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水費

  收水費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5年《家庭》,後收入散文集《夜行者夢語》。


  我居住河西的時候,所在那一幢住宅樓有四個門道,每一門道五層,每一層左右兩戶,共計十戶人家。每到月底,供水公司的收費員來看一下總水表,給各門道填發收款通知。幾天後,待各門道的水費集中了,收費員再來總取。這樣,我們這個門道每月得輪出一個經手人,幫供水公司逐戶抄表收費。


  我也當過經手人。這是我結識鄰居的機會,但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並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在逐月積累下來的一遝收費表上,他們都隻有房號,隻是房號。比方說,我就是三號。


  十號每月的用水量總是大得驚人。大概這一家孩子多,而且全家正轟轟烈烈生產致富,不知從何處接來一大包一大包的舊塑料袋,把它們拆開,洗淨,裝包,再送到某個工廠去。家裏成了小作坊,工業用水的消耗自然非同一般。敲開十號的房門,機器噠噠聲和流水嘩嘩聲立即撲打我滿臉滿懷,使我麵肌隱約發麻。應門的常常是一個約莫六七歲的男孩,小圓臉黑乎乎的。戶主呢,在堆壘如山的原材料和成品那邊,大概手頭正沾著活,或者不方便爬過山來,隻是從裏屋拋出一兩句粗粗的嗓音,算是忙者的回禮。小孩顯得很懂事,立刻把我引向水表,搬開擋道的雞籠、腳盆、鋤頭,還有幾大包產品,手腳十分麻利。完成這浩大複雜的工程之後,水表才從衛生間的一角探出頭來,你才可以用揚腿劈胯的高難動作,讓一隻腳越過某個高高障礙,探向濕漉漉的水泥地,讓上身盡可能趨近雞糞味,也趨近水表。“又是十八噸半!”小孩看清了表上的數字,向父親傳報了陪同核查的結果,不再說什麽,熟練地找來一支煙和一盒火柴遞給我。我不要,他便把煙叼到自己嘴上,笑得天真而淳厚。


  八號的用水量總是最小的,小得簡直如用香油,沒法不讓人生疑——他們會不會用破壞水表的手段偷水?八號門外的樓道已被這一家侵占,是一個日益擴張的廢舊用品倉庫,竹簍、舊鐵爐、破竹床、包裝木箱或紙盒,鉤心鬥角地靠牆堆碼,如同憶苦思甜的階級教育展品,把樓道擠得日漸狹窄,隻容人們側身通過——行人免不了常對八號門報以白眼或嘀嘀咕咕。要是扛一輛單車從這兒經過,那就更為難了。稍不小心撞壞了一塊藕煤,這家的女人就會拿著藕煤碎塊找上門來,罪證確鑿,非讓你賠償不可。不過這一家倒不乏革新能力,比如去他們家不用敲門。門旁有一按鈕,你按一下,便可聽得門內隱約悅耳鈴聲。後來我聽說那是男主人用一台破電子鍾改裝而成,足見其心靈手巧。待鈴聲落定,男主人一張臉從門縫裏露出來,臉瘦鼻尖,兩眼眯縫,直到看清來人,才笑容可掬並且讓門縫更為擴展。收費似乎驚動了他全家。幾雙神形酷似的眼睛齊刷刷在他身後匯集,都警惕地盯著我,如列陣迎戰乞丐或竊賊或敵國特使,使我不由自主心怯腿軟,進退無措。八號男人一定從我的臉上看到了懷疑,反複說明他家用水少的原因:拖地板用洗過菜的水啦,洗腳用洗過臉的水啦,衝廁所用洗過腳的水啦,再加上家裏人口少(?),再加上他們每個星期天都去嶽母家吃住,家裏一個月用不了多少水,等等。這與那些用磁鐵塊控製水表的偷水賊豈可同日而語?說實話,我對他的話半信半疑,看他家的水表,黃鏽水彌漫在表內,看不大清楚。八號男人說不用看,他已經查過了。牆上貼著一張紙,就詳細記載著他曆次預先自查的數據,算是對收費工作的緊密配合。


  九號住著一對退休老夫妻。老頭大半輩子在銀行工作,與錢打交道,因此對竊賊最為提防,所以他家的門最難敲開。你不僅要重重敲門,還必須大聲呼叫,主人聽出來人的聲音耳熟,才會來開門的。這一家不僅有防盜鐵門,木門上還有鐵栓、安全鏈、大大小小三把鎖,組成了立體的鋼鐵防線,即使主人自己,不大費一番周折也是開不了門的。想那些溜門小偷,對此一定會望而生畏吧?就算是偷得三金兩銀,也會被麻煩得口吐鮮血吧?老兩口對有幸入門的客人都很熱情,泡糖茶,遞香煙,端上水果。房內別有洞天,打掃得窗明幾淨一塵不染,幾枝月季在客套話的滋潤下盛開著觸目的嫣紅。銀行退休幹部正在喝中藥。說起門,他感慨最多,消息也最靈。他說晚報已經刊載了,哪兒哪兒遭竊,哪兒哪兒被搶,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真是不能不防嗬,以至他出門時把所有的存折都貼身帶著以防萬一。他見我也有同感,立刻建議我借收水費的機會,把各家各戶串通一下,大家訂一個聯防輪流值班製度,或者雇請保安人員增崗加哨,他情願出一份錢。


  七號的門上貼著剪紙的大紅喜字,自然是一處新婚香巢。小兩口不知在哪裏工作,每天都早出晚歸。我白天敲不開門,隻得晚上再去試試。查看水表時,我發現衛生間的水在嘩嘩嘩白流,提醒主人之後,七號男人這才來關了水。他說他沒聽見水流聲,原來廳裏樂聲大作,又是港台又是歐美又是紅軍歌曲聯唱,立體音響轟擊著青春歲月。粉紅色的朦朧光霧裏,幾對青年男女翩翩起舞,另一位女士坐在男友的膝蓋上,嬌嗔地由對方喂上一顆顆葡萄。在另一間房裏,有很多空酒瓶和一堆果皮紙屑,還有大堆黃澄澄的木料,看來主人還準備打製家具,構造更新更美的生活。七號男人留著小胡子,十分豪爽,嘩地撕破煙盒,給我遞上進口的美國煙,還說要介紹一條“右腿”陪我跳一圈,讓我享受一下貼麵舞的美味,享受一下熄燈舞的魂銷時刻。對於水費,他根本不在意,說算多少都可以,怎麽算都可以。一張大鈔票塞給我還不讓我找還零錢。“你要找錢就是罵人!”他瞪大眼衝著我一個勁地豪爽。


  四號則永遠寧靜,總是緊閉著門。主人姓什麽,是幹什麽的,這裏無人知曉。好像這一戶隻住了一位中年男子,我偶有一次見他弓著背出門去,不知此前他何時潛入自己的房間,真有點神出鬼沒。他也不認識任何人,前幾天才與我點過頭,現在我敲開門,他又問,你是誰?來找誰?我說我是你鄰居,來收水費的。他說,收過了怎麽又收?我說每個月都要收的。他哦了一聲,明白了水費是怎麽回事,把我引向電表的方向。我說,水表在衛生間裏。他又哦了一聲,拍拍自己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從他家的水表可以看出,他用水極少,大概除了喝水,是很少擦地板、洗衣服乃至做飯菜的。屋裏空空如也,家徒四壁,確實沒什麽家具,一個床墊放置牆角便算是床了。地上倒是堆碼著很多書,有幾本線裝書攤開了,書內夾著一些冒出頭的紙條。我說下個月該輪到他來收水費了,他嚇了一跳,緊張得臉色灰白,說他對數字最糊塗,不能幹這種事,他決不收水費也不收電費。我說每家都要輪上的。他想了想,說硬要這樣逼他的話,他就讓他姐姐來幫忙。在這一個交談過程中,他始終沒有問我姓甚名誰,當然問了也沒用,他記不住的。他在這裏隻是一個若隱若現的傳說,一個似有似無的假定,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真正的鄰居。


  一號在我家的樓下,在這十戶人家中顯得最為風光無限。門前的空地被柵欄一隔,就成了他們的私家花園,種上了各種奇花異草,還有盆景假山,攬黃山漓江等南北景象天下名勝於一園。常見一群群陌生人來此幹活,用陶磚墊出園中小徑,或用水泥灌製成預製構件,再搭出花園旁的偏房。這些人幹活很賣力,幹完活不吃飯就走,連茶水也不多喝。他們對一號男人“科長”前“科長”後的,常有點頭哈腰的討好之態。科長背著手指點他們幹活,也常常踱步小徑觀賞滿園春色。他和藹可親,是個公共事務的熱心人,好幾次發動組織鄰居們簽名上書市政府,要求在附近增建醫院,要求改善自來水的水質,如此等等。他家負有澆灌使命,用水卻不算多,全仗一輛市政灑水車定期前來輸水。他家水表也維護得最好——曾有陌生人笑吟吟地上門檢修,發現有點問題,立即換上新產品,就像維護他家的電飯鍋、電視機乃至電源插座。科長一聽說這個月各戶用水之和又與總水表顯示的數量有較大差距,便背著手沉思解決問題的方針和方法。他說一定有人偷水,損害公共利益。很可能是八號搞了鬼名堂,應該對八號進行嚴肅思想教育。他也常批評七號忘記關水龍頭,水順著樓道嘩嘩往下淌,雖說是自己付錢,但浪費了國家財產麽。年輕人啦,不懂得過日子的甘苦,也不懂得艱苦奮鬥的革命傳統。見到我來收水費,他不給我遞煙,也不準我在他家抽煙,對我的支氣管和肺葉關懷備至,甚至背誦抽煙致癌的各種統計數據,一邊說還一邊清嗓子,似乎數據也很惡毒,他對通過了數據的嗓子必須及時檢查清理。


  二號處一號之側,住著頗為擁擠的四代共六七口人,經常爆出嬰孩們越來越洪亮的啼哭。當家的人稱孟爹,也退休居家,常去釣魚和打牌。他對身旁一號的動靜最為關注,一見我上門,就搶先要查閱一號的用水數量。從近幾個月數字的變化,他老謀深算地判斷,一號不但裝了熱水器,這個月肯定又添置了全自動洗衣機。“他家裏有錢,有錢嗬。他家細細最近進了外貿公司,歡歡也在做大生意。這叫什麽?這叫錢找錢,錢結伴。越是有肉吃的人,就越有肉湯泡飯嗬……”他這一番評說引出長歎,不知是讚歎還是悲歎。他家的衛生間窗子被木板全部封閉,漆黑一團,白天查看水表也得動用手電筒或劃火柴——似乎電燈壞了。我問他們為什麽不把電燈修好,孟爹不以為然地說,修它幹什麽?一不在這裏讀書,二不在這裏記賬,那麽大個坑,還怕屁眼屙不中麽?這就讓我無話可說。


  最難收來水費的人家該算六號。六號住著一對夫婦,都在劇團工作,離了婚,因為找不到房子,隻得暫時“非法同居”於此,已有一年多時間了。男的常常不在家,是否另有新歡外人不得而知。女主人聲稱他們的財務早已分開,她隻能付她的那一半水費,決不給那個臭雜種墊付或代付。數著角票分幣的時候,她還氣咻咻地說她完全不該付這麽多,因為她用水省,總是在劇團洗了澡才回家,哪像那個家夥,出油汗,出黑汗,每天臭烘烘,一雙鞋子沒幾桶水是洗不幹淨的。要不是她心軟,她根本不會給那家夥洗鞋子,讓他娘的打赤腳。我說,既然你還為他洗鞋子,是不是還有複婚的可能?她杏眼圓睜:“洗鞋子是洗鞋子,愛情是愛情,這完全是兩回事!”她又說:“你以為離婚很奇怪是麽?其實沒什麽。有人說,中國人以前見麵就問‘吃了麽’?現在見麵就問‘離了麽’?時代不同了嘛。我在我的同學中間,算是離婚最晚的啦。”她果然沒為前夫墊付或代付一分錢,顯示她追求愛情義無反顧的決絕之誌。這實在讓我為難。大概覺得為難了我,她請我吃一顆糖以作補償,然後繼續去電吹她的一頭長發。


  最後還剩一個五號,是不用去收水費的。這裏原住著老少兩個女人,後來少的死了,老的也死了。關於死因,這裏的人都吞吞吐吐不願說,我也不想說。據說人死後陰魂不散,房子裏總是鬧鬼。有一天深夜,差不多整幢樓的人都聽到這房子裏地動山搖的一聲巨響,像是櫃子或桌子倒了,但誰也不敢開門去黑屋子裏查看。六號常說,常聽到隔壁有腳步聲,有女人輕輕哼歌的聲音,恐怕是真的出鬼了。七號也說,那套房子窗子都關了,風都吹不進去,但一到夜裏那裏怎麽有房門的吱呀吱呀呢?不是幽靈出沒又是什麽?他們說得鄰居們一個個後腦皮僵硬,小孩子往大人身後躲。一號男人勸大家不要迷信,說世界上哪有什麽鬼,大家隻要多學一點辯證唯物主義,就不會相信這些鬼話。鄰居們不服氣,紛紛質問他,你辯證了,你唯物了,但那天晚上你沒聽見巨響麽?你去看過一下沒有?你不也是縮在屋裏大氣不出?……這一說,科長便支吾,便臉紅,背著手去看他的仙人掌算了。


  後來,房產公司安排別的人家來入住五號,那戶人家興衝衝地來看房子,但一聽說鬧鬼,就大驚失色,一去不返。


  因此五號房至今一直空著。


  收費表中的五號名下,月月都是空白。這也沒什麽,我們每個人或遲或早都要奔赴空白。隻是五號少女竟走在我們的最前麵,倏忽而逝,我完全沒有料到。我對她的麵目沒什麽印象,隻記得她每天夜裏歸家,大概是在中學晚自習後歸家,一上樓梯就必定超前地朝三樓大喊一聲:“外婆,開門——”


  樓道的路燈總是壞了,她在黑暗中用高聲大叫為自己壯膽吧?她的高聲呼叫與故意重踏的腳步漸成定規,成為這裏夜晚的一個部分。一旦消失,夜深人靜之時,我仰望潑入窗口的銀月,會覺得夜晚缺失了什麽。


  五號房的鐵窗很快鏽了,木門也蛀眼密布,落下厚厚的粉塵。沒有人居住的房子,像摘下枝的果子,失了靈魂的軀殼,沒有了生命,腐朽得特別快。常常有老鼠從五號房門下麵的縫裏鑽出來,使過往的行人發出一聲尖叫,震落心頭的喜悅或愁悶。有時候,一枝來曆不明的白丁香,會出現在五號門前,不知是什麽人所贈,不知是為什麽而贈——這是我的想象。


  終於,我向供水公司的收費員繳足了水費,包括為六號男人墊付了他該繳的那一半。我的事情就算是完了。


  199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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