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秘密的舞蹈

  守住秘密的舞蹈 注釋標題 此文最初發表於2016年《十月》雜誌。


  總統的尷尬


  飛行三個半小時,轉機等候四小時;


  再飛行十四小時,轉機等候五小時;


  再飛行九小時……差不多昏天黑地兩晝夜後,飛機前麵才是遙遙在望的安第斯山脈西麓,被人稱為“世界盡頭”的遠方。


  隨著一次次轉機,乘客裏中國人的麵孔漸少,然後日本人和韓國人也消失了,甚至連說英語的男女也不多見,耳邊全是嘰嘰喳喳的異聲,大概是西班牙語或印第安土語,一種深不見底的陌生。但旅行大體還算順利。隻是不再有機場提供行李車,行李傳送帶也少得可憐以至旅客們擁擠不堪熱汗大冒,一位機場人員還把我和妻子的護照翻來翻去,頓時換上嚴厲目光:“簽證?”


  我有點奇怪,把美國簽證翻給他看,告訴他數月前貴國早已開始對這種簽證予以免簽認可。


  他似乎聽不懂英語,又把護照翻了翻,將我們帶到另一房間,在電腦上劈裏啪啦查找了一陣,沒查出下文;翻閱一堆文件,還是沒找出下文,最後打了一個電話,這才猶猶豫豫地擺擺頭,讓我們過了。


  這哥們對業務也太生疏了吧?


  這幾個月裏他就沒帶腦子來上過班?

  接待我們的S先生聽說這事哈哈一笑,說智利的空港管理已屬上乘,拉美式的亂勁兒應該最少。想想不久前吧,中國總理前來正式訪問,女總統親自主持的迎賓大典上也大出狀況,音響設備播放不出國歌。有關人員急得鑽地縫的心都有。中國總理久等無奈,隻好建議,不要緊,我們來唱吧。女總統於是事後向歌唱者們一再道歉和感謝:你們今天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嗬。


  這一類事見多了也就沒脾氣。臨到開會了會議室還大門緊鎖,鑰匙也不知何處。好容易辦妥了留學簽證和入學手續,上課一天後卻不知去向。約會遲到不超過半小時的,已是這裏最好的客戶。領工資後第二天還能在酩酊大醉中醒來上班的,已是這裏最好的員工。你能怎麽樣?一位在墨西哥打拚多年的廣東B老板還說,有一次,幾個有頭有臉的墨方商業夥伴很想同中國做生意,他把他們帶到廣交會,特地設一豪宴,替他們聯係了局長、副市長什麽的,但等到最後也沒等來求見者。更氣人的是,事後問他們為何失約,為何關手機,他們在夜總會玩得正爽,笑一笑,就算是解釋了。


  B老板說,笑笑還是好的呢,不然他們會搬出九十九個理由來證明自己根本沒錯,比如中國人為什麽要做金錢的奴隸?


  其實拉美人不都是這樣粗枝大葉、吊兒郎當、尋歡作樂甚至好吃懶做,不都是“信天遊”“神邏輯”的主兒。但放眼全世界,連智利這樣高度歐化的國家也有盛典上的離奇尷尬,其他地方掉鏈子的還會少?

  軍人政權頻現大概也就事出有因了。在過往的百年動蕩裏,大凡後發展國家都掙紮於農業文明潰爛過程中的貧窮和愚昧,麵對社會“一盤散沙”的難題。要聚沙成塔,要化沙為石,要獲得一種起碼的組織化和執行力,如果不依重政黨(如俄國、中國)和宗教(如伊朗),大概就不能不想到軍人了。當混亂與高壓的兩害相權,總得挑一個輕。當自由與溫飽無法兩全,光在理論上把它們捏攏了搓圓了,又管什麽用?軍隊是一道整齊而淩厲的色彩,具有統一建製、嚴格紀律以及強製手段,配以先進通訊工具,還有大多數領軍人的較高學曆。一旦遭遇社會危機,這道色彩便最容易在各種力量的競爭中脫穎而出,成為碎片化社會最後的應急手段。於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炮聲是最有效的發言,右翼的布蘭科(巴西)、翁加尼亞(阿根廷)、阿馬斯(危地馬拉)、阿爾瓦雷斯(烏拉圭),德弗朗西亞(巴拉圭)等,左翼或偏左翼的貝拉斯科(秘魯)、卡斯特羅(古巴),阿本斯(危地馬拉)、貝隆(阿根廷)等,都是穿一身戎裝走向國家政治權力巔峰。


  中國人所熟悉的切·格瓦拉,記憶中定格為頭戴貝雷帽的那位現代派耶穌,日後被流行文化不斷炒賣的那位正義男神,獻身於玻利維亞山地戰場,其實也是這眾多故事中未完成的一個。


  與格瓦拉不同,智利前陸軍總司令皮諾切特得到了美國中情局的支持。他用坦克攻下了國防部,然後下令兩架英國造的“獵鷹”戰鬥機升空,至少向總統府所在的莫內達宮發射了十八枚導彈,一舉剿滅了民選總統阿連德——這件事曾在中國廣為人知。這一幕狂轟濫炸,我在四十多年後聶魯達博物館的小電影上才得以目睹。播映廳裏突然濃煙四起。觀眾麵前的飛機俯衝尖嘯。當時頭戴鋼盔的總統拒絕投降,操一把AK47,率幾十個官兵正在做最後抵抗,再一次留下現代騎士的悲壯身影。作為他的密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社會主義者,聶魯達卻幫不上什麽忙。他所能做的,就是坐在我眼下抵達的這個海濱別墅,這個著名的船形愛巢,在政變的十二天後鬱鬱而終。他留下了第三任漂亮的妻子和桌上大堆的革命詩和愛情詩。


  有意思的是,皮諾切特以密捕和暗殺著稱,欠下了三千多(另一說是近兩萬多)條人命的血債,日後受到國際社會幾乎一致的譴責。但他的經濟政策在智利一直陷入爭議。至少很多人認為,正是他治下十七年的強製改革,使自由化行之有效,贏得了經濟提速,奠定了日後繁榮的基礎——這樣說,是不是不夠“政治正確”?是不是涉嫌給惡名昭昭的軍人獨裁洗地?其實危地馬拉人評價他們的前總統阿本斯也是如此。盡管很多人厭惡那位左翼軍頭的土地改革、沒收買辦資產、反殖反美的外交政策,恨不能將其批倒鬥臭,但大多數還是承認,至少是私下承認,他左右政局的十年(一九四四—一九五四)算得上該國曆史上最為光輝的十年——這事又能不能說?

  眼下,無論左翼右翼,將軍、校尉們的背影都逐漸遠去,太多往事成了一筆糊塗賬。很多當事人已不願向後人講述當年。何況流行的這主義那主義,已把往事越說越亂,越說越說不清了。


  “誰是皮諾切特?”一對智利青年男女麵麵相覷,沒法回答我的問題,隻能在酒吧裏繼續玩手機。


  “甲級聯賽裏沒一個這樣的球星嗬。”另一位睜大眼睛。


  我沒法往下問。


  莫內達宮在窗外那邊一片清冷,早已消除了牆垣上的彈痕累累,隻有一群鴿子騰空而起悠悠地繞飛。


  群樓的天際線那邊

  飛機降落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夜幕緩緩落下了。時間還早,但這個七百萬居民的大都市已靜如死水,連中央鬧市區的街麵也空蕩蕩,除了昏昏路燈下三兩黑影閃現,大概是流浪漢或吸毒者。商家們都已關門閉戶,到處一片黑燈瞎火,連吃個三明治的地方也沒法找。我們沒備隨身食品,看來今天得苦苦地餓上一夜了。


  一個特別漫長和寂靜的夜晚。


  受餓的原因不難猜想。第二天一早,發現賓館大門以緊鎖為常態,保安大漢須逐一驗明客人身份才放行出入。幾乎每個小店都布下了粗大的鋼鐵柵欄,用來隔離買賣雙方,以至走入店鋪都有一種探監的味道。陪同我們的S女士感歎,哥倫比亞誕生了文學巨匠加西亞·馬爾克斯,卻以毒品和犯罪率聞名於世。不要說街頭搶劫,就是入室打劫,我的媽,她剛來兩個月就有幸領教過一回。


  在她的指導下,我們繃緊神經,全麵加強戒護,但百密難免一疏,躲過了初一沒躲過十五。到麥德林的第三天,時時緊捂的挎包還在,單反相機等也一五一十安然無恙,但就在擠上輕軌車的瞬間,導遊的手機還是不翼而飛。


  他是熱心前來帶我們觀光的一位前外交官。


  我們覺得很對不起他。


  我們由輕軌轉乘纜車,很快就騰空而起,越過屋頂和街市,進入了麥德林樓群天際線的那一邊。恍若天塌地陷,轟的一聲,浩如煙海的棚戶區突然在眼前炸開,順著山坡呼啦啦狂瀉而下,放大成腳底下清晰可見的貧民窟,一窩又一窩,一堆又一堆,一片又一片,似乎永無盡頭永無盡頭。磚頭壓住的鐵皮棚蓋,偏偏欲倒的雜貨店,戲耍街頭的泥娃子,扭成亂麻的牆頭電線,三五成群的無業者,還有隨處可見的汙水和垃圾……梅斯蒂索(混血群體)的妖嬈臉型和挺拔身姿,就是高鼻、卷發、翹臀、長腿的那種,出入這一片垃圾場,注解了歐洲血脈的另一種命運,足以讓很多中國人恍惚莫名,也驚訝不已。


  據聯合國機構估計,超過四分之一的拉美城市居民住在這種建築的“矮叢林”,構成了包圍一座座城市的貧困海洋,其中以裏約熱內盧和墨西哥城的巨大規模最為壯觀。照理說,巴西和墨西哥,兩個地區強國被很多拉美人一直視為“次等帝國主義”,二鬼子似的角色,夠風光的,夠牛氣的,它們尚且如此,麥德林這一角又算得了什麽?連阿根廷這個二戰結束時的世界經濟十強之一,拉美的白富美和高大帥,也野蠻地逆生長,從一個發達國家一路打拚成發展中國家,一度下探年人均產值兩千多美元(二〇〇二),麥德林又能怎麽樣?

  顯而易見的是,失敗的農業政策拋出了失地農民大潮,虛弱的工業體係又無法將其吸納,隻能把他們冷冷地阻擋在此。各種相關的改革半途而廢。說好的“涓滴效應”並未顯靈,利潤並未自動得到擴散和分享,至少未能越過城市群樓的天際線。都市資產階級這匹小馬,“還未發育就已經衰老”(加萊亞諾語),怎麽也拉不動貧民窟郊區這輛大車。


  一座摩登建築光鮮亮麗,鶴立雞群,衝著我們放大而來。導遊說,這並非本地販毒集團的善舉(這樣的善舉有過一些),而是歐洲某國援建的一個圖書館。這事當然值得鼓掌和獻花——教育扶貧不失為國際會議上的高尚話題。但圖書館情懷可感,一尊高冷的知識女神卻有點高不可攀,與四周棚戶區的生硬拚貼讓人困惑。想想吧,當西方強國數百年來強立各種城下之盟,把拉美脆弱的國家主權像鍾表零件一個個拆卸,靠一種低價購買資源/高價傾銷商品的簡單模式,包括用炮艦和奴隸製開啟這種模式,用銀行家、技術專利、跨國公司、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延續這種模式,從這裏吸走了海量的土地、黃金、白銀、礦石、蔗糖、石油、木材、咖啡之後,再戳幾個孤零零的情懷亮點,是否更像富人的道德形象工程,不過是捐贈者玩一把風度自拍?

  幾個圖書館真是法力無邊,能釋放神奇的愛和知識,一舉化解掉這遍地黑壓壓髒兮兮的經濟發展廢料?


  即使它們能哺育出來一些大學生,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再一次迅速流失,不過是為強國及時供應的小秘或“碼奴(程序員)”?

  “中等收入陷阱”,就是最先用來描述拉美的流行概念。這種含糊的說法常把板子打在窮國自己身上,隻說其一不說其二,似乎並未揭破事情的最大真相。很多拉美人不會忘記,獲過諾貝爾和平獎的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曾自豪地宣告:“我拿到了運河!”引來美國聽眾們的如潮歡呼。這話的意思是,他成功地肢解了大哥倫比亞,實現了巴拿馬的分離,獲得了一條連接兩大洋的戰略性通道。作為對受害國的補償,美國隻是支付了兩千五百萬美元。


  差不多也就是一個圖書館的價格。


  西蒙·玻利瓦爾(一七八三—一八三〇)被譽為南方的“華盛頓”,以一生見證了拉美的舊痛新傷,一次次資本盛宴留下的滿目蒼涼。這位被委內瑞拉、秘魯、哥倫比亞、厄瓜多爾、玻利維亞、巴拿馬六國所共尊的民族之父,眼下已化為廣場上神色憂鬱的雕像。他曾目睹油田和礦井積塵彌漫,街道滿是泥濘,商店已成瓦礫,舊樓房千瘡百孔。一些失業者攜帶鋼絲鋸潛入臭水潭,把廢棄的油管或井架一節節鋸下來,當廢鐵變賣以聊補生計。一座座掏空的礦區陸續坍塌,把美麗山峰塌得麵目全非,隻剩一個空架子。據說每到風雨之夜,人們就能在這裏聽到往日機器的震天轟鳴,聽到當年神父為死亡奴工們做彌撒的呼號,看到天空閃電中一張張布滿血汙的臉。


  孤獨的雕像當年還看見了複活節前,原住民在遊行隊伍中演示一種奇怪儀式,一種恐怖的集體受虐狂熱。他們背負沉重的十字架艱難前行,用鞭子猛烈抽打自己,抽得自己全身皮開肉綻,似乎在渴求死神早一點降臨。“太好了!我感到天越降越低,末日要降臨了!我信仰虔誠!我盼望接受審判!”一個印第安後裔喜極而泣地這樣呼喊。


  民族之父閉上了眼睛,臨終前對一位叫烏達內塔的將軍說:


  “我們永遠不會幸福。”


  “永遠不會!”


  似乎是印證雕像的那一預言,很多拉美人日後不幸淪為罪犯。有人說,法律在拉美“得到尊重但不必執行”。在正義和罪惡之間,一些遊擊隊形象模糊,出沒於山地或叢林,用血與火發泄深仇大恨,偶爾或經常靠毒品交易支撐財務(有些政府也如此)。共產主義,自由主義,民族主義……他們旗號各別,但似乎並未把旗號真當回事,沒怎麽過腦子,無法將其落實為有效的社會建設。“大猩猩中尉”“討厭鬼”“禿鷹”“紅皮人”“吸血鬼”“黑鳥”“平川讓人恐懼”……他們的首領綽號也大多這樣,更像是出自於神話、夢幻以及醉酒,有怪力亂神之風。不用說,隨著全球思潮的轉向,隨著政府軍逐漸增添了震爆彈、直升機、衛星製導技術,流寇們不大容易成氣候,有關故事正越來越少。


  如果“共產主義”“自由主義”“民族主義”這些外來詞不好使,多少有點水土不服,總是用著用著就串味,那麽天主教當然是更便捷的思想資源。天主教在拉美樹大根深。一九六八年第二屆拉美主教會議正是在麥德林召開,其文件中首次出現“解放”一詞,涉及和平、公義、貧困、發展主義等尖銳話題,形成了“解放神學”的起點,亦為三年後古鐵雷斯神父《解放神學》煌煌大著的先聲。這種神學強調窮人立場和社會行動,無疑是一種貧民窟的神學,宗教中最有現實關懷的一脈,最接近當代人文社會科學的一脈,其影響波及非洲和亞洲。梵蒂岡教廷後來也對其給予部分包容。


  不過,政教分離的傳統畢竟在那裏,正如我在麥德林的一座教堂裏,曾聽到神父如此善誘循循:“可憐的人,親愛的兄弟姐妹,你們不要害怕自己經受那麽多痛苦。貧窮隻是傷害了你們身體,你們的靈魂卻永遠是自由的。”“有那麽一天,相信吧,你們也能飛往幸福的天堂。”顯然,這種“解放”不還是遠離人間而仍在天堂?

  神父們披掛長袍,能抗議,能濟貧,能撫慰眾生,但他們能分身無數天地通吃,具體處理好金融危機、鐵礦貿易、IT技術、英阿兩國爭奪馬島之戰這樣的俗事?或者,能助產一種強大的社會思潮和社會運動,像當年新教倫理那樣,助產“資本主義精神”(馬克斯·韋伯語),進而翻開整個世界曆史新的一頁?像當年寫下《太陽城》的康帕內拉修士和寫下《烏托邦》的莫爾修士那樣,助產一種共產主義理想,再現蘇維埃運動的世紀赤潮?


  我很好奇。


  我隻知道,貧民窟的神學,最終得用貧民窟的事實來檢驗和親證。


  南北漸行漸遠

  尤卡坦半島的平原天高地闊,墨綠色熱帶叢林一望無際。常常是數百公裏之內渺無人煙,也沒有公路服務區和加油站。長途大巴不但要備足燃油,還須自備廁所,因為乘客一旦離開車廂,哪怕隻走出七八步,也會立刻遭遇毒蚊的包圍和攻擊——看似寧靜的風景裏其實殺機四伏。


  如果中途拋錨,唯一的脫險辦法就是打電話,等待警方的拖拽車。


  瑪雅文化遺址奇琴·伊察就坐落在這片叢林。這裏有金字塔、天文台以及環形足球場。如果說醫學曾領跑古老的印加文化,那麽瑪雅文化的強項無疑是天文學、建築學以及藝術了。足球場的聲學結構至今成謎。也就是麵對石砌的四方看台,不知得助於何種巧妙的建築設計,裁判位置上發出的人聲,竟能清晰地傳達給遠遠的球員,絲毫不輸北京天壇的回音壁,相當於原始的擴音器。瑪雅先民們的賽製也驚世駭俗:經過多番苦戰後,當球隊隊長將球踢進高高的石圈,勝負決出,全場歡呼,這位明星隊長得到的最終獎賞,竟是戴上花環後旋即被砍頭——眾多砍下的頭顱已雕刻於石碑,組成了漫長碑廊,至今仍在昭示榮耀和幸福。


  那一種幸福觀,那一種邏輯和文明,隻能讓大多現代人驚疑。


  瑪雅有過巨大而繁榮的城市,但與印加文明、阿茲特克文明的命運相似,這一切長期被湮滅,直到很久後才得以部分發現。這也許是因為有關典籍和文物流散,也許是掩蓋曆史更有利於反襯外來殖民者的救世功德。確實,殖民者來了,從海平麵那邊來,帶來了奇異和高效的犁、玻璃、火藥、輪子、滑膛槍、大帆船,同時也帶來了無情的戰爭屠殺,還有意外的生物災難——據巴西人類學家達西·裏貝羅在《印第安人與文明》中估計,由於對新的疾病沒有任何抵抗力,近半數印第安人在接觸白人後就蒼蠅般的一堆堆死去。


  不過,五千萬(另一說為六千萬)印第安人的消失主要發生在北美——否則,南邊就不可能留下這麽多混血的後代,不會流淌著這麽多褐色麵孔。一位讀過《馬橋詞典》的讀者說,這裏有關混血的命名特別多。描述白男配褐女有一個詞,描述白女配褐男又有一個詞。描述混血二代配一褐另有其詞,描述混血二代配一白也另有其詞。還不夠繁瑣是吧?他們描述混血三代配一白或一褐,居然還是各有其詞……他說,這與你那書中提到的海南島漁民涉魚詞匯量特別大,可謂異曲同工。


  據《全球通史》指認:殖民者在拉美殺人,比北美那邊殺人相對要少。這一點值得重提。相對於培根、孟德斯鳩、休謨等新派精英一臉的冷傲,拒絕承認自己與新大陸“卑賤的人”同類,堅持三六九等人種分類的“科學”,倒是保守的梵蒂岡有點看不下去。教皇保羅三世於一五三七年發布聖諭,稱印第安人為“真正的人”,建議以歸化代理殺戮——這似乎對天主教所覆蓋的拉美影響甚大,也戳痛了啟蒙新派的一根軟肋:幾乎給殖民暴力鋪墊過理論依據。不出所料,後來有人懷疑這一聖諭的真實性,甚至懷疑相關說法不過是出於天主教對新教的嫌隙與成見,一如所有批評資本主義的言論,隻要是出自梵蒂岡,都可能被疑為別有居心。懷疑者以此維護“啟蒙VS保守”的標準化現代史觀。但無論如何,檔案館裏天主教傳教士們(如卡薩斯等)的信件,載有對新教人士暴行的明確痛斥,卻是事實。上述有關混血的詞匯遺存,也不失為相關證據。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混血的拉美,一個淺褐色加深褐色(為主)的拉美,與地圖上那個白色(為主)的北美,逐漸形成了令人驚心的明顯色差。哪一方殺人更多,眼下往摩肩接踵的大街上隨便一看便知。


  好吧,多殺和少殺都是殺,兩大教派的道德總賬也許不必細算。有意思的是,還是依《全球通史》的說法,有其利必有其弊,正因為南方殖民者殺人相對少,獲得了大量廉價的勞動力,於是更容易遠離勞動,更容易生活腐敗。這真是又一次曆史之手的戲弄。當北美十三個殖民地裏熱火朝天胼手胝足大生產之際,拉美的富人們在這裏卻有太多的黃金和白銀,太多熱帶的肥田沃土,而且身處印第安人稠密區,有太多仆役可充當“白人的手和腳”……承蒙主恩,這樣的好日子,當然隻剩下閑逸、玩樂、藝術了。對於他們來說,改革和開拓不是什麽急需,“技術女神不講西班牙語”也沒什麽了不起。他們在深宅大院裏花天酒地,看日升日落秋去春來,渾然不覺南北人口的明顯色差,正一步步轉換為南北經濟的落差。


  兩個美洲從此分道揚鑣,漸行漸遠。


  哥倫比亞安第斯大學P教授對我憤憤地說:“技術?這裏有什麽技術?統統沒有!”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後來才知並無大錯。對方的意思是,拉美看上去越來越像“西方”的一大塊郊區。在這一片文盲充斥的廣闊地域,幾十個國家捆在一起,其科研投入總量也僅及美國的兩百分之一。地區經濟巨頭阿根廷,研發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也不及韓國的六分之一。就大部分國家而言,工業還處於初級加工的低端,大學裏的理工係科很不像樣,或幹脆就沒有,怎麽也辦不起來。巴西的鋼鐵、汽車、飛機一直領跑拉美經濟,但也擋不住來自美國、德國、日本、韓國的進口品大規模覆蓋,從天上到地下,眼看就要占領消費者們的全部視野。


  但這並不妨礙人們窮且快活著,散漫且浪漫著。事情也許是這樣,浪漫的另一麵本就是散漫?閑得無聊、遠離俗務、意亂情迷從來就是藝術的小秘密?好了,不管怎麽說,拉美算得上五光十色的激情高產地。這是一個吉他的拉美,倫巴舞和桑巴舞的拉美,詩人帕斯的拉美,秘魯領巾和巴拿馬大草帽的拉美,麥當娜和嘻哈音樂的拉美,盛裝狂歡節的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小說人才輩出的拉美……墨西哥在多次民調中,還顯示出全球最高的國民幸福感指數。沒錯,在這裏走錯路都能撞上美女,見識她們各種動人的線條,包括前洶湧而後昂揚的妖豔S,以至世界性的曆屆選美活動中,來自委內瑞拉和波多黎各的冠軍頻現。在綠茵場上,貝利、羅納爾多、梅西等巨星所帶來的拉美旋風,一再讓全場球迷們熱血沸騰,鼓號齊鳴,聲震如雷,天崩地裂,似乎不把球場折騰出東倒西歪之感,那就不叫看球;看球後不去鼻青臉腫口吐血沫地打一架,那也不是真正的球迷。幹,幹,幹,往死裏幹,幹那個豬屁股,你大爺來了就得這樣幹……他們所擁戴所歡呼的光輝雄性們,那些肌肉奔騰的豹子,因此屢屢得手,至少拿下國際足壇半壁江山(還未算上同有拉丁文化背景的西班牙、意大利、法國那些球星)。


  塗鴉也是一種典型的散漫行為。它源於美國紐約的布朗克斯區,不過那個破街區恰好屬於拉丁裔居民,就文化版圖而言,相當於拉美的延伸——出於曆史的原因,拉美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文化/血緣飛地,遺落在美國那邊。出入那裏的臭小子們,簡直如同原始人,隨處塗畫已成惡習,居然把象牙塔藝術從高貴的畫院和博物館裏一把揪出來,放歸草根大眾,變成即興的、不要錢的、狂放不羈甚至暴力的色彩。他們操著油彩噴槍探頭探腦,噴出各種猥褻的、歡樂的、神秘的、天真的、憤怒的、恐怖的、絕望的、淫蕩的、憂傷的匿名牆繪。巨鱷與精子齊飛。骷髏與鮮花共舞。罵娘與聖諭對飆。奇怪的是,這種放大版的“廁所藝術”,近乎藝術黑社會幫派的勾當,竟很快風行全美洲,傳染到全球各地,幾乎改變了所有都市的景觀。一些慣犯還暗中聯絡,劃定戰區,分頭出擊,速戰速決,一夜之間把某個城市的主要牆麵全部重新塗鴉一遍——此之謂All City Bomb,他們得意洋洋的“炸街”!

  看這些牆繪,不免想起墨西哥的馬科斯——其實也是一個“炸街”高手。這位哲學教授曾醉心於毛澤東和葛蘭西的理論,出任薩帕塔解放軍“副司令”,卻從不說司令是誰,留下一個空白的符號。接下來,他蒙麵、戴墨鏡、掛耳麥,披掛子彈袋、操幾種流利的外語,擅長使用兒童畫和民謠,自稱同性戀者和後冷戰時代的共產黨,又留下一個迷彩的符號。他領導了墨西哥恰帕斯州的原住民起義,於二〇〇一年三月十二日那天一度攻入首都,引來十多萬民眾歡呼,狠狠地“炸”了一次街,“炸”了一次世界。連總統也不能不對他客氣三分。但他的子彈袋裏全是假彈,戰士們手裏也全是些木頭刀槍,簡直是一場起義秀的道具。用觀察家們的話來說,用國際文化界最流行的概念來說,那不過是衝著萬惡的資本主義世界,打了一場後現代主義的“符號戰爭”。


  在紀錄片《有一個地方叫恰帕斯》中,他回憶自己的一天:

  就像降落在另一顆行星。語言,環境是新的。你好像是外部世界的局外人。每一件事情都告訴你:離開。這是一個錯誤。你不屬於這裏。而且是以一種外語說的。但是他們讓你知道,這裏的人民,他們的行為方式;這裏的天氣;它下雨的方式;這裏的陽光;這裏的土地;它變泥濘的方式;這裏的疾病;這裏的昆蟲;思鄉病。你被告知,你不屬於這裏。如果那不是噩夢,那是什麽?

  這就是我們的日子,死者的日子。


  幾乎是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們的語言。


  事實上,他就是一個作家,出版過小說《不寧的死者》和詩歌散文集《我們的詞語是我們的武器》。也許很多人不習慣這種語言,聽不大明白,不易進入藝術化的政治,即那種博爾赫斯化或馬爾克斯化的政治。但從墨西哥城萬人空巷的盛況來看,從國內外媒體和藝術家們血脈賁張的激動來看,很多當地人倒是特別能聽懂這種語言,與他靈犀相通。


  雖然這種語言與政治家縝密和冷冽的思考相去甚遠,與嚴密的組織、周密的謀略、可持續的政治運動相去甚遠。


  最終也未能爭回多少原住民的土地。


  故事從拉丁歐洲開始


  德國學者韋伯曾把歐洲一分為二,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這本書裏,稱“幾乎沒有什麽例外地可以發現這樣一種狀況:工商界領導人、資本占有者、近代企業中的高級技工、尤其是受到高等技術教育和商業培訓的管理人員,絕大多數都是新教徒。”與此同時,“天主教徒很少有人從事資本主義的企業活動”。


  他的前一句,指向北方的英國、德國、瑞士以及北歐地區;後一句則指向南方的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大部分法國等地。毫無疑問,在他的眼裏,一條線畫過去,前一個是“新教歐洲”,其優勢是“理性化”“理性化”“理性化”(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多見“集中精神”“律己耐勞”“責任感”“嚴格計算”“講究信用”“精明強幹”“冷酷無情的節儉”等人格特點,因此成為現代資本主義的偉大源頭。至於後一個“天主教歐洲”,怎麽說呢,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考慮到他的“天主教歐洲”與拉丁語族和拉丁文化的覆蓋區大麵積重合(愛爾蘭等地除外),這一地域大概也可稱為“拉丁歐洲”。


  不妨暫且這樣約定。


  很多東方人習慣於把歐洲打包處理,不注意韋伯的這一劃分,就像很多西方人分不清中國的儒家和道教,分不清京劇和越劇,分不清山東人和廣東人的臉型。這樣的“西粉”或“中國通”都委實太多。韋伯大概最惱火這種混淆。事實上,從總體來說,新教歐洲一開始就壓根兒瞧不起拉丁歐洲,甚至敵視這些無紀律、缺乏自覺性、隻知尋歡作樂的懶漢,一些既不懂洛克(政治學)也不懂斯密(經濟學)更不懂康德(哲學)的家夥。看看那些誇誇其談情緒不定的破落騎士吧,多血質,好衝動,異想天開,隻會“信天遊”和“神邏輯”,充其量隻配泡在劇場或酒店裏玩一把激進藝術。那真是藝術嗎?西班牙的《唐·吉訶德》和意大利的《十日談》,早已透出了這種沒落社會的氣息。美酒、狂歡、奢侈品、巴洛克風格等,不過是這種精神衰亡的回光返照。在英、美輸出的知識譜係裏(見諸百度百科所列“字典上的解釋”),弗拉明戈不僅僅被定義為西班牙歌舞,還被貶為一種可疑的人生態度:“追求享樂,不事生產,放蕩不羈”,“生活在法律邊緣”——新教人士的嫌惡感已呼之欲出。可以想象,如果不是發現了新大陸,突然有了一大塊緩衝空間,北方那些勤奮而冷峻的工業家,總有一天忍無可忍,肯定要把這些拉丁佬逐出歐洲——就像雙方曾在共同的十字架下,橫掃環地中海地區,聯手把伊斯蘭教成功地擠壓出去。


  曆史沒有出現那一幕,也許純屬偶然。


  一五八八年,英國大敗西班牙。一八一五年,英國大敗法國。法國代辦事後還在酒會上被英國外交大臣當麵羞辱:“好了,勝利的榮耀屬於你們,不過隨之而來的災難和毀滅似乎毫無榮耀可言。恰恰相反,工業、貿易以及與日俱增的繁榮肯定屬於我們!”


  法國代辦吞下了整個拉丁歐洲的羞辱。


  此時歐洲人正在一窩蜂不斷擁向新大陸。新教人群主要向北,拉丁人群主要向南,兩個歐洲搞了一次分頭對口輸出。大體情況就是這樣。新教人群胸懷上帝優等子民的使命感,還有實現理想的滿滿自信,在北方殺出了一片空蕩蕩的天地。即使買來一船船的非洲黑奴,人手還是明顯不夠。人工價格隨之一直居高不下。依某些史家的說法,沒有比美國人更愛發明機器的了,沒有比美國人更愛勞動的了,其重要原因之一就在這裏。“勞動是最好的祈禱。”新英格蘭人確實是這樣說的。無恥的乞討必須禁止,富人再有錢也必須自己動手幹活,《英國濟貧法》和《基督教指南》(巴克斯特著)就是這樣分別規定的。在這種情況下,新移民的生活圖景逐漸別具一格。牛仔褲——打工仔的工裝褲,後來幾乎成為全民流行服,大敗舊貴族的口味,卻洋溢著勞動的自得和光榮。總統穿上它去蓋房子,議員或教授穿上它來割草,都特別方便合適。高腳凳——適應一種半站半坐的姿勢,一種沒打算全身放鬆和持久放鬆的匆匆狀態。喝一杯廉價啤酒或杜鬆子酒然後就要去幹活的大忙人,最習慣這種屌絲支架,使之很快流行於各地酒吧,然後進入美國的大學、電台以及政府機構。還有快餐,特別是漢堡包——網上曾有一個段子如此調侃,“舌尖上的美國”無非就是大漢堡、小漢堡、圓漢堡、長漢堡、厚漢堡、薄漢堡……這說得很損。不過美國人的口味確實不能恭維。法國、意大利人眼中的這種“狗食”(筆者一位法國朋友語),居然一吃兩百年,吃得一年四季一個樣,吃得全國到處一個樣,居然還吃得興高采烈。哪怕身家萬億的大亨,比爾·蓋茨和紮克伯格的那種,一口氣裸捐了萬貫家財,富得同錢結了仇似的,也能把這單調得不能再單調的幹糧吃得津津有味。唯一的解釋:他們在這裏不僅是吃漢堡,而且是吃習慣,吃性格,吃文化,吃人生信仰,吃“天職”情懷,吃先民們“冷酷無情的節儉”(韋伯語)傳統,吃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的生理遺傳——還能有別的解釋?


  韋伯並不否認新教歐洲與天主教歐洲之間文化的相互滲透,逐漸變得北中有南,南中有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也不否認資本主義正在被驕奢貪縱所敗壞,一步步打了折扣。但“理性化”加上“勞動狂”,顯然是他眼中新教倫理的價值核心,聖徒式資本主義的最大奧秘。


  在這個意義上,美國發生於十九世紀的南北戰爭,不過是兩個歐洲的故事上演2.0版,是雙方披上新馬甲,在新大陸換一個場地再度交手。此時的美洲南北已分化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雖然李將軍手下軍官們的素質明顯勝出,但騎士時代已經過去,代之而起的是經濟學家們深思熟慮的曆史新篇。新英格蘭地區以強大的工具理性和經濟產能,最終擊潰了南方各州的冒險家、投機商、封建莊園主。戰爭的結果,是工業資本主義以關稅法、宅地法以及幸運搭車的廢奴法案,完全主導了美國的曆史進程。不僅如此,這還無異於從墨西哥那裏奪得加利福尼亞、內華達、猶他、科羅拉多、亞利桑那、新墨西哥以後,新教美國以製度和文化的勝利,確證了對拉丁佬們的全麵優勢,迅速鞏固了南方的新邊界。


  墨西哥大幅度南移邊界,得到的補償隻不過是一千五百萬美元,外加三百二十五萬美元的債務減免,差不多又是一個圖書館的價格。


  再度交手的結果早有定數。


  眼下,站在美國的南方海岸,一步跨到茫茫大海那邊似乎也很容易,就像電子信號和噴氣飛機去哪裏都容易。墨西哥的坎昆,就是一個美國人常去的地方。一個以前的小漁村,轉眼已變身為燦爛的國際旅遊城市,賓館區高樓競立,差不多上千家一望無際,頂級品牌的酒店五光十色應有盡有。更有一些會員製的休閑莊園禁製森嚴,深不可測,豪車出入,一般的奔馳和寶馬在那裏都有點拿不出手。作為美國的“後花園”,美式英語是那裏的通用語,白人們搭載著郵輪或私人飛機蜂擁而去,塞滿了海灘、餐館、大街、高爾夫球場。褐色的本地人當然有,但幾乎都是小心翼翼的侍者,迅速閃避的保安員、清潔工、行李員、服務員、司機、船工,一旦碰到你的目光,便會友好地搖手和微笑。


  生意這樣火,旅遊經濟形勢大好,他們為什麽不笑?

  比起很多失業者,他們得到小費後為什麽不笑?

  不過那種笑的規格統一,來得太密集和太迅速,不像是出於好客的天然,倒是出自某種訓練和規定,不能不讓人略有遲疑。也許,笑不應是單向的,不能是職業化的,得有些具體理由才對。在一般情況下,他們最好也把自己當成VIP,從郵輪或私人飛機上走下來的世界公民,輕鬆一些就好,平和沉靜一些就夠。遇到冒犯時大睜圓眼,用印第安土語大發一頓脾氣,可能更給人親切之感。


  那樣的南方其實更讓人開心。


  我心裏這樣說。


  不要為我哭泣

  “誰是皮諾切特?”


  誰是洛克、斯密、康德……以及那個馬克斯·韋伯?說那些老幫菜煩不煩?——很抱歉,女士們先生們,提到這些名字不合時宜,令人掃興。很多人不會對這些感興趣,不覺得這與他們所熱愛的西方有一毛關係。


  恰恰相反,在他們看來,事情很簡單,太簡單,“西方”就是不累人的好事,就是好事呀好事呀好事。西方就是摩天樓,就是豪華別墅,就是夜總會,就是D罩杯性感妞,就是動作大片,就是戴上墨鏡去旅遊,就是時尚消費雜誌,就是最新款的平板電腦和智能手機,就是戴一頂華麗帽子的巴黎女郎感覺,束一條名牌領帶的倫敦紳士感覺,噴幾個頂級樂團的赫赫大名然後有登上世界文明頂峰的感覺。網上已有女大學生貼出廣告,她願意應招援交,價格可以麵談,服務一定超值,原因是她要買一支IPhone6。


  我無話可說。


  拉美人一定覺得這種小廣告似曾相識。我知道,在很多欠發達地區,或前殖民地區,或文化低理性地區,更不要說這三種狀況疊加的地區,都有西方陰影下的眾多夢遊者。有些小資、文青、學渣一旦想“開”了,走出這一步並不難。越窮就越想消費,越消費就越覺得自己窮。西方那個廣告中的五彩天堂都快把他們逼瘋了。非洲曾有一個詞Been To(到過),戲指那些最愛同西方攀點關係的小新派,因為他們嘴裏最多出現Ihave been to……這樣的句子,炫一下自己在歐美的遊曆。我也特別想發明一個詞,一個縮合詞,像英語中的China與America合成為Chimerica(中美國),來描述某種半土半洋、又土又洋、內土外洋、土窮酸洋時尚的夾生狀態,一種對西方氣喘籲籲兩眼紅紅的愛恨交加。


  這話的意思是,一部西方史很大程度上已被他們誤解,被他們雞零狗碎地淘糨糊。西方最好的東西,或者說現代西方文明的價值核心,即韋伯眼裏的“理性化”和“勞動狂”,正被他們齊心合力地扼殺——且不說這兩條是否留下了重大盲點,即便照韋伯說的辦,小新派們也最像一夥反西方分子,“到過”們、“看過”們、“聽過”們是隱藏最深的西方文明掘墓人。


  因為他們恰恰是不理性,不勞動,厭惡理性,厭惡勞動。


  他們甘冒學業荒廢的風險,性病和艾滋病的風險,也要一支IPhone6。這個賬怎麽算也萬分奇離。


  接下來的事不難想象。不需要太久,當他們發現自己擠不上現代化快車,失敗者最方便的心理出路,就是去神秘兮兮的雨林、天象、傳說、術士、榮耀祖先、哈裏發神學那裏尋求撫慰,然後揪出一個不可或缺的魔頭,對眼下糟糕的一切負責。作為一種韋伯眼中失去靈魂的資本主義,消費迷狂已如美妙的吸毒、華麗的自殺、聲威赫赫的虛無,不僅製造出太多失敗者,不僅放大了他們的失敗感,而且正大批量培育他們的冷漠、無知、浮躁、偏執、絕望……為事態的另一個前景做好準備。英國作家奈保爾早就注意到,很多伊斯蘭極端分子其實夠摩登的,至少是曾經夠摩登的,滿腦子時尚資訊不少,對新潮電器熟門熟路,剛去賓館開房以便偷窺泳池洋妹,流出世俗化的哈喇子,一轉眼卻可能變成虔誠教徒和蒙麵殺手。這樣的瞬間變臉耐人尋味。據媒體報道,前不久巴黎的11.13恐襲案中,主凶之一哈斯娜“對伊斯蘭教義其實毫無興趣”,倒是喜歡牛仔帽,喜歡好煙好酒,經常挎上新男友在夜店裏瞎混。另一主凶阿巴烏德接受過私立教育,可見不怎麽差錢,也是經常出手闊綽,是個在酒吧和夜總會生了根似的“花花公子”。


  中國成語:學壞三天,學好三年。很明顯,夜店消費主義離夜店恐怖主義隻有一步之遙,都是三天之內可以輕易上手的業務。換句話說,金錢並非有效的防暴裝置,更非極端思潮的解藥。事情倒像是這樣:消費主義的虛火有多旺,恐怖主義的勢能其實就有多大。在瞬息萬變的生存競爭中,極端貪欲最容易變為極端空虛,狂熱諂媚最容易變為狂熱怨恨,西方的鐵粉最容易成為西方的仇寇——區別可能僅僅在於:

  前者還混得下去,後者混不下去了。


  前者對弱者冷漠,後者開始把冷漠範圍覆蓋強者——並且碰巧(也是必須)為冷漠找到了一個神聖的名義,比如,宗教或民族的名義。


  就宗教和民族而言,拉美與西方多少有些親緣關係,打斷骨頭連著筋,因此再鬧翻也像個窮親戚,屬於某種內部人的分裂,離血腥的“聖戰”稍遠——正如他們在曆史上一次次遠離了世界大戰。這當然是幸運。但對於某些夢遊者來說,這也是痛醒的一再延遲。在我抵達拉美的半年前,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先生去世了。他的一本《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噴湧出對現實熾熱的反思和批判,對“拉美化”這種全球最嚴重貧富分化的痛切剖示。這本書曾在波哥大長途汽車上被一個姑娘誦讀,先是給女友讀,然後給全體乘客大聲讀。作為一本禁書,在軍政府大屠殺的日子裏,它還曾被一個聖地亞哥的母親偷偷珍藏於嬰兒尿布之下,以便帶給更多的讀者。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個沒錢買書的大學生竟在一周之內跑遍附近所有書店,尋找尚未賣出的這本書,一段段接力式地讀完它,直到自己縮在牆角讀得淚流滿麵……這也是拉美,讓人屏住呼吸的一個褐色板塊,一種逼近的夢醒。當A女士對我說她最自豪於哥倫比亞人的“精神”時,我想到了這一切。


  回頭看去,他們所傳承的拉丁語族,一種源遠流長的文化巨流,至少曾孕育過一七八九年的法國大革命,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共和保衛戰,還有幾個世紀來拉美此起彼伏的民族解放鬥爭,沒有任何理由低估這種文化的血性和能量。


  沒有任何理由低估這一切對人類的啟迪。


  Don"t cry for me—Argentina!


  飛機越過安第斯山脈,其時耳機裏正傳來麥當娜的歌唱,電影《貝隆夫人》的主題曲,曾在電影拍攝現場讓四千多名圍觀民眾淚光閃閃的一縷音流:

  阿根廷,不要為我哭泣,


  事實上我從未離開過你。


  在那段狂野歲月中,


  我一直瘋狂拚爭。


  我信守我自己的諾言,


  不要將我拒之千裏。


  ……


  貝隆夫人出身卑微,小時候綽號“小瘦子”,是一個窮裁縫的私生女,十五歲那年當上舞女,成為社交場所知名的交際花,直到遇上貝隆將軍,後來的改革總統。貝隆推動了國家工業化,抗拒英、美強權,為下層民眾力爭社會福利,得到她的全心支持。即便丈夫後來下台蹲進監獄,她也決不言棄,仍奔波於全國各地,為平等和民主呐喊,為婦女爭取投票權,為失業者、單親家庭、未婚母親、孤寡老人、無家可歸者維權抗爭,被譽為“窮人的旗手”。但正是這一切觸怒了上流社會,“婊子貝隆”“艾薇塔婊子”等詞曾經充斥大小媒體。“婊子!”“婊子!”“臭婊子!”……貴族男女和無知市民們一次次投來香蕉皮和鞋子,要把她轟下台去。


  直到三十三歲她永遠倒下的那一天。


  阿根廷,不要為我哭泣。她擅長舞蹈,熟悉華爾茲和狐步,也是弗拉明戈的“阿根廷玫瑰”。源於西班牙安達盧西亞地區的這種舞蹈,眼下經常跳成了一種俗豔的商業表演,一種單薄的歡樂或色情誘惑。其實,這種舞是複雜的、糾結的、撕裂的、尖銳的,熱情又痛苦,敞開又隱秘,傾訴又沉默,目光中交織了鼓勵和禁止。舞者們並無芭蕾的清純,也無華爾茲的高貴,倒是有一種孤冷和頑強的風格,往往是聳肩,昂首,眼神落寞甚至嚴厲,與舞伴忽遠忽近,若即若離,手中響板追隨靴跟踏出的鏗鏘頓挫,用令人眼花繚亂的眉梢、指尖以及腰身回望內心滄桑。按一位中國作家的說法,真正的弗拉明戈很難看到,從不會出現在劇場,隻有經朋友私下聯絡,人們才可能進入夜幕下某處不起眼的小巷小門,在一個不太大的房間裏,坐在少許“內部人”中,聽直擊人心的吉他聲怦然迸發,地下宗教儀式般的肢體暗語已撲麵而來。


  舞者通常是中年婦人。黑裙子突然綻放遮天之際,她們的命運就開始了。


  她們假定你讀懂了暗語。


  201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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