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嶽星夜

  背影

  南嶽星夜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87年《文匯月刊》雜誌,後收入散文集《夜行者夢語》。


  “四人幫”倒台前不久,炎炎盛夏,天氣酷熱。湖南省一個文學創作班在南嶽半山亭開辦。半山亭招待所位於衡山半山腰,這裏山如鑄鐵,水似流銀,雜樹環合,蒼鬆庇蓋,綠蔭深處成天迸發出震耳欲聾的蟬鳴大合唱。至夜晚,明月鬆間照,蟬鳴消失,繼之而起的是泥蛙與石蛙的呼喚,此起彼伏。石蛙的吼聲最古怪也最響亮,有金屬共鳴般的嗡嗡聲。


  入學習班者多是年輕人,其中大多數對政治形勢已有隱隱疑惑,動筆興趣不大,成天偷偷摸摸地打探什麽。有一個人中途闖上山來,聲如洪鍾,眼鏡片後射出銳利逼人的目光,一種大將氣派和兄長風度——熟悉他的人都戲稱他“莫公”、“莫老爺”。


  他就是莫應豐,後來名震全國的一位作家。他好玩,一上山就喝酒和唱歌,還樂為人師地抓住幾個青年,憑他在藝術學院聲樂專業的那點底子,辦了個“速成聲樂班”,早晚都得吊嗓子和練呼吸,唱中外民歌。無奈學員鮮有天賦,鴨公嗓、蛤蟆嗓、破鑼嗓一齊叫喚,鬧得招待所晝夜不寧。在房客們的取笑和抗議之下,以後的聲樂授課隻好搬到野外僻靜處進行。


  莫應豐指導我們從音樂進入文學,曾給我們出了一道有趣的考題:先讓我們聽兩支風格各異的民歌小調,然後囑大家依小調風格各寫一篇散文,要求文章與樂曲在神韻情致上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唱的兩首曲子,其一描寫北方村姑,樂曲裏透出村姑形象的樸質、沉靜、靦腆;其二描寫南國少女,樂曲裏透出的少女形象似顯活潑、嫵媚、輕佻。我們仔細聆聽了好幾遍,但要把音樂化作文學,實在不那麽容易。


  莫應豐的全方位培訓計劃還包括戲劇。他說要找一個話劇劇本來,由大家參與演出,看誰能演好老人、官員以及小偷。如果把難度降低一點,他就隨意設計一些小品情境,給我們指點各自的角色,由我們去體會角色,自行設計動作,自行編造台詞……這種遊戲也足足讓我們興奮了幾天。


  除此之外,最為開心的活動當然是遊山。


  幾天下來,我們跟著莫老爺鑽遍了半山亭附近的山林。與半山亭遙遙相對的是磨鏡台。磨鏡台上有石刻“祖源”二字。據說是禪宗六祖慧能的弟子懷讓曾在此以磚磨鏡,喻示愚僧靠坐禪而求悟的荒謬,啟發了高僧道一:原來禪並不執著於行住坐臥,是講求自由和活潑的。辭磨鏡台而北上,約行十五裏,便到南天門,可見門旁的大石頭,還有石頭上“平真正誠”四個大字。過了南天門,所謂“登天”了,不久就抵達南嶽最高處——祝融峰。峰頂有殘破古廟,大瓦均為鐵鑄,大概是怕被疾風卷去。牆垣全是花崗岩,是此處最經濟也最實用的建築材料。我們登上祝融峰時,正是深夜子時。放眼一望,頭頂疏星亮,腳下眾山小,茫茫大夜給人一種神秘而恐怖的感覺。如果你在這裏縱目遙望,可在北方的一片黑暗中隱約見得長沙、株洲、湘潭及好幾個縣城的燈火群。偌大一個三湘,廣運縱橫,如今俱收眼底,差不多成了一個沙盤模型,又不由得不讓人振奮激動起來。


  峰頂招待所的床位已滿。記得為了等到第二天早上觀日出,我們幾乎凍了一晚。


  莫應豐此時剛寫完長篇小說《小兵闖大山》,滿腦子山區趣事。他興致勃勃介紹起石蛙——模樣如何,習性如何,吃起來味道如何,好幾次還帶著我們順著那金屬共鳴般的聲音前去尋找,隻可惜沒找到什麽,倒被一條倏然而逝的長蛇嚇個半死。


  南嶽也有莫應豐所未見的奇觀。一天黃昏,我們看見路邊一條寸多寬的長長黑帶,彎彎曲曲上不見頭下不見尾。我們初以為是水流,細看才知是密密螞蟻陣,免不了大吃一驚。莫老爺興奮得像個孩子,拊掌大叫起來,又推推眼鏡蹲下去,仔細觀察螞蟻如何過溝、如何爬陡壁、如何迎敵自衛。到最後,他沿著長長黑帶,定要去尋找螞蟻大軍的盡頭,一直領著我們離開道路,在山林裏瞎鑽了一兩裏路,看黑帶仍無止境,看天色漸暗,隻好遺憾地作罷。


  乍看起來是遊玩取樂,其實難掩心情的沉重——這些天來,朋友們天天分析報刊動態,偷偷傳播著各種“政治謠言”:關於總理逝世,關於唐山地震,關於全國計劃工作會議上透露的財政赤字,關於天安門事件的內情……學習班竟成了密謀反抗“四人幫”的秘密處所,提供了結交同誌和暢吐真言的機會——隻是主辦方一直蒙在鼓裏。莫應豐無所顧忌,陳詞激烈,常出獨特見解,自然成了聚會的頭兒。當時的氣氛和心情,有他遊南嶽一詩為證:

  騰雲直上祝融峰,

  一望三湘腳底平。


  提步恐傷螻蟻眾,

  俯身惜歎大江清。


  呼天怒罵無名氏,

  投石驚聞地震聲。


  我與衡山鑄一體,

  不移半寸趨時風。


  這些“反詩”當然隻能傳於密室。


  這一天,朋友告訴我,莫應豐早已躲在瀏陽縣寫了長篇小說《將軍夢》(出版後改名為《將軍吟》),題材是軍隊中的悲劇,主題是抗議“文革”專製。兩位朋友叮囑:“好,現在你是第七個知道這本書的人了,千萬保密!說出去,莫公和我們就要人頭落地。”


  我聽了大吃一驚,也肅然起敬——莫應豐真是條漢子!

  舍性命以求真理,伸正氣以抗強權,要是中國的作家都如此,中國怎能沒有救?中國的文學怎能沒有救?充斥著全國報刊的假大空之風還何愁不除?我從朋友口中得知《將軍夢》的部分情節,也略知一點莫應豐的經曆:他是農民的兒子,因生計困難沒讀完大學,後來當過兵,進過文工團。有意思的是,進文工團的時候,他居然窮得穿草鞋……朋友的介紹中更使我動心的是這樣一幅情景:深夜,在湖南省瀏陽縣文家市的一間僻靜土房裏,一位身材結實的漢子正在燈下奮筆。桌上有親人來信——對他的寫作極不理解。桌上有收音機——正播著天安門事件的重大新聞。家憂國患,沉重而苦澀,壓在心頭。這個男子漢望著窗外朦朧月色,看著那淡藍色的流霧和黑糊糊的山林,關掉收音機,抹去兩把熱淚,又把稿紙擺正,正襟危坐,沙沙寫下去……


  “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鬥正闌幹。”老莫,當時你也想起魯迅這兩句詩吧?

  聽說你寫完《將軍夢》後,隨手疾書一絕:

  含辛茹苦憤無私,

  百萬雄兵紙上馳。


  淚雨濯清千裏目,

  將軍一夢醒其時。


  聽說你把《將軍夢》原稿偷偷交給朋友藏起來之後,還笑著說過一句話:“夥計,我現在可以死了。”


  毛主席病危的“政治謠言”傳上山以後,半山亭更緊張了,朋友們常常是在鬆林深處作徹夜談。這種時候,莫應豐總是精神抖擻,預測局勢,鼓舞鬥誌,又囑咐大家都準備一筆旅費,以備應急之需——打得贏就打,打不贏還得跑吧?


  下山這天,已是一九七六年的九月底,是祖國翻天覆地的前夕。大家的心情緊張而激動。可慶幸的是,南嶽之聚,使各路反叛者會師,都認識和結交了一群文學同道,由此更增添了結束“文革”的信心。


  整個學習班期間,莫應豐拒絕為當時“反走資派”文學寫一個字,隻寫了一篇田園散文《桃江竹》以交差,堅守了他“不移半寸趨時風”的諾言。


  這篇散文我看過。我驚訝地發現,他的字體極為遒勁漂亮——後來我才知道他還應邀寫過招牌,題過書名,一手翰墨賣得錢;他的文辭也清麗淡雅——後來我才知道他既長於寫陽剛粗獷的政治故事,也工於陰柔秀美的人生情感,筆墨路數不拘一格。


  可惜,這篇散文當時發表不了,後來朋友們各忙各的事,我也沒去打聽它的下落。


  198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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