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養雞

  流痕

  我家養雞 注釋標題 最初發表於1994年散文集《夜行者夢語》。


  我上小學後不久,正碰上困難時期,碗裏的食物越來越少了。到處都有人議論糧食短缺的問題,說有些人餓死了,有些人被饑餓逼得出外逃荒,更多的人被餓出水腫病——父親就患了這種病。他臉色蒼白,全身浮腫,用指頭在肌膚上隨意戳一下,就戳出一個小肉窩,久久不能恢複原狀。


  街上什麽東西都貴得嚇人,而且沒有什麽吃的可買。出現了很多乞丐,三五成群的,渾身散發出臭氣。更可怕的是一些劫犯,專搶吃的東西。有次我看見一個工人模樣的人剛走出店門,手中一隻熱騰騰的饅頭就被一個小劫犯呼的一下搶去了。工人模樣的人馬上追過去,揪住那人的頭發便打,大哭大喊,硬要用水果刀殺了小劫犯。但任憑他怎麽打,劫犯既不還手也不閃避,隻是縮著腦袋大口吞吃,噎得自己兩眼翻白,一晃眼就把那隻饅頭吃得幹幹淨淨。


  哪怕下一分鍾就要砍頭槍斃,他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口糧標準一再減低。政府提倡用瓜菜來代替米糧。但那時候瓜菜也很難買到。早上去買菜,得帶上一種購菜卡,根據卡上的購菜限量標準,每人可買上二兩或四兩。很多小學生也擠在菜店前的長長隊伍裏,伸長頸脖對那些售貨員大喊:“爺爺——”“奶奶——”“大姑姑——”他們競相討好售貨員,無非是為了在買菜時能多得到一個小蘿卜或一根小莧菜。


  父母想盡了辦法來讓我們姊妹四個不至於餓倒。有一次,爸爸弄回了很多紅薯藤,說要在紅薯藤裏提取澱粉。我們挑了一根藤,哢嚓一折,見斷口果然滲出星星點點的白色漿水,看上去很有希望,於是一個個都欣喜異常。可是我們將這些紅薯藤放到鍋裏煮熬了好半天,仍然隻得到半鍋黑黑的水,又苦又澀,像是苦口的藥湯。用筷子撈一撈,半點兒能塞塞肚子的固體物質也找不著。


  家裏吃飯也開始計劃配給。每天早上,母親給我們幾個孩子每人切下一塊細糠餅,將細糠餅的大小厚薄仔細比較,怕分配得不公平。到中午吃飯時,則把半鍋飯攪得泡泡鬆鬆的,往桌上每隻碗裏裝上一勺,就不可能再多了。我是最小的孩子,拿的碗也是最小的。每次我都眼勾勾地盯著哥哥姐姐的大碗,覺得母親對他們偏心,讓他們吃得多。其實後來我也慢慢看出來了,哥哥和姐姐也都眼勾勾地盯著我的碗,在羨慕嫉妒我碗裏的豐滿。


  出於對父母的畏怯,我們都不敢爭吵。默默地咽下一絲口水,然後默默地離開飯桌上學去。


  有一天,媽媽從鄉下探親歸來了,帶回半布袋蠶豆,半布袋紅薯絲,還有大小四隻雞!此起彼伏的雞叫聲帶給了我們很多歡樂和想象。我想象以後雞能生很多蛋,而那些蛋又能變成小雞,小雞長大以後又能生蛋。


  給雞找食的任務當然交給了孩子。每天放學以後,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雞,有時還帶回幾個同學,讓他們也能來逗逗雞,見識這些頗為珍奇的小動物,共享我的幸福。然後,我就提著小竹籃出去挖蚯蚓,或是網捕飛蟲,或是去路邊拔拔青草和撿撿爛菜葉。為了找到足夠的雞食,我得走很遠很遠,天黑時分才能回家。


  哥哥姐姐比我忙,正準備考初中或考高中。他們常常為了趕作業而不能陪我出去找雞食。碰到這種情況,我就生出幾分不滿,覺得他們對雞無情無義。


  更可惱的是,他們儼然已是半個大人了,經常附和著父母,用大人的腔調來提供殺雞理由,把不懷好意的目光投向小動物。他們說,雞不是人,養大就是讓人吃的麽,何況我們好久都沒聞到肉味了,喉嚨裏都能伸出一隻手來了。他們議論著應該殺那隻黑的,然後再吃那隻白的……這種議論總引起我一場大吵大鬧大哭。


  不準殺雞!——我吼得天昏地暗。


  盡管一次次抗爭,雞還是一隻隻少了,最後,隻剩下一隻生蛋最多的黃毛母雞,一個對我家餐桌貢獻最大的英雄。這隻雞孤零零的,在小院子裏踱來踱去,無論到哪裏都找不到自己的朋友,似乎有些害怕,一見人就驚慌地躲避。直到放學時分,我去給它喂食,對它說說話,把它摸一摸,它才顯得十分溫順,對我表現出親近和信任。我壓它低頭,它就久久地低頭。我壓它蹲伏,它就久久地蹲伏,非常聽話。它的眼睛老投注於我,好像看我還有什麽吩咐。一聲聲“咕咕咕”,似感激,似撒嬌,又似不安地訴求什麽。


  為了讓它多生蛋,父親以前給孩子們分飯時,總在鍋裏剩一口留給它,讓它吃點精糧。後來,全家餓慌了,父親說人還吃不飽,還管得上它?於是就把它那一份口糧取消了。我覺得不忍心,每餐飯都在自己碗裏留一口,去小院裏撥給它。


  爸爸說:“你自己也沒吃夠,不要留給它了。”


  我一聲不吭端著飯碗走開去。


  爸爸歎口氣:“這孩子……”


  最揪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最後一隻雞也不生蛋了。那幾天父母好像在悄悄議論什麽,我一跑過去聽,他們又不說了。我還是提心吊膽,成天警惕著大人們的一舉一動,看是否有殺雞的跡象。如果有,這一次我說什麽也不依,一定要拚命大鬧一場,鬧得家裏天翻地覆。爸爸肯定看出了這一點,一會兒安慰我,說不會殺雞的;一會兒又說服我,說出很多人比雞重要的道理……這些使我的心情越來越亂,也越來越沉重。


  終於,這一天我放學回家,見小院子裏空蕩蕩的,隻剩下那個沾滿糠粉的雞食盆,而廚房裏飄來一絲雞肉的香味。我明白了。我知道我無能為力,知道一切都晚了。我再也忍不住,跑到房裏撲倒在床上,傷心地大哭起來。我在哭泣中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大人們是很壞的,而我終究也要變成大人,我也會變壞。這個想法使我恐懼。


  幾塊雞肉被夾到我的碗裏,是母親特意留給我的。一餐又一餐,它被熱了一次又一次,但我還是沒有去碰它。


  198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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