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憶邊關

  能不憶邊關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9年《中國作家》雜誌。


  從未見過這麽多軍卡、大炮、坦克以及車載火箭,串成一條盤山繞嶺的鐵龍,連接了長天兩端的地平線。鐵龍是暗紅色的,蒙上了紅土地的塵垢。


  都停車了,天地間頓時一片寂靜,數以萬計的人在路邊一齊撒尿。他們灰頭土臉,紛紛搓去耳後的泥,吐出嘴裏的沙。在他們周圍,樹葉、草葉以及水磨房都紅若鐵鏽——不知起於何時的滔天塵浪正順風而去,使路南一側的天地變色。


  槍口幽幽緘默。刀刃閃閃流盼。一箱箱炮彈是親切的枕頭和床榻。四〇火箭筒或八二無後座炮成了玩具,或者說牌桌上的刑具,掛在倒黴蛋的脖子上,一直要掛到他殺出敗局。撲克已洗牌好幾輪了,好幾輪了,有人不耐公路塞車,用步話機紛紛呼叫。罵娘的,喊天的,摔話筒的,口音南腔北調。


  據說前麵的坦克翻下山了。據說前麵有敵方特工的情況。還聽說前麵兩支部隊在爭路,互不相讓……消息五花八門,不知哪一條是實。掛著偽裝網的北二一二在逆行道上竄來又竄去,一副要解決問題的樣子,似乎也沒解決什麽。


  我們被安排到附近一處農舍。旁邊是破舊小學。警衛員拿來壓縮餅幹和午餐肉罐頭,不知又從哪裏找來幾棵白菜,打出一鍋熱湯。當地官員和老鄉也來了,押來兩個來自敵方的小販,沒有身份證明的那種,是不是探子,一時無法查明。他們又連連說對不起,稱前麵過去的部隊實在太多,糧庫早已搬空,豬羊統統變成了白紙借條,戰時體製麽,亂了,誰都是先下手為強。他們眼下兩手空空,愧對遠征之師,但還是帶來了半桶黑米粑粑。一位老人說:這些粑粑是“解放餅”,以前叫“關公餅”,蘸了雞血的,摻了剩飯的,你們非吃不可,一定得吃。


  “雞”諧音“吉”,意在逢凶化吉;“剩”諧音“勝”,意在旗開得勝——這當然是老鄉們好心的小迷信。


  幾個警衛員盯住了采訪組,白天給我們帶路,防止誤入雷區;晚上嚴禁我們戶外活動——即便我們記住了口令,緊張過度的哨兵也可能穩不住指頭,沒等到口令就射出一梭子彈。據說這種事已有先例。


  受長官們關照,我們不可能去最前線,頂多是在停戰期間沿著交通壕進入前沿,在掩體裏探探頭,叉叉腰,像旅遊者觀看風景。前麵的山川一片寧靜,草茂林稀,薄霧輕雲,三兩鳥雀不時繞飛。不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張家灣或王家壩子麽,憑什麽嚇得我們一路躡手躡腳屏聲息氣?

  敵方特工的滲透時有所聞——據說前不久我方一個師級野戰醫院慘遭偷襲。這使後方也成了前方,大家對任何外人都神經兮兮,無論男女,無論是否說中國話,總得多盯上兩眼,槍口先對準再說,槍機保險全部打開。據戰士們的經驗,對中國話還要更多警惕才是,前不久敵方特工就是靠哼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曲子,騙過我方哨兵,在偷襲中占了便宜。


  突然有人一聲怪叫:“有情況——”接著就是噠噠噠一串槍響,讓我們都驚出一身汗,緊急分散和藏身。我趴下的地方是一堵土牆的牆根,朝門裏偷偷探一眼,發現這裏原來是臭烘烘的茅房。


  片刻之後有人高喊:“不要打!不要打!……”原來前麵晃動草叢的後麵,不過是一頭牛——我隨後也看清楚了。


  要不是有人叫停得快,可憐那頭老牛就會頓成肉篩子。


  閻團長趕過來,大罵手下人神經過敏,沒看清就狂呼亂叫。他後來向我們歎息,說好多年沒打仗了,甚至不大練兵了,政治運動翻來覆去,連營團級長官也多是嫩秧子,到這時候能不緊張嗎?聽說有的人當了幾年種水稻和蓋房子的兵,槍都沒摸過幾回,初上戰場時根本不敢伸頭,隻會對天開槍。更嚴重的是,有的長官連地圖坐標也不會看,帶著隊伍上了山,把自己的位置報錯。結果炮群一個基數的急速射,隊伍就在自家人的炮火覆蓋下血肉橫飛找不到北——他們以及他們的親人肯定沒想到過這種死法。


  第一批傷員從前線送過來了。無腿的,無手的,號叫的,掙紮的,一片血肉模糊和濃腥刺鼻,使“戰爭”這個抽象的詞,已經聽得耳熟但仍然有點虛幻的詞,突然變得尖銳和沉重,轟然砸了過來。我的腿已經有些發軟。事情是真的了——雖然我已經十多次這樣想,但無法不再一次嚴重地想到。


  軍營裏醉酒幾成常態。當官的喝,當兵的喝,大概都想用幾口酒壯膽,也洗卻一些鬧心的事。閻團長醉得最厲害的一次,是我們在一個叫沙嶺的地方再遇M團的那個晚上。他領著手下人剛參了一次不算大的戰鬥,眼睛紅紅的,嗓子已沙啞,渾身一股酸臭,當著我們的麵豪飲無度還謊報軍情:“報告,我正在帶人搶修便橋,正在山上砍木頭……您就放心吧,完不成任務我提頭來見!”他丟下話筒,滿不在乎地咬下一個瓶蓋:“喝!滿上!誰都不準耍奸!”


  這天晚上沒見他砍木頭,卻見他至少吹下兩瓶茅台。喝紅了臉就罵天罵地。先是罵什麽姓魏的在後方裝病,臨陣脫逃,推責耍奸,王八蛋,龜兒子。然後罵Y團謊報戰功,臭不要臉,也是王八蛋,龜兒子。最後罵後勤係統蓋大樓有錢,買進口車有錢,吃得一個個渾身長膘,就是要命的鋼盔缺貨——“這頭盔是金子打的還是銀子打的?是高科技產品做不出來?還是嫌我們這些尿壺腦袋不配?”


  我聽說過,這個團的鋼盔短缺三分之二,帶鋼板的防刺鞋也遲遲不到位,因此很多傷員不過是被竹簽鐵釘傷了腳。


  在他爛醉如泥倒在床下之前,上麵的政治官員也難免狗血淋頭:“吃飽飯沒事幹嗬?嘴巴皮子誰不會耍?站著說話不腰痛,今天一個通報,明天兩個文件,以為我們下麵這些人在拍皮球捉螞蚱?優待俘虜,秋毫無犯,唱歌打快板,挑水割稻子……操!害死我們多少弟兄。他們自己怎麽不來玩玩?”


  兩個警衛員把閻團長架回團指揮所去。“郝團長我告訴你,我得聽我的。”他臨走時一把抓住我,把我當成友軍兄弟,“千萬不要聽他們放屁!要想少傷亡,你就得狠,就得王八蛋,就得把政策擦屁股……”


  送走這位酒鬼,我與一位同行大搖其頭:這樣的團長也能打仗?

  終於從四十倍的潛望鏡裏看到了敵人。一個光膀子男人,歪戴草帽,穿一條白短褲,操鐵鍬維修工事。另外兩個上半身也露出來了,似乎合力搬運著什麽。在他們上方,一片灌木林那邊,一線曲曲折折的散兵工事若隱若現,有沙包、油桶、粗樹幹,還傳來斷斷續續的人語——此時的山穀太靜,聲音常常變得遠近莫辨。


  他們看上去像是平民,老少混雜的烏合之眾。但這些人靠一個連或一個排的小規模,化整為零,時進時退,憑借有利地形,一直與我方主力死纏爛打。據說迄今為止是一比一的傷亡率,比教科書上的常規比率“攻三守一”要好得多——這是司令部記者招待會上的通報數據,但聞者大多生疑:怎麽從前線下來的傷員那樣多?

  坦克在這種山地放不開手腳,隻能縱排單行。一遇必需減速的彎道,這種坦克常常是肩扛火箭筒的活靶子,還會成為後續坦克要命的路障。後續坦克一陣咣咣咣地硬撞和強擠,才可能擠開前麵的損毀坦克,重新打開通道,簡直是要活活地把自己逼出屎來。炮群倒是我方一大優勢,一吼就是紅了半邊天,地動山搖,煙火蔽日,天昏地暗,把山頭削平,把地翻篩幾遍,炸出一片片無氧的窒息區,炸出一座座十幾年內難長草木的光山禿嶺。也許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敵方主力在戰爭初期就是縮,就是躲,就是忍,倒是發動民兵和老鄉來死扛,讓你拳頭砸跳蚤,明槍對暗箭,很多時候打得猶豫和別扭,也打得特別慘烈——這大概是官兵們火冒三丈的原因之一。


  打掃戰場時,戰士們發現了一個血流滿麵的敵軍傷員,好心地用急救包簡易處理,再把對方背下戰場。但對方在搖晃中醒了過來,悄悄旋開背負者腰間的手榴彈蓋,乘人不備拔出了拉火環……


  一些戰士衝進了一條小街,隻發現幾位老人,對路邊一個放牛娃也沒在意。但他們隨後總是被冷槍襲擊,先後有一個炊事員、一個電話兵、一個排長莫名其妙地倒下。殺手到底在哪裏?他們把街前街後再搜索了一遍,一無所獲之下,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放牛娃。有人上去搜身,果然在對方衣袋裏發現了一支手槍,槍管還熱。事情到此就難有其他結果:少年殺手掙脫逃跑之際,哇哇大哭的士兵們一齊開火,密集的機步彈把小小背影幾乎拍成了一片肉質粉末。這還不夠,坦克又衝上去再把淩亂殘體再碾壓一遍……


  在另一個村子,戰士們累得大口喘氣,渾身汗濕,喉舌冒煙,但不敢隨便喝水。一隻頭戴棉帽的鷹走過來了,其實不是鷹,是一位幹瘦如鷹的老婦,看了戰士們一眼,漠然地走開去。看到這位老婦去田邊一口淺水井喝水,幾個戰士放下心來——她能喝,大家當然也能喝。沒料到這幾個呆子一步踏入圈套,不一會就口吐白沫,嘴唇烏黑,眼球暴突,硬挺挺地倒在水井邊。其中一位臨死前沒忘記朝水井甩了一束手榴彈,以防其他戰友跟著中毒。不難想象,那個成功誘敵的老婦也沒走多遠,喪命在村口。戰士們看得心裏發毛的是,老婦竟然嘴角含一絲微笑……


  官兵們哭訴著這些故事,清理戰友屍體時淚流滿麵,事後還可能發出一聲聲號叫,互相頭頂頭地揪扯或廝打,用這種辦法來盡力平靜自己。奇怪的是,悲傷之淚常常是最大的戰鬥力,是最純質的忠誠和最烈質的勇猛。用閻團長的話來說,有傷亡了,有大傷亡了,謝天謝地,仗倒是好打多了——當活生生的戰友不再醒來,當朝夕相處的麵孔突然爆成肉泥,哪怕兩分鍾前還多愁善感的書生,哪怕一分鍾前還嚇得尿褲子的軟蛋,都可能淚流滿麵,眼一紅,牙一咬,變成狂怒的瘋子。“要那麽多政治工作做什麽?”閻團長曾經冷笑,“見血,死人,就是最好的政治工作!”


  D城、F城、R縣、三四二高地、七七三河口……後來好幾個速決戰,也許就是在淚雨橫掃之下一一搞定的。特別是打到K河時,明明說不得過河,但瘋了一樣的士兵哪管命令?哪有工夫理解命令?師部一個參謀說,當時連長叫不住或找不到排長,排長叫不住或找不到班長,班長叫不住或找不到戰士,全亂套啦。一些士兵跑得帽子沒了,鞋子掉了,甚至沒子彈了,但光著腳丫子也在K河那邊多追了七八裏。連炊事兵也抓顆手榴彈狂追——其實你追上去能有多大用呢?就不怕大家到時候餓肚子?


  小夏因為打架和賭博,高中沒混完,沒人管得住,父親才花錢買人情,把他送入部隊“勞動改造”——這是他自己說的。


  出征途中,他也被剃成了光頭,鏡子中的小波浪發型從此不再。他沒法逛街下館子,壓縮餅幹的又鹹又甜讓他翻胃欲吐。好在早操取消了,不查內務了,沒人找他嘮叨舊社會了,他可以多睡覺,熄燈號之後收聽美國的廣播也沒人管——這時候的軍營空前自由,自由得讓人稍稍不自在。人人都寫下了遺書,於是預備烈士之間憐愛大增,寬容大增,好脾氣大增,增得你心裏發怵。胸前滿滿四個彈夾更是隨意喝酒和罵娘的權利。用小夏的話來說:這時候誰還敢得罪人?不怕老子在戰場上打黑槍麽?


  他知道自己貪生怕死,隻是不知事到臨頭時更丟人,擦拭過上百遍的衝鋒槍沒放一彈就不翼而飛。事後想起來,不知它去了哪裏。當時炮火向前延伸,衝鋒號吹響,高地上人影錯亂,子彈打得石屑和碎葉狂飛,自己沒看清敵人也沒看清戰友,一聲哇,捂著雙耳就鑽進石頭溝。


  他不知自己怎樣脫離了戰場。肯定是跑暈了頭,等他緩過氣來,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孤身麵對一片山穀。他不敢去找部隊——槍都丟了,還有臉見人?不會被軍事法庭打入大獄?

  他繼續一路狂跑,朝著地平線上家鄉的方向。


  事後證明這主意也不靠譜。且不說可能的地雷,且不說饑餓、風雨以及毒蛇,他一身軍裝足以惹禍,碰上敵人小命難保。到第二天,他已經一身泥汙一臉淚,在青苔上一步滑倒滾至坡底,把逼迫自己參軍的父親罵了個體無完膚死有餘辜。現在他該怎麽辦?他會餓死或摔死?要是落入敵手,他是不是得準備投降?是不是要下跪、諂笑、寫悔過書並且去廣播電台大聲宣讀?……就在絕望的一刻,他聽到了坡下林子裏有人聲,仔細一聽,竟是中國話,中國話呀!事後才知道,那也是一支打穿插的部隊,多是廣東籍士兵,正急匆匆直撲W縣城。


  “同誌——”他忍不住大喊一聲,哇的一聲哭了。


  對方發現了這一臉淚水,問他的名字、部隊番號,拍拍他的肩膀,用豬肉和黃豆罐頭把他喂得兩眼翻白。


  “算你運氣好。要是碰到敵人,不把你開膛破肚才怪。”一位長官這樣說。


  後麵的故事,是我采訪其他官兵而得知的。這個連傷亡很大,特別是在穿插的最後階段,原計劃是部隊過完了才炸橋,沒料到工兵忙中出亂,這個連還沒過河,橋已經轟的一聲炸塌。大部隊奉命對W縣城準時發動側攻,無法回援和等待,隻能狠狠心留下這個五連自尋出路。於是,在接下來的突圍中,連級幹部全體陣亡,排級幹部傷亡過半,加上野戰電台丟失,大家完全是群龍無首。幾個黨員組成的臨時支部商量來又商量去,意見難以統一,不知如何是好。小夏在一旁看得著急,看得冒火,忍不住跳出來罵娘,說你們打算在這裏過年嗬?在這裏孵蛋嗬?再這樣屎不屎尿不尿的,不想活是吧?

  大家麵麵相覷。沒人不想活,問題是誰能給一個活法。


  不要說了,聽我的!這個陌生麵孔不把自己當外人,把指南針奪過來,擺上幾個石頭比畫,三下五除二,就決定了突圍方案。對不同的意見,他左一個“你腦袋被門夾壞了”,右一個“你腦袋被鞋底拍癟了”,一張臭嘴與其說是辯論,不如說是辱罵。


  他算哪一盤菜?但有些人知道他,這外來戶身手靈活,測射程,爬繩梯,打火力點,都頗有能耐,剛上手的噴火器居然也能玩得轉。


  憑什麽聽你的?有人又問。


  知道俺大伯是什麽人嗎?軍長見了都得立正,嚇死你!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決定很及時,吹牛和嘴臭也無傷大雅。他不過是利用自己當年聚眾群毆時的戰法,帶著大家見弱就欺,見強就溜,包括一路丟水壺,丟彈夾,丟軍帽,虛虛實實,擾亂和引開追兵。在最後斷糧的日子裏,還是靠前人渣或準流氓的經驗,他放煙熏走一窩野蜂,用滿滿幾頭盔的蜂蜜,補充了大家體力。


  在團部的戰情報告裏,這個五連在幾天前已“全體殉職”。看到“夏連長”帶著三十幾個人奇跡般歸來,首長們真是驚喜過望。但這位編外連長的一條腿沒有回來。當時他一腳踩出不祥之感,順勢急滾,已來不及了。他眼睜睜地看見熟悉的腿、熟悉的鞋襪、熟悉的破爛布片隨著泥雨噴放而騰空而去,在煙浪中旋轉,在天空中飄搖——那一刻在他的記憶裏寧靜而且漫長。


  奇怪的是,他還一直有這條腿的感覺,比如還能感覺到膝蓋的痛,腳跟的癢,隻是摸到那裏的時候,隻能摸到一條空空的褲管。他不再說一句話,圓睜雙眼目光發直。躺在後方醫院以後,床頭出現了師首長、大紅花、紅領巾、大堆慰問信以後,還是這個樣子。護士說,十多天了,他每天晚上睡覺也大睜雙眼,眼皮一直合不下來。


  一匹白馬奇跡般地從敵後歸來了。這肯定是哪個偵察排或通訊班的,肯定經曆過戰鬥,滿屁股血漬就是證明。


  戰士們猜測,它想必聽到了山頂上高音喇叭中的對敵廣播,聽到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熟悉的音樂,才得以翻山越嶺,找到歸家的方向。


  正是它的歸來,讓師部有了一個新決定:山頂上的高音喇叭改為最大音量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廣播,高瓦數的探照燈也在入夜之後一齊射向敵後,為那些可能還幸存的士兵,可能還幸存的馬,指引回家的路。


  但很多人沒有回來,包括那位閻團長——他與我前後相處過幾天,滿嘴的酒氣和牢騷話曾讓我暗暗驚訝,把幾個幹部子弟從連隊抽調團部罩起來,大有媚上營私之嫌,更讓我失望和小看。沒想到後來的事情是這樣:采訪組離開之後不久,他帶著一個摩托化營插入敵後,不料途中遇到伏擊。他在亂槍之下多處受傷,不願當俘虜,不願再痛苦,便開槍自殺了。據逃脫了的士兵描述,敵人放火燒毀了團長那輛吉普。因此事後能找回來的,隻剩下團長一顆帽徽,一個皮帶扣,還有一個燒變形了的水壺。


  我知道,他經常用這個水壺裝酒。


  他經常就是搖著這個酒壺說些不著調的怪話。


  我來到安葬烈士墓園,向閻團長和他的戰友們獻上了一束野花。一位本地老婦在我身旁哭得厲害——其實她不是死者的親人,連熟人也算不上,不過是路過這裏,丟掉竹杖,捂住嘴巴,折腰便哭,聲音如微弱的貓嚎。也許,她隻是見不得死人,看不得傷心事,一看就得止不住長嚎。也許,她隻是可憐這些娃娃們沒有親人相送,可憐這些死者往後很難被人們長久惦念,更是為自己將來可能的忘卻而痛徹心扉。


  能證明這一點的是,墓園另一側有幾具待葬的敵軍屍體,也被老婦哭了一番。一位本地漢子,大概是她的親戚或鄰居,對此感到很沒麵子,跺著腳粗聲埋怨:“老糊塗了嗬?你哭錯了,哭錯了,哭亂了套了麽……”


  老婦還是一意孤行地揪出一把把鼻涕。


  她也許沒怎麽哭錯。不是嗎?當娃娃們放下武器,就沒有多大的差別了吧?都有父母抓撓過的頭發,都有弟妹攀爬過的肩膀,都有老師打量過的一臉靦腆或倔強,都有日曬雨淋過的古銅色皮膚和血跡斑斑的衣衫……她一個老太婆都看清楚了,已經不需要看到別的什麽了。


  以為還有大戰,但似乎沒有了。前方連日來一片寧靜,轉送重傷員的直升機也不再光臨,營區漸漸恢複了早操和衛生檢查,但因為駐軍太多,以至營前的渠水半個月來一直是渾如泥湯,泥湯洗刷之下的大家實在衛生不到哪裏去。


  偶爾傳來衝鋒號和喊殺聲,飄來一浪浪刺鼻硝煙,不過那隻是攝製組補拍鏡頭。北京來的攝影師沒趕上趟,或沒膽上戰場,但又不能沒有衝鋒殺敵的鏡頭,便讓官兵們一次次事後排演,累得大家氣喘籲籲大汗淋漓。


  拍到第三遍。效果還不夠理想,官兵們隻好疲憊不堪地往山下撤,再一次等待煙火師的安排,等待導演的舉旗發令。


  我就是在這裏認識了孫主任,一個自帶梳子、香波、熨鬥、吹筒以及成天埋怨沒有淨水洗澡的製片人。在Z城再遇他的時候,他領著攝製組一夥從西線回來,大概導演和補拍了更多好鏡頭,聲稱當年的國家級大獎他是拿定了。也許是幾次聊天聊出了興致,他打電話讓某政委送幾箱茅台酒來的時候,也給了我兩瓶。他讓市政府公費安排名勝景區四日遊的時候,把我和老王頭也拉上麵包車。“有一個熄燈舞會,很好玩,很現代派的,你們要是感興趣的話……”他說得神色詭秘,笑著擠一擠眼睛。


  我們在景區的這裏或那裏拍照留影,看少數民族的歌舞和日本的新電影,吃著公費開支的各種佳肴美食直到杯盤狼藉。客人們在席間交換購物經驗,並且按孫主任的要求,無論買什麽都索要發票,沒有貨名和人名的那種,交給他去處理。


  我對這種發票收集略有詫異,終究沒說出什麽。


  眼前一片燈紅酒綠,似乎離戰爭很遠,離山坡上的軍人墓園很遠——雖然它們不過就在起伏山脊線的那一邊,在蒼茫夜色之下。我們與那裏有什麽關係嗎?我們是他們犧牲的意義和價值所在嗎?我們就是他們需要拚死保衛的同胞、人民以及兄弟姐妹嗎?我惡狠狠的疑惑揮之不去:這裏的遊賞和享樂,海吃和豪飲,還有可疑的發票,是否真值得他們在山脊線那邊賭上自己的性命?


  很多戰爭都發生過了,很多人為我們擋住了子彈和刺刀。好了,自從有了這些死亡,自從有了生存機會的不平等分配,有了人類生命的大筆刪除和大塊空白,幸存者的日子成了奢侈,成了負債,甚至是一種肥厚的無恥。


  我把發票交給孫導時忍不住這樣想。


  誰還願意與我說說墓園?說說整個山坡上的茫茫白色?說說白色墳碑一排排延綿到山頂的驚人視野?


  洪某,徐某,劉某,李某,宋某……碑麵上是一個個陌生的名字。他們是誰的兄弟?誰的兒子?誰的鄰居和同桌?他們在藍天慢慢旋轉的那一刻倒下,在山林與河灣最美麗的那一刻倒下,再也不能回到故鄉。


  因為戰場上遺體淩亂不易清理,這些埋入異鄉的不乏完屍,但也可能隻是一條腿,一隻胳膊,甚至一個筆記本或一頂軍帽。偶爾錯誤地埋入別人甚至敵人的屍骨,也說不定。因為國家困難,按當時幣值,這些人的家屬隻能獲得三百元撫恤金——我聽到這個數字時立刻想起19管車載火箭,想起叢林裏那一排排發射架的緩緩升起。據說每發火箭彈造價兩萬。那就是說,當號令旗一舉,在火海騰升和空氣撕裂的聲音中,僅一個單車齊射就是近四十萬,就是近兩千血肉之軀的市場價格刷刷刷呼嘯而去?


  這種火箭其實太老舊,也便宜。我還沒說到89式40管或122型50管的車載火箭,沒說到B-52戰略轟炸機和094核潛艇,沒說到巡航導彈和航空母艦……無戰的天國至今距離人類仍然遙遠。那麽這些現代戰爭裝備天文數字般的造價,這些人類社會中最精美的惡毒和最昂貴的虛無,總是使任何高額撫恤金的比值都幾可忽略不計,生命價值一次次在刹那間狂貶至零。


  一位總部首長從北京來了,聽說墓園一事大為生氣,稱這件事辦得太缺心眼,簡直是豬腦子當家。搞得慘兮兮的一片,不會影響士氣麽?不是浪費土地和材料麽?依這位首長指示,依當年淮海戰役中的做法,烈士們集中下葬,大墓一個,大碑一個,搞個隆重的追悼會,事情就齊了。


  墓園施工停了幾天,但最終沒有改過來,原因是C軍軍長的固執。我遠距離地見過這位軍長一次,知道他臉黑,脖子短,醜得像個烤紅薯,平時喜歡騎馬而不喜歡坐車,喜歡蹲著吃而不喜歡坐著吃,走起路來咚咚咚的誰也跟不上。作為一個出身木匠的老粗,他也許確實缺心眼,不懂什麽政治,甚至滿腦子舊觀念。“憑什麽我的兵都要大合葬?他們沒撈個好活,難道還不能得個好死?”


  他激動得一臉黑肉更醜陋了。“到時候當爹媽的,來燒一把紙,擺一碗飯,說幾句話,總得有個地方吧?”


  說得軍部的人都沒吭聲。


  “以前家屬來探親,都有一個單獨房間。以後他們要是來走一走看一看,你拍著胸口想想,把他們往哪裏帶?一個活人不見了,連個名字也不給留下?”


  有兩個小幹事差點哭了。


  “你們就這樣去回話,說這個錯誤我犯到底了——”


  “軍長,軍長,聽說上麵很冒火……”


  “他們冒火,我還要罵娘呢!”


  軍長把帽子朝桌上一甩,把袖口一挽,去工地指揮施工,用馬鞭指著這個或那個,把工兵營的汽車和推土機轟趕得飛跑。依他的命令,不但要照計劃分葬,還要一人一口棺材,一人一麵國旗裹屍。事後一個未經證實的說法是:就因為這種膽大妄為的抗命,他背了一個記大過的處分,在軍黨委會上做過檢討。


  十多年後的一天,我持旅遊簽證進入當年的敵國。這個國家早已回到和平與建設。離邊境不遠的H市眼下到處是廣告、商鋪、機動車、叫賣聲、流行音樂,還有偷偷求兌美元或者人民幣的小孩。仿歐的賓館大堂裏,牆麵光可鑒人,花叢芳香撲鼻,服務員大多說得出幾句漢語。導遊就更不用說了——小姑娘能唱中國當紅電視劇裏的插曲,抖幾個中國最新的流行詞,讓客人們興奮不已。


  同中國一樣,這裏已全無當年戰爭的影子,就像那件事不曾發生。即便很多戰事仍受到隆重紀念,但遺忘十多年前的那一段,似乎成了當事雙方的默契。你在這裏找不到老牆上的彈孔和老樹上的彈片,更找不到有關紀念館、印刷品、影視片以及老兵聚會,甚至很多時尚青年對你的提問茫然無知。在一再追問之下,導遊姑娘也隻是淡淡一笑:“沒什麽呀,兄弟之間有時也要打個架嗬。”


  宴會中的當地旅遊局官員也這麽說。


  雜貨小店裏的老伯和老嬸也這麽說。


  我當然也會——這麽說。


  簡直是出自同一套標準答案,是統一的刪除格式。當然,人們記住了戰爭又怎麽樣?第一次世界大戰被記住了,往日的交戰國隻是在歡呼和彩旗之下軍艦互訪。第二次世界大戰被記住了,往日的交戰國隻是在禮炮和花雨之下軍樂隊同台演奏。曆史已經翻過去了,已經褪色與風化,後人在碰杯,在擁抱,在握手和飛吻,一筆勾銷了沉重宿怨。我們文雅而富裕,我們用現代文明人足夠的寬厚、仁慈、友善以及熱情,讓天上的亡靈困惑或者欣慰,痛苦或者快樂——他們在外交禮儀中將成為曖昧的過去。作為和平的代價,他們的意義似乎正實現在他們被避諱、被含糊、被遺忘的時候。換句話說,遺忘成了他們最崇高也最殘酷的一枚無形獎章。


  但活著的親曆者和當事人怎麽能遺忘?是否要等到所有親曆者和當事人也都被遺忘的那一天,文明的獎章才最終得以生效?

  我不知自己該困惑還是欣慰,該痛苦還是快樂。也許是,也許都不是。我在這裏無法入睡,隻得去寂寞的路燈下信步閑逛,買了一瓶水。我不會再打聽什麽,不會再打聽一個傷員和手榴彈的故事,一個放牛娃和手槍的故事,一個老太婆和水井的故事……當然還有很多我年輕同胞的故事。我相信,導遊姑娘不會知道這些,甚至沒興趣知道。她眼下隻關心如何去中國留學,讓她的中文更流利,今後做生意更方便。


  但我以水代酒偷偷澆灑在地,為很多人。


  為今夜湧上心頭的一張張麵孔。


  不,還有戰馬的麵孔。


  200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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