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以及波希米亞

  渡口以及波希米亞

  一

  一個跨國流動的族群,幽靈般在歐洲各地出沒。英國人稱之為吉卜賽人,俄羅斯人稱之為茨岡人,西班牙人稱之為弗拉明戈人,法國人則稱之為波希米亞人……他們的深膚色和大眼睛,他們在流浪旅途上的吉他、歌舞、水晶球、大篷車、猴子或小黑熊,形成了到處流淌的悲情與浪漫。


  他們把自己稱為羅姆(Rom),即吉卜賽語言中的“人”。


  法國人眼中的這些波希米亞,像喬治·比才歌劇《卡門》中的女主角,普希金長詩《茨岡》中的草原人,當然是來自以前的波希米亞王國,即當今捷克的屬地。其實,最早的吉卜賽人據說來自波斯、印度——布拉格大學的W教授告訴我,隻是波西米亞國王曾對這些流浪者給予庇護收留,簽發旅行關防文書,因此給了他們又一個故鄉。


  曾與捷克合為一國的斯洛伐克,至今保持了全球最高的羅姆人比例,但數百萬波希米亞先民畢竟早已流散四麵八方,把故地讓給了更多白種人。他們為什麽要走?為什麽總是以路為家走向地平線?也許,作為他們最後的故鄉,中歐平原這一地區缺少足夠的糧食。這裏一馬平川,綠蔭滿目,風景優美,卻沒有春夏季風這一重要條件,沒有生成澱粉和發達農業所必需的“雨熱同季”,因此隻能靠放牧、采獵維持較低的人口保有率。也許,中歐平原這一地區也缺少高山、大河、沙漠、海峽等天然的軍事屏障。在一個冷兵器時代,一個幾乎全靠人肉方陣相互銑削以決定勝負的時代,遼闊的波西米亞夾在西歐、斯拉夫、奧斯曼幾大板塊之間,任列強的戰車來回碾壓,太像一片天然的角鬥場,一項刪減人口的除數,很多弱勢者隻好一走了之。


  有意思的是,這些卑微的流浪者似乎一直在承傳歐洲藝術之魂,以至Bohemian,一般譯為“波希米亞”,既有早期的人種意義,也有後期的地域意義,至今仍是自由、熱烈、另類、性感、優雅、頹廢的集大成符號,一種生活時尚的多彩密碼。吉他、塗鴉、梵香、石木手鏈、周遊世界的冒險,似乎總是釋放出民間的神秘野性。流蘇、褶皺、大擺裙、大理石花紋的重色調,包括深藍、深黑、大紅、大綠、橘紅、玫瑰紅以及“玫瑰灰”,則透出中世紀的晦澀,蓄聚了歲月的大起大落與層層疊疊。這種藝術情調是歐洲最柔軟的一塊,連傲慢的現代資本在這裏也很大程度上喪失了美學抵抗力。BOBO(布波族)流行全球,作為流行文化的小資版,在很多人心目中竟形成了波希米亞(B)+布爾喬亞(B)的最佳組合。所謂嬉皮與雅皮兼容,自由與財富兩全,像資本家一樣有錢,又像藝術家一樣有閑、有品位、有率性自由——已成小清新、小確幸們最大夢想的調色盤。據說一個標準BOBO的形象就是這樣:既有蓬亂的頭發又有無比講究的內褲,既有天價皮質上衣又有超便宜的牛仔褲,既有後現代的極簡主義全套家具又有老掉牙的裸鐵風扇和青瓷大碗,既有出入名流會所的臉麵又能接受大麻……熱情萬丈地做一把公益事業也時有可能。他們是一些奢華的另類,高貴的叛徒,滿嘴文藝腔的當代英雄,反抗主流卻早已暗中領導主流。


  波希米亞終於從街頭巷尾進入了沙龍和時尚雜誌封麵。


  但他們離羅姆人的出發地已有多遠?

  二


  當年弗蘭茲·卡夫卡也許就是這樣走出了查理大學,斜插過小樹林,經過那家印度人的餐館,下行約兩百多步,再經過那個德國人的鍾表店,進入瓦茨拉夫廣場。在街口拐角處,他照例看見了操弄手搖風琴的賣糖老漢。


  他也許繼續沿著碎石鋪就的老街向前,在一盞盞煤氣街燈下走過,嗅到了那家土耳其店鋪裏咖啡和甜圈餅的熟悉氣味,然後遠遠看見了市政廳大樓高高的尖頂,還有旁邊的伯利恒教堂。他照例捂嘴咳嗽了,咳到自己幾乎頭炸欲裂的時候,聽到了鍾樓上自鳴鍾應時的當當敲響。


  一輛馬車搖搖晃晃竄下來,濺起街麵積水並驚飛幾隻鴿子,引來某個臨街陽台上的狗吠。他幾乎繞過了老城廣場。就在廣場那邊,赫然聳立的市政廳大樓上,人們再熟悉不過的四個人物塑像,分別象征這片土地上四個族群:“欲望”“虛榮”“死亡”“貪婪”,其中最不堪的“貪婪”當然派給了猶太人——卡夫卡恰恰就是這樣一個猶太崽,在這些街巷蛇行鼠竄,是這個廣場上受到羞辱和指控的一個陰暗靈魂。


  布拉格一片紅瓦黃牆,群樓薈萃,千塔競立,集眾多教堂、城堡、宮殿、劇院、碑塔、雕繪老橋於伏爾塔瓦河兩岸,任羅馬式、哥特式、文藝複興式、巴洛克式、洛可可式、新古典主義、新藝術運動等各種建築風格爭奇鬥豔百花齊放,完全是一個巨大的曆史博物館,一個晚霞下的金色童話。它曾被無數參訪者譽為歐洲最美麗的城市之一,歐洲文化的聚寶盆之一。然而奇怪的是,卡夫卡在這隻童話裏活得並不安寧——我已在這裏至少參觀了他五六個舊居,都是隱在窄街小巷裏的那種,采光明顯不足的那種。我驚訝他的青春如此破碎,把一個窩不斷地搬來搬去,東躲西藏似的,驚弓之鳥似的。是要躲避父親、躲避某個女人,還是躲避市政廳大樓上那種日日示眾的指控?

  他是一個富商的兒子,卻曾蝸居於黃金小巷,其實是各類雜役混居的連排宿舍,低門矮窗,狹小如穴,並在破房子裏寫出著名的《鄉村醫生》。這後麵的苦澀隱情不能不讓人猜想。他曾給父親寫過一封多達百多頁的長信,但始終沒有將信發出,直到自己死後才被人發現。這後麵的故事也想必讓人唏噓和心酸。不管怎麽樣,種種跡象表明,他活得越來越靦腆、沉默、孤獨、脆弱、驚慌、神經質,在照片上的表情如同死囚。他在美麗的布拉格不過是一個影子,一種破碎而淩亂的若有若無,以至全世界轟然震撼的那一天,他寫下一篇著名的日記,隻有一句話:


  德國對俄國宣戰了,下午去遊泳。


  這是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德國此前一天向俄國宣戰,以配合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的進攻,標誌著第一次世界大戰全麵爆發。這場大戰最終席卷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導致一千萬人喪生,三千萬人傷殘,並大大改寫了歐洲地圖。中歐最輝煌的時代由此一去不返——這是指繼神聖羅馬帝國坍塌之後,哈布斯堡王朝覆滅之後,短暫的奧匈帝國也再遭肢解。作為滿地碎片之一,波希米亞從此走上孤弱之旅。


  很難想象,麵對這樣一場曆史風暴,在故國家園大難臨頭之際,卡夫卡仍然冷漠如冰人,隻是提上泳鏡和泳褲走向河岸。他是不是太冷血了?是不是太缺乏社會熱情和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感?不過,一個猶太少年蝸居在雜役們的破房子裏,連一個父親也溝通不了,連自己的婚姻也屢屢失敗,又拿什麽去撼動國家戰爭機器分毫?特別是身處中歐這地方,無論是德意誌那樣的西方強鄰,還是俄羅斯那樣的東方大國,都無不洶湧著對猶太人的敵意,無不出現排猶、仇猶的暗潮。他這隻小螞蟻又能做些什麽?滿眼望去的基督徒們幾乎都相信是猶太人出賣和殺害了耶穌,都相信猶太人應對歐洲的黑死病承擔罪責,更相信“貪婪”的猶太人正在吸走眾生之血……這種惡感每天就昭示於市政廳那座大樓。那麽德國戰勝俄國,或俄國戰勝德國,對於他來說有什麽太大的區別?中歐最常見的雙頭鷹旗徽,不管西望還是東望,又能望來一些什麽?

  這個影子選擇遊泳,選擇個人主義,顯然不那麽令人費解。


  正是從這裏開始,卡夫卡成為文學史的一個重要節點。他以《判決》《審判》《城堡》《洞穴》等作品,與愛爾蘭的詹姆斯·喬伊斯、法國的普魯斯特一道,後來成為現代主義文學的鼻祖和圖騰,開啟了以自我和感覺為核心的二十世紀美學大潮,孕育了日後遍及全球的文藝青年。


  他生長於歐洲的“渡口”(布拉格一詞的原義),也許並非巧合。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其水泱泱,其天茫茫——就像大批波希米亞人從這個渡口開始流落他鄉,卡夫卡不過是沿著筆頭裏涓涓不絕的藍墨水,從這裏開始逃亡於內心自我。


  三


  個人主義美學的故鄉,承受了二十世紀太多的災難,上演了一出出現代史上驚心動魄的逆轉大戲。


  一九三八年十月五日,阿道夫·希特勒指揮下的德國軍隊戰車隆隆,塵土蔽天,閃電式地成扇形突破邊境線,一舉占領蘇台德地區,踹開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序幕。德國人來了!德國人來了!……人們望風而逃。可為什麽是德國?德國不正是中歐居民多年來一直向往的福地嗎?不正是新教活躍的解放區,而且是本地同道們慘遭天主教鎮壓之後的投奔之地嗎?不正是現代大牌科學家、哲學家、音樂家們紮堆式井噴,而且是中歐少年爭相前往求學的希望之地嗎?不正是新式工業產品層出不窮絢麗奪目,以至商人、技工、企業家們津津樂道的模範之地嗎?……連卡夫卡也在學習德語,準備前往德國深造或就業。沒料到經濟危機一來,“老師”便翻然變臉。自一九三七年德、意、日三國最終結成法西斯同盟,走完《反共產國際協定》簽署的最後一步,同盟最優先做的事,就是在慕尼黑會議上逼英、法兩國妥協,切下蘇台德這一塊肥肉。


  這一地區有大量德語人口,小說家赫拉巴爾的《我曾經侍候過英國國王》,也描述過德裔孩子如何被其他族裔孩子侵淩的故事。曆史總是複雜的。英、法等聽任這一變局發生,聽任波希米亞流血和呻吟,也不一定沒有他們的難處。但強權的邏輯一旦確立,戰爭機器一旦咆哮,任何形態的文明社會也不會比原始部落更少一些殘忍。受害的首先是弱勢一方。德軍即便把這裏當作偽滿洲國式的“被保護國”,也開始把大批猶太人、反抗嫌疑者投入集中營和刑場,僅在布拉格西郊一個村子就殺光一百九十九名男人,差一點殺光全部孩子(僅有八個年齡最小的被領養)——後來由國際社會設定的六一國際兒童節,就是為了紀念這一驚天慘劇。其實,受害的最終也少不了強勢一方。就在這個蘇台德,數年後因納粹德國戰敗,竟有二百二十三萬德語居民被新政府驅逐出境,其財產全部被沒收充公——隻要比較一下中國建三峽水庫,耗時多年,耗資千億,廣泛動員十九個省的物力,也隻安排了水庫移民一百五十萬——就不難明白遠超此數的德語難民是個什麽概念。他們淨身出戶,哭號於途,一時間死傷萬千,並且從此淪為一塊記憶空白,斷不會有什麽國際節日以為撫慰。


  混亂的劇情還在繼續。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日晚,布拉格機場同意一架蘇聯民航客機因“機械事故”臨時迫降,不料客機一降落,衝出機艙的卻是數十名蘇軍特種兵,直撲指揮塔台和其他製高點。幾分鍾後,一個滿員空降師乘三十多架運輸機,在戰鬥機和轟炸機掩護下,以每分鍾一架的節奏空降布拉格。由蘇、匈、保、東德近三十個師組成的華約地麵部隊,分四個方向越過邊界,合圍捷軍營地,逮捕執政黨領袖杜布切克。一夜之間天翻地覆,讓國民們再一次震驚得目瞪口呆。這些蘇聯佬來幹什麽?他們的坦克憑什麽黑煙滾滾,竟在瓦茨拉夫廣場和查理廣場橫衝直撞?如果說當年德軍入侵,還依仗著西方科學、工業、學術和文化的驕人氣焰,那麽蘇聯佬呢,那些愣頭愣腦的大頭兵,太像頓河流域的牧民和西伯利亞的農夫,一群無知的鄉巴佬,是來賣土豆還是來看馬戲的?


  誠然,蘇聯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窮棒子的政權,並從納粹手裏解救過半個歐洲;蘇聯把人造衛星最早送上太空,讓美國也不能不忌憚幾分;是蘇聯的經驗讓中歐、東歐這些紅色友邦也普遍建立了國營工廠、廉租國民公寓、少年宮和工人俱樂部,福利性的醫療、教育、供暖、供水、供電係統,以至早期的小說家米蘭·昆德拉同誌也像很多青年一樣,曾熱情謳歌紅色革命美好的新生活……但社會主義的鄉巴佬終究魅力不夠,一旦耀武揚威就更讓人沒法忍。正像昆德拉後來在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描述的,人們對入侵者的反抗成了一幕“狂歡的節日”。這就是說,他們並未動刀動槍,甚至主要不是去怒斥,倒是圍繞坦克起哄,吹口哨,大跳華爾茲,大跳踢踏舞,朗誦歌德或荷爾德林的詩篇,用擴音器播放德沃夏克和莫紮特的名曲。漂亮的姑娘們還爬上坦克,不由分說地摟住兵哥哥照相,向兵哥哥獻花和獻吻……整得對方麵紅耳赤不知所措。


  與其說這是反抗,不如說更像戲弄,像取笑,像一種居高臨下的文化蹂躪。事實上,英語slave(奴隸)一詞源於中世紀拉丁語sclavus(斯拉夫人),是一個卑賤民族的語言胎記。特別是那些更低下一等的東斯拉夫人,叫喊“烏拉”一類蒙古語的老粗,當然更像是來自蒙古(或稱亞細亞)的野蠻物種,要贏得中歐、西歐的尊重並不容易——這是二十世紀意識形態冷戰所掩蓋的另一個劇本。相比之下,雖然布拉格曾被納入社會主義陣營,也有不少斯拉夫裔,但千百年下來,它畢竟一度是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宮所在地,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工業心髒和天主教重鎮,其繁榮程度曾遠超巴黎和倫敦,在文明等級的排序下一直深藏著強烈的曆史記憶和內心自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為政治衝突、經濟落差、文化異質等諸多矛盾總爆發的一個剖麵,“布拉格之春”在很多人眼裏不過是一種文化回歸事件,一種身份蘇醒事件,是遲早都要到來的又一次歐洲史斷裂。


  類似情況也發生在此前的匈牙利。


  可惜的是,文化蹂躪並不能驅退鄉巴佬的坦克。布拉格這一次照例表現了足夠的抗議、不合作、沉默與冷目、地下電台輿論戰,但除了查理大學一個學生企圖自焚抗議,辱國現實似乎仍未得到多少物理性的改變。這種情況竟一直持續到二十多年後蘇聯自行解體,多少有些沉悶。人們如果稍微把目光移開一下,就在同一個曆史時期,同是被蘇軍侵占的國家,貧窮得多的阿富汗,既沒多少科學也沒多少工業的一個亞洲小國,卻能堅持長達七年的遊擊戰,僅憑借他們的頭巾、赤腳、饢餅、肩扛火箭筒以及一冊《古蘭經》,就打得外來的現代化強大軍隊灰頭土臉,到處丟盔棄甲,最終被迫簽約撤軍而去——與之相比的布拉格是否少了點什麽?

  時值“布拉格之春”四十八周年紀念日,我在瓦茨拉夫廣場觀看慶典,也隻看到一些二流搖滾歌手,在舞台折騰出一些誇張姿態,唱出一些虛頭巴腦的愛嗬愁嗬明天嗬,贏得台下稀稀拉拉的掌聲。背景屏幕上再現的黑白老照片,當年的坦克和旗幟,在又一輪洛可可化的曆史緬懷之下顯得過於陌生,有點不搭調。


  不難理解,昆德拉當年就對這個民族表達過困惑:


  一六一八年,捷克的各階層敢做敢為,把兩名奧皇欽差從布拉格城堡的窗子裏扔了出去,發泄他們對維也納君主統治的怒火。他們的挑釁引起了三十年戰爭,幾乎導致整個捷克民族毀滅。捷克人應該表現比勇氣更大的謹慎麽?回答也許顯得很簡單:不。


  三百二十年過去了,一九三八年的慕尼黑會議之後,全世界決定把捷克的國土犧牲給希特勒。捷克人應該努力奮起與比他們強大八倍的力量抗衡嗎?與一六一八年相對照,他們選擇了謹慎。但他們的投降條約導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繼而喪失自己的民族自主權幾十年,甚至長達幾百年之久。


  他們應該選擇比謹慎更多的勇氣嗎?他們應該怎麽辦呢?


  如果捷克的曆史能夠重演,我們當然應該精心試驗每一次的其他可能性,比較其結果。沒有這樣的實驗,所有這一類的考慮都隻是一種假定性遊戲。


  Einmal ist Keinmal。隻發生一次的事,就是壓根兒沒有發生過的事。捷克人的曆史不會重演了,歐洲的曆史也不會重演了。捷克人和歐洲的曆史的兩張草圖,來自命中注定無法有經驗的人類的筆下。曆史和個人生命一樣,輕得不能承受,輕若鴻毛,輕如塵埃,卷入了太空,它是明天不複存在的任何東西。


  昆德拉就是在蘇聯坦克前想起這些的。


  四


  美國史學家盧卡克斯(Jone Lukacs)回望二十世紀,稱“這是一個短暫的世紀。它從一九一四年到一九八九年,僅持續了七十五年。”


  作者劃定這個七十五年,顯然是要凸顯一九一四(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和一九八九(柏林牆倒塌)這兩個節點。前一個節點意味著,資本主義在前半個世紀遭遇重挫,包括兩次世界大戰以來法西斯主義土崩瓦解,殖民主義地盤喪失殆盡;後一個節點則意味著,社會主義在後半個世紀也遭遇重挫,包括蘇聯解體和整個東歐紅色版圖的全麵易幟——那一段真是戲劇性的一日一變嗬,法國電視台的新聞主持人每播完一條東歐國家變色的消息,就忍不住補上一句:“各位觀眾,還沒有中國的消息。”


  一前一後,風水輪流轉。作為兩次大規模的現代製度探索,兩種苦澀的曆史教訓,二者構成了人類二十世紀的主要遺產。不無巧合的是,這兩次大震蕩都曾以捷克為最初震源之一。隻是這一片各方應力反複交集的震源區,倒是一直顯得平靜,顯得溫和與柔軟。似乎很多當事人已習慣了忍受多於抗爭,犬儒多於鐵血,散弱多於團結,因此既沒有多少行動也沒有太多思想,很容易被史學家們的目光跳過去。他們的前人可不像是這樣的。布拉格廣場上矗立著胡思的雕像——那位布拉格大學的老校長,比馬丁·路德更早的宗教改革家,年僅四十五歲被腐敗天主教會處以火刑的新教先烈,一直在登高回望,思接雲天,鬥篷呼嘯而去,其悲愴的目光觸撫人間,構成了英雄主義一大豐碑。他眼中的疑惑似乎是:你們波希米亞的血性、能量、曆史主動性如今還在?

  也許,很多當事人都像卡夫卡一樣,轉過背“遊泳”去了,亦如昆德拉後來一本書名所宣示的,“慶祝無意義”去了。


  一種邏輯關係在這裏也令人疑惑:是太多曆史災難催生了個人主義,還是太多個人主義反過來誘發了曆史災難?


  與十九世紀的文化潮流相比,二十世紀顯然出現了更多退場者,更多“遊泳”者,即去政治化、去社會化的孤獨靈魂。不論是陰鬱的卡夫卡,還是奢華和逍遙的“布波”一族,二十世紀的“文青”們更多一些頹廢和虛無的思想底色。這些人避開了各種宏大敘事的專斷與胡誇,常在文學藝術這一類個人化事業上別有活力,心細如絲,異想天開,獨行天下,包括在捷克這一彈丸之地形成矚目的文化高地。哈謝克、卡夫卡、赫拉巴爾、伊凡·克裏瑪、昆德拉、哈維爾……光是享有世界級別聲譽的文學家,在這裏就能數出一大串,遠非眾多其他民族能比。但這一衝擊波也留下了大片的精神廢墟。事情似乎是這樣:隻要往前多走半步,心細如絲就是過敏症,異想天開就是幻想症,獨行天下就是自閉症……而這正是當代很多“文青”常見的人格特點,是大批高等院校正在輸出的才子形象,也是費爾南多·佩索阿在《惶然錄》中說的:“在今天,正確的生活和成功,是爭得一個人進入瘋人院所需要的同等資格:不道德、輕度狂躁以及思考的無能。”


  於是,“國家不幸詩人幸”,曆史的悖論再次讓人吃驚,一塊文化高地放在另一個坐標係裏,就可能是一片隨風飄蕩的落葉,一種無奈的國運滑落,在經濟、政治、科學技術等方麵的能見度越來越低。捷克差不多就是這樣。它不僅與斯洛伐克分拆,再遭一次沉重的破碎;連捷克人一直引以為傲的斯柯達汽車,民族工業最亮麗的百年名片,整個國民經濟的支柱,也於一九九一年落於德國大眾公司之手。


  斯柯達易主之日,很多布拉格工人和市民潸然淚下,很多司機在街頭一齊鳴笛,發出他們民族品牌最後一聲傾訴。時任國家總統的文學家哈維爾,倒是在與大眾公司總裁大談“全球化”的美好前景,正如他後來確信“民族國家的消亡”,宣稱“民族主義是一麵最危險的旗幟”。


  也許他對國民們的安撫並非完全無據。特別是在中歐平原這裏,國家邊界總是多變,所謂民族從來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歐地區最常見的雙頭鷹旗徽,意味著這裏與東、西兩端根脈相連,在曆史上既傾心西方也屬意東方。當年哈布斯堡王朝女皇瑪麗婭·特蕾西婭說“讓別人去打仗,我們結婚吧”,把十幾個女兒分別嫁往歐洲各國王室,想必就有一種到處結親戚的跨國主義願景,想把整個歐洲過成一家人。嗬嗬,那個“歐洲的丈母娘”尚有如此情懷,哈維爾為什麽就不能做一個新時代的對外團結大叔?

  哈維爾大叔受到了西方的讚許。二〇〇三年捷克派出八十名軍事警察參加伊拉克戰爭,比德、法的拒戰態度更讓美國歡心,被美國國防部長譽之以“新歐洲”。可惜的是,美國所主導的全球化並不總是一個浪漫故事。也就是一二十年後,英國冷冷地宣布“脫歐”,美國特朗普上台強悍地宣稱“美國優先”,世界各地突然間政治強人競出,重新繃緊國家利益衝撞的神經……如此看來,哈維爾當年的一廂情願還是有點文藝腔了。或者說,知識界主流力圖對二十世紀做一個抒情化的處理,還是過於簡單。


  人們該繼續“慶祝無意義”嗎?


  該繼續“遊泳”去嗎?

  當然可以。


  但短暫二十世紀(僅七十五年)之後的世界,一頭是消費主義的物質化壓迫日益加劇,另一頭是極端化的宗教力量大舉回潮,無不以原子化的個人主義為活躍的心理基因。看來個人主義也是容易上癮的,甚至是權力、資本、宗教上癮的新一代隱形根源。世界衛生組織不久前宣布抑鬱症發病率約為百分之十一,預計到二〇二〇年可能將成為僅次於心髒病的人類第二大疾患,其中二〇〇五至二〇一五十年間的患者數猛增百分之十八點四,每年造成高達一百萬患者的自殺,其相當多數更像是某種極端個人主義的人體生物/化學反應。在這些自殺者的個人資料裏,我們經常看到滿是文藝腔的逃避心態和厭世言語。


  這也許不是一種巧合。


  查理大橋是布拉格最為輝煌的一個建築經典,苔蘚年久月深,雕像琳琅滿目,是外國遊客日日川流不息之處。乞丐和賣藝者也就盯住了這裏。衣衫襤褸的畫家、樂手、民俗藝人大多出手不凡。特別是男女提琴手一聽就是專業水準,琴弓之穩,指位之準,情緒之細膩和精準,讓不少遊客驚訝不已如聞天籟——到底是歐洲!到底是波希米亞嗬!他們紛紛朝地上的帽子裏扔下三兩個硬幣。


  可波希米亞是不該用硬幣打發的。不是嗎?


  我沒有投下硬幣,隻是在人流中匆匆而過,情願被他們看成是一個吝嗇的亞洲佬,一個對藝術無動於衷的野漢子。


  201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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