不在家,她爬下床想叫醒鄰居,但終於未能堅持爬到大門口。她不是一直擔心這樣的事情發生麽?在我離開她時,她還捉住我的手說得滿臉懼色淚花閃閃。我知道,我的女兒可以陪她,可以幫助她,但我還是一天也沒耽擱地拉著女兒走了。在她最需要幫助的那個深夜,我的女兒竟不在她身旁而遠在千裏之外,我們也不在她身旁而在千裏之外,對此我能說什麽呢?……
我沒有把這樣的想象告訴女兒,怕她接受不了一個沒有遊奶奶的世界。吃到一種新奇的熱帶水果,她還會說,遊奶奶來了,要讓她嚐嚐這個。
她還是經常給遊奶奶寫信,也經常收到遊奶奶的回信,捧著信紙一次次仰天大笑。我有點吃驚的是,她怎麽一笑就特別像遊奶奶的神氣?她的臉,上半截像我,下半截像她媽,但她的笑毫無疑問來自遊家:笑得那樣毫無保留,毫無顧忌,盡情而忘形,笑出了一種很醉、很勁、很瘋、甚至很傻的勁頭——也許人快活至極的時候,都有這種瘋頭傻腦的衝動?我記得經常在遊家出入的那群鄰居小孩,一個個都有這種笑,習性相傳,音容相染,遊家笑遺傳給他們,完全是相同的規格相同的品種。
遊奶奶不論麵臨多少疾病也不會離開人世的。這不在於她會留下存折上五位或六位的數字,會留下新聞報道裏的官階或學銜,不,她的破舊家具和老式木烘籠也終會被後人們扔掉。但她在孩子們的臉上留下了歡樂,一朵朵四處綻放。
秋雨連綿,又是秋雨連綿。我即便遠在千裏之外的海島,也會以空空信箱等候她遠來的笑聲。
199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