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假期

  漫長的假期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08年的《鍾山》雜誌和境外《今天》雜誌。


  我偶爾去某大學講課,有一次順便調查學生讀書的情況。我的問題是這樣:誰讀過三本以上的法國文學?這時約四分之一的學生舉手。誰讀過《紅樓夢》?這時約五分之一的學生舉手。然後,我降低門檻,把調查內容改成《紅樓夢》的電視劇,這時舉手多一些了,但仍隻是略過半數。


  這是一群文學研究生,將要成為碩士或博士的。他們很誠實,也毫不缺乏聰明。我相信未舉手者已做過上百道關於《紅樓夢》或法國文學的試題,並且一路斬獲高分——否則他們就不可能坐在這裏。


  問題在於,那些試題就是他們的文學?讀書怎麽成了這麽難的事?或者事情別有原因:是什麽剝奪了他們廣泛閱讀的自由?

  我不想拍孩子們的馬屁,很坦白地告訴他們:即使在三十年前,讓很多中學生說出十本俄國文學、十本法國文學、十本美國文學,都不是怎麽困難的。我這一說法顯然讓他們驚詫了,懷疑了,困惑了,一雙雙眼睛瞪得很大。三十年前?天啦,那不正是文化的禁鎖和荒蕪時期?不正是“文革”的十年浩劫?……有人露出一絲訕笑,那意思是:老師你別忽悠我們啦。


  沒錯,是禁鎖是荒蕪甚至是浩劫,從當時大批青年失學來看的確如此,從當時官方政策主體來看的確如此。但你們注意了:一具病體並非屍體,仍有不絕的生力,包括生力的逐步恢複和增強。“文革”不過是一場大病來襲,但如同曆史上文網森嚴的舊中國和政教合一的舊歐洲,它並不曾冷卻民眾的精神之血,無法遏製新文化的萌發、繁殖、積聚、壯大以及爆發,直至製度層麵的變革。這才是曆史真切而生動的過程。我們曾用這種眼光注意過很多複雜局麵,包括宗教法庭與牛頓的共存,普魯士帝製與黑格爾的共存,斯大林鐵幕與肖洛霍夫、愛森斯坦、肖斯塔科維奇的共存,為什麽獨獨樂意給“文革”隨便貼一枚標簽?是什麽人最習慣和最愜意地使用著這一類標簽?

  中國諺語:知其一,還要知其二。


  偷書

  我當年就讀的中學,有一中型的圖書館。我那時不大會看書,隻是常常利用午休時間去那裏翻翻雜誌。《世界知識》上有很多好看的彩色照片。一種航空雜誌也曾讓我浮想聯翩。


  “文革”開始,這個圖書館照例關閉,因受到媒體批判的“毒草”越來越多,圖書館疲於清理和下架,隻好一關了之。類似的情況是,城裏各大書店也立刻空空蕩蕩,除了馬克思、列寧、毛澤東一類紅色聖經,除了少許充當學習資料的社論選編,其他書籍幾近消失。間或有一點例外,比方我買過一本關於海南島青年創業的小說,但總是讀不進去,一時不知是何原因。


  一九六七年秋,停課仍在繼續,漫長的假期似無盡頭。但收槍令已下達,革命略有降溫,校圖書館立刻出現了偷盜大案:一個牆洞駭然觸目。管理圖書的老師慌了,與紅衛兵組織緊急商議,設法把藏書轉移至易於保護的初中部教學樓頂層,再加上鐵柵鋼門,以免毒草再次外泄。不過外寇易禦家賊難防,很多紅衛兵在搬書時左翻右看,已有些神色詭異,互相之間擠眉弄眼。後來我到學校去,又發現他們話題日漸陌生,關於列賓的畫,關於舒伯特的音樂,關於什麽什麽小說……這是怎麽回事?你們在說些什麽?

  如果你是外人,肯定會遭遇支吾搪塞,被滿臉壞笑的他們瞞過去。好在我算是自家人,有權分享共同的快樂。在多番警告並確認我不會泄密或叛變之後,他們終於把我引向“胡誌明小道”——他們秘密開拓的一條賊道。我們開鎖後進入大樓某間教室,用桌椅搭成階梯,拿出對付雙杠的技能,憋氣縮腹,引身向上,便進入了天花板上麵的黑暗。我們借瓦縫裏透出的微光,步步踩住橫梁,以免自己一時失足踩透天花板,撲通一聲栽下樓去。在估計越過鐵柵鋼門之後,我們就進入臨時書庫的上方了,就可以看見一洞口:往下一探頭,哇,茫茫書海,凝固著五顏六色的書浪。


  這時候往下一跳即可。書籍壘至半牆高,足以成為柔軟的落地保護裝置。


  我們頭頂著蛛網或積塵,在書浪裏走得東倒西歪,每一腳都可能踩著經典和大師。我們在這裏坐著讀,跪著讀,躺著看,趴著讀,睡一會兒再讀,聊一會兒再讀,打幾個滾再讀,甚至讀得頭暈,讀出傻笑和無端的叫罵。有時尿急,懶人為了省下一趟攀爬,解開褲子就在牆角無聊,不知給哪些傑作留下了汙跡。


  我說過,作為初中生,我讀書毫無品位,有時掘一書坑不過是為了找一本《十萬個為什麽》。青春寄語,趣味數學,晶體管收音機,抗日遊擊隊故事,頂多再加上一本青年必讀的《卓婭與舒拉》,基本上構成了我的閱讀和收藏,因此我每次用書包帶出的書,總是受到某些大同學取笑。我並不知道他們笑什麽。當然,多年以後我讀到海明威的《再見了武器》、雨果的《九三年》以及泰戈爾的《飛鳥集》,覺得有些眼熟,才依稀想起初中部大樓的暗道——隻是當時不知自己讀了什麽,對書名和作者也從無用心。


  一個沒有考試、沒有課程規限、沒有任何費用成本的閱讀自由不期而至,以至當時每個學生寢室裏都有成堆禁書。你從這些書的館藏印章不難辨出,他們越幹越猖狂,越幹越熟練,竊書的目標漸漸明晰,竊書的範圍正逐步擴展,已經禍及一牆之隔的省社會科學院圖書館,距此不算太遠的省醫學院圖書館等。多年以後,我一位姓賀的同學積習不改,甚至帶著一把鐵鉗和兩個麻袋,闖入省城最大圖書館的禁區,在那裏竊取了據說價值上萬美元的進口畫冊——他當時正在自修美術。他的行為敗露,被警方以盜竊罪起訴,獲刑一年,監外執行。


  比較有意思的是,他走出法庭的時候,一位老法官對他竟笑眯眯的,私下裏感歎:我那兒子要是像你這樣愛書,我也就放心了嗬!


  老法官的私語其實是另一種宣判,隱秘的民意宣判。


  這就是說,哪怕在大批知識分子淪為驚弓之鳥的時代,知識仍被很多人暗暗地惦記和尊敬,一個偷書賊的服刑其實不無光榮。


  這與後來的情況很不一樣。賀某多年後肯定遇到過這種場景:書店裏已經五光十色應有盡有了,各種有關理財、厚黑、權勢、時裝、色欲、命相的爛書鋪天蓋地持續熱銷,而他當年渴求的經典反而門前冷落。如果他對這種情況大為奇怪,如果他還把經典太當回事(爺們當年就是為這個坐了牢),還很可能被當今的購書者們白眼:神經病吧?吃錯了藥吧?


  搶書

  抄家之風激蕩於一九六六年夏。最早的元老級紅衛兵身穿黃軍裝,佩戴紅袖章,有的還揮舞著凶狠的皮帶,一旦在街上呼嘯而過,總是嚇得路人膽戰心驚。他們衝進一些涉嫌敵對者的住宅,一般未抄出什麽反革命罪證,隻是抄走手表、字畫、皮大衣之類奢侈品。把大批“毒草”書刊當眾焚燒,常常是他們抄家之後的革命宣示和祝捷慶典。


  到第二年,該打擊的敵人都打擊了,抄家所聞不多。即便要抄家,大多發生在對立群眾派別之間,帶有一種派爭泄憤的性質了。我也參加過這種惡行。一次是夜裏去另一所中學,剛摸黑上樓,就聽到有潑水聲。不過那不是水,片刻之後就有人慘叫:“鹽酸!鹽酸!我要破相啦——”嚇得大家從樓道一擁而下,手忙腳亂地狂找水龍頭,為這位同學清洗臉上和衣領裏的可怕液體。接下來,樓下樓上對罵,還有扔手榴彈一類威脅,但最終不了了之。


  另一次抄家也不太順。目標是兩個本校老師,因為他們不但戴著資產階級的眼鏡片,而且膽敢支持我們的對立派學生,成立一“黑鬼戰團”前來叫陣,是可忍孰不可忍,須嚴厲打擊。不過,這兩位老師家貧如洗,簡陋平房裏的煤爐子和鍋碗瓢盆實在引不起我們的興趣。兩位師母又哭又鬧的,其中一位說倒地就倒地,掄著磚塊要自殘,嚇得我們隻能草草收場。


  我們僅僅抄走了一些書。唐詩宋詞三國紅樓什麽的很快被大同學瓜分。留給我一本黑格爾的《小邏輯》,讓我如讀天書,大為掃興。不過戰利品中有一大遝草稿,包括童話、遊記、英文詩歌、自傳小說——大概這些都經過作者的自我審查,看上去不犯忌,才被保存下來。這算是我第一次看到手跡本文學,不免十分好奇,一紮進去就讀了三四天。後來,幾位同學把這位作者抓來再審,要他老實交代自己的曆史汙點,其實是把他的小說讀得不過癮,想更多知道日美太平洋戰爭的真相。這作者是位南洋華僑,當過美軍翻譯,一見我們的模樣就知道撓到哪裏是癢處。雖然他也用了“萬惡的美帝國主義”一類詞語,但履曆交代簡直就是開故事會,一章接一章繪聲繪色,讓他自己好好地陶醉了一把往事。說到美軍的巧克力和牛肉罐頭,還饞得我們吞口水。


  “你們連槍都不會擦還拿什麽打仗?不是胡鬧麽?”說得興起,他抱臂聳肩,好像成了我們的教官。


  我們也忘記了生氣,忘記了拍桌子。


  沒有想到的是,螳螂撲蟬黃雀在後,就在這事發生後不久,我自己的家也被抄了,氣得老媽又哭又罵的。抄家者是我哥學校裏的對立派,意在對我哥施以懲罰。兩顆手榴彈由我窩藏,現在成為我哥對抗交槍令的罪證,有關“油炸”“火燒”的大標語刷在最熱鬧的街市。這其實還隻是小損失。最可惡的是他們抄走了我的籃球和書——都是這一段我精心挑選私留的幾十件精品。其中包括魯迅、巴金、葉聖陶、高爾基、莫泊桑、海明威、托爾斯泰的小說,還有《革命烈士詩抄》和《紅旗飄飄》文叢等紅色讀物。我去街上看過大字報,發現那些歡呼勝利的抄家者根本不提這些書,一定是暗中私分了。


  可恥呀可恥!我簡直欲哭無淚。


  多少年後,我哥與他的對立派早已和解,有次老同學來家聚會讓我撞上了。其中有些人認識我,笑著向我打招呼。我本應該對這些大哥大姐表現出禮貌,但一想到他們中間某些人曾奪我所愛,氣就不打一處來,終於拉長一張臉揚長而去。我估計他們肯定忘記那件事,肯定覺得我的無禮十分奇怪。


  換書

  那時中國大陸人都窮,學生們尤其囊中羞澀,習慣於打補丁的衣服,習慣於用推剪互相理發和收集些廢瓶子賣錢。雖處無政府狀態,學校食堂服務卻大體如常。“豆腐腦,蘿卜幹,吃得眼睛往上翻”——這就是大家敲打飯盆排隊時的歡呼,是對幸福的回憶和向往。


  盡管窮,時尚卻並不缺乏,與時尚相關的商品交易也十分活躍,隻是這種交易大多采取物物相易的方式,不經過現金的環節。比如毛主席像章一時走紅,各種新款像章必受追捧。那麽一個瓷質大像章,可換五六個鋁質小像章。一個碗口大的合金鋼像章,可換三四個瓷質像章或竹質像章。過了一段,像章熱減退,男生對軍品更有興趣。於是一頂八成新軍帽可換十幾個像章,一件帶四個口袋的軍衣可換兩三本郵票集。再過一段,上海產的回力牌球鞋成了時尚新寵,尤其是白色回力幾成極品,至少能換一台三極管收音機外加軍褲一條,或者是換雙麵膠乒乓球拍一對再加高射機槍彈殼若幹。


  黑市交換很複雜,價值權衡全憑感覺和談判,所以一旦讀書潮暗湧,圖書也可入場交換,比如,一套《水滸傳》可換十個像章或者一條軍皮帶。《俄國油畫精品集》或《舒伯特小提琴練習曲》的價位更高,手裏隻捏著子彈殼或像章的人根本不敢問津。有一次,高二某同學徐某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本《赫魯曉夫主義》,作者據我後來回想也算不上什麽名角。書的內容無非是揭示了一些蘇共內幕,包括列寧與斯大林的吵架,貝利亞的殘酷和陰狠,朱可夫元帥對赫魯曉夫的勤王之功,還有“匈牙利事件”中納吉的兩頭受氣……但這一切在當時也屬異端,屬稀缺信息,足以讓中學生讀得眼睛大睜呼吸急促。好幾天,它成了大家熱議的話題,更成了頻頻換手的接力棒——好多人都等著這本秘籍。


  我運氣非常不好。秘籍剛傳到手上,還沒讀完就不翼而飛,不知是哪個王八蛋暗下手腳,說不定拿它去換回力牌了。這當然是我的重大失誤。書的主人急得差點要撞牆,幾乎每天都用慘白的臉堵住我,痛苦得把腦袋搖來搖去:求求你,你得去找找嗬。我是從軍區一個朋友那裏借的,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嗬。


  我到哪裏去找?把自己賣了也賠不出吧?

  我提出賠他一本巴金的《家》,他不要;賠他《安徒生童話集》,他也不要;賠三大本郵票,他還是不要。百般無奈之下,我隻好把一隻手表戴在他手上,暫時安撫他痛苦的心。


  這隻舊手表算是我最大的資本,來自另一位同學——當時他看中我的收音機,說什麽也要強買強賣。我自知不是個稱職的“換客”,也許這生意做下去,七換八換之後就會赤條條走人,那麽讓同學暫時保管資本,也許不失為安全之策。直到畢業下鄉前夕,手表保管者因病得以留城,看到大家要遠行下鄉,抱著這個那個哭得眼淚嘩嘩。我心一酸,也哇哇哭起來,一激動就宣布以手表相贈。他當然吃了一驚,說了些表示驚訝、表示推讓、表示萬萬不可的話,但我不想欠下人情——再說,身外之物豈能與崇高的江湖義氣相比?一塊手表對於我這個農民來說又有何用?

  雖然事後略有後悔,但我那一刻確實很壯烈。


  下鄉後,收到秘籍主人幾次熱情的來信。大概覺得這筆交易令人不安,他捎來一雙新軍鞋,算是聊作彌補。


  說書

  我插隊在一公社茶場。這裏有一百多號知青,一百多號本地農民,分三個工區六個隊,負責近六千多畝茶園和少許稻田。在地上勞動的時候,尤其聚在樹下或坡下工休的時候,聊天就是解悶的主要方法。農民把講故事稱為“講白話”,一旦喝過了茶,抽燃了旱煙,就會叫嚷:來點白話吧,來點白話吧。


  農民講的多是鄉村戲曲裏的故事,還有各種不知來處的傳說,包括下流笑話。等他們歇嘴了,知青也會應邀出場,比方我就講過日本著名女間諜川島芳子的故事,是從我哥那裏聽來的,頗受大家歡迎。


  黃某不是我的同學,是他留城的姐姐托付給同學帶下鄉的。他個頭小,平時不大言語,隻喜歡拉拉小提琴,不過肚子裏還真有料,話匣子一打開都是我們聞所未聞之事。魯仲連義不帝秦,信陵君竊符救趙,孟嚐君受教馮諼,當然還少不了呂不韋陽具奇偉和宣太後私通大臣之類黃料……我多年以後才知道,這些大多來自《戰國策》和《史記》,不知黃某什麽時候讀在眼裏,記在心頭。


  易某最喜歡講戰爭史,每講到將領必強調軍銜,每講到武器必注明型號,顯示出驚人記憶力,儼然是個軍事行家。我就是從他嘴裏得知二戰期間的斯大林格勒戰役、諾曼底登陸戰役、隆美爾的北非戰役以及德國的容克52和美國的M2。多年以後我發現,他肯定讀過《朱可夫回憶錄》、《第三帝國的興亡》一類的書,隻是他的記憶有偏向,對軍銜和型號記得太多,重要情節反而錯漏不少,比如常把英國混同美國,對兵員數和鋼產量也多是信口胡編。


  這些閑聊類似於說書,其實是中國老百姓幾千年來重要的文明傳播方式。在無書可讀的時候(如“文革”),有書難讀的時候(如文盲太多),口口相傳庶幾乎是一種民間化彌補,一種上學讀書的替代。以至很多鄉下農民隻要稍稍用心,東聽一點西聽一點,都不難粗通漢史、唐史以及明史,對各種聖道或謀略也毫不陌生。其實這何嚐不是一種堅實的文化?有一次,說起兩敵對大國之間的微笑外交,一位在我身旁的老農突然插嘴:“有什麽好說的?諸葛亮氣死了周瑜,還要去吊香麽!”我聽得一懵,發現自己把形勢和國策攤上一堆,其實哪比得上他一句話這麽簡潔和通透?

  像農民一樣,知青中還有些故事王,相當於口頭圖書館。鄰近的某公社就有這麽一位。據那裏的知青說,此人腦袋有點歪,外號“六點過五分”,平時特別懶,既不願意挑糞種菜,也不高興劈柴做飯,一個黑油光光的枕套竟可枕上一年。每次央求女知青代洗衣服,就以講故事為回報。憑著他過目不忘的奇能,繪聲繪色的鬼才,每次都能讓聽者如醉如癡意猶未盡而且甘受物質剝削。這樣的交換多了,他發現了自己一張嘴的巨大價值,隻要拿出故事這種強勢貨幣,他就可以比別人多吃肉,比別人多睡覺,還能隨意享用他人的牙膏、肥皂、醬油、香煙以及套鞋。這樣的日子太爽。一度流行的民間傳說《梅花黨》、《一隻繡花鞋》曾由他添油加醋。更為奇貨可居的是福爾摩斯探案、凡爾納科幻故事、大仲馬《基督山伯爵》、莎士比亞《王子複仇記》,都是他腐敗下去的特權。


  他逐漸練就成一方名嘴,走到哪裏都被知青們迎來送往。尤其是農閑時節,大家寂寞難耐,經常備上好菜排著隊去請他,把他當成了快樂大本營。作為一個資本家子弟,他歪支著腦袋,沒賺多少工分,但居然俘虜一出身幹部家庭的漂亮女友,大概也不是難以理解。


  我有幸在縣城見過他一麵。幾個朋友在飯店裏以肉絲麵相賄賂,央求他講上一段。他說的是一蘇聯紅軍女兵押送一白軍軍官,兩人在路途中居然放電,產生了危險的愛情,不料最後白軍的船艦出現,後者本能地向艦船狂跑求救,前者的紅軍意識突然蘇醒,那叫一個慌嗬,想也沒想就舉起了槍……故事大王此時已吃完了,叭的一聲槍響,他捂住自己胸口,緩緩地作旋體狀,目光憂鬱地投向廚房和碗櫃,伸在空中的手痛苦地痙攣著,痙攣著。


  “瑪——沙!”他很男性地大喊了一聲。


  “我的藍眼睛,藍眼睛嗬——”他又模擬出女人的哭泣。


  太動人了!我們聽得心情沉重感慨萬千。直到多少年後我才知道,他那次講的是蘇聯小說《第四十一個》,所謂表現人性論的代表之作。


  護書

  在我的同隊插友中,張某好詩詞,帶來了《唐詩三百首》。賀某想當畫家,帶來了石濤、林風眠、關山月以及米開朗基羅的畫冊。我是造反習氣未脫,帶來了《聯共(布)黨史》、《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一類,大家互通有無交換著看。不要多久,交換範圍又擴大到其他隊,一直交換到很多書沒有封皮和脫頁散線的地步。


  根據最高領袖的指示,知青下鄉是接受“再教育”的,在農民麵前得夾起尾巴做人。茶場有一黨支部副書記,自覺責任重大,成天黑著一張臉罵人,晚上還到處巡查,查到知青房間裏有聲響就隔窗偷聽,看是否有人說反動話,是否有人收聽敵台。據說有一次某知青聽收音機,聽著聽著睡了過去。副書記不知情,竟把播音一直偷聽到後半夜,凍得自己第二天咳嗽不已。


  他也經常檢查知青們讀什麽。好在他文化水平不高,在辨別讀物方麵力不從心。有一次他看見法捷耶夫的《毀滅》,先問“毀”是什麽字,問明白了再一舉誅心:我們現在都在搞建設,你怎麽成天搞毀滅?你想毀滅什麽?

  我急忙辯解:“毛主席都說這本書好。”


  見他狐疑,便翻出《毛澤東選集》中的白紙黑字,這才讓他悻悻地走了。


  另一次,他衝著馬克思的圖片皺起眉頭:“資本家吧?開什麽鋪子的?”


  “虧你還是共產黨員,連老祖宗都不認識了?”我抓住機會再將一軍,使他臉上有點掛不住,隻假裝沒聽見,去找什麽鋤頭。


  有了這樣一些經驗,知青們發現鄉下幹部其實不難對付。一段時間裏,有些女知青喜歡唱“賣國”電影《清宮秘史》裏的插曲,比較粉色和小資的那種,被幹部們詢問唱什麽,就說革命京劇樣板戲嗬。幹部們不懂京劇,居然信以為真。有些知青傳看司湯達的小說《紅與黑》,被幹部們詢問看什麽,就說是看兩條路線鬥爭史,還說作者是馬克思他舅。幹部們不知馬克思的舅和姨,也就馬虎帶過。


  農村當然也興階級鬥爭,隻因為幹部們大多缺少文墨,文化封禁較難落實。即便在城市,禁區也是有縫隙、有缺口、有偷越暗道的,愛書人稍動心思其實不難找到自保手段。比如《毀滅》、《水滸》、李賀、曹操這一類是領袖讚揚過的,可翻書為證,誰敢說禁?孫中山的大畫像還立在天安門廣場,誰敢說他的文章不行?德國哲學、英國政治經濟學、法國社會主義一直被視為馬克思主義三大來源,稍經忽悠差不多就是馬克思主義,你敢不給它們開綠燈?再加上“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有比較才有鑒別”、“充分利用反麵教材”一類毛式教導耳熟能詳,等於給破禁發放了曖昧的許可證,讓一切讀書人有了可乘之機。中外古典文學就不用說了。哪怕疑點明顯的愛情小說和頹廢小說,哪怕最有理由查禁的希特勒、周作人以及蔣介石,隻要當事人在書皮上寫上“大毒草供批判”字樣,大體上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收藏和流轉。


  我還讀過一種油印小冊子,不記得是哪個紅衛兵組織印的,也不知他們印書的目的何在。小冊子照例醒目地印有“大毒草供批判”的安全標誌,正題是《新階級》,作者為德熱拉斯(後譯為吉拉斯),一位被西方世界廣為喝彩的南斯拉夫改革理論家。當八十年代末一位美國人向我推薦此書時,我的回答曾讓他一怔。


  我說,我知道這本書,我二十年前就讀過。


  他還是斜盯著我。


  我無法讓他相信這一點,當然也沒必要讓他相信。


  我記得自己就是在茶場裏讀到油印小冊子的,是兩位外地來訪的知青留下了它。我詐稱腹痛,躲避出工,窩在蚊帳裏探訪東歐,如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便要裝出一些呻吟。這是知青們逃工的常用手法。不過既是病人就不能快步,不能歌唱,更不能吃飯,以便讓病態無懈可擊。副書記一到開飯時就會站在食堂門口盯著,直到確認你沒有去打飯,也沒人代你打飯,才會克製一下揭穿偽裝的鬥誌。不吃飯那就是真病了,這是農民們的共識。


  這樣,對於我的很多夥伴們來說,東歐的自由主義以及各種中外文化成果,都常常透出饑餓者的暈眩。


  教書

  “文革”一般被認為結束於一九七六年。其實這個分期過於籠統。對於很多“文革”中的學子來說,“文革”在一九六八年就黯然落幕,其標誌是以“革委會”為代表的政權管製全麵恢複,還有民眾造反權利的重新取消,包括紅衛兵的出局。新的各級政權裏雖然都有幾個群眾代表,但一般來說隻是擺設了。


  有些學生對官員主政已不習慣。想當年,大串聯,逛全國,想鬥誰就鬥誰,想玩啥就玩啥,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戴上袖章就是時代驕子,掛上盒子炮就是社會主人,這樣的好日子怎麽說沒就沒有了?生活怎麽就隻剩下哎哎喲喲的掄鋤頭出黑汗?他們憤憤不已,隻是還殘存幾分領袖崇拜,那麽與其承認自己出局,承認自己作廢和可憐,不如把出局想象成重大戰略的一步棋,想象成更偉大進軍之前的迂回和潛伏,給自己繼續蒙上意義的金色光輝。


  我就是在這時結識了外校的一些知青,一夥是下靖縣的,一夥是下沅江縣的,都是些牛氣衝天的幻想家,開口就是印度支那戰爭和法國紅五月的那種,是憂心三十年後中國怎麽辦的那種。我們在春節回城時相聚,一家串一家,越串朋友越多,越串誌向越大,分手前少不了要合唱一首《國際歌》。他們都比我年齡大,讀的書也多,很得我的信任和仰慕,因此聽說他們都在鄉村辦了農民夜校,我也立即回茶場辦一所,決心配合友軍行動,用革命思想改造可憐的鄉村。


  教材隻能自費油印,由我和幾個朋友編寫,大體上以識字為綱,串起一些地理、曆史、農科以及革命的小知識。《老鄉上學歌》之類打油詩穿插其中,力圖使課本更為活潑。這樣的夜校一開張,幹部們以為我們熱心掃盲,吻合他們的工作任務,還十分高興地支持。對我從無好臉色的副書記甚至破天荒把我表揚了兩句。


  不料事情並不順利。農民學員對識字還有些興趣,青年農民對天南海北的趣聞也津津有味,但要讓他們理解列寧和孟什維克,明白巴黎公社有別於我們自己所在的天井公社,費力氣實在太大。


  “巴黎公社?在哪個縣?怎麽沒聽說過?”


  “巴黎公社的人不插田嗎?不打禾嗎?那他們都是吃返銷糧的?”


  “我隻聽戴書記說過要學大寨,沒聽說過要學巴黎嗬!”


  真是讓人出汗。想當年紅軍在鄉村建立蘇維埃,還教官兵們學唱換調變階的《馬賽曲》,不知道是否要出更多的汗。


  他們對無產階級光榮這種鬼話也決不相信。無產階級?不就是窮得卵都沒一根麽?要是無產階級光榮,那婆娘們不都光榮了?他們粗俗地大笑,然後對地球是圓的這一真理也嗤之以鼻:怎麽是圓的?明明是平的麽!我走到湘陰縣白馬湖(一個在他們看來已經是很遠的地方),怎麽沒看見摔下去呢?怎麽沒看見湘陰人兩腳朝天呢?……到最後,他們質問我們為什麽不教他們打算盤,不教他們做對聯和做祭文,哪怕教教他們治雞瘟也好嗬。


  這樣,他們想學的我不懂,我懂的他們不要。多少年後,我看見有些大學生誌願者受非政府組織(NGO)所派,來到尚缺溫飽的貧困鄉村,分發女權或環保的資料,熱情萬丈地教幾句英語,教一兩首英文歌,把娃娃們搞得迷迷瞪瞪,就覺得他們身上也有我當年的影子。一代代的文明救主,看來都不大考慮雞瘟之類俗事。


  夜校因為我的莽撞而夭折。事情是這樣的:為了“學巴黎”,我糾集兩個青年學員,其實是腦子比較呆的兩位,共同寫了一張大字報,炮轟場民兵營長王某,打算先拍下一隻小蒼蠅再說。大字報指責他經常躲避勞動,開小灶暗揩集體的油,實在太資產階級。沒想到的是,副書記對大字報似乎暗喜,至少沒對我說什麽,倒是原來對知青們較為寬厚的正書記大為光火——原來他是王某的同村人,近期還成了王某的入黨介紹人,見我往肉湯裏拉屎,見某些幹部隔岸觀火,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了。他怒氣衝衝一把撕了大字報,站在地坪裏開罵:“搞什麽突然襲擊?還拉攏貧下中農來搞派性?告訴你們,蛆婆子拱不翻磨子,黨的領導是鐵打的!”


  周圍兩排宿舍鴉雀無聲,誰都不敢說話。


  “什麽夜校?鬼叫吧?”


  本地人把校也發音為“叫”。


  第二天入夜,我來到“夜叫”,發現我的預感果然被證實:一個學員也沒來,幾排條凳冷冷清清。連我的那兩位共犯,從書記房間出來以後也慌慌張張,再也不同我說話,更不會喊我“老師”了。我原來準備好的第二課本和第三期課本,都隻能成為廢紙了。


  我發現自己確實是一隻蛆婆子,連樹葉也拱不翻的蛆婆子。但認識這一點,對我後來讀懂一些書倒是大有助益。


  補記:


  一九七二年春,我從茶場轉到某大隊落戶,遇到有學校老師休產假什麽的,也被叫去臨時代課。我此時再無啟蒙壯誌,革命意誌衰退,隻是同娃娃們瞎混,算是賺一點輕鬆的工分。誰效忠,我就在黑板上畫鮮花或者紅旗(給女娃),坦克或者飛機(給男娃),下麵寫出相應的象征性領獎者。誰調皮,我在黑板另一邊畫醜八怪,下麵標出他的名字,說不定還狠狠加刑:哢嚓——畫一手槍瞄準之,或嘩啦——畫一糞瓢逼近之。這種獎罰分明的朝廷王法,讓子民們興奮莫名,下了課還圍著我尖叫。我哪給他們正經上過課?幾乎所有課都成了塗鴉和胡扯。但後來有一次在路上遇到茶場那位書記,竟得到他的微笑:“你是個聰明人,現在總算走正路了,搞教育革命的鬼點子還蠻多。”


  他說,我班上有一娃就是他的外甥,最喜歡新老師了,再也不逃學了,這些天一放下飯碗就往學校裏跑。


  是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高興一下。


  抄書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高一級有一美男,工人子弟,籃球打得好,毛筆字寫得好,又有渾厚男中音,在早晨的樹林裏嗬的一聲開誦,立刻暈了一大片女生。紅衛兵們愛詩熱潮由此而起。郭小川的《青紗帳/甘蔗林》,賀敬之的《三門峽/梳妝台》、普希金的《致大海》等,立刻成為被大家爭相傳抄的朗誦文本,成為晝夜裏此起彼伏的男聲和女聲,包括有些人對舌頭痛苦的折磨。


  當時大家幾乎都有一兩本手抄詩。下鄉後,詩心在勞累中漸失,娛樂隻剩下夜晚唱歌這種自我播音,於是抄歌的還是不少。蘇俄的、美國的、拉美的、歐洲的、南亞的、日本和越南的,加上中國少數民族的歌曲,尤得很多女知青的青睞,幾乎也是人手一冊。多少年後,凡老知青們聚會,隻要《三套車》、《老人河》、《流浪者之歌》一類音樂響起,中老年們差不多個個能唱。這種當年地下歌潮所留的餘習,這種無組織、無領導、無綱領的全國性音樂認同,與學曆教育倒是毫無關係。


  一些知青做著文學夢或科學夢,當然更有抄書習慣。我在縣城裏結識黃某,後來當上編劇的一位,發現他抄錄了幾大本古文,深受震動和啟發,回鄉下後也如法炮製,每借來一書,便擇優輯抄,很快就有了厚厚幾本,以彌補書藏的短缺,以備今後溫習。好幾個早上起來,我的麵目被人取笑,原來是柴油燈的煙太多,晚上抄書時靠燈太近了,太久了,鼻息吸引油煙,就會熏出個黑鼻子和黑花臉。知青點的朋友們也經常幫我,比如發現廢品站有什麽舊書刊,發現商店裏有包裝貨品的舊報紙,就會留心多看一眼,把有用的紙片帶回來給我。


  九十年代末我在美國參加一會議,發現身旁一學者有動筆的癖好,倒也不是做會議筆記,隻是筆頭不閑,在會議材料的反麵或空白處胡寫,有時默寫古體詩,有時默寫洋文句子,有時甚至把會標之類抄上多遍。我心生奇怪,後來問及此事。他想了想,說是嗎?又想了想,說他可能是寫慣了,尤其是當知青時抄書太多,以至到如今差不多一摸筆就手癢。據他說,他曾赴江西省插隊,在鄉下抄滿過近百本筆記本,幾乎抄出了一個圖書館。因為一件“反革命團夥”案,他坐牢兩年多,但他在監房裏還把《毛澤東選集》英文版抄了三遍。他學英文的另一辦法是,找一本詞典,每天背下一頁,就撕去這一頁,待整本書撕完,英文也就咽下一肚子。


  他是“文革”後最早出國的數萬留學生之一,很快成為經濟學界一顆新星。在普遍的國外輿論看來,八十年代初陸續出國的這一大批總體素質最佳,不僅謙遜和刻苦,而且學養不俗。其中很多人都是越過本科直升碩博。類似的情況是,在很多高校老師看來,“文革”後最早的上百萬大學生,特別是文科生,總體素質也首屈一指。用有些老師的話來說,能遇上這幾屆可謂人生之幸。這裏當然有比例不同的原因,比如從十年積累的考生總量中擇優,與一般招考沒有可比性。但即使不這樣比,這是否也能顯現出十年並非一張白紙?“斷層”、“垮掉”一類概念是否用得過於籠統?

  憑借手抄書一類手段,知識傳薪其實一直明斷而暗續、名亡而實存。如果真是“垮掉”和“斷層”,數以百萬計的好學生後來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垮掉”、“斷層”最為活躍和承重的“文革”以後三十年,為何反而爆發出了中國最強勁的經濟成長?

  現在,我的一些手抄書早已不知所往。隨著出版的開放與繁榮,我的書櫥也越來越多,盛滿了太多精美而堂皇的套書,不需要我再在油燈下熏黑鼻子。但有時候我會不無惶惑,似乎書已經多得壞了我的胃口,讓我無所適從。又覺得新書像富人的賓客,舊書像窮人的朋友,我在太多賓客麵前反而有些孤獨。


  有人說過:借書讀時讀得最多,買書讀時讀得稍少,有機構發書讀或贈書給你讀時,反而讀得最少。這裏還可加上一問——抄書讀的時候呢?


  與一般的讀書相比,抄書自有其優點:

  一、三讀不如一抄,抄一遍有利於增強記憶;


  二、抄書是個細活,能迫使你聚精會神細嚼慢咽地讀;


  三、抄書很辛勞,抄者對這種書總是更珍惜,於是有可能複讀得更多;

  四、抄書一般隻能是摘抄,而摘選需要你去粗取精,因此有利於總攬全局抓住重點,讀出某種主動性和超越性;

  ……


  當然,這種手工活畢竟太耗時間,畢竟不足以抵消嚴重的短缺。在一個信息速生和知識高產的時代,急匆匆的現代人還可能抄書麽?

  騙書

  “灰皮書”、“黃皮書”、“白皮書”等統稱“皮書”。這是指中國上世紀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一大批“內部”讀物,供中上層幹部和知識人在對敵鬥爭中知己知彼,因此所含兩百多種多是非共或反共的作品。如社科類書目裏的考茨基、伯恩施坦、托洛茨基、鐵托、斯大林的女兒等都是知名異端。哈耶克《通向奴役之路》也赫然其中。至於文學方麵,《麥田裏的守望者》(塞林格)、《在路上》(凱魯亞克)、《厭惡》(薩特)、《局外人》(加繆)、《解凍》(愛倫堡)、《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索爾仁尼琴)、《白輪船》(艾特瑪托夫)、《白比姆黑耳朵》(特羅耶波爾斯基)等,即使放到百年以後,恐怕也堪稱經典。


  經過一段停頓,一九七二年“皮書”恢複出版,雖限於“內部”,但經各種渠道流散,已無“內部”可言。加上公開上市的《落角》、《多雪的冬天》、《你到底要什麽》一類,還有《摘譯》自然版和社科版兩種雜誌對最新西方文化資料的介紹,愛書人都突然有點應接不暇。春暖的氣息在全社會悄悄彌漫,進一步開放看來隻是遲早問題。如果說一九六八意味著秩序的基本恢複,那麽一九七二是否意味著文化的前期回潮?這是一種調整還是背叛?是“文革”被迫後撤還是“文革”更為自信?

  從後來眾多當事人的回憶來看,他們青春歲月裏都有“皮書”的影子。一些觀察者還把“皮書”與後來的四五天安門事件直接聯係,與我的感覺大體相通。


  書店裏重新有了活氣。我認識的省內各位老作家和老編輯,也在這時陸續離開鄉村或幹校,回到城裏操持舊業。他們恢複了兩個文學期刊,從來稿中發現我,幾次讓我來省城開會,於是提供了更多求學機會。當時省城最大的兩家書店都有“內部圖書部”,一般設在二樓偏僻處,購書者需亮出相當級別的介紹信方可進入。不過這種管理措施實嫌粗糙,一紙介紹信算什麽?用蠟紙和鋼板成功偽造過印章的學生娃,偽造過大串聯證明、肉票、火車票以及病曆的家夥,還能被一張介紹信難倒?這一天,我和朋友用草酸溶液把一張舊介紹信的字跡退掉,再烤幹紙片,小心執筆,填上購書內容。


  我們須穿得像樣一點,比方借一件軍大衣(內部麽,幹部麽,不能衣冠不整);還約定到時候不能過於急切(公差麽,讓人提不起精神)。有關台詞也設計好,到時候一個要催促,表示出對購書毫無興趣;另一個要表示為難,似乎職責所係,不得不公事公辦。如此等等。


  照看“內部”書的是一大媽,果然沒看出什麽破綻。看我們愛買不買的樣子,反而有了推銷的熱心,表現出當時少見的業績意識。


  “這本書很反動的,很多人都來買的。”她拿出一本我忘了書名的書,舍不得我們離開,“你們不拿去批判批判?”


  “真的有那麽反動?”


  “我還會騙你?我都看了,裏麵有愛情!”


  “首長說了,愛情就算了,我們主要任務是批判帝國主義和修正主義。”


  “生活作風也要抓嗬。你沒看見現在有些年輕人不學好樣,騎一輛自行車油頭粉麵的,我看了就惡心!”


  我們終於被說服,給一個麵子,買下了這一本。對方很高興,見沒什麽再能吸引我們,便說倉庫裏還有些舊書,不屬於“內部”,是否要去看看?這樣,我們跟著她來到倉庫,穿行於架上、桌上、地上的各種書堆,在濃濃灰土味中又挑了一些。大媽給這些書打包的時候,有一種眉開眼笑的成就感。


  當然,詐騙犯也不是次次得手。有兩知青曾因偽造借書證敗露,被掛上大牌子,在省圖書館門前整整示眾一天。另一次,一知青朋友被捕。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不知道這家夥在警察麵前能否扛得住,急忙做好應變準備,包括把家裏所有“內部”書清出來轉移,怕萬一被發現,扯出藤藤蔓蔓,多出一條罪名。幾個月後嫌犯回到家裏,原來他是卷入一樁銷贓案,隻需要退贓款繳罰款,倒也有驚無險。我這才去取回自己的書。不料替我臨時保管書的那位腦子裏進水,一直沒把這些書當回事,聽任來客東一本西一本地拿走了大半,事後又不記得來客是哪些人。


  我悲憤莫名,恨不得同這個飯桶大打一架。


  醉書

  朱某是一工人,寫過很多詩,但從不參加官方支持的工人寫作組,隻是把紙片拿給三兩密友看看,看過就撕碎,覺得這才是詩歌的正常結局,是保證寫作純潔性的必需。他從無存稿,不允許朋友為之傳播,所以我無法引用他的作品。我隻記得他的詩句總是別出一格,讓人驚悚和傷心,而且腦子裏亂套,好幾天裏對任何生活細節都警惕兮兮,差不多是一隻受驚老鼠。波德萊爾,艾略特、龐德……是他經常提到的名字,就像後來一些知名詩人那樣。因此,我總覺得詩壇裏還應有一個名字,但這個名字最終當老板去了,遇到我時也不再談詩,隻談股票的走勢。


  胡某也是一工人,有自己單獨的書房,還經常向我偷偷提供“內部”書——這因為他父親是官員,後來還進京出任要職。我在鄉下時,他常常寫來超重的信,用美學體係把我折磨得頭大。休謨、康德、尼采、克羅齊、別林斯基、普列漢諾夫……天知道他讀過多少書,因此無論你說一個什麽觀點,他幾乎都可以立刻指出這個觀點誰說在先,誰援引過,誰修正過,誰反對過,誰誤解過,嘀嘀嘟嘟一大堆,發條開動了就必須走到頭。因為他成為某電機學院的工農兵學員,我後來與他斷了聯係。他為什麽要改學電機?他那些超重的美學怎麽說丟下就丟下了?

  那時,老一代知識分子因書惹禍,大多謹言慎行力求自保,倒是一些少不更事的青年可能讀得率性和狂放,在社會底層藏龍臥虎興風作浪。秦某也是這樣的書蟲。他長得很帥,是我哥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一個未遂的地下組黨計劃,還曾在他們這個跨省的朋友圈裏一度醞釀。有一次他坐火車從廣州前來遊學,我和哥去接站。他下車後對我們點點頭,笑一笑,第一句話就是:“維特根斯坦的前期和後期大不一樣,你說的那本書並不代表他成熟的思想……”這種見麵語讓我大吃一驚,雲裏霧裏不知所措,但我哥熟門熟路立刻跟進,從維特根斯坦練起,再練到馬赫、懷特海、萊布尼茲、測不準原理以及海森堡學派,直到兩天後秦某匆匆坐火車回去上班。在這個哲學重災區的兩天裏,我根本插不上嘴,隻能做些端茶上飯的服務。他們也似乎從不覺得身邊有人,隻是額頭對額頭,互相插話和搶話,折騰出各自的渾身臭汗。我的未婚妻來過一趟,送來蔬菜和水果,秦某看都沒看一眼。


  老媽要我哥拿著空瓶去打醬油,其實是想讓兒子歇歇嘴。沒料到我哥出門,秦某也跟著出門,似乎不願浪費一分一秒,不惜把哲學戰爭一路打向雜貨店。


  奇怪的是,這位哲學狂人後來金盆洗手而去,聽說是結婚了,離開航運公司了,替朋友去澳洲打理生意去了,相關消息有三沒四。就像前麵說到的朱某和胡某,他一直未能在新時期知識界噴薄而出——其實他比我見過的某些教授要聰明十倍,完全有這種可能。他賣過血,他妹妹賣過血,以籌集他遊學全國的經費,一切似乎都正是為了這一天。


  作為我心目中一個個親切背影,作為“文革”中勇敢而活躍的各路知識大俠,他們終究在曆史上無影無蹤,讓我常感不平和遺憾。也許有生活難題捉弄了他們?有性格毛病羈絆了他們?也許他們清高得不屑於浮出地表,不屑於在名人圈裏對牛彈琴?


  事情還可能是這樣:在一個沒有因特網、電視機、國標舞、遊戲卡、MP3、夜總會、麻將桌以及世界杯足球賽的時代,在全國人民著裝一片灰藍的單調與沉悶之中,讀書如果不是改變現實的唯一曙光,至少也是很多人最好的逃避,最好的取暖處,最好的精神夢鄉。生活之痛隻有在讀書與思維的醉態下才能緩解。何以解憂,唯有文章,是之謂也。因此,一個物質匱乏的社會,或者說一個危機四伏的社會,反而最可能產生精神渴求;而一個機會密集、利益洶湧以及享樂場所環伺的時代撲來之時,真理的鎮痛效應和製幻效應是否會如期減退?醉漢們是否應該及時地清醒還俗?


  那麽,我應該為他們不再需要鎮痛和製幻而欣慰嗎?應該為他們在知識苦戀之外找到更多的興趣、忙碌、實惠以及體麵而慶幸嗎?


  或者我不應該為他們的失蹤而欣慰?不應該為我們一具具幸福皮囊下迅速繁殖的平庸而慶幸?

  To be or not to be?(是還是不是?)


  一代失學者的漫長假期早已結束了。“文革”遠退到三十多年前。文明似乎日益尊貴、強盛、優雅、豐饒、金光燦爛。但對於很多人來說,讀書其實是越來越難——如果這些書同文憑和實利無關。一顆顆靈魂在舒適而愜意地入睡,不需刺耳聲音的驚擾。正如一研究生曾三番五次地問我:“老師,學文學到底有沒有用嗬?”我看得出,他一直沒在意我此前的解答,不過是想在交出論文之餘,再次求證一下他的文憑到底能否升值,能否給他帶來一百萬或兩百萬,能否讓他過上出人頭地的好日子。我終於沉不住氣:“我容許你把這個問題問一遍,問兩遍,問三遍,但不容許你問第四遍!”我甚至扭頭就走,回頭再補一句:“如果你並不愛文學,現在改行還來得及!如果你對什麽也愛不起來,現在退學也來得及!你其實不必要太虧待自己。”


  我肯定把他嚇壞了。


  對不起,我忘記了他並非聖徒,隻是一個娃娃。從他所處的康樂時代來說,從他眼下遠離災難、戰爭、貧困、屈辱的基本事實來看,他確實沒有太多理由熱愛文學,那麽累心和傷人的東西。


  這是他有幸中的不幸。


  200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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