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張書桌

  第一張書桌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2017年《小說界》雜誌。


  一覺醒來才發現兩腳泥,隻是靠一夜體溫的炙烤,加上盛夏天氣的烘焙,泥漿已幹成了泥殼,在床單上紛紛剝落泥渣。這有點奇怪,上床前我居然沒洗腳?昨晚居然累得東倒西歪一頭紮進了呼呼大睡?再說蚊子,那些微型殺手這一夜是嘴下留情,還是根本沒法咬醒一個鼾聲如雷的死人?


  想一想,昨晚能摸到床、沒摸錯床已是幸運了,不像那一次,在路上走著走著就睡了,一頭栽到水溝裏。


  知青時代就是這樣子。無邊無際的累,物我兩忘的累嗬累,填滿了烈日下或風雪裏的日子。有一天,救星終於出現,是公社楊秘書發現黑板報上我的粉筆字不錯,抽調我去公社抄材料。當地人把這種輕鬆差事叫做“吃樓火”,詞義來路不明。大概“樓”是指大宅子,能待在大宅子裏烤“火”的家夥,當然是有富貴之命,至少也是時來運轉,值得大家羨慕嫉妒恨。


  在沒有複印機的時代,抄材料就是手工複寫。楊秘書讓我複寫各種公文,還有他最為頭痛的新聞報道——退稿率太高了,搞得他很沒麵子。經過深入反思,他認定投稿失敗的原因就在於郵路遙遠,自己每次動手都太遲,於是決意加大寫稿的時間提前量。比如還未開鐮,他就搶先報道貧下中農喜送公糧;還未下雨,他就早早預測廣大群眾奮勇抗洪;離國慶節還有十幾天,他就精確想象人們在節日裏如何“深有體會地說”“豪情滿懷地說”“一把抓住解放軍首長的雙手眼含熱淚地說”……這種稿子抄得我目瞪口呆。這個胖子何等神通,把人家十幾天後的淚水都流出來了?

  時空穿越也無濟於事,還被報社或電台回信怒斥為“胡鬧”和“弄虛作假”。他這才苦著一張臉說:“怎麽辦?怎麽辦?你還有什麽辦法?”


  又說:“是不是要送點西瓜去?”


  在他謙恭的促請之下,我不忍袖手和暗笑,便複寫兼顧修改,無非是去掉他的一些語法硬傷,刪掉一些八股套話,再加點新鮮事例什麽的,終於使他的退稿率後來有所降低。他樂癲癲地為我倒茶水和切西瓜不在話下。他最愛唱的“長江滾滾向東方……”從此也時常飄揚在公社機關的房前屋後。


  縣裏大概也注意到這個公社在媒體上的能見度提升,於是常有電話打來,抽調我到縣裏寫材料。這種“樓火”就吃得更爽了。幾乎每個月我都有幾天不用出工上地,而是衣冠楚楚牛頭馬麵地入住縣城招待所,每天得夥食補貼五毛,食有葷腥,夜有電燈,還有服務員來掃地送開水。什麽是幸福?這就是幸福吧。什麽是上層建築?這就是上層建築吧。不過縣級官員比楊胖子難侍候,每次審稿都會有意見,每個參審人都水平高,哪怕以高克高互相消耗,甚至把自己繞暈,最後又回到第一審時的意見。自發現這種否定之否定規律,我便避繁就簡,近道超車,每次完稿後決不再急於送審,而是拖到最後時刻,幾乎是逼著領導把初審當作終審,隻可能務實地說說人話——這就是說,不給他們高來高去的閑工夫,不給他們折騰下屬和繞暈自己的機會。


  這一招果然有效。有一位部長還曾笑眯眯地表揚:“好,很好,你比楊眼鏡強多了,他的文章經常是越改越亂,越改越沒法看。”


  這是指機關裏一個戴眼鏡的秘書,可憐的老楊。


  這樣,我就有了許多送審前的多餘時光,忙一閑三,經常無所事事。恰逢一九七〇年代初全國文化形勢回暖,很多文藝院團恢複了自創節目的演出,省、地、縣各級文藝刊物也都重新出版。在一個知青朋友的鼓動之下,我在招待所裏閑著也是閑著,吃了五毛補貼後也得消遣,便胡亂湊些四言八句,關於誘蛾燈的(星火萬千,美好詩情嗬),關於水庫大壩的(鎖住龍王,氣勢非凡也),好像是詩,就算是詩吧,後來居然也印成了縣刊上的鉛字——眼看著一顆文藝小新星就這樣意外地冉冉升起。


  楊秘書特興奮,因為文藝作品也在上稿率統計範圍之內,任何鉛字都算是全公社的文宣成績。他覺得臉上有光,立刻賞我一張煤油燈,帶玻璃罩的,有魚形燈嘴助燃增亮的,簡直是高科技,比黑煙滾滾的棉油燈盞強多了。為了讓我抓緊時間創作一台文藝宣傳隊的節目,一位姓劉的公社宣傳委員也投入到對我的關愛,聽說我沒桌子,便帶我去了學校,逼著校長給了我一張學生用的雙人課桌。


  這是我走入社會後第一張書桌,一米來長,一尺多寬,有一個雙層夾板和娃娃們留下的一些刻痕。工區裏的員工們以前隻配有床和木凳,人們平時寫信也隻能就著箱子或床沿,因此我的這張桌略顯怪異,堪稱奢侈,很讓夥伴們震驚。想想看,在桌上再擺一個筆筒,立一排書(最好是精裝的),插幾枝花(油菜花或南瓜花都行),不就有知識分子的風雅兮兮和氣勢非凡了?房間主人若不文思如湧壯懷天下哪還說得過去?

  這張小桌伴我三年多,助我寫出過三句半、對口詞、表演唱、花鼓戲一類,當然還有雜亂的感想和素材,後來進入了小說或散文,包括早期的《月蘭》和《西望茅草地》。楊秘書當然也在這張小桌上進入了我的日記。比方說,他一上路便不時高唱進行曲,用時下的語言說,活成了一個快樂的表情包。又比方說,他有一條又脆又亮又尖的娘娘嗓子,總是擔當領呼口號的重任。他怕農民們聽不清、喊不齊,常常把一句長口號截分成幾個短句,於是一句“打擊貧農”“就是”“打擊革命”,經他逐一分別領喊,大家喊是喊齊了,但前後兩句分明成了驚心動魄的反動口號,竟被喊得地動山搖。這一事已被我寫入了後來的《馬橋詞典》。他的金嗓子還多次用於民兵隊列操練。大概是惱火一些人分不清左右,甚至聽不懂“左”和“右”,他靈機一動,找來一些草繩,給每人的左腳纏上一根,於是口令便成了“草腳——肉腳——草腳”,或者“(向)草腳——轉”“(向)肉腳——轉”……還別說,這一招管用。形象的“草”嗬“肉”就是比抽象的“左”嗬“右”好記,如同電視劇比理論書要好懂,你不服還不行。大家的智商立即提升,隊列動作馬上整齊許多,據說後來還在什麽競賽中一舉奪獎——這事有幾分神奇,將來說不定會被我寫入哪篇小說的。


  多年後,我重返這裏的時候,發現兩排土磚房早已換成鋼筋水泥樓,集體茶場也早已被私人承包,眼前全是陌生麵孔。我在房前屋後轉了一圈,沒發現什麽往日陳跡,除了半塊語錄牆,兩台鏽成了廢鐵的揉茶機,一個隱沒在叢生蒿草中的廢棄豬場。山水之間的人跡總是轉瞬即逝。出乎意料,我吃飯時還看見了廚房牆角裏一張課桌,其木紋、刻痕、樣式都十分眼熟,不過它眼下已蒙上了枯黑煙垢,還有不少水泥凝結成的斑塊,大概曾被泥匠們拿去搭過跳板,當過腳手架什麽的。


  桌下有幾個醃壇,桌上則胡亂堆放了一些雜物,包括一個可口可樂的大瓶子,不知裝了些什麽。


  我默默看了它一眼,然後告別主人走了,上了汽車,上了火車,上了飛機,直至海角天涯。我很奇怪臨別前自己為什麽沒去把那個桌麵摸一下。


  其實我常常想起它。


  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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