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念
海念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3年散文集《海念》。
滿目波濤接天而下,撲來潮濕的風和鋼藍色的海腥味;海鷗的哇哇聲從夢裏驚逃而出,一道道弧音終沒入寂靜。老海滿身皺紋,默想往日的災難和織網女人,它的身上已長出木耳那傾聽著千年沉默的巨耳——幾片咬住水平線的白帆。
漲潮啦,千萬匹陽光前仆後繼地登陸,用粉身碎骨歡慶岸的夜深。
大海老是及時地來看你。
大海能使人變得簡單。在這裏,所有的墮落之舉一無所用。隻要你把大海靜靜看上幾分鍾,一切功名也立刻無謂和多餘。海的藍色漠視你的楚楚衣冠,漠視你的名片和深奧格言。永遠的沙岸讓你脫去身外之物,把你還原成一個或胖或瘦或笨或巧的肢體,還原成來自父母的赤子,一個原始的人。
還有藍色的大心。
傳說人是從魚變來的,魚是從海裏爬上岸的。億萬年過去,人遠遠地離開了大海,把自己關進了城市和履曆表,聽很多奇怪的人語。比方說:“羊毛出在狗身上。”
這是我一位同行者說的。這樣說,無非是為了錢,為了獲得變節的理由,為了獲得他一直所痛惡的貪汙特權。他昨天還充當沙龍裏的演員和票友,玩玩血性的民主和自由,今天卻為了錢向他最蔑視的庸官下跪。當然也沒什麽,他不會比滿世界那麽多體麵人幹得更多,幹得更漂亮。
你的拒絕使你陷入了謠言的重圍。謠言使友情業興盛,是這些業主的享樂。你的所有辯白都是徒勞,都是沒收他人享樂的無理要求。他們肮髒或正在籌劃肮髒,所以不能讓你這麽清白地開溜,這不公平。他們擅長安慰甚至拉你去喝酒,時而皺著眉頭聆聽,時而與服務員逗趣說笑,沒有義務一直奉陪你憤怒。或者他們憤怒的對象總是模糊,似乎是酒或者天氣,也可能是謠言,使你在失望的同時繼續保持著希望。他們終於成了居高臨下的仲裁者和救助者,很願意笑納你的希望,為了笑納得更多便當然不能很快地相信一加一等於二。
你期待民眾的公道,期待他們會為他們自己的衛士包紮傷口。不,他們是小人物,惹不起惡棍甚至還企盼著被僥幸地收買。真理一分鍾沒有與金錢結合,他們便一哄而散。他們不願摻和矛盾,不想知道得更多而且一再恐懼得直哆嗦。他們突然減少了對你的眼光和電話甚至不再摸你孩子的頭發,退得遠遠的,退到遠遠的安全地帶,看誹謗與權謀從眼前飛過,將你活活射殺在地,看你鮮血冒湧。他們最終會鼓動你爬起來,重返崗位去捍衛他們的幾個小錢——你怎能撒手丟下他們不管?你怎麽這樣不負責任呢?
事情就是如此。你為他們戰鬥,就得為他們犧牲,包括理解和成全他們一次次的苟且以及被收買的希望。
你是不是很生氣?
現在想來有點不好意思。你真生氣了,當了幾天氣急敗壞可憐巴巴的乞丐,居然忘記了理想者從來沒有貴賓席,沒有回報——回報隻會使一切淪為交易,心貶值為臭大糞。
決心總是指向寒冬。就像駛向大海的一代代男人,遠去的背影不再回來,毫不在乎岸邊那些沒有屍骨的空墓,刻滿了文字的殘碑。多少年後,一塊陌生的腐爛舷木漂到了岸邊,供海鳥東張西望地停棲,供夕陽下的孩子們坐在上麵敲敲打打,唱一支關於老狗的歌。回家囉——他們看見了椰林裏的炊煙。
人是從海裏爬上岸的魚,遲早應該回到海裏去。因為海是一切故事最安全的故鄉。不再歸來的出海人,明白這個道理。
你也終歸要消失於海。作為一條爬上陸岸的魚,你沒有在人世的永久居留權,隻有一次性出入境簽證和限期往返的旅行車票。歸期在一天天迫近,你還有什麽事躊躇不決?你又傻又笨連領帶也打不好,但如果你的身後有親情的月色,有友誼的溪流,有辛勤求知和拍案而起,你已經不虛此行。你在遙遠山鄉的一盞油燈下決定站起來,剩下的事情就很好辦。即使所有的人都在權勢麵前腿軟,都認定下跪是時髦的健身操,你也可以站立,這並不特別困難。
同行者紛紛慌不擇路。這些太聰明的體麵人,把旅行變成了銀行裏碌碌的炒匯,商店裏大汗淋漓的計較,旅行團裏雞眼相鬥怒氣衝衝的座位爭奪。他們返程的時候,除了沉甸甸的錢以外什麽也不曾看到,他們是否覺得生命之旅白白錯過?上帝可憐他們。他們也有過夢,但這麽早就沒有能力正視自己兒時的夢,隻得用大疊大疊的錢來裹藏自己的恐懼,隻得不斷變換名牌襯衫並且對一切人假笑。
你穿不起名牌,但能辨別什麽是用錢胳肢出來的假笑,什麽是由衷而自信的笑——這聖戰者唯一高貴的勳章,上帝唯一的承諾。
你背負著火辣辣的夏天,用肩頭撞開海麵,撲向千萬匹奔騰而來的陽光。你吐了一口鹹水,吐出了不知今夕何夕的藍色。有一些小魚偷偷叮咬你的雙腿。
這是一個寧靜的夏日。海灘上並非隻有你一個人。還有人,一個黑影,在小樹林裏不遠不近地監視著你。終於看清了,是一位瘦小幹癟的老太婆,正盯著你的飲料罐頭盒耐心等待。旅遊者留下的食品或包裝,都能成為窮人有用的東西。
你有點恥辱感地把易拉罐施舍了她。她抽燃一個撿來的煙頭,笑了笑:“火巴。”
你聽不懂本地人的話。她在說什麽?是不是在說“火”?什麽地方有火?她是在憂慮還是在高興火?這是一句讓人費解的讖言。
她指著那邊的海灘又說了一些什麽。是說那邊有鯊魚,是說那邊發生過劫案,還是請你到那邊去看椰子?你還是沒法明白。
但你看到她笑得天真。大海旁邊的一切都應該天真。
你將走回你的履曆表沉默,好像什麽也不曾發生。什麽也不用說。你揀了幾片好看的貝殼,準備回去藏在布狗熊總是變出糖果的衣袋裏,讓女兒吃一驚。你得騎車去看望一位中學時代的朋友,你忙碌得在他倒黴的時候也不曾去與他聊聊天。你還得去逛逛書店,掃掃樓道,修理一下家裏的水龍頭——你惱人地沒看懂混沌學也沒有贏棋甚至搖不動呼啦圈,難道也修整不好水龍頭?你不能罷休。
你總是在海邊勃發對水龍頭之類的雄心。你相信在海邊所有的念頭都不是無緣無故產生的,一定都是海的饋贈,是海的冥隱之念。
大海比我們聰明。
大海蘊藏著對一切讖言的解釋,能使我們互相恍然大悟地笑起來。
199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